牛丽生仍然拔不出那两只手指。
他愈用力,那“符录”就“吸”得愈紧。
那老人的脸容在红烛芒映照里就象浸在血光中。淡淡地道:“如果你还想要有十只手指,就跟它说一声:大宝,乖!大宝一向不喜欢人碰它的。”
牛丽生只觉无稽,暗自使力,不料那道符现在可不只是“吸吮”了,而是”咬”住了他。
牛丽生感觉到的手指快要断了。
——必要时,他只好把整栋墙都拉塌算了。
可是他一旦运劲才知道,自己的力量会给那栋看着并不厚的墙吸去了,就像泼水在沙漠上,吸得涓滴不留。
看来那不只是一面墙。
而是整块大地。
——再孔武有力的人,也没有办法去掀翻整块大地。
那老人漠然的说:“你不要你的手指了么?快说一声:大宝,乖!”
牛丽生心里还觉荒唐,但心里已不禁照样说了一句:“大宝,乖!”忽然,那”嘴巴”
不见了,“尖齿”也消失了,他的指尖仍抵在墙上,墙上留有一道纸符,如此而已。
“好了,现在我要请教你们,”顾步干咳了一声,说:“这儿是我私家的地方,神坛更是我供奉神明的重地,我跟三位素昧平生,夜闯禁地,所为何事?”
三人都目知理亏。
可是三个人的反应都不一样。
温文垂首说:“对不起,我们借了。我们现在就走,不好意思,再见,拜拜。”
牛丽生则硬硬邦邦的道,“你要怎样?”
骆铃叉起了腰,用一种仿佛似是对方既欠了她的债而又胆敢追求她的姿态说,“你这儿妖里妖气的,一定不是好地方,你有这样古里古怪的儿子,也一定不是好东西!我来问你这鼓里为啥要藏着人?这人为啥给你变……害成一条蛇?!你这个妖道,还不快快告诉本姑娘你曾于过什么恶事?!”
然后她又说:“这儿的神像全是面目狰狞、准不是什么正神!你施的准是妖法,姓顾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顾步端坐在神台上。
原先骆铃那一番话,他还是静静的听着,浸在鲜血一般的红烛光里,他的脸色如何,也看不出来,人人的五官,都只剩下红黑二色,既可怕亦柔和、至少,顾步原来还带若点微笑的,尽管他的微笑是那么的孤僻,还带了点不屑。
直至他听到骆铃说到后来,竟辱及了他所供拜神明的时候,就算是浸在单调的灯包下也可以觉察得到他的不悦。
“哦,这么说来,你们就是那几个刚来此地的游客了?”
骆铃因为害怕,所以恶人先告状。她在香港久了,土生土长,虽然也到过外国留学,所以更有过比较:在香港社会不恶是不行的。你有理,若不恶,纵理直也气不壮、要是无理,更不恶也不行,只要够恶,理曲也可以气壮。反正不管有理无理、有礼无礼,一定先要气壮、要气壮,得够恶、如果别人对你凶,你便得对他更凶,软弱是无法生存的。骆铃人虽有傲气、骄气,但人倒是挺好的,因为不想真的伤人,反而不够人恶,吃了暗亏,所以,现在她“学乖了”,每遇人恶时,她就重恶,如果自己名不正言不顺,更自较而然的要‘大声夹恶”,以壮声威。
她一上来就失了风,而且给吓得乱了神志,所以现在就只一味凶悍:“是游客又怎样!
这里的警方和黑社会,我们有的是熟人!坦白告诉你,我们既是‘皇牌’,也有‘黑底’!
你少惹我们!”
“有这么利害?”老人伸直了腿,负手自神台上步下来,“那么,是你们打伤犬子的了。”
牛丽生说:“我们刚才没打伤你的狗。”
温文忙道:“他是说他的儿子。”
牛丽生说:“哦,你的狗仔是我打的。”
老人冷哼一声,用一双霍霍有神的眼打量着他,就想利刀在钻石上来回打磨着一般:
“你练的是‘老牛轰拳’?”
牛丽生奇道:“咦?你怎知道?我这套拳法已失传了很久了世上可没几个练成呢?”
“世上?这世界大得很呢!”老人豁然反问,“岂止于‘老牛轰拳’!青牛步法你会不会?黄牛阵法你懂不懂?泥牛掌法你知不知道?野牛肘你学过没有?犀牛功你听过没有?耕牛漫步你有没有练过?癫牛掌法呢?春牛试者呢?小牛刀法呢?疯牛怒斧呢?还有狂牛戟、一牛剑呢?你练得成的有几样?千方可别小觑了天下高手了!”
牛丽生给这个疯子老一连串问得口瞪目呆。老人所说的武功,有的他听过没学过,有的他学过却练不成,也有的他连听都没听过。
骆铃见牛丽生一上阵就给人问得哑口无言,有心替他出一口气:”你少来唬人。你们干的是什么勾当,本小姐可清楚得很。”
“哦,”老人顿生兴趣,”是什么勾当,你倒说说看。”
“你杀人放火,”骆铃百无禁忌的说:”放的是黑火!”
顾老头儿静了下来,然后一转身,点燃了神坛前的两根蜡烛。
烛火把映照着他的瘦子的身躯,投射到墙上,成为巨硕而晃动的影子。
那巨影就像跃击搏杀者的战神一样。
顾老头的声音变了。
变得很严峻、凌厉。
“好,你们跟我走。”他说。
”去哪里?”温文问。
“警察局。”顾步说,“你们夜闯私家重地,图谋不轨,到警局再说。”
骆铃说,“我为什么要跟你去?”
老头子拿了根鼓捶在手上把玩着,冷笑道:“你刚才不是说跟警方的人挺熟的吗?”
“熟是熟……”骆铃耍赖,“我们又没抢没偷的,为什么要去?”
“不去也行,”老头子再退一步,“你骂敌的话,我就当没有听到,你们半夜闯进来,我也可以当没看到,反正也没损失什么。不过,你在神前骂过的话,我可以算数但神灵可不能给你亵渎了:你得要诚心上香,三跪九叩,奠茶求恕,我才能放人!”
“什么?放屁!”骆铃几没尖叫起来,“要我三跪九叩,你以为真的有神啊?”
“没有神?你给鬼缠着的时候谁救你!”老头子也光火了,他决定寸步不让,“好,也让你长长见识。你们要是不束手就缚,我可要倚老抓人了!”
骆铃一听,要动手?这可乐了。“你要抓我们?还是小心走路,省得卖老不成摔坏了老骨头吧。”
老头子眼色一冷:“这位小姑娘的嘴好刁。”
骆铃巴不得来一场武斗把刚才的恐怖记忆挥去抹掉,“我的手更刁。”
“贵姓?”
“本小姐姓骆。”
“骆小姐,”老头子的脸映着烛光,像镀了一层金一般,“我现在要你马上跪拜神明,祈求神灵原谅你不知天高地厚,出言无状,否则,你就要负起一切责任。”
“我为什么要跪、要拜的?”骆铃蛮强地道,“我要负什么责任?”
“那你就别见怪了。”老头子森冷地说、那烛火只增添他的幽森,不见得能增他生命里的热力。
”你要干什么?”骆铃不由自主的退了一步。
“打你耳光,”老头儿说,“代神明掌你的嘴巴。”
“什么!”骆铃叫了起来,“你自己有本事就过来打,别装神弄鬼的!本小姐一向不怕人动手,只怕人不出手。”
“好。”老头子一字一句地道,“这句话可是你自己说的。”老头子左手拿着鼓捶,冷着脸,向骆铃走来。
牛丽生和温文不禁都为骆铃但心了起来。
牛丽生就拙于言辞,骆铃在”不平社”的位份又比他高,他明知骆铃所作所为,好像有点不对,而且也有点不对劲,但他也不如何去阻止她是好。
就这么几句话下来,骆铃已把老头儿激怒了。
动武已在所难免。
温文则不是这种心情。
经过刚才那如真如幻的一幕,他对骆铃竟产生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情愫,所以当骆铃向顾步狡辩之际,他只是在想:怎么一个女子竟可如此咄咄逼人、蛮横无理?自己日后如何跟她长相厮守?这样想着的时候,竟似把骆铃当成是他的老伴了。
也就是那么一阵幻想,骆铃已跟顾步语言上冲突了起来。
眼看顾老头儿要动手了,牛丽生和温文连忙站到骆铃身前,要护着她。
顾老头子见此情状,忽发出一声森冷的笑:“哦?三个年轻人,对付我一个糟老头子?”
牛丽生一听就泄了气,让开半步。
温文正想劝说几句,骆铃已推开了他,挺身大声说:“对付你这种妖物,才用不着三个!你年纪大了,但我是女的,我来对你,这可公平了吧——”
话未说完,“啪”的一响。
骆铃已吃了一记耳光。
老头子出手是那么快,就像一条毒蛇一般叮了对方一口,立即又回复原状。
快得牛丽生和温文都不及出手阻拦。
骆铃也不及闪躲。
然后顾老头子这样说:“我已打了。现在,你们要自己去警局,还是要我绑你们去?”
骆铃的颊上出现了五道瘀纹——那原来可能是赭色的,但因在红色的灯光映照着,所以成了灰色——她认为是奇耻大辱。
——虽然这“奇耻大辱”是因“自取其辱”,但一个在怒忿中的女子又怎会理会这些什么前因后果?她立即还击。
——连她的父母,也不曾这样掌掴过她,这叫她怎下得了这口气!
人为了一口气,是什么都干得了来的。
骆铃一动手,温文和牛丽生也只好动手;因为就算没有那一巴掌,也谁都可以看得出来,骆铃不会是这枯瘦老头的对手。
这一个事实,大概除了骆铃自己看不出来之外,无论是谁都看得出来了。
牛丽生是扑向顾步。
他想跟他较量较量。
——以武会友,本来就是他最大的职志。
温文则是要上前拖住骆铃。
他要把她拉开。
他觉得那老头儿危险得就像一只将被引爆的黄色炸药。
何况三个人去围攻一个老头子的事,在场的三人——就算是一向撒赖的骆铃——也都不肯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