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听着一阵哆嗦,差点又闭过气去。福成公主看着不对劲,不敢再多说什么。跪在门外的建宁侯和寿昌伯就趁机嚎啕大哭起来。太后听了,挣扎着起身要去太庙。皇上拦不住,朝我使眼色,让我去劝劝。”
说到这里,徐令宜显得有些不虞。
“偏偏士铮眼睛不亮,见建宁侯和寿昌伯哭得皇上手脚无措,又把我叫了进去,也跟着干嚎起来。干嚎起来不说,还硬生生把建宁侯和寿昌伯的声音给压了下去。让太后心生寒意,竟然萌生死意,一声不吭,爬起来就朝床头板撞去…”他语气微顿,看了十一娘一眼,闪过一丝尴尬之色,“皇上就瞪了我一眼,提出把杨氏二女赐给我和士铮为侍妾。”
十一娘听着差点笑出声来。
徐令宜原想祸水东引,结果把水引到了自己的身上。
皇上肯定是怨他把福成公主和周士铮叫了去吧!
“太后娘娘不同意,福成公主却觉得好,说只要杨家同意把女儿赐给士铮为妾,她一定和杨家当成正经的亲戚来走。还以太祖之名发了誓。皇上听了也接着福成公主的话劝起太后娘娘。说不同意让杨氏二女去服侍太子,不是要和杨家生分,全因太子是国之储君,成亲没几日就策封良娣,御史肯定会弹劾,到时候被有心人利用,质疑太子德行,动摇国之根本。二怕上行下效,使得世风日下;又对建宁侯和寿昌伯说,自开海禁以来,宁波、泉州、广东常有东倭人上岸抢劫,朝中大臣对此悲愤填膺,三地黎民对此怨声载道,朝庭正值多事之秋,他们是太后的母族,徐家是皇后的母族,士铮是太子妃之父,都是皇上的血亲,此时更应该同声同气、众志成城,一起共度难关才是。”
十一娘不由瞪目。
没想到皇上说起胡话竟然头头是道的。
太夫人和二夫人都面微笑。
“太后娘娘一开始还不答应。”徐令宜可能也觉得皇上的话挺可笑的,脸上的表情缓和了不少,“建宁侯和寿昌伯见皇上开了口,既有几份忌惮,又有几份心动。皇上看着就说要赐婚,太后娘娘这才没有再说什么。”
十一娘有些不解:“那怎么又成了太后的懿旨?”
第三百六十九章
“这还用问!”二夫人道,“定是那福成公主怕皇上下旨,以后不好安置杨氏女,所以怂恿皇上以太后的名义下懿旨。正好皇上顾忌下旨赐妾于礼不合被世人耻笑,也就顺水推舟,让慈宁宫的内侍们帮着传旨了。”
十一娘和太夫人听了就朝徐令宜望去。
徐令宜微微点头:“自古以来皇上下旨只有赐婚哪有赐妾的?皇上原只是打算口谕,是福成公主唯恐迟则生变,再生出什么波澜来,急着把事情定下来。太后怕我们两家不遵守承诺,想以旨意约束两家。所以就由建宁侯和士铮草拟,慈宁宫的内侍传旨,当场就把这件事给定了下来。”
“我就说,怎么会傍晚时分下懿旨,内容还不伦不类,如同册封内命妇的。”太夫人道,“原来是这么一回事。”然后关切地问他,“你怎么这时候才回来?”
“之后皇上在慈宁宫侍疾,我们也在一旁服侍。皇后娘娘来后,福成公主在慈宁宫陪着皇后娘娘,我们跟着皇上去了乾清宫。皇上赏了夜宵。因宫里已下了匙,我们就在值房歇了一晚。第二天早上皇上又让内侍传我和士铮到乾清宫说话。我们一直等到皇上下早朝,说了会话才回来。”
太夫人神色一正:“皇上都说了些什么?”
“也没说什么。”徐令宜含蓄地道,“皇上只说自己奉养太后多年,百年之后纵不能谥‘仁’,怎么也得谥个‘孝’字吧!”
这也就是皇上一直对太后敬重有加,对建宁侯、昌寿伯多有忍让的原因吧!
十一娘思忖着。
不管当年发生了些什么,在世人眼里,太后对皇上有知遇之恩。如果当年不是太后从中周旋,先帝也不会将皇上立为太子。如今,太后年事渐高,又正在病中,正如一百步已经走到了九十九岁,皇上肯定不想因小失大,在最后的关头让太后出什么意外,背上那“不孝”之名。
太夫人听着神色一松:“既然不愿意下圣旨而用了懿旨,又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我也就安心了!”
皇上的意思很明显。只要太后在一切,有些事就要顾着点。相反的,如果太后不在了…
看来,按现在的情形,只要太后在一日,这杨氏就要敬一日。
可有句俚语却说,“弯弯扁担牢”。太后病了大半年了,就连福成公主在奉先殿的那番话都只让她“有惊无险”,谁又敢断言太后不会“人逢喜事精神爽”,拖个三年五年的呢!
十一娘在心里腹诽着。索性直接问太夫人:“娘,您看这纳妾的仪式该怎么办才算妥当呢?”
“怎么办!”太夫人淡淡地一笑,“既然是纳妾,自然按照纳妾的仪式来。这有什么好商量的!”口气里带着几份不屑,“娶乔姨娘时是个什么章程,娶杨氏女就是个什么章程。”然后道,“老四刚从宫里回来,你们先回去吃饭吧!我这边不用服侍了。下午我们商量着把三月三宴请的事定下来。”
徐令宜听着就站了起来:“那我们先回去了!”
太夫人点头,慈爱地道:“快回去吧!”
十一娘跟着徐令宜辞了太夫人,回了屋。
徐令宜就歪在了炕上:“你给我下碗什锦面好了。还是卯初时吃了碗小米粥的。”此刻已是午初,估计饿得只想吃点汤汤水水的东西。说完又补充道:“就是上次我生日你下的那种什锦面。”
面是十一娘亲手做的。揉面的时候加了点油,用牛骨、鸡骨、鸭骨熬得高汤,加了冬笋丝、香菇丝、黄豆芽、胡萝丝之类的臊子。很平常。但胜在汤汁清爽,面条劲抖。
“那侯爷靠一会吧!”十一娘随手把一旁放着的大红底丹凤朝阳刻丝薄被搭在了徐令宜的身上,“面条好了再叫您!”
徐令宜点头。
十一娘去了小厨房,亲手做了碗什锦面端到内室。
徐令宜歪着头,睡得正香。他神色安详,眉宇间不见清醒时严峻,感觉年轻了好几岁似的。
十一娘踌躇片刻,徐令宜已张开了眼睛,神色间带着几份惺忪地坐了起来。
“闻到了香味!”
十一娘笑着将红漆海棠花托盘放在了他面前的炕桌上:“侯爷吃点再睡吧!”
徐令宜拿起筷子:“你也吃点吧!”
十一娘不喜欢吃面食,委婉地道:“我还不饿,等会再吃。”
徐令宜也不勉强,像上次一样,连吃了三碗才放筷子。
十一娘服侍他梳洗歇下,这才去西次间,吩咐琥珀去查当年的帐册,叫小丫鬟们摆了饭。
饭后,琥珀拿了帐册来禀:“…床榻帐被、花烛器皿,一共花了三百两银子。请了四桌酒席,花了二百两银子。”
十一娘有些意外。
没想到纳乔莲房一共只花了五百两银子,其中酒席的开支就占了五分之二。
琥珀跟了十一娘这些日子,做事有了主动性,再也不像从来,吩咐什么就是什么。她想着侯爷前脚进屋,后腿就和十一娘去了太夫那里,多半是去商量纳杨氏女进门的事。而十一娘回来就查纳乔莲房时的帐账,十之八、九与纳杨氏女有关,所以随带着也查了纳文姨娘的帐册。
“…文姨娘那会,床榻帐被、花烛器皿,一共花了五百两银子。也请了四桌酒席,花了一百六十两银子。”她补充道,“我又问了宋妈妈。宋妈妈说,文姨娘当初进府的时候,我们家大姑奶奶赏了一个赤金镶南珠的头箍,一对赤金镶青石的簪子,一对赤金扭丝镯子,共值三百多两银子。乔姨娘进门的时候,大姑奶奶只赏了一对翡翠翠花,值三十几两银子。”
十一娘一听,心里全明白了。
让琥珀去请白总管进来,然后伏案把三月三自己这边要请的客人名单写了一份。
放了笑,白总管也来了。
“…吉日定在了三月十二。”十一娘开门见地道,“这日子一眨眼就到了。有些事得早些准备才是。”
白总管微微躬身,认真地道:“请夫人吩咐。”
“新房就设在原来二少爷的旧居好了。趁着这两天太阳好,你找人来粉一粉。至于仪式、章程,就照着乔姨娘进门的时候办。”十一娘说着,目光落在了琥珀身上,“到时候你把当年的帐册誊一份给白总管,白总管也好照着差人置办。”
白总管却目光微凝。
他是府里的老人了,文姨娘进门花了多少钱,乔莲房进门花了多少钱,他怎么会没有印象。
琥珀却只觉得高兴。
那杨氏是太后赏的,又不知道是个怎样的脾性。如果侯爷一味的给杨氏体面,只怕十一娘会势微。
她笑着应“是”,和白总管下去誊帐册去了。
十一娘起身,准备去太夫那里。
乔莲房求见。
她穿了件柳绿色杭绸小袄,白色的挑线裙子,头发整整齐齐地梳了个纂,插了支莲花头的银簪,看上去清清爽爽、文雅大方。
十一娘有些吃惊。
她好像还是第一次看到乔莲房打扮得这样朴素。
乔莲房恭敬地给十一娘行了礼。
十一娘则让小丫鬟端了锦杌给她坐。
她笑着道了谢,半坐在了锦杌上,望了一眼十一娘手边的笺纸道:“夫人还在忙三月三宴请的事吗?那这几天岂不是很忙?”
是指她又要忙三月三的宴请,又要忙杨氏进门的事吧?
“还好!”十一娘道,“都是有旧例可循的。照着行事就行了!”
乔莲房听了笑道:“夫人是个聪慧之人,什么东西一看就懂,所以做起事来事半功倍。不像我,做什么都毛手毛脚的做不好。”
“乔姨娘太自谦了。”十一娘看着她一副和自己聊天的架势,不由暗暗奇怪着她的来意。
“这可不是我自谦。”乔莲房笑道,“每年三月三都有那么多公卿夫人来做客,不仅要和她们寒暄,还要安排戏班唱戏、宴请的菜肴、茶水…想想都让人觉得害怕。夫人却轻轻松松的就把什么事都办妥了。”
她竟然能以这种轻松的口吻谈起三月三来!
十一娘感觉有些异样。
只是还没有等她开口说话,乔莲房已神色一暗,微微垂了头:“现在想想,真是命运捉弄人。”她的声音有些低沉,“当年春宴上的人都已各奔东西了!”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
难道还能改变什么不成?
只会让人生出物是人非、世事无常的伤感而已!
十一娘觉得自己和乔莲房不可能有什么共同的语言。她端起茶盅来啜了口茶:“乔姨娘找我可有什么事?”
“没事,没事。”乔莲房闻言抬起头来,笑容有些苦涩,“我见文姨娘一心一意帮大小姐准备嫁妆,秦姨娘一面给五少爷做夏裳,一面还要抽出空来给二少爷做些点心吃食,只有我闲着,就想来看看夫人这边有什么要我帮忙的没有。没想到却说起从来的往事来。”她说着,长长地叹了口气,“夫人,说起来我和您也算是有缘人了。我也就跟您说句肺腑之言吧!夫人当时虽然在闺阁,想必也曾听说过。令姐去世后,太后曾想把建宁侯长女嫁给侯爷为妻。只是侯爷答应过令姐,要从罗家里选一个为继室,这才拒绝了太后。因为这件事,太后一直不太高兴。没想到,太后最后还是安了一个杨氏女进门。自古以来,懿旨只有赐婚的,哪有赐妾的。您还是小心点的好。据说先帝也曾将秀女赐给臣工,有秀女因此在正妻死后被扶正,甚至得了诰命的。”
第三百七十章
乔莲房这是在告诉自己,如果不把杨氏压下去,就会被杨氏拉下马吧!
十一娘望着她眼角的水光,突然很怀念自己刚进屋时乔莲房略带倨傲的表情来。
她慢慢地端了茶:“乔姨娘说的我都知道了。太夫人那边还等着我去商量三月三的事。”隐晦地送客。
乔莲房见十一娘笑容淡淡的,自己该说的话也说的,掏出帕子擦了擦眼角:“还请夫人原谅我一时的失礼。”然后说了几句“不耽搁夫人”的话,曲膝行礼退了下去。
十一娘望着她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小丫鬟进来禀道:“秦姨娘过来了!”
她看了看落地钟,还有时间,让小丫鬟请了秦姨娘进来。
秦姨娘是来给徐嗣诫送夏裳的:“…我照着之前的旧裳做了一件。可五少爷年纪还小,正是一天一个样的时候,也不知道有没有什么地方要改动的。夫人看看!”然后递了个宝蓝色杭绸包袱过来。
绿云上前接了,把包袱里的月白色素面细葛布直裰拿出来捧到十一娘跟前。
针脚细密,衣襟绣了云纹,很是讲究。
“秦姨娘辛苦了。”十一娘客气地道,“五少爷中午下了学会和世子爷一起到太夫人那里吃饭、歇午觉,等他回来了我给他试试,有什么要改动的地方,再跟姨娘说说的。”
秦姨娘就长长地舒了口气,笑道:“那我就听了夫人的准信再开始裁下一件了!”
十一娘点头。
秦姨娘却并不急着走,而是说起了徐嗣诫:“…刻丝蜀锦,细葛妆花都穿遍了。不是在夫人身边,五少爷哪有这样的富贵。大家都说五少爷能遇到夫人,那是他的运气。可我看来,却是沾了夫人的福份。”她微微有些怅然,“想当初,侯爷膝下还只有二少爷一个的时候,过热天的时候也不过是寻件细些的焦布做几件夏裳。”话音刚落,恍然顿悟,露出几份后悔来,忙道:“我不是说令姐待二少爷不好,实在是没有那心情──那时候大家都为子嗣的事揪心呢!”一面说,一面打量着十一娘的神色。
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十一娘笑着端了茶。
秦姨娘看着就露出几分着急来,连忙解释道:“二爷是正月间没的,令姐是二月间小产的,老侯爷在短短三个月内又失子又失孙,内忧外患,当时就倒下了。太夫人急得不得了。让我和碧玉停了汤药。可我们调养了大半年小日也没有调顺。文家一直想通过徐家和皇家搭上关系,几次让人递话给太夫人,愿意将嫡长女送给侯爷为妾。太夫人先还有些迟疑,可是入秋后老侯爷的病开始加重,太夫人再也顾得不许,就点了头。”她说着,好像想起以前的一些艰难似的,眼圈红了起来,“这也是各人有各人的福缘。碧玉因为这个原因所以一直胎位不稳,我则生下二少爷以后就再也难么怀上了…”
十一娘难掩错愕。
秦姨娘一直有些紧绷的身子就渐渐松懈下来。
她掏出帕子来擦了擦眼睛,强露出一个欢笑:“看我,又在夫人面前胡说了。如今有新人要进门了,侯爷以后子嗣只会越来越旺。我倒说起以前的一些旧事来,惹得夫人不高兴。”然后蹲下去给十一娘四平八稳地行了个福礼,“夫人,那我先走了。等五少爷试过衣裳再说。”
十一娘心里冒出一千个困惑,可都不及秦姨娘话里透露出真正意图让她心惊。
她的笑容渐渐敛了去,表情显得有些端肃起来。待秦姨娘告辞时,她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秦姨娘就一边抹着眼睛,一边慢腾腾地退了下去。
十一娘望着轻轻晃动的软帘神色凝重,半晌无语。
秦姨娘是想通过这件事来暗示自己吗?
一时间,屋子里静悄悄的,气氛压抑得窒人。
琥珀不由咬了咬唇,上前几步,低声道:“夫人,您看,要不要给那杨氏用些汤药…”
“想都不要想。”十一娘转头望着她,目光剑尖般的闪烁着寒光,“杨氏乃太后侄女,皇上所赐,牵扯到庙堂之争。切不可自作主张、随意行事。”她说着不由冷冷一笑。先有乔莲房,后有秦榴宝,不知道等会还会跳出什么人来。又想着琥珀一向是左臂右膀,如果不把她说通了,说不定会因此被人利用,就压低了声音:“这个家侯爷说了算。侯爷要宠她,就是没有子嗣,也能在善堂里抱一个回来养在她名下;侯爷不宠她,就算是有子嗣,也能把孩子养到外院去与她不相认。你是我身边的人,可千万不能糊涂。做出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来。”
琥珀恍然大悟,连连点头:“夫人放心,我知道了。以后没有夫人的话,我什么也不会做的。不仅如此,还会约束下面的丫鬟、婆子。决不会给夫人惹出什么事端来,让人做了把柄。”
十一娘放下心来,又叮嘱了她几句,文姨娘来了。
她嘴角不由闪过一丝嘲讽之色,吩咐小丫鬟:“让她进来吧!”
“夫人,”文姨娘笑着上前给她行了礼,然后把手里的大红描金海棠花妆奁匣子放到了炕桌上,“你看看,这梳篦、抿刷怎样?”
琥珀上前开了匣子。
竹篦、木栉、牙梳、角梳、菱花镜一一俱全,而且雕工细做,或者华美或雅致,十分精致。特别是那菱花镜,宝蓝色底的珐琅花鸟彩绘,色彩艳丽,镜面打磨的光可鉴人。
“不错,”十一娘含笑道,“这是给大小姐准备的?”
文姨娘笑着点头:“专人让从常熟订做的。”然后拿了那菱镜,“我看夫人用的是铜镜,可那掌柜却极力推荐这珐琅的,所以有些拿不定主意,拿来给夫人看看。”
她用铜镜是因为陪嫁的是铜镜,彩色珐琅自然比铜镜更漂亮,也比较适合新婚燕尔的人用。何况是掌柜极力推荐,多半是现在比较流行这个。
“就这珐琅的吧!”十一娘笑道,“我瞧着挺好。”
文姨娘就笑起来,一面把东西收了,一面道:“既然夫人喜欢,就留着用吧!”
十一娘有些意外。
文姨娘已道:“我让人订了三套,两套是给大小姐,这一套送给您。”又道,“虽然都是小玩意,可有时候把玩起来,心情也会好很多!”
是借此来安慰自己吗?
十一娘眼底闪过一丝惊讶。
文姨娘已道:“看这样子,太夫人午睡也要起了。我就先走了。明天我给大小姐订的杭绸会送过来。到时候少不了要让夫人去瞧一瞧。听说今年南边新出了种樱桃红,十分靓丽…”
她絮絮叨叨地起身要走。
十一娘想着自己也要出门,就和她一起出了门。
路上,文姨娘几次打量她的神色,欲言又止。
已经有两个人给她“忠告”了,也不差这一个。
十一娘想想,索性问她:“怎么了?”
文姨娘犹豫了片刻,道:“听说新房设在了二少爷原来的旧居?”
消息真灵通!
“想来想去,只有那个地方最合适了!”
文姨娘道:“我看夫人很是烦恼的样子,是为这件事吗?”
十一娘有些不解。
文姨娘道:“毕竟是太后的侄女,又有懿旨。另设院子,总归是侍妾;二少爷的旧居,又有些偏。”她说着,语气微凝,“要是夫人觉得为难,不如和我换换吧!我那地方虽然不大,但好歹坐北朝南,是东小院里的第一进。杨家的人纵然不满,夫人也有话搪塞他们。”
十一娘很是震惊,她停下脚步望着文姨娘:“文姨娘…”
文姨娘讪讪然地笑了笑:“穷人的气大。像我们这样的人,总怕人瞧不起,原来硬撑着,也是为了大小姐。如今大小姐有了好人家,夫人待我爽快大方,我还有什么好争的。住什么地方不是住?那些虚名不要也罢!夫人跟白总管说一声吧!眼看着就要到三月十二了,我这两天就把箱笼收拾好,明天就能搬了。”她望着十一娘,表情很真挚。
十一娘不由认真考虑起她的建议来。
从懿旨赐妾开始,这件事就已经开始偏离正常的轨道。未来会如何,谁也说不清楚。小心谨慎些总不为错。
“那你们就换一换吧!”她沉吟道,“待白总管修缮一番后你再搬吧!”
文姨娘笑着应“好”,把十一娘送到垂花门,待她的身影看不见了,这才回了自己的院子。
“秋红,快收拾箱笼。”她脸上溢满了笑容,“我们搬到二少爷的旧居去住!”
“搬到秦姨娘后面去住?”秋红满脸的惊愕,“姨娘,难道是夫人…”
“不是!”文姨娘笑着坐到了炕上,“是我自己提出来的!”说着,她长长地透了口气,“也算是报答夫人为大小姐操心奔波吧!”然后想了想,又道,“更是为了避开这场风波!”
秋红能理解文姨娘所说的“报答夫人”,却不能理解她所说的“风波”。
“真是个榆木脑袋。”文姨娘笑着伸指在她额头上点了一下,“那杨氏还没进门就让乔氏和秦氏惶惶不安起来。这要是进了门,还不知道要闹出什么事来。我们不如早早躲到一旁去,免得被泥水溅了一身。”
秋红听了连连点头,忙吩咐玉儿几个收拾箱笼。
第三百七十一章
徐令宜知道了面色不虞:“用不着给杨氏挪地方。不管怎么说,文氏也是先进的门。”
“可是妾身已经吩咐下去了。”十一娘一向防患于未然,想着如果杨家不满,到时候她也好拿这个做例子和杨家辩驳。
徐令宜听了不好再说什么,想了想,道:“前两天宫里赏了一批官造的瓷器,有套桃花粉彩的不错,你让白总管拿进来赏了文氏吧!”
这样也好。
有了徐令宜的赏赐,这府里的丫鬟、婆子们看了也不至于认为文姨娘是失了势。
十一娘笑着应了。
徐令宜问起她下午去太夫人那里商量三月三宴请的事:“…都定下来了吗?”
“都定下来了!”十一娘笑道,“名单已经交给回事处了。到时候会在花厅宴客,请长生班的来唱一天戏。五弟妹陪着太夫人招呼宾客,我来置办宴请的酒席和茶水。”
她在孝期,不方便出席这样的宴会。但撒手不管,又怕太夫人过于操劳身体吃不消。
徐令宜微微点头,道:“有什么事就吩咐杜妈妈和宋妈妈吧!她们早年都跟着太夫人办过三月三的春宴。”
十一娘却提出让贞姐儿也跟着帮帮忙:“…邵家家大业大,又子弟众多。贞姐儿嫁过去是长子长媳,除了主持中馈,这亲戚朋友、街坊邻居少不了要她交际应酬。我想从今天起让她跟我学些治家理事的经验,以后嫁过去了,也免得遇事慌手慌脚的没个章程,让婆婆看轻。”
“行啊!”徐令宜觉得贞姐儿也到了学管家的时候了,“这件事你拿主意就行了!”
到了三月三那天,贞姐儿一大早就带着小鹂过来,在一旁默默地看着十一娘怎么打发回事的妈妈们,石妈妈则陪着歆姐儿去了丽景轩。太夫人和五夫人在花厅招待客人。只请了永昌侯、威北侯、忠勤伯等常来常往的和姜夫人。
来的客人里有知道徐嗣谕通过了县试的,或送了些笔墨纸张,或送了些四书五经,有不知道的,听说了道声“恭喜”,事后也补了些笔架、暖砚炉之类的东西来。
过了两天,徐嗣谕的旧居修缮一新,文姨娘搬了过去。
十一娘由丫鬟、婆子簇拥着去看了文姨娘的新居,当着众人的面将徐令宜的赏赐给了文姨娘:“…说你搬家,给你点缀屋子。”
文姨娘也是个来事的,立刻将梅瓶、花觚都摆在了堂屋长案上。
那粉嫩的颜色让屋子增色不少。
丫鬟、婆子的眼头更亮,纷纷恭贺文姨娘。
文姨娘喜笑颜开,殷勤地留十一娘喝茶。
乔莲房听了咬牙切齿:“真是会做好人!”
秦姨娘则直接跑到了文姨娘那里:“你这是何苦!早知这样,我就和你换了。”
“你想和我换,我可不想和你换。”文姨娘笑呵呵地打着马虎眼,“我现在这宅子可是刚粉过的,又换了新的窗纱、帷帐,不比你那屋强百倍。”
秦姨娘拉了文姨娘的手直落泪:“这还没进门,就要你让屋子。这要是进了门,我们岂不都活不成了!我们得想想办法才成!”
文姨娘听着嘴角微抽,忍不住刺了她一句:“难道这位即将进门的杨姨娘比我们的乔姨娘还漂亮不成?”
秦姨娘听着脸色涨得通红,支支吾吾说了几句话就起身告辞了。
十一娘则去看了为杨氏准备的院子。
粉了墙,重新涂了油漆,挂上了桃红的帐子,中堂挂了芍药稚鸡图,长案上摆了青花梅枝花觚,看上去倒也喜气盈盈、崭然一新。
又过了两天,白总管把被褥、坐垫之类的也都置办齐了,十一娘又挑了两个粗使的婆子过去,总算把该准备的都准备了。
徐嗣谕却在这个时候提出回安乐去。
徐令宜很欣慰地答应了,吩咐十一娘准备厚礼让徐嗣谕带到乐安去,并定下三月初十的日子启程。
结果第二天,秦姨娘病了。
徐嗣谕去看生母。
秦姨娘正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看见徐嗣谕,眼泪立刻落了下来。
徐嗣谕犹豫了片刻,蹲在了秦姨娘的床榻上。
翠儿见了脸色煞白,忙去拉徐嗣谕,秦姨娘也挣扎着坐了起来。
“快起来,快起来。”
徐嗣谕执意跪在那里,低声道:“姨娘,您放心,只要我高中了,父亲就不会忘记我的。”
秦姨娘一听,眼泪落得更厉害了。
“可进士是那么好考的吗?易姨娘说,三夫人的父亲考了一辈子还是个举人!”
“我知道!”徐嗣谕声音又低了几分,“可也不是人人都这样。你看舅舅家。外祖父是进士,两个外叔祖也是进士,大舅舅也是进士,还有四姨父,不仅是进士,还是探花郎…姨娘,我也会考上的!”他说着,眼中露出毅然之色,“到时候我也能像姜先生那样,虽然粗衣布衫,却没有人敢小瞧…”说到这里,他见秦姨娘双目圆瞪,一副见鬼了似的震惊模样,不由目光一黯,站了起来,“姨娘你好生歇着吧。我先走了!”
“二少爷…”秦姨娘捂着脸哭了起来。
徐嗣谕却头也不回地走了。
外面的阳光很明媚,铺着青石板的夹巷有种古朴的静谧。
有几个小丫鬟笑嘻嘻地从夹巷那头走过来,看见他都神色一肃,恭敬地曲膝行礼:“二少爷!”
徐嗣谕不由挺直了脊背,微微点头,转身上了穿堂的台阶。
身后传来细如蚊蚋的议论声。
他知道,她们是在说自己;他也知道,这群小丫鬟是去给父亲即将抬进门的第四房小妾杨氏去打扫院子的。
出了穿堂,他不由抬头望天。
天空被这院子割据成了四四方方的一块,不像在乐安,一望无际,云朵一会儿变成一朵牡丹花,一会儿变成了一匹骏马。
“狭路相逢勇者胜,即适用于困境,也适用于人的运道。”姜先生的话毫无征兆地撞进了他的脑海里,“你底子薄,好在还算刻苦。你这次回去,通过县试就回来。明年再去考府试。再三年,考院试。”
现在想来,姜先生是不是早就算准了他能通过县试却通不过府试呢?
想到这里,他希望见到姜先生的心更迫切了。
送走了徐嗣谕,家里开始准备杨氏进门之事。
说是准备,实际上也没什么好准备的。
又不用披红挂彩,也不用大肆宴请。只在当日戌初派一顶蓝呢小轿,四盏绿色宫灯把人抬进来,然后在外院摆上四桌酒席就行了。而且十二日那天,徐令宜还和往常一样先去外院处事了一些琐事,然后去了王励王大人家──王励代天巡视,刚从福建回来。
他在王家吃了午饭,未正时分才回来。
更衣、梳洗一番,顺王、马佐文、姜大人、余怡清几个下朝过来。大家闹哄哄嚷着没吃饭,讨了酒菜刚坐下,钱明、罗振达等人陆陆续续到了,众人互相打着招呼,说起福建这些日子的形势,气氛很是热烈。
相比这下,内院却安静多了。
二夫人早上过来陪太夫人礼佛,太夫人留着吃了中饭,两人正歪在炕上说赵先生:“…你也看见了,谆哥现在和从前可大不一样了。听说还在编个什么书。我跟老四说了,要是赵先生这书编成了,我们帮着印两千本。然后亲戚朋友每人送一本。”
“我听说赵先生是个举人。”二夫人道,“怎么没继续考进士?”
“说是考了两次都没有考上。”太夫人道,“太太的陪嫁倒贴进去了不少。就想过几年再说。我看这样挺好。到时候我们谆哥也大了。”
“雪中送炭才是情份。”二夫人沉吟道,“要不,把赵先生的家眷接来?不过是多口粮食罢了!”
太夫人点头:“你这主意不错!”
正说着,杜妈妈撩帘而入。
“歆姐儿没事,昨天晚上有些咳,现在好了。五夫人带着去花园子里晒太阳了。”然后道,“遇到了四夫人身边新进的小丫鬟四喜,正指使着粗使婆子搬花树,说是送给甘家太夫人的。瞧那模样,到有板有眼的。”
太夫人听了笑道:“没想到十一娘和福祯有这样的缘份。”又问起四喜,“十一娘陪房的丫头?”
杜妈妈点头:“把秀兰拔到了大小姐屋里,进了一个叫秀儿的,再就是这个叫四喜的。”
二夫人就含蓄地提醒太夫人:“您屋里也要进两个才是。”说着,目光在魏紫和姚黄身上一扫而过。
两人都有些慌张地低下了头,脸红如霞光。
太夫人呵呵笑起来,道:“我知道十一娘是个会看人的,可惜今天她那边有事。要不然,倒可以把她叫来商量商量。”
“也不急在这一时。”二夫人笑道,“总要等她忙过这阵子再说。”
此时的十一娘,正坐在内室临窗的大炕上。
“…我还在孝期,怕冲了喜事,会在西次间,到时候过来给我敬杯茶就行了。其他的事,就由文姨娘帮着操持吧!”
文姨娘笑着应“是”。
有小丫鬟跑进来:“夫人,白总管让我来给您说一声。再过一刻钟就发轿了。”
十一娘就笑着对立在自己面前的文姨娘、宋妈妈等人道:“戌正是吉时。你们都去准备准备吧!”
文姨娘等人曲膝行礼,退出了内室。
第三百七十二章
屋子里安静下来。
十一娘抬头看见窗台上摇拽生姿的金鱼。
她用手指弹了弹鱼缸。
金鱼惊恐游开,又很快聚在一起,贴着玻璃朝她吐泡泡。
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想到了远在余杭的罗振鸿。
第一次抱他的时候,他也朝自己吐着泡泡。
十一娘脸上露出浅浅的笑容,决定给五姨娘和罗振兴写封问安信。
琥珀移了盏灯过来,挽了衣袖帮十一娘磨墨。
待写完信,文姨娘过来了。
“那边的屋子都已经收拾好了!”她笑着给十一娘曲膝行礼,“您看,您要不要换身衣裳?”
“不用了。”十一娘将那封信交给琥珀,示意她找人送出去,“我又不出去,这样就行了。”
她穿了件牙白色素面妆花小袄,靓蓝色湖杭素面综裙,黑鸦鸦的青丝绾了个纂儿,只在腰间挂了玉兰花羊脂玉的噤步,素雅中透着几份娴静,是身很适合她孝期的打扮。
文姨娘笑了笑,不再多说,去看了东次间的落地钟:“还有一刻钟花轿就应该进门了!”
十一娘点头,站起身来。
小丫鬟跑了进来:“侯爷回来了!”
十一娘和文姨娘去厅堂。
徐令宜穿了件日常惯穿的半旧石青色湖绸素面直裰,乌黑的头发用竹簪绾着,身姿挺拔,大大的凤眼明亮有神。可能是喝了酒的缘故,他脸色微红,眉宇间也少了往日的严肃,显得亲切了不少。
两人上前行了礼,十一娘提醒他:“侯爷还是换身衣裳吧!”
徐令宜进内室换了件崭新的宝蓝色云纹团花湖绸直裰,人更显精神。
文姨娘立刻笑盈盈地恭维:“侯爷这样一捯饬,年轻了好几岁似的…”
徐令宜就慢腾腾地看了她一眼。
她的话就卡在了半中间,神色间露出几份尴尬来。
屋里服侍的丫鬟们都垂了头,做出一副没看见的样子,反而让气氛显得有些沉闷起来。
十一娘帮文姨娘解围:“茶都准备好了吗?”
文姨娘闻言果然松了口气:“都准备好了。”笑容重新回到她的脸上,“官造的青花缠枝纹茶盅,到时候泡上好的龙井。”
屋里的空气一松,有小厮跑进来:“侯爷,轿子已经进了门。”
徐令宜听着点了点头,转身对十一娘道:“你回屋去吧!”
之前为敬茶的事十一娘和徐令宜商量的时候,徐令宜不以为意地说了句“百事孝为先”,十一娘这才想到在西次间接茶。
她刚坐好,有小厮跑进来:“侯爷,新人进了门。”
杨氏的轿子从后门进来,很快停在了正房的台阶前。
杜妈妈和宋妈妈扶了穿着粉红色褙子的新人出来进了厅堂,文姨娘笑着上前掀了盖头。
屋子里的空气一窒,片刻后才响起文姨娘银铃般的笑声:“侯爷,新人给您敬茶了。”
绿云忙将跪垫放在了杨氏的面前。
进门后就一直低眉垂目的杨氏盈盈跪下,按过宋妈妈手里的茶,高举过了头顶。
徐令宜接了茶盅。
杨氏忍不住抬睑一睃,看见了一张年轻英俊的脸庞。
她不由微微松了口气,忙重新垂下眼睑,眼角的余光却不自由自主地朝另一边瞟去──按规律,那里应该坐着永平侯继室小罗氏。
太师椅上空无一人,只有铺在椅子上的猩猩红红云龙捧蝠坐垫椅褡在灯光下艳丽如夏日的阳光。
她不由一愣。
杜妈妈已搀了她的胳膊。
火石电光中,杨氏立刻明白过来。
家里人曾对她说过,小罗氏还在孝期。
想来是怕冲撞了喜事,所以另择室而坐。
她顺势要站起来。耳边却传来一个男子醇厚温和却透着几份淡漠的声音:“就在这里敬茶吧!”
杨氏感觉到扶自己的杜妈妈动作滞了滞。
徐令宜就望了杜妈妈一眼:“夫人还在孝期。”
似在解释,又似在吩咐。
杜妈妈不禁抬头朝徐令宜望去。
他神色端肃地坐在那里,眉宇间透着几份冷峻,杨氏敬的那杯茶被他很随意地放在一旁的茶几上。
杜妈妈心中一动,不动声色地直起身来,垂睑快步退到了一旁。
宋妈妈听着有些意外。
这和夫人先前说的有些不一样。到这里敬茶,怎么个敬法啊…
可这个时候,哪有她质疑的份。
宋妈妈压下心中的困惑,动作一如之前敏捷地从小丫鬟捧着的茶盘里端起早已准备好的茶盅递给了杨氏。
杨氏心里隐隐有种异样的感觉,可宋妈妈的茶已经递了过来,她来不及多想,接过了茶盅,低头垂睑,将茶盅高举过了头顶。
徐令宜就瞥了立在太师椅旁的文姨娘一眼。
文姨娘的人顿时如在惊涛骇浪般翻滚,又如在烈火烹油上煎熬,呆滞在了那里。
让她接茶!
她是妾室!
徐令宜就又看了她一眼,目光中带着刀锋般的寒意。
好似寒九天被淋了一瓢冷水,文姨娘一个颤悠回过神来。
她深深吸了口气,强露出一个欢快地笑颜上前接了杨氏手中的茶盅。
“杨姐姐,”文姨娘的声音恭敬中透着几份亲昵,“我们夫人还在孝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