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姨娘听着就幽幽叹了口气:“别说这些了,快点睡吧!你们以后遇到乔姨娘远远地避开就是了。”她想到乔莲房拘谨的举止,“她这是刚回来,在庙里养成的习惯一时间还没有改过来,过些日子也就好了!”
“嗯!”秋红笑着躺下。接下来的几天一遇到乔莲房就盯着看。她发现乔莲房的表情渐渐变得柔和起来,行动举止间也没有从前的呆板,只是秦姨娘和杨姨娘都不怎么理睬乔姨娘,只有文姨娘遇见她会笑盈盈地打招呼,说些不咸不淡地客气话。
乔莲房也不像从前那样动不动就嘟了嘴或是甩脸色给人看了。她总是很淡漠地点点头,然后转身回到自己的小院,一整天都不出来。
秋红还发现前些日子隔三岔五才来一趟的杨姨娘又和从前一样,除了每天早、晚约了文姨娘去夫人那里请安,闲暇时就拿了针线过来做。一面做,还一面和文姨娘聊天,而且说的都是些从前的旧事。文姨娘本不擅长针线,也耐不住长时候地坐在炕上和人聊天,常常是说着说着,想起什么事,然后一走就是大半天,留了玉儿陪着杨姨娘在屋里。杨姨娘不以为然,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一面做针线,一面等文姨娘回来。十分娴静的样子。
“姨娘,您说,杨姨娘到底在绣些什么?”秋红有些好奇地道,“她天天线不离手,可也没看见她绣成一件东西,只顾着和您说话了…”
文姨娘正和玉儿翻箱倒柜地找衣裳。
大姑爷家送年节礼明天一早就到,按例,邵家会派了体面的管事妈妈随车来给十一娘请安。文姨娘怕那婆子明天到的早,正巧碰着她去给十一娘问安,为怎样穿得体面又不失庄重而犯愁。
闻言立刻瞪了她一眼,打断了她的话:“这么闲,去帮小丫鬟们扫院子去!”
文姨娘还怕那管事的妈妈心血来潮跑到她院子里来看,借口要过年,让屋里的小丫鬟、婆子齐齐上阵,打扫着院子。
“姨娘,”秋红大为委屈,望着臂弯里堆成小山似的衣裳,扁了嘴,“我这不是在帮着您找衣裳吗?”
“那还封不住你的嘴!”文姨娘说着,从箱底拉了件崭新的墨绿色净面杭绸褙子,“你们看这件怎样?”
两人正要答话,冬红撩帘而入,看见秋红和玉儿,脚步微顿。
文姨娘已道:“什么事?”
冬红略一迟疑,上前几步低声道:“姨娘,侯爷去了乔姨娘那里。”
文姨娘表情微滞,然后笑道:“本就是乔姨娘待寝的日子,侯爷去那里也是应该。”又胡乱从箱子里拉出一件玫瑰红遍地金褙子,“你们看这件如何?”
秋红和冬红交换了一个眼神,笑道:“还是那件墨绿色的好。配了松花色百蝶穿花的八幅湘裙,又端庄,又不显死板。”
“那你们就把那条松花色百蝶穿花八幅湘裙找出来。”
秋红望着就放在文姨娘手边的松花色百蝶穿花八幅湘裙朝着冬红使了个眼色,笑道:“姨娘站了这么半天也累了。我陪姨娘去内室坐坐吧!让冬红和玉儿在这里找好了。”
“是你想偷懒吧!”文姨娘笑着和抱着一大摞衣裳的秋红去了内室,“倒拿了我做挡箭牌!”
秋红只嘻嘻地笑。
翠儿吃惊地望着来报信的小丫鬟。
“是真的。”小丫鬟低声道,“侯爷去了乔姨娘那里。”
翠儿脸色微沉,快步进了内室。
迎面碰见秦姨娘。
她嘴角含笑,一张脸看着越发的亲切随和了,正从供奉着菩萨的暖阁撩帘而出。
“怎么了?”她这段时间的心情都很好,看什么都觉得顺眼,“像谁欠你三百两银子没还似的?”
“姨娘。”翠儿急道,“侯爷去了乔姨娘那里。”
笑容凝结在了秦姨娘的脸上。
她死死地捏着沉香木的佛珠,转身又进了暖阁。
刚浴沐完的十一娘穿着件玫红色小袄坐在内室临窗的大炕上,白皙的脸上还留着被热水熏蒸后留下来的酡红,如六月盛开的红莲,素净中带着几份明艳。
“夫人的头发真好。”琥珀站在炕前,用黄杨木梳子帮她梳着刚刚哄干的头发,“像缎子似的。”
“就是洗一次头太麻烦了。”十一娘笑着摸了摸黑鸦鸦的青丝。
“谁像夫人这样?隔几天就要洗一次头。”琥珀笑道,“又不喜欢擦头油,也不洒花露。”想了想,又道,“还不戴鲜花。”
十一娘笑:“谁说我不戴鲜花了,我不是戴栀子花、玉兰花吗?”
“可您是戴在衣襟上啊!”
两人说说笑笑的,红绣走了进来。
“夫人,侯爷去了乔姨娘那里。”
琥珀拿梳子的手就停在了那里。
“知道了!”十一娘笑容微敛,吩咐红绣,“你去歇了吧!”
今天是红绣值夜,但十一娘不喜欢有人在屋里值夜,值夜的人通常都歇在东次间临窗的大炕上。说是值夜,实际就是在正屋歇一晚,又有地龙。原来人人叫苦的差事如今成了美差。
她笑着应“是”,退了下去。
琥珀看着红唇紧抿:“夫人,要不,今天我来值夜吧!像从前那样,睡在床榻板上,还可以说说话。”
“你还嫌白天的事不多啊!”十一娘笑道,“明天得把过年用的糖果、香烛、灯笼、花树之类的小物件分发到各处。有你忙的。你也早点歇了吧!有什么话,过完年了再说。”
“夫人!”琥珀欲言又止。
十一娘知道她担心什么,可有些事,不是你回避,不是你担心,就能避免的。
她笑接过她手里的木梳:“去歇了吧!”
琥珀黯然点头,曲膝行礼,转身退下。
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回头。
“夫人!”她跪在了十一娘的面前,“杨姨娘进门,您说,每人拿出一天来给杨姨娘,可侯爷说,如果这样,那您就不足半个月,所以把姨娘们的日子减到了三天…您孝期的时候,侯爷也歇在您这里。这一次,您就…”
到底是没有出阁的姑娘,红着脸,有些话没办法说出口。
“日子是我定的。可去不去,却全凭侯爷自己的意思。”她的目光有些复杂,“有些事,你不懂。”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我有一千种办法,一万个理由可以把他留在我身边。可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琥珀大惊失色。
十一娘推她起来。
“只因为他是侯爷?”她表情怅然,“是我的衣食父母?是我的枕边人…这些从来都不是理由…”
寂静的屋子里,回荡着十一娘有些无奈的声音,有一种淡淡的伤感落在琥珀的心里,让她眼睛一涩,劝告的话再也说不出口。
“去歇了吧!”
十一娘拍了拍琥珀的手。
她突然发现,自己的这个动作和太夫人很相似。
难道自己心态已经很老了?
十一娘微微笑了起来。
红绣冲了进来:“夫人,夫人,侯爷回来了!”
她脸色绯红,显得很激动。
“夫人!”琥珀也紧紧握住了十一娘的手,欢快的笑容止不住洋溢在她的眼角眉梢,“侯爷,回来了!”
十一娘浅浅地笑,眼底有她自己都没有察觉的璀璨光芒一闪而过。
第三百九十九章
绣橼隔帘而立,乔莲房伤心欲绝的哭泣声清晰可闻。
她眼神一黯,耳边响起徐令宜温和中带着几份严厉的声音。
“…男人讲究三纲五常,女人讲究三从四德。你此去大觉寺,所见所闻,所行所遇,都应该有所感悟才是。从前的事,我就不提了。这次接你回来过年,是夫人的意思。我只望你能学学夫人的品行气度,时时反省己身。知道什么事可为?什么事不可为?免得白发高堂还为你担惊受怕,日夜不安…”
绣橼轻轻地叹了口气,犹豫片刻,还是撩帘而入。
乔莲房伏在炕桌上,手边黄底蓝边牧童横笛的青花茶盅犹冒着腾腾的热气。
“小姐!”绣橼轻手轻脚地上前。
乔莲房抬头,精致的妆容已荡然无存。
她望着这个不管什么时候总站在自己身边的丫鬟,泪珠儿落得更急了。
“他说的对。身体肌肤,受之于父母。我这样,是谓不忠不孝…”
绣橼见她精神萎靡,气势消沉,忙喊小丫鬟打水进来,又掏了帕子帮她擦着眼泪,昧着心安慰她:“侯爷这是在气头上,他说的话您不要放在心里。等过些日子,侯爷的气消了,就知道小姐是什么人了!”
乔莲房轻轻摇头,目光流露出几份茫然。
“我想起小时候,伯父说我家是绝户,把分给父亲的产业全收了回去,嚼用虽然是公中的,可想吃得好,穿得体面,远远不够。娘怕我穿得不好被堂姊妹们耻笑,又没有多余的钱请针线上的师傅做衣裳,常常晚上用被子把窗棂蒙上,挑灯为我做衣裳。每天半夜我醒来,娘就笑着哄我快睡。我还记得,灯光下,娘的眼神温柔的像春风,看着心里都是暖的…”她回忆着,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夏天的时候,别人屋里都有冰块消暑,我们家没有。我不懂事,吵着喊热。娘就整夜整夜地为我打扇…”
小丫鬟端了热水进来。绣橼帮她净手净脸,她如木偶般随绣橼摆弄。
“…有一次,大堂姐回门,伯母把宫里御赐的桃酥拿出来招待她。我趁大家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拿了一块藏在袖子里,结果四堂姐当着大堂姐家的管事妈妈告诉了大伯母。大伯母很生气,让婆子拎着我一路拖到娘面前。我吓得半死。娘却一把推开那婆子把我抱在怀里,从来不和大伯母争执的娘,那一次为了我,和大伯母吵了起来,直到大伯母把拎我的婆子打了二十大板才罢休。”
绣橼听着泪盈于睫。
“小姐!”她扶乔莲房坐到了床边,服侍她歇下。
乔莲房安静地躺下。
“绣橼,”她的声音轻得如一阵微风,“你说,这是不是就是佛家所说的孽障。”她侧过头来,目光直直地望着绣橼,“我本来好好的,可一听伯母说,不知道谁家的女儿有福气嫁给永平侯做续室,小小年纪,最少也能得个三品的诰命。我当时就想着姊妹里还没有一个有这样的福气,心里一动,一条路就走到了底…”她眼角水光闪烁,“…再回头,已是百年身!”
“小姐!”绣橼再也忍不住,伏在床头哭了起来,“都是夫人,她背着太太怂恿您…”
“怂恿!”乔莲房微微地笑起来。那笑容却如海市蜃楼般的飘渺,“是我自己糊涂,怎能责别人怂恿…我忘了含辛茹苦的娘,忘了大家女子的本份,只想着那场富贵梦。又怎么怪别人!”
“那时候,我虽然妒忌姊妹们比我穿得好,可跟母亲相依为命,心里却安宁而踏实。”她闭上眼睛,沉浸在回忆里,“夏天,屋前的茉莉花盛开时,娘就会把父亲留下来的书搬出来晒太阳。我还记得,樟木香和茉莉香夹杂在一起,深远又轻盈,让人的心都沉静下来…”
她絮絮叨叨地,终于隐入了梦乡。
绣橼擦了擦眼角,蹑手蹑脚地出了内室。迎面和兴冲冲端着点心的珠蕊碰了个正着。
“噫!”她奇道,“姐姐怎么站在这里?”又踮了脚朝门帘子望去,好像这样,就能看到帘内的情景似的,“我来晚了吗?都怪灶上的妈妈,找了半天桂花膏,要不然,这点心早就做好了。”
“不用了。”绣橼有气无力地道,“这点心你拿回去和小丫鬟们分了吧”又吩咐一旁的小丫鬟,“把我的铺盖送过来,今天晚上我值夜。”
珠蕊看着这情景不对,脸色一变,忙拉了绣橼的衣袖:“出了什么事?难道侯爷…”
绣橼微微颌首。
她知道今天是乔莲房侍寝的日子,所以特意帮她绾了个妩媚的堕马髻,又换了粉红色的小袄,让她显得更娇美一些。谁知道侯爷只在这里坐了半盅茶的功夫就走了,还长篇赘述地说了一大通训诫的话。想到从前的光景,再想到刚才乔莲房说的话,她心里隐隐有种不好的感觉,觉得自家的小姐和侯爷,好像背道而驰的两个人,越走越远了…
“侯爷,回正屋去了!”她低声道。
声音里有无法掩饰的无奈和沮丧!
“怎么会这样?”珠蕊愕然。
侯爷觉得小姐娇气任性,不及夫人宽和敦厚。还让小姐跟着夫人多学学…
这样的话绣橼说不出口,唯有苦笑对珠蕊道:“去歇了吧!”
“这,这可怎么办?”珠蕊听着急得团团转,“夫人本来就比我们小姐年轻,又像朵花似的,眼看着一天一天的长开了…还有那杨姨娘。是新进府的,模样儿娇柔妩媚不说,还八面玲珑,长袖善舞,不仅把夫人哄得高高兴兴的,就是文姨娘和秦姨娘见了,也和她有说有笑的…”她说着,象想起什么似的,眼睛一亮,拉了绣橼到一旁商量,“要不,想办法送个信去程国公府?侯爷不看僧面看佛面…”
“你别添乱了。”绣橼立刻打断了珠蕊的话,“自从小姐小产之后,乔夫人就是来徐家做客也不曾问过小姐一声。她又怎么会为了小姐得罪夫人?”
珠蕊语塞。
“这样也好。”绣橼望着脚下打磨的像镜子般光鉴的青石砖,“做低伏小,小姐不及秦姨娘;察颜观色,小姐不及文姨娘;相貌模样,小姐不及杨姨娘…能这样安安静静地过日子,至少不用再被送到像大觉寺那样的地方去!”
徐令宜抖着黑貂斗篷走了进来。
“外面下雪了,白茫茫一片,玉宇琼楼,你真应该出去看看!”
有雪遇到屋里的热气就化成了水珠滴到了青石砖上。
“哦!”十一娘起身接过他手里的黑貂斗篷,笑容一惯的温和大方,“从娘那里回来还好好的,怎么这么一会功夫,就下起雪来?”
徐令宜见她披着头发,轻轻地帮她拢了扰头发,有淡淡的玫瑰花香在鼻尖萦绕:“这么冷的天,又洗头了。”
十一娘笑着把斗篷交给了小丫鬟,吩咐丫鬟们打水服侍徐令宜梳洗:“洗了头,觉得舒服一些。”
洗了头,满被子都玫瑰花露的味道。
徐令宜笑了笑,望着她的目光炯炯有神,手却轻轻地在她圆润白皙的耳垂上捻了捻才转身进了净房。
十一娘的脸一下子红如晚霞。
琥珀看着忙低垂着眼帘退了下去。
“琥珀姐,你把我吓死了!”万大显的幼妹四喜快步迎了上来。
她被留在了十一娘的屋里,服侍琥珀。
琥珀松了口气,此时才觉得额头湿漉漉的。
就是五姨娘那样天仙似的美人,也只有那几年的好日子。她只是怕夫人辜负了这样的好时光,最后落得个膝下空虚…
想到这里,她不由皱了皱眉头。
夫人到底在想些什么?
文姨娘“腾”地一下坐了起来。
“真的!”她表情中有无法掩饰的兴奋,“侯爷回了正房。”
秋红点了点头,觉得文姨娘与往日对待这些事情的淡定从容截然不同。
难道姨娘平日口口声声说“与侯爷不是同道人”是无奈之举?
她眼底不由露出几分疑惑。
那眼神通明如灯烛般,照得文姨娘有些不自在。
她不由喃喃地道:“我也没别的意思…我没做错什么,就因为不合他的心意,就被视为十恶不赦,这么多年了,不依不饶的…那乔莲房先是没保住侯爷的子嗣,后来又顶撞夫人,结果他转身就忘了…同样是妾室,凭什么对我这样,对别人又是另一番景象…”说着,她长长地透了口气,脸上露出了一个得意的笑容来,“至少大家都一样了,我这心里也就安生了。”
秋红听得口瞪口呆。
文姨娘却大手一挥:“睡觉,睡觉!”
果然心情愉悦地睡着了。
秦姨娘捂着脸大笑起来,时而高时而低的沉闷笑声听在人耳朵里有点像猫头鹰的叫声,吓了翠儿一大跳。
她不禁狐惑地喊了一声“姨娘”。
过了好一会儿秦姨娘才止住了笑。
“没事,没事,你去睡吧!”
翠儿见她眼底深处都是欢快,知道她是真高兴,满脸困惑地曲膝行礼退了下去。
秦姨娘立刻跳起来冲进了暖阁。
“菩萨,您可真是让我心想事成!”她穿着小衣就跪在了团蒲,“现在侯爷不再怜惜那乔莲房了,以后…”喃喃的低语消逝在袅袅佛烟中。
第四百章
第二天早上,十一娘起的有点晚,待她梳洗一番刚在正厅坐定,邵家送年节礼的到了。
她在正厅见了两位来问安的妈妈。
“亲家老爷、太太的身体还好吧?”十一娘笑容亲切,示意小丫鬟们端了小杌子给两位妈妈坐。
两人谦虚地半坐在了杌子上,一个回着十一娘的话:“托夫人惦记。我们家老爷和太太都好。这次来送年节礼,特意让我们跟着过来给夫人问安…”
另一个低垂着眼帘打量着屋子里的情景。
正厅是个三间的统厅,黑漆家具,黑漆落地柱,挂着宝蓝色的幔帐。中堂是八骏图,桌屏是花开富贵的双面绣,花觚里插着碗口大的山茶,宽敞大气,倒和沧州邵家的老宅子有几份相似。
她的眼睛不由朝立在一旁的管事妈妈们瞟去。
有老有少,都穿着一色的官绿色潞绸比甲,梳着圆髻,只是有人头上插着镶了宝石的簪子,有的人戴着西洋珠翠花,有的人只簪了两朵姑绒做的绢花,腕上却戴了赤金绞丝的镯子,个个腰板挺得笔直,神色整肃,比那寻常人家的主母还要体面气派,神色间却又比那三等的小丫鬟还要恭敬顺从。
她微讶,飞快地睃了十一娘一眼。
永平侯夫人不过十五、六岁的样子,乌黑的头发很随意的绾了个纂儿,穿了件半新不旧的葱绿色遍地金小袄,一双眼睛水杏般的透亮,只是眉宇间带着几份倦意,好像没睡好似的。
念头闪过又马上释然。
眼看着要过年了,谁家的主持中馈的主母不是忙得脚不沾地,何况像永平侯这样的簪缨之家。
思忖间,看见自己的同伴站了起来:“多谢夫人!”
她忙跟着站了起来,和同伴一起曲膝行礼,跟着一个十六、七岁,穿戴十分体面的丫鬟退了下去。
“两位妈妈请跟我来!”那丫鬟说话细声细气,笑语亲切随和。
她听见自己的同伴称那丫鬟为“绿云姑娘”:“您指个小丫鬟带我们去就是了,怎敢劳您大驾。”
“妈妈不用和我客气。”绿云笑道,“既是替亲家太太来给夫人请安,就等于是亲家太太来了一样。”然后把她们领到了一旁的耳房的四方桌前坐下,叫小丫鬟烫了两壶金华酒来,“…安置沧州来的贵客。”
她知道这是留她们吃饭,笑着道了谢。
绿云就说了些“路上辛苦”了的客套话,见酒菜上了桌,这才笑着起身告辞了。
她透过玻璃窗户望着绿云离开,正要在桌前坐下,就看见两个小丫鬟拥着个粗衣布鞋的英俊少年走了进来。
屋外就有小丫鬟惊呼:“二少爷回来了!”
屋里服侍的都朝外望过去。她站在窗前仔细打量,笑着问屋里服侍的小丫鬟:“是那个在乐安读书的二少爷吗?”
小丫鬟连连点头:“正是在乐安读书的二少爷。我们家少爷去年过了县试,今年回来要考府试的。”
“还以为你要过两天才回来。”待徐嗣谕行过礼,十一娘笑道,“没想到你今天就到了家。”
“如果继续下雪今天就回不来了。”徐嗣谕笑道,“结果早上雪停了。”
相比上次离家,徐嗣谕又长高了一些,进退间更见几份沉稳。
十一娘笑着颌首:“顺利回来就好!”说着起身,“祖母一直惦记着你,去给她老人家问个安吧!”
徐嗣谕应喏,跟着十一娘去了太夫人那里。
太夫人见了徐嗣谕高兴的拉着他的手直问,又吩咐杜妈妈去把徐嗣谆和徐嗣诫请来。
赵先生腊八过后就散了馆,要到来年二月初二才坐馆,这些日子或是徐嗣诫跑到徐嗣谆这边玩,或是徐嗣谆跑到徐嗣诫那边玩,兄弟俩不是在一起练习吹笛子,就是在一起习字、背书、跳百索,玩得高兴的很。
十来个丫鬟、婆子簇拥着的徐嗣谆和徐嗣诫走了进来。
徐嗣谆文静秀美,徐嗣诫娟丽明媚,穿着一模一样的宝蓝色鼠灰皮袄,肩并肩地站在一起,像画上的人,不管怎样看都是那么的漂亮,让太夫人脸上的笑容更深了。
两兄弟恭敬给徐嗣谕行礼,站在了太夫人身边,看徐嗣谕的目光中都充满了好奇。
可能因为上次回来的时候他对徐嗣诫表示好感却被徐嗣诫拒绝了,这一次徐嗣谕只是静静地站在离太夫人五步的距离望着徐嗣谆和徐嗣诫露出友好的笑容。
兄弟三人对面而立,安静无语。
徐嗣谆看着嘴角微抿,略带着几份怯意地小声问徐嗣谕:“二哥什么时候回乐安?”
大家俱感意外,目光复杂地落在了徐嗣谆的身上。
徐嗣谆被众人看着颇有些不自然,嘴角翕翕正要开口说话,徐嗣谕已笑道:“我参加完了明年四月的府试就回乐安。”
徐嗣谆听了就露出一个小小的微笑:“那二哥有没有时间和我们一起去西苑滑冰?”说着,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十一娘一眼。
十一娘前两天请徐令宽带两个孩子去西苑滑冰,本就是求人的事,他现在自作主张地邀了徐嗣谕去,虽然知道十一娘不会生气,但总有些不安。
十一娘立刻朝徐嗣谆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心里却无限感慨。
徐嗣谆有赵先生教导,越来越懂事了。现在还知道和徐嗣谕寒暄起来。
最高兴的是太夫人。没等徐嗣谕回答,她老人家已呵呵笑道:“好,好,好。你们都去。我跟你五叔说。让他带着家里的护卫送你们去。”
徐嗣谕嘴角慢慢绽开一个淡淡的笑意:“多谢四弟。我有好些年没去西苑了,这次正好跟着去瞧瞧热闹。”
徐嗣谆就大大地松了口气,欢快地笑了起来:“我们只去一天。应该不会耽搁哥哥温习功课。”
“姜先生说,功课不是一蹴而就的事,也不迟这一天。”
两人说着话,徐嗣诫看看高兴的徐嗣谆,又看看面带微笑的徐嗣谕,也跟着笑了起来。
太夫人就端了茶:“千里迢迢的赶回来,也是疲惫不堪的,下去好好歇歇,晚上到祖母这里来吃饭。”
徐嗣谕笑着客气两句,行礼退了下去。
徐嗣谆就拉了太夫人袖子撒娇:“祖母,我们在做灯笼。”
自从那次河灯得了第一,徐嗣谆和徐嗣诫就盼着过节好做灯笼。
太夫人笑不可支:“去吧!去吧!”
十一娘也含笑拍了拍徐嗣谆的肩膀。
徐嗣谆大喜,拉着徐嗣诫的手跑了。
太夫人就笑着指了对面的炕让十一娘坐。
“翻过年,谕哥就有十四岁了吧!”
十一娘点头。
太夫人又问:“跟在他身边的丫鬟叫文竹吧?”
“嗯!”十一娘笑道,“那年您亲自挑的。这几年跟在谕哥儿身边,细心谨慎,没出什么大错!”
太夫人就若有所指地笑道:“谕哥如今大了,有些事,你也要操操心了。”
操心?操什么心?是怕徐嗣谕和文竹暗中生出情愫来吗?
有的时候孩子们并不往这上面想,是大人小题大做,把事情弄复杂了。
十一娘点头:“我会仔细看看。”
太夫人笑着颌首,和她说了几句闲话,去了佛堂。
十一娘有些无从下手。
她无缘无故地把文竹叫来问一通,要是没这事,岂不让文竹委屈。要是有这事,只怕也问不出什么名堂。如果叫了别的人来问,未必知道,反而打草惊蛇。可要是不趁着在家的这些日子把这件事弄清楚了,到了乐安,山高皇帝远,有什么事他们也鞭长莫及。
晚上索性和徐令宜商量。
徐令宜听了大笑。
十一娘娇嗔道:“这有什么好笑的娘的担心也不无道理。”
“你这个小傻瓜!”徐令宜轻轻拧了拧她的鼻子,“娘是说,要你帮着谕哥儿准备贴身服侍的人!”
“贴身服侍的人!”十一娘这才明白过来。
原来太夫人所说的和她担心的完全是两码事。
她一下子坐了起来:“谕哥儿今年才十三岁,不,周岁十二…”
十一娘汗颜。
有种在催残幼苗的罪恶感。
平时那么伶俐的人,怎么遇到这种事就傻了眼…他又想到十一娘刚嫁给自己的时候,小小年纪已有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镇定与大方,可涉及到私密之事的时候就全糊了…
徐令宜心念一动,已觉得身体发热。
他伸臂就把她揽在了怀里。
“又不是要你现在就安人到他房里。”徐令宜轻轻地啃咬着她圆润的耳垂,含含糊糊地道,“现在帮他看着,等翻过年再说…”手细细地磨挲着她起伏如山峦般的优美曲线,“他大了,不免会好奇…”身体迅速地亢奋起来,“与其被人引诱沾了不三不四的人,还不如帮他准备着…”亵衣褪下,露出肩头的洁白无暇的肌肤,“不过是那回事,他知道了以后也就能自我约束了…”说话间,他已温柔而坚定地闯了进去。
十一娘柳眉轻蹙,片刻后才适应。
“还是,过些日子,再说吧!”她的声音微微有些喘息,“谕哥儿还小呢!”
徐令宜“嗯”了一声,品尝着身上细腻细致的消魂滋味,又突然想到十一娘的娇嫩,轻柔地吻着她的鬓角,身体却舍不得放慢频率,反而越来越恣意地在她身体里进进出出起来…
第四百零一章
既然是这样,事情就好办多了。
趁着文竹来领过年的封赏,十一娘留了她说话。
“…你比二少爷年纪大,又是姑娘家,细心。有些事,我只能嘱咐你。”她遣了屋里服侍的,“雁过留声,人过留名。二少爷在乐安,上有姜先生,下有同窗学友,你可要仔细看着,千万别让二少爷行错走偏。要不然,二少爷的前途就全完了。你们这些跟在身边的,也一样没脸!”
文竹听了脸色涨得紫红,立刻跪在了十一娘的面前:“夫人,我发誓…”
“我是信得过你的。”十一娘打断了她的话,携了她的手,“所以才悄悄地嘱咐你。什么事,只要占了名正言顺,就能理直气壮。你是聪明人,应该知道我的意思!”
文竹心乱如麻,只知道胡乱点头,迎面一阵冷风,这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出了夫人的院子。
十一娘见文竹是个明白人,松了一口气,一心一意地准备着过春节的事。
腊月二十四月祭了灶神,换了对联桃符,扬尘打扫,张灯结彩迎新春。
十一娘抓了文姨娘,让她帮着琥珀发放各房的封红。
文姨娘见绿云冲了红糖水给十一娘用,微微叹了口气,回去和秋红道:“人强强不过命。你看夫人,样样都占了先,可就是子嗣艰难。到底要心虚几分。”
琥珀也暗暗着急。
大年三十拜菩萨,她悄悄许了正月初一、十五菇素。
十一娘只觉得有些累。
先是准备过年的事,到了初一又一大早进宫拜年,永昌侯黄夫人、林夫人几个跟着过来陪着太夫人打牌,她虽然不用立在一边服侍,可也不能躲到屋里,到了晚上才有机会洗了个澡。
徐令宜让人一口气升了四、五个火盆。
“你是要干净还是要命?”
屋子里虽然温暖如春,可也闷人。
十一娘一边咳,一边笑道:“要干净!”
徐令宜没有办法,又让人把火盆移出去,换了厚被子抱着她睡。
“还好这几天你不用出去。”罗家在余杭,初二、初三不用去走亲戚了。“你就好好在家里歇着。要是娘问起来,就说有些不舒服好了。”
十一娘点了点头,很快就沉沉地睡着了。
到了初二,徐令宜一个人去余怡清和钱明那里坐了坐,初三开始在外院招待来拜年的人。
十一娘乐得忙里偷闲,和徐嗣谆、徐嗣诫用银霜炭考蚕豆吃。到初四身上利索了,这才换了大红刻丝的小袄在家里招待客人。你来我往,说说笑笑,很快到了元宵节。
看完灯,收了过节的大红灯笼,十一娘去了忠勤伯府。
甘太夫人让小丫鬟拿了两坛腊蒜。
“从前做姑娘的时候最擅长这个,老伯爷在世的时候嫌吃了有味道,有些年没做了。今年闲着也是闲着,一口气做了十几坛。一坛给你,一坛给简师傅。你们尝尝我的手艺怎样。”
十一娘笑着让绿云收了。
“铺子准备正月十八开业。”她和甘太夫人商量,“简师傅想再招几个熟手,专做补子。”
“这些事你们拿主意就行了。”甘太夫人笑道,“过年的时候我大哥来,知道我们赚了钱,看我的眼神都不一样了。”她笑的十分开心,“我心里不知道多得意。前两天我嫂嫂还为我侄女的婚事来商量我,好像我一下子变得能干了似的。”
十一娘大笑。
甘太夫人就托十一娘:“我那侄女,今年十二岁,相貌品行都不错。你看看有没有合适的,也帮着留个心。”
十一娘想起林大奶奶来:“邵家的男孩子多,可惜远在沧州。”又想到周夫人,“王家人丁也旺。”
“你帮着打听打听。到时候我嫂子会仔细看的。”
两人说了半天的闲话,十一娘在甘太夫人那里吃了午饭才回来。
谁知道周夫人早在屋里等。
“我在家也不好,出来又没地方去,”她穿了件宝蓝色十样锦的妆花褙子,耳朵上坠着的大红宝石耳塞熠熠生辉,映着一张脸喜气洋洋的,“怕别人问我。”
看样子不像有什么伤心的事。
十一娘请了她到内室说悄悄话:“到底怎么了?”
周夫人抿了嘴笑。
虽然屋里没人,她还是压低了几份声音:“我们家那位,竟然妄想买通身边的妈妈。我将计就计,索性让她随意接近老爷。结果她昨天诊出了喜脉。”她说着,眼角都飞扬起来,“现在公主知道了。老爷的一顿训诫是跑不了的。我怕到时候他面子上过不去,所以特意出来避一避。”
十一娘有些意外,没想到周夫人的“早有主张”是这么一回事。
“那孩子…”她不由沉吟道。
“看公主是什么意思了!”周夫人无所谓地端起茶盅来啜了一口,“这铁观音好喝”她先赞了一声茶,然后才道,“去子留母,那她以后再也别想生了”周夫人眼底闪烁着冰冷的光芒。古代人生产是很危险的,何况是硬生生的中止孕娠,意外就出的更多了。“留子去母,”周夫人嘴角闪过一丝嘲讽,“我想养成什么样,就养成什么样!”
十一娘在心底轻轻叹了口气,转移了话题:“老家送了几只野雁,姐姐留下来吃晚饭吧!”
“好啊!”周夫人心情很好,笑道,“先去给太夫人问个安,然后我们姊妹好好说说话。”
十一娘笑着陪她去太夫人那里坐了,回来说起甘太夫人有适龄的侄女之事,周夫人满口答应会帮着留意。吃过晚饭,十一娘把她送到垂花门,看着她的马车远去才回屋。
没几天,周家那边有消息过来。
杨氏小产引起血崩而亡。
“你是听谁说的?”徐家的杨氏听了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她紧紧地抓住了杨妈妈的手。
“听文姨娘屋里的小丫鬟说的。”杨妈妈眼眶泪兴闪动,“周家的妈妈过来时,文姨娘正在夫人屋里帮着算帐。”
“怎么会这样?”杨氏怔怔地望着杨妈妈,喃喃地自语着,“五姐姐那么聪明的人,怎么会落得这样一个下场…”她说着,乔莲房目光呆滞的表情就突然浮现在她的脑海里,杨氏有些惊慌失措地跳了起来,“妈妈,妈妈,我的那套百婴嬉戏图的花样子呢,你快帮我找出来。我要给夫人绣个小袄…”
十一娘停了手中的针线打了个哈欠,语气惺忪地问徐令宜:“三爷都说了些什么?”
“说勤哥和俭哥的事。”徐令宜收了信,抬头看见十一娘眉眼掩也掩不住的倦怠,“山阳没有好先生,这两年把两个孩子的功课都耽搁了。想把两个孩子送回燕京来读书。”然后摸了摸她的额头,“怎么了?哪里不舒服?”语气很温和。
十一娘忍不住又打了一个哈欠:“不知道为什么,从过年起到现在就一直觉得很疲惫。”
“春困,春困,”徐令宜听了笑道,“到了春天磕睡自然就多了。”又轻声道,“有什么事交给丫鬟们做,早点歇了吧!”
十一娘点头,蜷在徐令宜的怀里,很快就睡着了。
徐令宜望着她恬静的面孔,不禁失笑,亲了亲她的面颊,这才吹灯歇了。
第二天中午,刘医正过来。
“侯爷说,夫人有些不好,让我来瞧瞧。”
隔着罗帐,尺寸关脉搭了帕子把了脉,刘医正笑道:“夫人脉象沉稳有力。许是春天来了,犯了困。”
徐令宜放下心来。
十一娘趁着天气好叫小丫鬟把去年徐嗣谕下场的考篮、考帘,装吃食的小口袋等打点出来。
徐令宜见了笑道:“他要四月份才考,现在收拾这些早了些。”
“这几天天气好。”十一娘见他不以为然,笑道,“再说了,去年带着这些进的考场,结果顺顺利利地通过了县试。所以我特意收了,今年也用这些,沾沾去年的福气。”
夫妻两人站在春风里说了几句话,徐嗣谆和徐嗣诫来了。
两人恭敬地给徐令宜行了礼,就腻到了十一娘的身边。
一个说:“先生说,一年之计在于春。所以明天带我们去爬西山,然后说说今年准备做些什么。”
一个说:“母亲,我们去西山爬山,先生说要带吃的。您给我们做椿香饼吧!”
十一娘搂了小的,笑盈盈地对大的道:“你们两人把要带的东西都用单子拟出来,我照着你们的单子帮你们准备。”
两人欢呼着进了屋。
十一娘被春风吹得醺醺醉,捂着嘴打了一个哈欠。
徐令宜看着心中微动。
这已经是二月初了,十一娘身上还没有动静…
念头一起,人就像在油锅上煎似的,却又不能动声色。
是小日子推迟了?还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