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种情况下,句句都有深意。
四奶奶当然不会等闲视之。
何况当时她也是没有办法了,置之死地而后生。
罗家是余杭有头有脸的人家,娶她时那些管事的妈妈们却斤斤计较,针头线脑也要算清楚,一点也不肯吃亏。她当时就看出来了,罗家根本就没有把她放在眼里,有意在这桩事上为难她,看她的笑话。况且前面还有个气宇轩昂、学识渊博的嫡出大哥压着,一个与罗家门当户对、嫁妆丰厚,为罗家生了嫡长孙的嫂嫂挡着,她就是想巴结婆婆,只怕婆婆未必就喜欢她在眼前晃来晃去。待她嫁过去把自己丈夫一看,分明就是个拎不清的。她就起单过的心思──趁着丈夫年纪还轻,还有改的机会,不如一拍二散出去单过。以前在娘家,家里的事全赖她支撑。她既然可以撑起那个家,一样能撑起这个家。何况这个家比那个家底子要厚很多。
可这话却不能对十一娘说。
刚嫁进门的媳妇想出去单过,那就是不孝──旁人会认为你不想侍候年纪渐大的公婆。
她想了想,斟酌道:“成家立业。我也是想给你四哥找点事做!”
十一娘笑:“那也不用让四哥去当帐房先生啊!”
四奶奶想到罗振兴为了前程还去商量永平侯…她不由心中微动:“姑奶奶的意思是?”或者是太渴望罗振声能自立,她语气里不觉就透着几份希翼。
“大哥都不担心四哥在家里吃闲饭,四嫂何必着急呢?”十一娘笑吟吟地望着四奶奶,说出一句完全不搭边的话。
四奶奶听着心里有着说不出的失落。
她以为十一娘有什么好主意能让罗振声摆脱目前这种依附的状况。
十一娘之前问那些话就是想让四奶奶对自己有一份希冀,这样,四奶奶才可能重视她的话,看见有效果了,她笑道:“大哥是嫡长子。家里的产业又是由母亲管着的。认真算起来,这一大家子的人嚼得都是大哥的。以后就是要分家产,分的也是大哥的应得的那一份。所以我说,只要大哥不在乎,四嫂不必着急。”
四奶奶此刻才恍然大悟。
这位十一娘拐了这么大的一个弯,原来是想告诉自己,五姨娘就算是生下儿子,与自己也没有什么利益冲突。
仔细一想,还真是如此。
这么多年以来,家里的产业都是大太太掌着,嫡母的陪嫁庶子是没有份的,凭大太太的精明强干,只怕罗家的产业早就成了大太太的陪嫁。加上嫡子要承担祭祀,一般会多分一份祭祀的田,就算没有五姨娘的孩子,以大太太的为人,罗振声肯定分不到多少。
自己成亲的时候,永平侯府就随了三百两银子的礼,加上徐家几房的见面礼,共有五百多两银子。
人家未必就把那点银子放在眼里。
她笑起来:“十一姑奶奶说的对。只要大哥不在乎,我们也不必着急。”
和聪明人说话不费劲。
两人相视而笑,抬眼看见五姨娘的住处。
四奶奶想到今天十一娘的表现,又想到她的身份地位…不巴结,但也犯不着得罪。她索性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五姨娘是个不操心的,屋里的事全由六姨娘打点。现在有六姨娘帮着照顾五姨娘,您也可以放心了!”
意思是说,有什么事也是六姨娘的主意,不关五姨娘的事。
十一娘璨然一笑。
六姨娘可是位身经百战的主。想当年,她对上要应付大太太,对下要应付四姨娘,还要抽着空子盯着五姨娘,只要四奶奶不掺合,像三姨娘这种只知道讨好大太太狐假虎威在罗家立足了的人根本不是对手。对六姨娘的战斗力十一娘可是很有信心的。
“四嫂说的对。”她望着四奶奶眨了眨眼睛,“我们家姨娘是个性子绵和的人,没有六姨娘帮着,我哪里能放得下心。”
十一娘毫不犹豫地把祸水引向了六姨娘。
就让三姨娘和六姨娘过过招吧。说不定还能让三姨娘早一点意识到彼此间的差距,让五娘也消停消停──现在三姨娘不就是抱着五娘狠吗?
四奶奶则掩袖而笑。
五娘处处瞧她不起,踩自己的同胞弟媳不手软,说白了,不过是看罗振声没本事,仗着自己是个举人娘子,以后前程远大,只有罗振声求她的,没有她求罗振声的。既然如此,那就让她支持的三姨娘和有十一娘支持的六姨娘好好争斗一番好了。三姨娘赢了,自己与现在没有什么差别,反正她们母女都瞧不起自己;可要是输了,罗振声少了五娘和三姨娘这两个在背后捣腾的,在自己面前肯定会更老实。她自然乐得装糊涂。
两人各怀各的心思进了五姨娘的门。
六姨娘正服侍五姨娘吃早饭,见十一娘和四奶奶连袂而来,掩饰不住自己的惊讶。
没有想到十一娘竟然能说动太夫人和永平侯让她回娘家。
她笑得比昨天更殷勤了:“十一姑奶奶吃了饭没有?五姐姐正在喝粥呢。十一姑奶奶要不要来一碗。这可是我一大早起来亲手熬的。”又和四奶奶打招呼,“四奶奶难得来一趟,快坐下来歇会。”
五姨娘看见十一娘也很吃惊:“姑奶奶怎么来了?一个人还是和侯爷一起?”
“我一个人,带着孩子们给大哥和四哥拜年。侯爷还有事。”十一娘一面应,一面上前扶了五姨娘:“昨天一回去,侯爷就跟太夫人说了您有身孕的事。太夫人说,能为夫家添丁进口,是件好事。还特意赏了二十两银子让我带给您。侯爷也备了些药材、尺头让我一并带过来。东西我已经交给大奶奶屋里的杭妈妈。”
五姨娘听了松了口气,这才回头和四奶奶打招呼:“四奶奶快请坐。”
而四奶奶见六姨娘招呼打得响亮,人却立在那里动也没动一下,知道她只是口头热情。又想着罗振声是三姨娘生的,十一娘又是专程来看五姨娘,自己在这里也不方便。就笑着和五姨娘、六姨娘打了声招呼,转身走了。
话是说到了,至于会怎么做,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十一娘没有留四奶奶,笑着扶五姨娘上床:“您还是多歇歇的好!”
五姨娘点头上了床。
六姨娘就借口要收拾碗筷去了厨房,把空间留给了两人。
十一娘就细声对五姨娘道:“六姨娘和您是一个屋里的姊妹,我和十二妹又是一个屋里长大的。六姨娘又是个聪明能干,有什么事,您托了她就成了。”
五姨娘知道六姨娘的厉害,犹豫着点了点头。
十一娘见五姨娘并不十分相信六姨娘,凭五姨娘的性情,要是自己说出来是和六姨娘换手搔痒,五姨娘肯定不愿意她拿十二娘做交换条件。真实情况不好和五姨娘说,只好编话:“六姨娘想帮十二妹攒一笔嫁妆,我答应出一部分钱…”
五姨娘由己度人,这个理由却让她相信了。她点头,又担心起十一娘来:“那岂不是很大的一笔银子?你可不要苛刻了自己!”
“我现在是永平侯夫人了,这点钱还是拿得出来的。”十一娘安慰五姨娘,“您直管放心安胎。其他的事有我呢!”
两人叙叨了几句,五姨娘就催着她走:“…几位少爷还在正院。”
十一娘见事情都交待的差不多了,又嘱咐了几句“好好保重身体”之类的话,然后去了正屋。
六姨娘不免感叹:“五姐姐可守得乌云见青天,要享福了。”心里到底有点不甘,说出来的话带着几份酸溜溜的味道。
第二百二十四章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该做的都做了,十一娘心中略定,吃过晚饭,带着孩子们回了荷花里。
三夫人正送永昌侯黄夫人和黄三奶奶出垂花门,看见十一娘回来,黄三奶奶笑着和十一娘打招呼,目光却落在了徐嗣诫身上。
木已成舟,有些事藏着掖着是对孩子的一种不尊敬。
十一娘落落大方地向黄夫人和黄三奶奶介绍几个孩子。
黄夫人微微一怔,随后露出亲切的笑容来:“我请了你婆婆明天去家里玩,四夫人到时候可要一起来才是。”
十一娘笑着应“是”,和三夫人一起送黄夫人和三奶奶上了马车,这才带着孩子去了太夫人那里。
谆哥叽叽喳喳地讲着和庥哥、诫哥玩投壶的情景,太夫人和徐嗣俭笑呵呵地听着,徐嗣勤却和徐嗣谕溜了出去,在屋檐下交头接耳。
十一娘微微地笑──徐嗣勤也到了有烦恼的年纪。
三夫人就若有所指地告诉十一娘:“家里今天来了很多客人,都是找侯爷的。侯爷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地震的第一天,反应自然有点大。
十一娘笑得风轻云淡,答非所问地道:“三爷呢?怎么没见三爷?”
三夫人很是意外,没有想到十一娘会回避这个问题──她是不知道呢?还是胸有成竹呢?
犹豫间,太夫人已招了三夫人和十一娘一起去说话。
“明天永昌侯府开春宴,后天是梁阁老家,初六是威北侯林家,初七是中山侯唐家,初八是我们家…”她把一直到元宵节的安排都说了,然后望着十一娘,“我听士峥媳妇说,初六她在家里宴请几位公主、驸马,想让你也去凑个热闹。我看这样,初六我去威北侯家,你去长公主府。”又看了三夫人,“家里的事,就全交给你了。”
十一娘和三夫人曲膝应“是”,太夫人点头,见天色不早,打发媳妇回了屋,找了白总管来问话:“外面的情景怎样了?”
白总管不敢有所隐瞒,低声道:“大家议论纷纷的,也有几位御史上书弹劾,说侯爷…”他语气微顿,“德行有亏。皇上均留中不发。”
没有提阵前收敌…看样子这件事还有一阵子折腾。
而回到院子里的十一娘却带琥珀、滨菊开了箱笼找细棉布料子。
琥珀就在她耳边絮叨着:“…珊瑚姐姐说让您放心,五姨娘那里一有什么风吹草动的,就会派了赶车的小六子来报给我们。让我们跟这边门房说一声。要是小六子过来别拦着不让进。到时候耽搁了时间。”
“这件事就交给你办吧!”十一娘笑着,从箱笼里拿出一块白底紫花的细棉布,“你们看这块怎样?我觉得做小孩子的亵衣挺好的。”
滨菊掩嘴而笑:“小孩子穿什么亵衣。我看做件小袄吧?这棉布三两二钱银子一匹呢!”
琥珀也道:“是啊。小孩子见风就长,这么好的料子做亵衣…还是做小袄吧!”
“好看!”坐在一旁小杌子上吃糖的徐嗣诫突然道,“衣裳好看!”
十一娘大笑,在徐嗣诫的小脸蛋上亲了一口:“你也知道好看!”
他捂了嘴笑,嘴里的糖流满了手。
十一娘让小丫鬟倒热水来给他净手,笑着问他:“给你也做一件好不好?”
他深深地点头:“母亲也做。”
“唉呀,夫人!”滨菊听了奇道,“五少爷喊母亲了。”
十一娘笑着摸了摸他的头。
母亲这个词太书面,她真没太大的感触。
琥珀听了却笑吟吟地跑过来:“真的,五少爷喊夫人了。”
徐嗣诫见大家都很高兴,也跟着笑。
十一娘又挑了几匹锦缎:“…给谆哥和诫哥做两件颜色鲜艳点的春裳。”又想到既然给谆哥和徐嗣诫都做,那也应该给徐嗣谕做两件。至于贞姐儿的春裳,只怕两件是不够的。只有等她回来再说。就又拿了两匹锦缎出来,商量滨菊:“二少爷年纪大些,不免内院、外院的走动,他的衣裳拿去针线房,做些燕京流行的新式样子。至于谆哥和诫哥的,就我们帮着做了吧!”
滨菊笑着点头,见冬青低头在一旁清理布料,就语带调侃地道:“那可不行,夫人。这眼看着就要开春了,没有冬青姐姐,这么多的针线活,我们怎么做得出来!”
“你要死了!”冬青红着脸去拧滨菊。
滨菊笑着躲到琥珀身后,一双大眼睛却忽闪忽闪地望着十一娘:“夫人,冬青姐姐打我。”
十一娘只是笑。
冬青脸色通红,丢了布料:“我不嫁了。”
滨菊笑道:“这倒奇了。我们什么时候说冬青姐姐要嫁了?难道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琥珀笑弯了腰。
冬青羞得无地自容,转身就朝外跑,却和门外的陶妈妈碰了个正着。要不是旁边的小丫鬟眼明手急地扶了,只怕就要摔个仰八叉了。
“这是干什么呢?”陶妈妈笑着进了屋。
琥珀和滨菊只是抿着嘴笑。
十一娘就让小丫鬟给陶妈妈端了杌子来:“妈妈可有什么事?”
陶妈妈看了一眼紧跟着十一娘徐嗣诫,笑道:“我听外院的管事们说,侯爷为了五少爷的事被御史弹劾。所以特意过来和夫人说一声。”又道,“您看,要不要把五少爷送出府去避避风头。等过段日子风平浪静了再接回来就是!”
十一娘感觉到自己的裙裾一紧。
回头一看,不知道什么时候,徐嗣诫已神色紧张地攥住了她的裙子。
“这件事我已经知道了。”十一娘笑道,“侯爷的意思让我带着。多的话就不要再说了。”
陶妈妈还欲说什么,有小丫鬟禀道:“夫人,侯爷回来了!”
十一娘目带警告地看了陶妈妈一眼,然后牵着徐嗣诫去迎徐令宜。
看见这么晚了徐嗣诫还在正房,徐令宜眼底露出几份惊讶来。
十一娘笑着解释:“我们在清箱笼,想给姨娘、谕哥、谆哥、诫哥做几件春裳。”
徐令宜点头,进了内室。
十一娘把像小尾巴一样跟着她的徐嗣诫抱了抱,然后交给滨菊带了下去,自己跟进了内室。
“外面的情况怎样?”十一娘将丫鬟端过来的茶奉给徐令宜。
“也就那样,”徐令宜啜了一口,“随机应变吧!”
十一娘见他神色轻松,不再追问,第二天跟着太夫人去永昌侯府赴宴。
黄家的客人多是亲戚内眷或故交好友,谈话的内容多围绕家庭琐事,大家问起孩子的事也直言不讳,与去梁阁老家的情景恰恰相反。梁阁老家的客人多为朝中重臣,大家看十一娘的目光都带着几份探究,却没有一个人问起孩子的事,好像这件事从来不曾存在似的。等到初六去长公主府时,情况又变了。大家对孩子的态度都带着几份不屑,认为朝中的那些御史都吃饱了饭没事做,天天盯着别人家的私事不放,根本就不用理睬。皇上的长姐安成公主更是冷笑道:“…都是一帮沽名钓誉家伙,一门心思想着怎样撞死在金鸾殿上好千古留名。”
当时几位公主正在暖阁里抹牌,丈夫地位最低、本身年纪最小的十一娘只有站在一旁看牌的份,听着不由冒冷汗。
安成公主的话是有典故的。
建安四十六年,安成公主的驸马贩盐被御史弹劾,最后被杖责四十大板,到现在走路腿还一瘸一拐的。
十一娘不好评论,讪讪然地笑了笑。
坐在安成公主下首的永安公主就道:“要怪只能怪永平侯爷位高权重,要是别人,哪还能从年前一直闹到年后。说起来,燕京又不是只出了这一桩事。”
听着她话里有话,大家的目光都落在了她的身上。
“你们难道都没有听说?”永安公主见状一怔,“常宁家的二犟子和茂国公府那混小子搅到了一起,年都没在家里过,把常宁气得,好几天都没有下床了。”
茂国公府…王琅是独子…难道说的是王琅?
十一娘心砰砰乱跳。
想到过年的时候王家的管事说王琅“受了风寒”。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强忍着心中的纷乱侧耳倾听。
“我说呢,那天大家一起去给太后娘娘拜年,怎么就独独缺了她一个。”安成公主道,“这下可真是针尖对麦芒,横得碰到了混的。只怕还有得折腾。”
“谁说不是。”永安公主笑道,“所以常宁才束手无策啊…”
十一娘已经听不下去了,看见周夫人带了丫鬟进来奉茶奉点心,就拉着她出了暖阁。
“常宁公主家的二犟子是什么人?”
“就是常宁公主的长子。”周夫人觉得十一娘性格很好,又是皇后娘娘的弟媳,请她来也有把她介绍给几位公主的意思。见她有疑问,忙细细地解释,“常宁公主只有这一个儿子,长得高大英俊,很得先帝的宠爱,不免有几份脾气。认准了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来。大家都喊他‘二犟子’。”
周夫人对王家的情况也熟,十一娘索性道:“常宁公主的长子是不是也喜欢玩相公。”
周夫人一怔,道:“你怎么知道?”
十一娘就把刚才永安公主的话说了,又把过年王琅没去给大老爷拜年的事说了。
周夫人听了苦笑:“我帮你问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第二百二十五章
太仆寺负责掌管牧马的政令,归兵部管辖。在山东、河南六郡养牧、寄养马匹。有草场因故开垦成农田的,由兵部负责每年收取租金。如遇到灾害,则要拿出来以资助卖马。
今年雪大,济南、东昌、开封、卫辉等地受灾严重,四地寺丞纷纷上京求助。常宁公主的独子任昆任兵部车驾司郎中,负责掌管仪仗、驿传、厩牧之事。几位寺丞少不得要走动走动。他是燕京有名的美男子,酷爱男风,不近女色。那接待他的场所自然由青楼移到了小倌楼。一来二去,就和小倌楼的常客王琅认识了…
“从腊月初十起,两人就不知了去向!”周夫人一面说,一面打量着十一娘的神色。
“所以,王琅根本不在家…初二的时候,十娘当然也就不能回娘家了…”十一娘听得有些目瞪口呆。想到姜桂夫人突然回燕京,“…难道这就是让她回燕京的理由?”
周夫人听不见她的小声嘀咕,却提醒她道:“常宁公主比皇上大十岁。皇上小时候,曾得到过常宁公主的照顾。只有常宁公主敢以身体不适为由不往慈宁宫问安。”
十一娘苦笑。
就算王琅的对象不是任昆,除了王家的人和十娘,又有谁有立场去管他…
这样也好,王琅有了心仪的对象,对家里的关注自然就会少了,十娘也可以安静几天了。
她长吁一口气。好不容易熬到吃了晚饭回到家里,却发现自己院子里灯火通明,笑语殷殷。
早有小丫鬟禀道:“是四少爷在教五少爷踢毽子呢!”
十一娘不由抬头望了望满头的星子:“这个时候?”
小丫鬟笑道:“四少爷下午就过来了,晚饭也是在这边用的。”
“太夫人没有回来吗?”她急步往屋里去,“侯爷回来了没有?”
小丫鬟答道:“太夫人还没有回来。侯爷和您一起出门到现在也没有回来。”
说话间,十一娘已进了屋。
“看见了吗?就这样…”满屋的丫鬟、婆子把谆哥和徐嗣诫围在中央,谆哥正拿着鲜亮的鸡毛毽子示范怎样踢毽子,他对面的徐嗣诫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目光随意地四处瞅着。
突然徐嗣诫的眼睛一亮:“母亲!”
他大叫着朝十一娘冲过来。
十一娘抱住徐嗣诫,问谆哥的乳娘:“太夫人那边可知道四少爷在这边。”
乳娘忙曲膝行礼,恭敬地道:“知道。魏紫姑娘是知道的。”
谆哥已上前给十一娘行礼:“母亲!”
十一娘点头,见他额头有汗,去摸他的背:“流汗了没有?”
谆哥挣扎了一下又安静下来:“没有!”
十一娘抱了徐嗣诫往内室去:“看你满头大汗的,进来喝杯茶。”
谆哥想了想,跟着十一娘进了内室。
自有丫鬟们服侍上炕奉茶,又有姨娘们进来问安,正喧阗着,徐令宜回来了。
看屋里热热闹闹的,谆哥和徐嗣诫一个坐在十一娘身边,一个趴在十一娘的怀里,他嘴角就不觉地翘了起来。
“这么早就回来了!”
大家忙起身行礼。
“安成公主怕吵,大家打了会牌就散了。”
徐令宜点头,去净房更衣,乔莲房就跟了过去。
秦姨娘低睑垂目,一副没有看见的样子。文姨娘则打量了十一娘一眼。
妾不过是比丫鬟身份高一点的仆妇罢了,有什么好在意的。
十一娘不动声色,吩咐丫鬟:“看看太夫人回来了没有?”
小丫鬟跑着去了。
十一娘就和谆哥卿天:“三位哥哥没有陪你吗?他们都去做什么了?”
谆哥嘟了嘴:“他们不让我跟着。神神秘秘的,关在屋里说话。”
小孩子通常都喜欢和比自己大的孩子玩。
十一娘笑道:“所以你来找诫哥玩了。”
他点头,不满地道:“我告诉五弟踢毽子,他总不好好学。”
也许徐嗣诫对这没什么兴趣吧?
十一娘笑着,就听见男子低醇的声音:“学什么踢毽子。好好背《幼学》。等正月过了就要去族学里上学了。”
她抬头,看见徐令宜换了身墨绿色锦缎道袍从净房里走了出来,身后还跟着态度恭谦的乔莲房。
孩子也是有自尊心的。
十一娘立刻笑道:“时候不早了,大家都散了吧!”
徐令宜还欲说一说谆哥的,见十一娘开了口,就把话咽了下去。
十一娘却怕他还拉着谆哥训斥,亲自把谆哥送到了门口。
回来问徐令宜:“这几天还好吧?”
“还好。”徐令宜懒懒地依在大迎枕上,“就是御史弹劾的话都说不到点子上去。我准备明天安排人写折子上去──要知道,弹劾我的人越多,皇上心里就越不安。”
这句话十一娘听得懂。
没有哪个皇上喜欢大臣结党,徐令宜的事可大可小,如果有很多很多的人都揪着不放,皇上就要考虑这其中的奥妙了。
“难道区家没什么动静?”她沉吟道,“这样好的机会,区家不可能放弃啊!如果真的放弃了…那区家可就真的不能小视了。”
“不是他们放弃了。”徐令宜淡淡地道,“是在燕京他们不能像在福建那样如臂使指罢了。”又见十一娘情绪不高,道,“怎么?累了?”
十一娘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原来他是在问自己。遂笑道:“还好。只是公主们规矩都很多,不如在永昌侯家那样的自在。”然后把王琅的事告诉了他,“…也不知道是好是坏?是福是祸?”
“任昆和王琅在一起了。”徐令宜听了很是意外,“任昆怎么就看上了王琅的。”
听徐令宜这口气,对任昆的评价比王琅好。不过,想到王琅和徐令宽有过节,徐令宜对他看不顺眼也可以理解。
她第二天差了琥珀回弓弦胡同。一是把这件事告诉罗振兴,免得罗家对十娘的误会越结越深;二是趁机去看看五姨娘,看她情况如何。
五姨娘一切都好,六姨娘把她照顾的很好。而接到消息的罗振兴却很生气。不顾年节当下,让大奶奶去了一趟王家。事情掩饰不住,王家十分羞惭,姜桂夫人不仅亲自登门道歉,王家还派管事送了价值千两白银的礼品过来。罗振兴犹不解气,大奶奶劝他:“难道还把十娘接回来不成?”一句话让罗振兴泄了气,只能催着王家把人找回来。
这样一件值得街头巷尾议论的事因为有了徐令宜私生子事件,如投在湖中的小石块,虽然泛起阵阵漪涟,却也只是漪涟,很快就消失不见。而徐令宜的事,却越演越烈。从德行有亏说到了私通敌国,从御史弹劾上升到朝臣互讦。而做为风暴中心的徐家在这场危机中反应迟缓,应对无章,行事杂乱。唯一可取之处是兄弟几个还算和睦──徐令宽为这件事和人打了几场架。
一时间,燕京城内城外议论纷纷。
十一娘并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她除了陪着太夫人去参加了几家通家之好的家宴外,就待在自己的院子里和冬青、滨菊给孩子们做针线。
谆哥每到下午就跑来和徐嗣诫玩,偏偏徐嗣诫宁愿坐在十一娘身边看十一娘绣字也不愿意和谆哥玩。谆哥不免抱怨:“…大哥和二哥说悄悄话,让三哥听不让我听。”
十一娘见他嘟着嘴,十分委屈的模样,看着他身边个个态度卑谦丫鬟、婆子,再看着坐在自己身边宁愿掰手指也不愿意离开一步的徐嗣诫,她笑着收了针线:“谆哥告诉我怎么踢毽子吧?”
“真的,真的。母亲跟我学踢毽子吗?”谆哥听了十分兴奋。
十一娘点头。怕别人看见觉得不成体统,只留绿云和红绣,派了个小丫鬟到门口守着,换了件小袄,跟着谆哥学踢毽子。
也不知道是没有这天赋还是抱着带孩子的心情不认真,十一娘学来学去总不得要领,不是把毽子踢飞了,就是把毽子踢空了。谆哥急得满头大汗,徐嗣诫只要跟在十一娘身边,干什么都可以,笑嘻嘻地帮她拾毽子,开心得不得了。
“要不,我们来跳白索吧!”
跳白索,就是跳绳。
十一娘觉得这比踢毽子更能锻炼身体,特别是像谆哥这种豆芽菜式的孩子,可以通过逐渐增加动作量达到健身的目的,还比较低调,不引人注目。
她说着,还满怀希冀地望着谆哥。
谆哥立刻挺了小胸膛:“好啊,我们来跳白索吧!”
实际上他觉得跳白索很累。但母亲笨拙,学不会踢键子,就想改玩跳白索。他总要给她几份面子。
徐嗣诫无所谓,只要十一娘觉得好他就觉好,拍着手掌:“跳白索,跳白索。”
十一娘笑着揉了揉他的头,让白总管根据他们的身高弄了三条白索来,然后把厅堂的太师椅搬开,空出中间的场地,和谆哥各拿了一根白索试着跳了跳。
徐嗣诫则拿着绳子在一旁跑来跑去。
十一娘就笑着招徐嗣诫:“来,我来告诉你跳百索!”
徐嗣诫立刻笑嘻嘻地跑了过去。
十一娘让他站在自己前面,喊着“一、二、三”,然后甩一圈绳子,停下来,再喊“一、二、三”,甩绳子。
一开始,徐嗣诫完全摸不清头绪,打了几次脚,渐渐摸清楚了十一娘的意图,知道在十一娘喊到“三”的时候跳一下。又因年纪小站不稳,摇摇晃晃像个不倒翁似的,谆哥在一旁看着直笑。徐嗣诫朝谆哥望去,一个不小心踩到了十一娘的脚。十一娘始料不及,“哎呀”一声,绳子绊在徐嗣诫的脚上,两人一起跌在地上。
第二百二十六章
“夫人、五少爷!”一旁服侍的绿云和红绣大惊失色地冲了过去。
谆哥一怔,也跑到了十一娘身边:“母亲,您怎么样了?”
十一娘感觉不到痛疼,抬睑却看见大家惊恐的脸。
游戏难免磕磕碰碰的。何况绿云和红绣的责任是服侍自己,一点点的小事恐怕都会无限地放大,连带着会让谆哥和徐嗣诫感到害怕。
“没事,没事。”她并不急着起来,笑着搂了跌在自己怀里的徐嗣诫,“诫哥,你怎么样了?”
徐嗣诫没有受伤,心里还没有等级差别,又见十一娘笑盈盈的,只当是另一场游戏,咯咯笑着扑到了十一娘的怀里。
十一娘笑着揉着他的头。
大家看着松了口气。
谆哥眼底就露出几份羡慕来,嘴里却道:“母亲快起来,地上脏!”
眼前的景象让十一娘突然想到第一次见元娘的时候。
谆哥也如徐嗣诫这样在母亲怀里嬉笑。
她伸手把蹲在一旁的谆哥也拉在了怀里,笑道:“我们都跌倒了,你怎么能站着!”
谆哥始料未及,被十一娘轻轻一带,就跌入了她的怀里。
他撑肘伏在十一娘的臂弯,表情震惊,身体僵硬。
只有徐嗣诫,笑得毫不设防:“都跌倒,都跌倒!”
谆哥嘴角绽出一个笑容,脸庞如月色般渐渐明亮起来:“都跌倒。”身体渐渐放软,伏在了十一娘的肩头。
“哎呀,夫人,地上凉!”绿云在一旁急得团团转,又不敢去拉他们。红绣索性抱了块个毡毯来:“夫人,要不你们躺在毡毯上吧?”
十一娘大笑,亲了亲徐嗣诫的脸颊,摸了摸谆哥的头发:“看把她们吓得──我们还是起来吧…”
话音未落,被派在外院看守的小丫鬟急急冲了进来:“夫人,不好了,不好了,侯爷回来了!”
五个人俱是一怔。谆哥一骨碌就爬了起来。回头又看见抱着徐嗣诫的十一娘挣扎着想坐起来,忙去拉十一娘:“爹爹,爹爹回来了!”
绿云和红绣这时才醒悟过来,一个去抱徐嗣诫,一个去拉十一娘,偏偏徐嗣诫双手紧紧地箍着十一娘的脖子,十一娘一时起不来。谆哥就帮着红绣拉十一娘…正乱着,门口响起一个威严的声音:“这是怎么了!”
熟悉的声音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
众人都在心里暗暗喊糟糕。
十一娘忙道:“没事,没事。我跳百索跌了一跤…”
说话间,她已站了起来。
绿云和红绣忙上前给徐令宜行礼。十一娘趁机整了整凌乱的衣襟。谆哥已上前几步挡在了她的面前,躬身向徐令宜行礼,恭敬地喊着“父亲”。
“侯爷回来了!”十一娘忙带着徐嗣诫上前,准备给徐令宜行礼,却见谆哥挡在自己面前,怕徐令宜发起脾气来吓着孩子,先把谆哥拉在自己身后,这才曲膝给徐令宜行了礼。
徐令宜进门看见十一娘衣冠不整地和孩子、丫鬟们乱做一团,眉头微蹙。又见她面颊红润,目光明亮,比平常多出一份飞扬,两个孩子也眼角眉梢带着笑意,表情又是一缓。看着谆哥上前挡在十一娘面前,看着十一娘把谆哥拉到自己身后,看着望着他的人眼中都流露出戒备…到了嘴边的训斥如哽在喉。
徐令宜没有说话!
是在思忖怎么说?还是气得说不出来?
十一娘才不管这些,抓住机会是关键。
她立刻吩咐绿云和红绣:“傻怔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带了两位少爷下去净手洗脸。红绣。叫春末、夏依来给侯爷更衣。”又笑盈盈地望着徐令宜:“侯爷今天回来的可真早!妾身给侯爷沏杯铁观音吧!”一面说,一面亲自撩了内室的帘子,眼睛却朝谆哥望去。
还没有从徐令宜突然出现的巨大压力中缓解过来的绿云和红绣此刻如梦初醒,机灵劲全回来了。
一个去拉谆哥和徐嗣诫:“少爷快跟着奴婢去更衣。”
一个跑去喊夏末、春依。
谆哥和徐嗣诫都有几份犹豫。前者觉得父亲没有开口就这样冒冒然地退了下去,太失礼了。后者则是不想离开十一娘,眨着大眼睛望着她。
十一娘袒护的举动徐令宜如何不知。
他不由冷冷地“哼”了一声。
真是慈母多败儿!
念头闪过,心中一顿。
原来,在自己心目中,十一娘是慈母…
他目光不觉落在十一娘身上。
就看见她目露几份焦虑地望着谆哥。
也许是受的教育不同。十一娘觉得对待孩子还是民主一点的好,给他们一些自我发展的空间,更利于身心的健康。所以她觉得自己带孩子们跳百索没有错。但心里又知道,古代对士子的要求却是持重沉稳,类似于这样嬉闹的场面徐令宜是决对不乐于见到的。
她只希望徐令宜不要因此而去责怪孩子。
要说有什么错。那也是自己的错。没有注意到时空的差异,做的有些过份了。
谆哥看见继母朝自己使眼色,父亲虽然表情不虞,却没有做声。
当着孩子教斥妻子,是一种不尊敬妻子的表现。
他想到刚才大家的欢声笑语,不知道为什么,心里觉得有些黯然,牵着徐嗣诫的手跟着绿云退了下去。
十一娘放下心来,脸上的笑容越发的从容。
徐令宜看她的表情就知道谆哥和徐嗣诫跟着丫鬟退了下去。
她是在担心自己斥责吧!
再想到自己进门时屋里洋溢的欢乐气氛、十一娘眉宇间的愉悦,他有片刻的迟疑──不说吧,堂堂永平侯夫人穿着小袄带着孩子们跳百索,实在是有失体统;说吧,她原也是想带孩子们玩,是好意…犹豫间,身后就传来撩帘的声音。
“侯爷,夫人!”恭敬的声音他很熟悉──是春末和夏依。
徐令宜松了口气。
当着丫鬟的面自己怎么能指责十一娘的不是。否则,她以后在妇仆面前还有什么颜面可言!
心中这么想,立刻觉得自己不指责十一娘是正确的决定。
他步履从容地进了内屋。
这件事暂时就算揭过去了吧!
十一娘忙叫了琥珀进来,赶在徐令宜出净房之前重新换了件豆绿色妆花褙子,殷勤给徐令宜奉茶。
就有小丫鬟进来禀道:“弓弦胡同的杭妈妈来了!”
这个时候?都快要吃晚饭了…难道出了什么事?
“我去看看!”十一娘顾不得和徐令宜解释跳百索的事,一面吩咐丫鬟“请杭妈妈进来”,一面去了厅堂。
“十一姑奶奶。”杭妈妈依礼行了礼,笑道,“大爷让我来给您说一声。十姑爷的病好了。今天下午已经带着十姑奶奶去给大老爷拜了年。让您不要担心了。”
十一娘颇为惊讶。因不知道杭妈妈对这件事到底知道多少,不好多问,强忍着好奇,笑着点头说了一声“知道了”。
杭妈妈起身告辞。
十一娘转身把这件事告诉徐令宜:“…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是王家把人找回来了还是公主把人找回来的?或者两人只是出去散散心,该玩的地方都玩到了,所以回来了?”
徐令宜听着到不觉得意外。笑道:“两人都还有差事,不可能就这样丢下来走了。再说了。这种事多的是了。只要生下子嗣,对家族有了交待。不管是王家还是公主,都只会睁只眼闭只眼。多半是出去散心去了。”
也是。又不是生活在空气中。吃喝拉撒哪一样不要钱。两人又是特权阶级,当现实和理想有了差距,回头不仅不会受到责骂,反而会被视“浪子回头金不换”…自然没有任何心里负担地回来了!
不过这样一来,只怕十娘又要不得安生了。
想到这些,她不由暗暗地叹了口气。
正说着,太夫人那边的丫鬟来请吃饭。
两人收了话题,带着谆哥和徐嗣诫去了太夫人那里。
晚上回来,十一娘主动向徐令宜解释:“…谆哥身体不好,跳百索可以活动活动筋骨。要是侯爷觉得不好,妾身以后会注意的。”
羊角宫灯的灯光射进来,把十一娘轮廓勾勒成了金黄色,平添了几份柔美的同时,眉宇间更显的稚嫩。
徐令宜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笑着帮她掖了掖被角:“以后别这样闹成一团就成了。”
“嗯!”十一娘回答的声音轻快又活泼。
只说别闹成一团,可没说不让跳。
她笑着翻身睡了。
第二天谆哥来:“爹爹没说什么吧?”很担心的样子。
“说让我们别闹成一团。”十一娘笑着,提议,“要不,我们来讲故事吧?”
这是她昨天晚上想了好半天才决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