琥珀想想,这倒也是件恩泽,雁容走的也尊贵。又问:“夫人的心意,要不要奴婢告诉雁容!”

曹家那边得有个人去暗示。不管谁说这话,总是有痕迹,不如雁容和曹家商量着办。

十一娘想了想,轻轻点了点头,把琥珀叫到跟前来低声道:“翠儿那里,你带个口信过去。侯爷说了,过些日子把她家里人送到江南的田庄上去。她要是应喏,就多劝劝秦姨娘,好生生在家里呆着,别到处乱跑乱说,有二少爷,总还有一线生机。要是纸不住了火,纵是有二少爷,侯爷的性情在那里,只怕也没有好果子吃。”

这件事宜早不宜迟。琥珀应喏,去了秦姨娘处。

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屋里的丫鬟、婆子并不十分清楚。

徐令宜突然进来,屋里服侍的都被遣到了院子里,屋门口又有临波和照影守着,远远地,只听见秦姨娘一阵哭。待侯爷出门来,沉着脸问谁是秦姨娘屋里贴身服侍的,吩咐翠儿“谁也不许进去,你好好地看着你们姨娘,她什么时候想通了,你什么时候去禀了我”。院子里的仆妇想到刚才查检院子的事,自然是能躲多远就多远。待传出易姨娘半夜在家里乱逛冲撞了徐嗣谆,想到秦姨娘和易姨娘情份非同一般,知道秦姨娘多半被牵怒,又惦记起徐嗣谆的病来──这样是徐嗣谆有个三长两短的,秦姨娘也别想有好日子过了。

院里有受了秦姨娘恩惠的人感叹她运气不好的,也有平日里巴结奉承想着要不要到秦姨娘面前讨个好的,还有平日里受过气想着快点走的。只是徐嗣谆那边没个准信传过来,大家不免都在那里观望。

见琥珀过来,自有机灵的婆子迎了上前。

琥珀就低声吩咐她:“我有几句体己的话要跟翠儿说。”

那婆子想到翠儿平日里遇到琥珀左一个“姐姐”,右一个“姐姐”的,多有奉承,此刻正是情况不明时,定是琥珀要关照关照翠儿。翠儿得到好处,也就是秦姨娘得了好处。到时候大家也都可以跟沾光了。

那婆子喜笑颜开,连声道:“姑娘放心,姑娘等一等,我这就悄悄叫了翠儿姑娘出来。我屋里腌臜,门口有风,姑娘好歹进去避个风…”

十一娘喊了宋妈妈进来说话:“…绿云年纪不小了,你帮寻门好亲事吧!”

宋妈妈在徐家,也是经过事的人。心里千转百回,却不多问,曲膝应了“是”,十一娘由竺香陪着回了太夫人处。

玉版正站在屋檐下,亲自帮十一娘打帘,笑着:“陶妈妈刚来,和太夫人在内室说话呢!”

十一娘朝她点了点头,进了内室。

陶妈妈妈压抑而悲怆的哭声扑面而来。

十一娘这才发现陶妈妈正伏在炕边拉着徐嗣谆的小手哭得悲痛欲绝。太夫人和二夫人则站在她的身后,前者正拿着帕子抹着眼泪,后者眉头微蹙,低声劝着前者。反把徐嗣谆的乳娘挤到了一旁,藏在角落里流眼泪。

见十一娘进来,二夫人明显地松了口气,劝道:“娘,四弟妹来了,你这样,她该伤心了…”

一句话没有说话,有道眼神剜过来,蛇得红信子般,阴森寒冷,让十一娘一惊,下意识地捂住了肚子。

再望过去,那眼神已掩在了松驰的眼睑之下,脸上已换了悲哀的表情。

“四夫人!”陶妈妈站起身来,抽泣上前给十一娘行了礼,“前几日得您的恩泽,四少爷赏了奴婢一大筐粽子,奴婢心里感激不尽。偏生山间乡野,没什么好东西,屋后住的芭蕉树长得正好,就陶成摘了几片叶子,做了几把蒲扇,让人带进府里给夫人、少爷、小姐们玩个新鲜。谁知道送扇子的人刚进城就听说四少爷病了,来不及打站,就赶回去告诉了我。我心里急,连夜就赶了过来。夫人…”说着,已是泪水纵横,“我走的时候都好生生的,怎么一眨眼的功夫,就变成这样了!”

十一娘语凝。

说到底,是自己太疏忽了。

这件事,完全是可以避免的。

她不由黯然。

总觉得徐嗣谆在太夫人身边,有杜妈妈这样经验丰富的人看着,应该不会出什么事。却不想仔细考虑,杜妈妈也是年过五旬的人了,要照顾太夫人,要照顾徐嗣谆,还要管着太夫人屋里大大小小的事情,哪能日日夜夜面面俱到。

如果当时她再细心点,给徐嗣谆配个像南勇媳妇那样敦厚老实又本份的妈妈在屋里就好了!

可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陶妈妈看着,那自从听到徐嗣谆病了之后就如油煎似的心不仅没有平静,反而腾腾腾地冒起了油烟。

这个时候知道满脸愧疚地装好人,那个时候干什么去了?

谆哥儿可是她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宁愿自己满身荆棘也舍不得他伤了小指甲盖的心头肉,却被十一娘就这样糟蹋着。这比杀了她还让她痛切。

想到这里,她不由扭头朝躺在炕上的徐嗣谆望去。

清晨的明亮的光线透过玻璃窗照在他的脸上,皮肤腊黄,眼圈下一片青紫,如病入膏肓之人。

如果自己没有在府里安几个眼线,是不是谆哥死了他们也不会告诉自己一声呢!

念头一闪而过,陶妈妈心里像被刀刺了似的痛。

她被十一娘扣了个屎盆子,不臭也臭了。为了谆哥、为了陶成,她最好忍住对谆哥的思念,远远地看着他,让府里的这些夫人们放心…可这么想的,也这么做了,结果呢?

如盟约被撕毁了般,自己被背叛一样。

陶妈妈气得浑身发抖。

可她知道,十一娘的刀就悬在她的头顶,只要她有所举动,就会毫不留情地砍下来。

她只有忍,只能忍…

这样一想,更觉得自己悲凉。

陶妈妈泪水滚滚,趴到徐嗣谆的炕边又低低地哭了起来。

太夫人心里也不好受。

几个儿子、孙子里没,还没有谁像徐嗣谆这样让她费尽了心思。可到头来,这孩子还是和自己没有缘份。

见陶妈妈哭得悲戚,太夫人也不由一阵辛酸,眼睛模糊。

二夫人忙搀了太夫人:“娘,你快别伤心了,刘医正不是说了吗,谆哥儿没事,很快就会好起来的…”一面说,一面用眼神示意十一娘阻止陶妈妈,别再这样哭哭泣泣的了。心里却在腹诽罗家的这些陪房,一个两个,都是些没规矩的。

十一娘暗暗叹一口气,上前几步,低声道:“陶妈妈快别哭了。谆哥儿受了惊吓,正是要静心修养的时候。你这样,把谆哥儿吵醒了怎么办…”

听十一娘提起“惊吓”两个字,陶妈你操心像开了的水似的翻滚个不停。

惊吓你还好意思提惊吓要不是你,谆哥儿会被人惊吓吗?

在内院,仲夏时候,戌正时分,谆哥儿竟然被人吓成了这样…说是无意的,谁会相信?还说我把谆哥儿吵醒了?到底是谁想他不得安生…

陶妈妈勃然大怒。

想到太夫人对十一娘的喜欢,想到徐嗣谆还以后还要仰仗太夫人良多,她强忍着站了起来。转身却看见十一娘停在徐嗣谆四、五步的距离,手放在腹部,做出一个护卫的姿势。

她脑子嗡地一声。

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

不就因为她怀了个孽种,以为自己就可以为所欲为,看徐嗣谆不顺眼起来。甚至要把徐嗣谆除之而后快全然忘了当初她是怎么进府的?大姑奶奶又是怎样待她的?

白眼狼!

可怜大姑奶奶一世英明,要不是时不待她,又何至于把这个白眼狼给招了进来?

大姑奶奶要是在地下有知,只怕没有一天能安宁!

陶妈妈的面孔扭曲,表情变得狰狞起来。

“十一娘,你这个贱妾我和你拼了!”

与其被这样被十一娘拿捏着,不如就此一拍二散。至少可以把她肚子里的那个孽种给弄下来,让她也知道一下什么是切肤之痛,让她也知道什么叫刻骨之恨…

火石电光中,她已不顾一切地朝十一娘扑了过去。

十一娘不由呆住。

两人为人,从来没有人对她动过手。

而太夫人和二夫人发现情况不对时,陶妈妈的手离十一娘的脖子已是触手可及。

两人大惊失色,张皇失措地喊了一声“十一娘”。

徐嗣谆的乳娘也被这变故吓得目瞪口呆。

第四百三十二章

十一娘自从被徐嗣谆踢了那一脚,就开始对人保持一定的距离。陶妈妈面如厉鬼般朝她扑过来时,她虽然一时惊呆,很快就反应过来,隔着的几步距离又为她争取了时间,想到身后是太师椅,她立刻蹲了下去。

陶妈妈扑了个空。

十一娘下意识地想猫身跑开,却忘了自己正怀着身孕,不比从前,一时竟然没站起来。

陶妈妈顺势弯腰,掐在她的肩膀。

十一娘暗暗喊糟,抬腿就准备狠狠朝陶妈妈踢去。

谁知道“咣当”一声,陶妈妈头顶粉瓷乱飞,陶妈妈两眼一翻,慢慢地瘫了下去。

十一娘就看见拿着还剩半个花瓶瓶口、满脸无措的二夫人。

她不由错愕。

二夫人忙丢了花瓶的瓶口,喃喃地道:“我,我这还是第一次…”

古代的大家闺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经历的事情更少,二夫人长于书香世家,讲究“君子动口小人动手”,她恐怕和自己一样,从来没有遇到这样的架势。

十一娘不由呐呐地说了声“我也是”。

一时间,两两相看,不知道为什么,竟然就有了种通了款曲的感觉,好像在对方的身上都看到了平时看不到的一点点真性情。

屋子里就安静下来。

太夫人慌慌张张地走了过来。

“十一娘,十一娘,你怎么样了,有没有什么地方不舒服?”老人家脸色苍白,一面说着,一面蹲下去扶她。

十一娘回过神来,静静地坐了一会,没有感觉到什么异样,这才借力站了起来:“好像没什么事?”

“还是请个大夫看看!”说话间,二夫人已恢复了原来的风轻云淡,轻声喝斥呆若木鸡的乳娘,“还站在那里干什么?陶妈妈伤心过度昏了过去,还不去把结香和竺香叫进来,也好有个服侍的人。”

乳娘一个激灵回过神来,一面迭声应是,一面转身去叫了结香和竺香过来,又怕这事传出去自己脱不了干系,脚步也不停,在结香和竺香之前进了内室,见十一娘和太夫人并肩坐在太师椅上,二夫人站在太夫人身边,太夫人正拍着胸脯说着“…我活这么大岁数,还是第一次遇到有人敢在我面前动手的”,忙去倒了杯茶给太夫人。

太夫人接过茶盅却递给了十一娘:“来,你喝口茶,定定神。”又关心地道,“刚才吓坏了吧?”

十一娘点头,喝了口茶,感觉好了很多。

结香和竺香进来。

两人看到眼前的情景不免面面相觑。

虽然一个是自己贴身服侍的,一个是十一娘贴身服侍的,二夫人还是选择了什么也不解释。吩咐结香把现场收拾干净,让竺香去十一娘屋里唤几个得力的人来把她架走:“…哭得昏了过去,跟外院的管事说一声,让请个大夫来瞧瞧。还有四少爷这边,刘医正怎么还没有来复诊!”

借口,该怎样行事,全都安排好了。

好在竺香是个伶俐的,立刻就领会了二夫人的意思。

她朝十一娘望过去,待十一娘吩咐她一句“你去吧”,这才急急出了内室。

二夫人看着微微点头,觉得这丫鬟还不错。

结香和乳娘忙拿了东西收拾地上的碎瓷。

二夫人就吩咐那乳娘:“东西不用你收拾,你帮忙看着陶妈妈就成。”

乳娘不敢违背,忙到陶妈妈身边守着。

躺在炕上的徐嗣谆有些不安稳地呻吟起来。

太夫人和二夫人、十一娘一听,立刻围了过去,太夫人更是一把将徐嗣谆抱在了怀里:“谆哥儿谆哥儿祖母在这里呢!”

徐嗣谆睁开了眼睛。

他原来清透的目光此刻是浑浊的,以一种陌生的表情迟缓地打量着众人。

太夫人心里一沉。

这样子,分明还没有清醒过来。

乳娘听着很是担心,想过去看看又不敢走,踮了脚张望。

倒在地上的陶妈妈突然声若蚊蚋地呻吟了两声。

乳娘大吃一惊,顾不许多,忙道:“太夫人,陶妈妈醒过来了。”

太夫人等人都望过来。

二夫人见一个抱着徐嗣谆,一个大着肚子,只好硬着头皮道:“没事,有我呢!”说着,目光四顾,落在了炕几旁一尊尺高的四方青花花斛。

她心中略定,有些犹豫地拿了花斛。

迷迷糊糊地徐嗣谆却喊了一声“陶妈妈”,嘴里嘟呶着:“…有鬼有鬼!”

太夫人和二夫人听着不由对视一眼,太夫人忙安抚着徐嗣谆:“没事了,没事了!”

二夫人则毫不迟疑地上前,闭上眼睛朝陶妈妈就是一击。

陶妈妈手指动了动,安静下来。

结香忙收拾残局。

徐嗣谆却被碎瓷的声音吓了一跳,他身子抽搐了两下,眼睛竟然开始渐渐恢复焦距。

“谆哥儿…”发现异常的太夫人喜出望外,忙朝二夫人和十一娘,“你们快过来谆哥儿是不是醒过来了。”

两人走过去,看到这样的情景心里不免也生出几份期盼来。

竺香的声音隔着帘子响起来:“太夫人,四夫人,二夫人,宋妈妈过来了。”

徐嗣谆清醒的喜悦突然就淡了一些。

十一娘扬声让宋妈妈进来,宋妈妈和带过来的两个粗使婆子把陶妈妈扶到了太夫人的退步,白总管请的大夫也来了,把了脉,开了几副定神的药,宋妈妈打发了一个粗使的婆子跟着去取药,自己守在陶妈妈身边。

那边徐嗣谆“哇”地一声哭了出来,紧紧地抱住了太夫人:“祖母,祖母,我好害怕。我遇到了鬼!”

“胡说!”太夫人又惊又喜,抱了徐嗣谆嗔道,“是易姨娘,半夜睡不着在院子里逛。哪里是鬼?守门的婆子都看见了!”

徐嗣谆含泪的眼睛望着太夫人:“真,真的吗?”他表情困惑,“可我,可我看见长长的舌头…”

“你啊!”太夫人慈爱的笑容里带着几份无奈,“背着祖母和杜妈妈偷偷跑出去,心里害怕,胆子又小,听到个风吹草动的就慌了的手脚。你可知道你昏迷几天了?整整两天两夜。可把祖母、你父亲、你母亲、你二伯母、五叔和五婶吓坏了!”

徐嗣谆心有余悸,觉得当时自己看到的并不是这样的,闻言有些不相信,却又不好质问,低声道:“那,那茶香…”

“你还知道关心茶香啊!”太夫人沉了脸,“半夜三更的,她还带你出去乱逛,我把她罚到洗衣房去了。”

在徐嗣谆的印象里,太夫人是从来不罚人的,他知道这次祖母动了怒,想着只有以后找机会帮茶香求情了。低了头,不敢再提。

二夫人看着打着圆场:“谆哥儿刚醒,娘有什么话,等会再说。”又道,“谆哥儿快躺下,小心着了凉──这一桩还没有好,又添一桩,让太夫人为你愁白了头。”

毕竟两天两夜没有吃东西,徐嗣谆刚才是强撑着,听二夫人一说,才觉得浑身没劲。乖乖地躺了下来。

太夫人帮着掖了被角,忙吩咐结香去端碗白粥来。

乳娘过来,望着徐嗣谆含着眼泪笑:“四少爷!”

徐嗣谆有些张口结舌。

他在梦中看到了娘,看到了陶妈妈,看到了乳娘,还看到了梳着丫角的小芍…没想到,乳娘真的回了府。

“乳娘,”他脸上露出几份兴奋,“我在梦里看到你抱着我,那不是梦啰?你真的抱着我啰?”说着,又伸长了脖了朝她身后张望,“那陶妈妈是不是也来了?她听说我病了,肯定会来看我的!”

乳娘表情微微有些不自然,正寻思着怎样回答好,太夫人已笑道:“果真是睡糊涂了大兴离这里一去一来要一天的功夫,昏了两天两夜,陶妈妈怎么知道!”

徐嗣谆表情一暗,低声道:“原来是我记错了。”

说着,结香端了白粥进来。

太夫人让出地方给乳娘服侍徐嗣谆吃粥,这才让小丫鬟去禀了外院的徐令宜。

不一会,徐令宜陪着刘医正来了。

这次太夫人和十一娘、二夫人避到了暖阁。

“陶妈妈行为乖张,谆哥性格温和,两人太过亲厚。”太夫人踏进暖阁就目光如炬地望向了十一娘,“谆哥以后是要掌握永平侯府的人,岂能让个妈妈给拿捏住。”

十一娘黯然。

死去的人凝固在时间里,总是显得特别完美。当时花了大力气留下陶妈妈,就是希望等徐嗣谆大些了,有明辨是非的能力之后,让徐嗣谆来决定陶妈妈的去留。可现在…

她在心里暗暗叹一口气。

难保没有人为了利益在徐嗣谆面前搬弄是非。他不懂事的时候还好说,等到他大了,恐怕还会有一番周折。

这也就是人算不如天算吧!

十一娘思忖着,低声应了句“是”。

太夫人不再说话。

那边粗使的妈妈抓了药来,正和宋妈妈商量着到厨房里去借个小炉子来煎药,杜妈妈过来看望,那粗使的妈妈忙禀了杜妈妈,杜妈妈让身边的一个小丫鬟陪着去借了小炉子过来,杜妈妈和宋妈妈在屋里闲聊,等药煎好了,杜妈妈帮着宋妈妈灌了药,这才回了太夫人身边。

晚上,陶妈妈醒过来,身边没有一个人,只有盏燃着豆大灯火的油灯伴着她。

她想着今天发生的事,不由心乱如麻。

想起来叫个人问问徐嗣谆的情况,突然觉得肚子一阵巨痛。

忙奔到床头布帘子后的马桶蹲了半天,感觉好了一些。可刚躺下,肚子又痛起来。这样反复几次,到了早上,人像焯了水似的,焉了下来。

杜妈妈带了小丫鬟端了早餐过来。

“你也曾是先头四夫人身边的得力妈妈,多的我也不说了,吃了这顿早饭,就回田庄去吧!以后不要再来了!”然后把抓的药也一并给了陶妈妈,“这是活血通络的。”

陶妈妈冷冷地望着杜妈妈,没有接药,也没有吃早膳,转身出了徐府,雇了辆马车回了庄子。

半路上,又拉了几次肚子,晚上回到家,竟然开始拉血。

陶成看着心惊,问陶妈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陶妈妈觉得和自己在永平侯府有关,可又说不出个所以然。请了大夫来看,说是痢疾,吃了好几副药、换了几个大夫也不见好转,陶成为这件事还专程到府里求白总管给找个御医去看看,可一样不见好转,拖到六月中旬,人就没了。

第四百三十三章

陶妈妈那边自有人去料理,太夫人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清醒过来的徐嗣谆身上。那刘医正更是笑得如弥勒佛:“…世子爷这两日受了周折,饮食上尽量清淡些,我再开两副补气益血的方子吃了,也就没什么在碍了。”说到这里,他语气一顿,“不过,世子爷这不足之症是从娘胎里就带出来的,药补不如食补。不如找个擅长做药膳的人照顾世子爷,必可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徐令宜把这话听到了心里,送走刘医正就和太夫人商量:“这件事只怕还要娘帮着操操心?”

太夫人却把目光落在二夫人身上:“怡真,你可有认识的人!”

二夫人想了想,道:“我试试看吧!”

大家不再说什么,这件事就交给了二夫人。

徐令宜说起关于请长春道长做法和去慈源寺上香的事来:“…那个长春道长,没事都能说出个有事来。既然谆哥儿醒了,我看也不必请了。”语气间透着几份不烦,“何况请了人来家里做法事,不免要专门辟了院子,到时候人来人往,繁杂的很,要有走错了地方就不好了。到时候我让白总管封个大红包送给他就是了。慈源寺那边,原定在明天早上去的,这件事倒不必再改动──那边一向女眷众多,问起来,就说去还愿好了。”

所谓的“走错了地方”,是指怕有人发现易姨娘被拘在屋子里;所谓的女眷众多,是指燕京的很多公卿之家、高官权贵之家的夫人、小姐们都喜欢到慈源寺上香──这也正好是个避谣的好机会。

徐嗣谆醒来,太夫人觉得全身都轻松起来,闻言笑道:“那就这么说定了。”又道,“也是要去慈源寺给菩萨上柱香了。谆哥儿能逢凶化吉,真真是得了菩萨的保佑。”然后笑着吩吩葛巾和玉版,“去给丹阳那边送个信,让她好放心。还有勤哥儿、俭哥儿、诫哥儿、贞姐儿那里,都派人去送个信。”说完,见时间不早了,加了一句:“我看,这马上就到吃午饭的时候,吩咐厨房里做几个菜,让丹阳他们都来,我们围着好好吃顿饭。”

葛巾和玉版笑着应声而去,一个指派小丫鬟去传话,一个吩咐厨房里加菜。

屋子里再次安静下来。

徐令宜就扶着太夫人去了东次间。

太夫人却一直朝东梢间去。

“刚才陶妈妈来过了。”太夫人坐在美人榻上,徐令宜、十一娘、二夫人围着太夫人团团坐了,“她含含糊糊地说是十一娘带了信给她,我就让她进来了…”

太夫人把刚才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徐令宜。

徐令宜并没有十分惊讶。竺香没有直接找白总管帮着请大夫,而是找了徐令宜身边的照影,不仅如此,还把当时的情景全面都告诉了照影──照影知道了,徐令宜也知道了。当着众人的面徐令宜不好说什么,晚上拉了她的手悄悄问她:“当时吓着了吧?”

十一娘点头。

徐令宜把她搂在怀里轻轻叹了口气:“再忍两天,很快就可以回正屋了!”

“没事!”十一娘觉得自己在太夫人这里好生生地呆着让徐令宜放心就是在帮徐令宜的忙,“这边也挺好。还可以帮着照看一下谆哥儿。”

徐令宜没有做声。

第二天把十一娘留在了家里,由二夫人和五夫人陪着去了慈源寺。待刘医正给徐嗣谆复诊后,请刘医正帮十一娘把脉。

刘医正哪里清楚情况,不由在心里嘀咕徐令宜太过看重子嗣,委婉地劝徐令宜:“是药三分毒。尊夫人脉像沉稳有力,从医理上看不出有什么阻碍之处。我看,不如和四少爷一起吃药膳好了。”

徐令宜真就考虑了这个问题,后来请了两位极善药膳的师傅,一个在徐嗣谆身服侍,一个就在十一娘身边服侍。这是后话,暂且不提。只说徐令宜送走了刘医正,白总管满脸苦笑而来。

“侯爷,长春道长说了,他什么都没做,怎么能接侯爷的赏银。要是侯爷真有心,请侯爷让人做块鎏金的扁额送过去,就算是圆和他和四少爷的一场俗缘。”

徐令宜听了很是不快,却还是应了,让白总管:“你看着鎏几个字好了!”

白总管知道他不喜欢长春道长,来的时候还打着小鼓,没想到他一口应了,生怕他改变主意,忙笑应着出去了。

徐令宜就跟十一娘道:“你看着,长春道长得了我们家的扁额肯定到处大肆宣扬,说他如何如何未卦先知,我如何如何感激他。”语气颇有些愤然。

十一娘璨然:“可这样一来,大家就更加相信谆哥的出事是天意了!”

徐令宜呐呐道:“要不然,我还能让他这样胡来。”

结果事情比他们想象的还要复杂起来。

长春道长接了徐家送去的扁额,对他的信徒宣称,为了感激永平侯府对他的知遇之恩,他决定亲自到徐府,免费给徐嗣谆做一场祈福会。

这样一来,事情又回到了原点,而且还让徐令宜不能拒绝──既然送了扁额,就是认同了长春道长;既然认同了长春道长,如果拒绝了长春道长为徐嗣谆做祈福会,岂不是自相矛盾。

这对徐家来说实际是个让众人转移视线的好机会,但因为这个人是徐令宜最讨厌的长春道长,他气得在书房来回踱了半天步子才勉强忍下了怒火。

十一娘听了笑得直不起腰来。

太夫人等人从慈源寺回来知道了,也笑了一回。

就在这个是时候,三爷的回信到了。

他让徐令宜全权代他处理此事。

徐令宜放下书信就吩咐白总管准备车马:“…到底服侍过三哥一场,谆哥儿又没有什么大碍,送易姨娘去山阳吧!交给三哥处置好了。”

秦姨娘听了惴惴不安:“翠儿,你去打听打听,到底是送到了山阳,还是送到了别的地方?”又喃喃地道,“山阳千里迢迢,穷山恶水,路上不会出什么事吧?”

翠儿现在谁也不敢见,怕到时候连累了别人。见秦姨娘要她去打听消息,满腔的怨怼。

要不是她,自己又怎会落得这样一个下场?

可一想到家里的父母、兄弟、姊妹,翠儿又不敢不劝:“姨娘,这个时候,我们躲还来不及,怎么好去打听易姨娘的消息。您可别忘了,上次四夫人还专程为这件事问过您。别又惹出一些是非来!”

秦姨娘不再坚持。想着她一生慎重,只在易姨娘面前漏过几句口风,偏偏是这个人把她的事说了出去。如果是送到了山阳还好说,为了活命,易姨娘肯定什么也不敢说。如果不是送到山阳,狗急了跳墙,要是易姨娘把她的事全盘和托,徐令宜十之八、九不会放过她。

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半夜喊“翠儿”:“你说,怎么才能让二少爷回来呢?”

虎毒还不食子。侯爷就是再铁石心肠,也不可能当着儿子的面杀了生母吧?

翠儿子用头捂着被子。

听说,灌了药的人是肝肠寸断而死,会痛上三天三夜才断气。要不然,怎么多那么多人听说要被灌药都吓得半死。

一想到这边,她就开始瑟瑟发抖!

秦姨娘连喊了翠儿两声她才听到,不耐地敷衍她:“姨娘一向主意多,我也不知道。”到底有几份怨气。

“你这是怎么了?”秦姨娘现在有些听风就是雨,忙坐了起来,“是不是听到了些什么?”

“奴婢什么也没有听到!”翠儿知道此刻应该放缓了声音,柔和些,可说出来的声音还是有些梗。

秦姨娘就更忐忑了,她起床坐到翠儿的身边,低声道:“你这孩子,到底是怎么了?”

翠儿想起两人往日相处的情景,秦姨娘也是这样喊她,何曾想,就是眼前这个笑容温和亲切的人让她落到了今日这个田地。

她看都不想再看她一眼,扭了头去:“姨娘快些睡吧!我真的什么也没有听到!”

秦姨娘哪里相信,翠儿怕自己忍不住跳起来掐了秦姨娘的喉咙,找了个借口打发秦姨娘:“听说秋红姐姐的婚期定在了六月初六,琥珀姐姐的定在了八月初一…”

“原来是为这事。”秦姨娘恍然,回到床上躺下,想着自己的心思,没在多问。

翠儿却几呼将嘴唇咬破。

文姨娘好本事,一般人比不上。那乔姨娘呢?难道秦姨娘你一个生了庶长子的还比不过一个无儿无女又失了宠的乔姨娘不成?想那乔姨娘还因为自己的母亲要把绣橼许配给程国公府一个小厮而驳了母亲的话,提了四色礼品上门求杜妈妈帮绣橼找门好亲事。你秦姨娘呢,自己是丫鬟出身,对她们这些丫鬟却没有个体己的话儿…

想到这些,更是恨自己跟错了主子。

睁着眼睛一直到了天亮。

外院就有时隐时现的锣鼓声传过来。

打水进来服侍她们梳洗的小丫鬟就喜滋滋地告诉她:“四少爷好了,主子们都高兴。请了那个全燕京城最能掐会算的长春道长来给四少爷做祈福法会了!”

翠儿现在对这些消息都不敢兴趣,她只盼着现在的生活能有点变化。

她轻轻地“嗯”了一声,兴趣阑珊将牙粉洒在牙刷上,使劲地刷着牙。

十一娘则怔怔地望着牙刷发呆。

竺香看着吓了一大跳:“夫人,您这是怎么了?”

“竺香。”十一娘的声音带着几份惊喜,“我,我好像什么感觉也没有了!”

第四百三十四章

“没感觉了?”竺香听十一娘语气里带着几份喜悦,想着这肯定不是件坏事,但也得知道个清楚才行,“夫人,您看要不要把田妈妈叫来问一问?”

“不用了。”自怀孕后每天早上起来就堵在胸口的浊气突然没了,整个人都感觉轻松起来,加上徐嗣谆清醒过来,十一娘眼角眉梢都舒展了不少,“今天长春道长来家里做法事,大家正忙着。我们这么一嚷嚷,大家又要过来看我。”

竺香笑着应喏。

住在太夫人这里就是这点不方便。

只盼着这件事早点平息,大家就可以恢复之前安静的生活了。

徐令宜天刚刚亮就去了外院。十一娘梳洗过后,就去了太夫人那里。

太夫人早已起床,正坐炕边看着乳娘喂徐嗣谆吃早饭。看见十一娘进来,笑着打了声招呼:“过来了!”然后吩咐杜妈妈,“让小丫鬟们传早膳吧!”

杜妈妈应声而去。

把嘴里米粒吞下去的徐嗣谆就喊了声“母亲”。

刚从昏迷中醒过来,他显得有些苍白、虚弱。

十一娘笑着问他:“还好吧?”

徐嗣谆有些羞涩地点了点头。

太夫人坚持徐嗣谆看错了。谎言重复一千遍,有时候连说谎的人都会相信,何况当时徐嗣谆正是惊慌失措之时。他不再说遇到鬼的事,算是默认自己弄错了。

乳娘笑道:“四少爷昨天吃了小半碗白粥,半夜醒了喊饭,又吃了一块米糕。”然后把碗里还只剩两调羹的白粥给十一娘看,“…大半碗,只剩这一点点了。”

正说着,南永媳妇抱了徐嗣诫过来给太夫人问安。

两兄弟牵了手,一问“你这几天有没有好好上学”,一个问“四哥是不是好了”,看见他们兄友弟恭,太夫人有些阴霾的心情终于晴朗起来。

吃过早膳,徐嗣勤、徐嗣俭、贞姐儿陆陆续续地来了。

易姨娘半夜逛院子把徐嗣谆吓着的事已经传遍了,徐嗣勤、徐嗣俭见到徐嗣谆不免有几份羞赧,徐嗣谆却表现的很宽和:“原是我不好。胆子太小。不关易姨娘的事。”

徐嗣谆这样一说,徐嗣俭还好说,大一点的徐嗣勤更加羞愧,忙道:“我爹已经给四叔写信,让四叔全权处置这事。四叔决定把易姨娘送到山阳去。以后再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

“好了,好了!”太夫人不希望孩子们过多地关注这些事,她笑着插言,“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说清楚就行了。兄弟之间,不用放在心上。”又道,“今天你们上不上课?长春道长已经在外院设了坛给谆哥儿做祈福法会。你们要不要去看看?”

徐嗣俭听了眼睛一眼,随后又黯然失色,焉焉地道:“今天还要去上课。”

太夫人见了呵呵地笑道:“那中午的时候去看看!”

徐嗣俭又高兴起来。

大家说笑了一会,杜妈妈送几位少爷出门去了双芙院上课。

贞姐儿嘱咐了徐嗣谆几句“好生休养”之类的话,也起身告辞了。

她从头到尾都表现的很沉默。

十一娘暗暗奇怪。

贞姐儿平常可不是这样的…

五夫人抱着歆姐儿来了。

“娘,我们去看看长春道长做法事吧!”她邀请太夫人,“也正好让长春道长给我们韵姐儿看看相。”

据说长春道长给人看相是讲机缘的,你捧了千金去请,他未必会给你看;你一文不出,迎面碰上,他有时会拉着你长篇累牍一番。因此很多人喜欢抱着孩子去看他做法事,希望能得长春道长一、两句指点。

太夫人知道五夫人为歆姐儿求福的心,笑道:“你和歆姐儿去吧!我就在家和十一娘打叶子牌,和谆哥儿说说话。”

徐令宜把这一大一小交给了太夫人,太夫人是怕她走后自己和徐嗣谆没人照顾吧!

十一娘忙道:“娘,您就和五弟妹去吧!这边有我呢!”

一个年轻妇人,跑到外院去看道士做法,五夫人毕竟有些心虚。闻言在一旁拉了太夫人的衣袖撒娇:“娘,您就陪我去看看嘛!”

太夫人不免有些犹豫。

十一娘就笑着推太夫人出门:“您走了,我和谆哥儿也好海吃海喝一番。”

把太夫人逗得呵呵笑,和五夫人去了外院。

十一娘就坐在炕边,一面做针线,一面和徐嗣谆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乳娘则端了个小杌子坐在十一娘的脚边,借了小丫鬟的针线帮徐嗣谆做袜子。

说着说着,徐嗣谆睡着了。

有小丫鬟进来禀道:“夫人,琥珀姐姐在外面等您很久了。”

十一娘听着微怔,转身去了西次间。

琥珀上前附耳道:“易姨娘说,有件关系到大奶奶的秘事要跟您说!”

“大姐?”十一娘听着微愣,“秘事?”

“嗯!”琥珀点头,“说这件事在她心里藏了很多年了,怕这次不说,就没有机会再说了,请您无论如何都要见她一面。守值的婆子不敢做主,特意来禀了我。”

十一娘眉头微蹙。

昨天晚上徐令宜收到了三爷的信,本准备今天一大早就送易姨娘去山阳的。可天刚亮,长春道长就领着一群道士浩浩荡荡地上了门。只好安排易姨娘明天启程。

听易姨娘这口气,显然已经知道了徐令宜的安排。

在这个时候,这种情况下,易姨娘竟然说要告诉她一件关系到元娘的秘事…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呢?

如果是真的,她为什么选择这个时候说?会不会与徐令宜对她的安排有关系呢?

如果是假的,她又有什么把握能瞒天过海,让自己相信呢?

十一娘很是犹豫。

徐令宜已经很明确地告诉她,易姨娘留不得,那所谓的把易姨娘送去山阳,根本就是一句掩人耳目的话。如果易姨娘想告诉她的事是真的,她不去,可能会永远失去知道的机会。

她想到自己初进府时太夫人对元娘的态度,想到了徐令宜对自己的偏见,想到了二夫人对自己的轻视…元娘,留下了很多秘密。

如果是从前,她肯定不会去。

她总觉得,过去了事,就让她过去好了。

可自从发生了陶妈妈的事以后,她深刻的体会到,从前的事,正要慢慢地影响着她以后的生活。

如果是假的…

十一娘微微叹了口气。

好像也没什么损失吧?

不得不承认,易姨娘这句话说的真是有技巧。

十一娘带着琥珀去了拘禁易姨娘的屋子。

可能之前决定今天送易姨娘走的,易姨娘穿了件崭新的殷红色的焦布比甲,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身上还洒了淡淡的玉簪花露,看上去虽然干干净净,可她皮肤腊黄,目光无神,嘴角不停地抽搐,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岁似的,难掩颓败的模样。

看见十一娘,她眼睛一亮,立刻扑了过去。

给她们开门的婆子水桶腰一扭,门板似的身材就档在了十一娘的前面。

十一娘眼前一花,就听见“噗通”一声,易姨娘跪在了地上:“四夫人,四夫人,我是冤枉的,您要给我做主啊!”

开门的婆子看了十一娘一眼,询问十一娘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