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说,这孩子身上的东西都是用钱就能买到的。

十一娘沉思着,正欲再问,有小丫鬟隔着帘子禀道:“夫人,侯爷回来了!”

她忙朝着琥珀使了个眼色,一面下炕穿鞋,一面低声嘱咐琥珀:“看着点说话。”

琥珀深深地望了十一娘一眼,点头道:“夫人放心,奴婢省得。定不会让侯爷生气的。”

她办事一向稳沉,十一娘放下心来,刚穿好鞋站起来,徐令宜快步走了进来。

他神色凛然,眉宇间却有淡淡的倦色。

“侯爷回来了!”十一娘上前曲膝行礼,又亲自帮他解了斗篷,迎他到临窗大炕坐下。

琥珀接过斗篷交给小丫鬟,去沏了热茶进来,就听见十一娘低声对徐令宜在说话:“…人在半月泮,冬青、滨菊在那边照顾。琥珀正好过来回话。侯爷是过去看看?还是叫琥珀来问问?”

“半月泮?”徐令宜满脸的惊愕,“怎么把孩子放到那里去了?”

琥珀心中一紧。

十一娘一副很为难的样子:“那样大一个活人,又不是什么物件,想瞒着众人,妾身把府里所有能住人、不能住人的地方全想遍了,除了半月泮,实在没有更好的地方。说起来,这还是借了侯爷的威名──至少那地方没人敢随便闯进去。”声音带着点娇嗔的味道。

琥珀不由抬睑睃了十一娘一眼。

她很少听到夫人用这样的口吻对侯爷说话。

只见十一娘表情虽然有些沉重,可眼睛亮晶晶的,看上去感觉有点幸灾乐祸的样子。

她心里一跳,忙朝徐令宜望去。

就看见侯爷有些无奈地蹙了蹙眉:“算了,人已经安置在那里了,就暂时养在那里吧?反正过两天就把人送走。”

然后她看见夫人一怔:“过两天就把人送走?送哪里去?”

侯爷却没有回答,只吩咐夫人:“跑了一上午,让琥珀给我打水净脸吧!”

听到徐令宜点自己的名,琥珀忙收敛了心情,曲膝应“是”,照着吩咐去打水。

十一娘忙殷勤地道:“侯爷吃饭了没有?要不要妾身吩咐小厨房做点吃食送过来?”

徐令宜摇头:“不用了,我吃过了。”然后问起孩子的情况来:“有没有吵闹?”

该叫苦的时候就应该叫苦。

十一娘把情况大致说了说。

当徐令宜听到凤卿把冬青手咬了的时候,冷冷地“哼”了一声,很是不悦的样子;听到孩子身上有伤的时候,他表情虽然平静,但眼底有难以掩饰的错愕,显然并不知道孩子被打的事;听到孩子没有吃东西就睡着了,他又眉头紧紧锁了起来。

“等会赏冬青二十两银子。至于那孩子的伤,我会让白总管处理的。你就不用管了。”

十一娘低声应“是”。

琥珀已打了水来,徐令宜去净房梳洗了一番,又换了件家常穿的半新靓蓝色锦锻棉直裰。

“娘那边可说了些什么?”他一面问,一面脱鞋上炕。

十一娘蹲下帮他脱鞋,道:“娘只说让您回来了就去她老人家那里一趟。”

徐令宜点头,上炕倚在刚才十一娘倚的大迎枕上。

十一娘颇有些意外。

这样大的事,他难道不准备和太夫人商量吗?

坐褥上残留的余热让徐令宜的紧绷的神色松懈下来,直指心底的茶香又他眼底闪过一丝满意与惬意。可望着十一娘困惑的目光,再想到半月泮里的那个孩子,他不由又露出几份尴尬来。

“十一娘。”他目光真诚地望着她,语气有些斟酌,“我当时气糊涂了。孩子的事,没有好好考虑。只想着,既然是徐家的孩子,总不能让他就在那腌臜地方长大,最后变成娼伶之流…”

十一娘心中一震。

这孩子的生母果然有问题!

而徐令宜见妻子脸色微变,心中颇有些不安,忙道:“这件事本应该事先商量你。可当时的情况特殊,孩子的生母早逝,那边瞒着我们,只是一味的要钱。今年又欠了赌债借了高利,竟然铤而走险把孩子给卖了准备跑。要不是及时赶到…”他说着脸上就露出苦涩的表情,“见了我还敢叫嚣,只怕买孩子的也是有心人。又怕事情传播开了不好收场,只好暂时抱了回来…”

徐令宜就这样抱了个孩子回来,一句解释的话也没有,十一娘的确有些不好受。现在见他低头,又事已至此,不好不买他这个面子。索性好人做到底。微笑道:“侯爷的心情妾身能想象。不管怎样,总是自家的骨血,要是好生养着,纵是不认祖归宗,正正经经地有口饭吃也就罢了。可要是因此而落入不堪之地,不免心中生痛。”

徐令宜见她语气缓和,大大地松了口气:“夫人说的极是。”

十一娘却另有思量。

他先斩后奏,仔细一想,还是因为他对自己的信任有限。要不然,孩子带回来的时候就会在第一时间向自己解释。照现在的情况来看,明年开春自己就要当家了。到时候事会更多,不免会涉及或是危害到府里老人的利益,自己是继室,又是庶女,头顶上还有太夫人,很难从身份上压倒那些管事的妈妈,只能以能力取胜。可到了自己这个位置,能力只占三分,主要还是得看太夫人和徐令宜支持不支持。她这段时间也仔细观察了,想得到太夫人的支持,就必须得到徐令宜的支持,想得到徐令宜的支持,就必须让他无底线的信赖自己。要不然,有了矛盾就解释一番,就算徐令宜不累,自己也会觉得累。不如趁着这机会表现一下自己,看看他的反应。能成就成,不能成,自己也知道以后怎样和徐令宜相处了。

主意一定,她立刻笑道:“妾身只是担心,这孩子毕竟不是侯爷的,我们问也不问一下五爷就自作主张…只怕,好心却办成了件坏事!”

她的话音未落,徐令宜已是满脸的震惊。

他瞪得一双大大的凤眼望着她:“你…”

开弓没有回头箭。

十一娘笑吟吟地望徐令宜:“别的我可不敢说。可要是侯爷的孩子,纵是再不济,侯爷也会护着他的周全,断然不会有人敢这样抽打他…”

徐令宜苦笑,望着她的目光却渐渐变成了欣慰:“默言…”

十分嘘唏感叹的样子。

十一娘微微一笑。

自己还是有点运气的。

她继续扮演着推心置腹的角色:“还有五弟妹那里。这件事迟迟早早会传到她耳朵里。她如今又是双身子。要是有个万一,我们可怎么向定南侯爷交待…”

“这件事你不用担心。”徐令宜道,“我今天一早就是去了定南侯府。毕竟是婚前的风流韵事。老侯爷知道了虽然有些不高兴,不过后来听说小五在和丹阳成亲以后就断了。对方因此才不满的。老侯爷的气也就消了。还主动和我商量,把这事先暂时瞒着丹阳。等她生产以后再说。”

女婿有了私生子,老丈人不仅不责怪,反而认为女婿迷途知返而感觉到高兴,主动帮着女婿瞒着女儿…

虽然知道这是这个社会的风气所造成的,十一娘还是感觉到有点别扭。

“不过,你怎么知道这孩子是小五的?”徐令宜饶有兴趣地望着她,神色很是轻松,像和老朋友闲聊似的。既然妻子已经很聪明地通过只言片语猜到了相真,自己在她面前为兄弟的颜面强撑着也就没有什么意义了,“我还特意嘱咐小五,这件事我会帮他办妥,他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还怕他心里害怕,一直强忍着没有发脾气…”话是这么说,可提起这件事的时侯脸色还是阴了下去。

“孩子和徐家人长得一模一样。”十一娘道,“三爷是个本份人,断然做不出这种事来。我们四爷呢,又是个心高气傲的,要是看上哪家小姐还有可能…”她半是打趣半是哄他,“那就只能是五爷了。”

望着她带着几份调侃的笑容,徐令宜突然想到了乔莲房。

不知道为什么,他脸一红,不自觉地解释起来。

“…当时喝得微薰,又在自己家里,也没多注意…后来听见有女人在厅堂说话,好像是裙子勾破了,有小丫鬟领人到这边来换裙子…当时只想着既然能到这小院来,自然是通家之好。人已经进了屋子,丫鬟又走了,我再出声,只怕别人下不了台…就匆匆躲到了屏风后面,想等她换了裙子出去,自然也就水过无痕了…谁知道乔姨娘突然惊呼一声…我只好隔着屏风自报了家门,外面却突然有脚步声传来。我心中一急,也没细听,就喝斥了一声,想把来人吓走…后来的事,你也知道到了…”

第一百九十二章

十一娘愕然。

她没有想到徐令宜会跟她说这些。

又想到第一次见面时他的冷峻和现在红着脸喃喃低语的样子,不觉莞尔。

徐令宜见妻子嫣然一笑,脸上有些挂不住,微愠道:“我说的是真的。事后也问乔姨娘为何尖叫,乔姨娘说是突然发现屏风后面有人…完全是一场误会。”

十一娘把他的变化看得分明,心中暗叫不好,忙道:“侯爷是什么人?平南蛮,征西北,堂堂男子汉大丈夫,何须对一个妇人扯谎!”

这高帽子戴得有讲究。

徐令宜明明知道,心里却不由自主地愉悦起来。再联想到自己不明不白地抱了一个孩子回来,一句话也没有向十一娘解释,十一娘却从未怀疑过自己,心里突然就有了一种踏实的感觉。话也就毫无忌讳地说了出来:“看起来,这件事是小五的错。可认真说起来,却是我的错。”他声音就有了几分沮丧,“那几年我在外征战,家里的事管的少。等我回来的时候,他已经变成了一个只知道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了…我看着心里就不舒服,对他自然没有好言语。他也看着我害怕,有事没事都远远地躲着。出了事别说是找我商量了,第一个就想着怎样把我瞒过去…”他倚在大迎枕上长透了一口气,目光有些茫然地望着承尘,“说起来,我小时候也不是个安份的。可二哥那时待我,却从来都是温言细语,有商有量的。我们兄弟有事,二哥也是不遗余力…我对小五呢,不是打就是骂的。出了事他自然不敢跟我说。也不怪他走到今天。说起来,我,我不及二哥良多。”话到最后,已无限怅然。

有个死去的人做标准,活着的人很难逾越。

十一娘有些同情地望着徐令宜。

“现在开始改变也不晚啊!”她的声音出乎自己意外的柔和,“何况五爷今年才十九岁,您以后赋闲在家,多的是时间。”

徐令宜凝眸注视着十一娘。

她的神态安祥,笑容恬静,望着他的目光真诚,又带着几份包容。

他的心绪骤然变得十分平静、安宁起来。

“希望他受了这样的教训能变得懂事些吧!”徐令宜长叹一口气。

十一娘想起一桩事来:“可查出来是什么人想买孩子?”

徐令宜摇头:“暂时还没有什么消息。”

两人正说着,有小厮进来禀道:“侯爷,弓弦胡同的大舅爷来了!”

徐令宜神色一正,吩咐小厮:“请大舅爷进来!”然后起身下炕。

十一娘亲自打帘送他出了门,然后叫了琥珀来:“你去半月泮看看。小孩子,不懂那么多。给他吃给他喝他就会亲近你。你拿些糕点过去,让冬青好好哄着凤卿吃些东西。侯爷说了,过两天就把人送走。让她辛苦这两天。”

琥珀应喏着退了下去。

有小丫鬟进来道:“夫人,侯爷让您去厅堂。”

十一娘到镜台前整了整鬓角、衣襟,然后去了厅堂。

徐令宜和罗振兴一左一右地坐在黑漆四方桌的两边,桌上还垒了几个送礼用的、贴了福字的纸匣子。看见十一娘进来,罗振兴起身喊了声“十一妹”。

十一娘忙上前行了礼。

徐令宜指了自己下首的太师椅:“也没有外人,大家坐下来说话吧!”

十一娘恭声应“是”,坐了下来,有小丫鬟上了茶,然后蹑手蹑脚地退了下去。

徐令宜这才道:“振兴这次来,是帮着朱公子送年节礼的。”

朱公子送年节礼…朱安平吗?

念头一闪,罗振兴已笑道:“是七妹夫,特意差人给各家送了年节礼来。没想到路上比预想的还要难走,所以耽搁了日子。今天中午才到。我留着吃了饭,这才陪着过来。”

“七姐夫真是太客气了!”十一娘有些不好意思。

同样是第一年出嫁的女儿,她和五娘都只送了长辈,却没有送平辈。

她朝徐令宜望去。

徐令宜立刻朝她点了点头,意思是说自己已有了准备。

十一娘松了口气。

罗振兴已道:“七妹还特意指了几样东西是给你的。我已经帮着带过来了。”

既然来京里送年节礼,再派几个妈妈跟着随行过来给长辈问个安,又体面又不碍事…怎么没想到这一茬,还让大哥一个男人帮着带东西…

心里嘀咕着这个朱安平办事毛糙,人却笑着起身朝罗振兴福了福:“有劳大哥了。”

罗振兴笑着说了一声“举手之劳”,然后虚推了一下桌上的纸匣子:“我原准备让随车的妈妈们进来给你问个安的,你也好问问七妹的近况,互相传个体己话。只是那两位妈妈怕失了礼,无论如何也不敢进来。只好我代劳了。”

十一娘不由汗颜。

原来,不是人家办事毛糙,而是怕她门槛高,不敢进来…心里不免有小小的遗憾。如果能见个面,问问七娘的情况该多好!

她不由道:“既然如此,就让两个妈妈进来我瞧瞧吧!”

罗振兴笑道:“还是算了吧!免得把别人吓着。”

十一娘不好勉强,待一旁的绿云收了匣子,徐令宜就问起大老爷和大太太来:“…两老的身体还好吧?”

“还好。”大太太的身体不是一天两天的事,罗振兴客气地应道。

“有什么要我出面的就说。”徐令宜道,“我前两天刚得了两支五十年的人参,你等会带回去给两老补补身体。”

罗振兴忙推辞:“侯爷的身体也不好,正是用药的时候。怎么好受您的参。”

“一家不说两家的话。”徐令宜径直喊了小厮去找白总管拿参,又道,“岳父可有什么打算?”

罗振兴脸色微赧,以为徐令宜问上次让他转的话大老爷反应如何。

“爹爹是书生脾气,只怕要过些日子才能知道皇上大赦天下的用意。”

徐令宜眼底闪过一丝无奈,道:“岳父为官一任,造福一方。这样赋闲着实在是可惜。只是皇上正值壮年,想学太宗皇帝文治武攻,做一代圣君。明年开春是大考,动的位置更多。柳阁老致仕也有两年了。振兴还是好好劝劝岳父。拿定了主意,我也好从中周旋。”

暗示罗振兴把大老爷的工作做通,让他一心一意跟着皇上干,他明年春天可以帮着谋个缺。

罗振兴听了却没有流露出应该流露的喜悦来,而是阴晴不定了半晌,然后毅然决然的望着徐令宜:“侯爷的好意振兴心领了。只是爹爹年纪大了,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与其谋得高位让家里的人提心吊胆,不如就这样在家含贻弄孙、种花养鱼来得悠闲。”

竟然婉拒了徐令宜的好意。

徐令宜很是意外,犹豫道:“你要不要回去商量商量岳父?”

罗振兴望了满脸惊讶的十一娘一眼,摇了摇头:“还是别商量他老人家的好。”又道,“如今朝局变幻莫测,圣心难揣。与其这时胡乱掺合,还不如在家里安稳度日。”说着,起身朝徐令宜长揖,“还望侯爷体谅振兴一片苦心,成全振兴的孝心。”

十一娘心里暗暗点头。

虽然这样做阻碍了大老爷的前程,有些不孝,但相比大老爷所谓的雄心壮志,还不如就这样让他赋闲在家,至少不会惹出什么乱子来。而且后年罗振兴该散馆了,与其为大老爷谋得一职,还不如想办法为罗振兴谋个好差事。

徐令宜有些拿不定主意。

他到不是反对罗振兴的意见,相反,他很赞同罗振兴的做法,对罗振兴这种审时度势的行为还很欣赏。可他的身份却是女婿…谁不希望自己娘家飞黄腾达,然后反过头来帮自己在夫家站稳脚跟。何况自己又不是没有能力帮大老爷。

想到这些,他就朝十一娘望去。

十一娘见徐令宜一直没有做声,朝他望过去。两人的目光就在空中碰了个正着。

看见徐令宜眼底的犹豫,她立刻朝他点了点头,意思是赞同罗振兴的主意。

徐令宜眼底就闪过一丝诧异。

十一娘索性笑着问罗振兴:“大哥后年就要散馆了吧?”

罗振兴一怔。

徐令宜已明白过来。立刻放弃了追问大老爷的事,笑着问罗振兴:“那振兴有什么打算呢?我看吏部不错。你有没有意思去吏部历练历练呢?”

留在燕京做堂官,然后从六部之首的吏部开始做起…这已经是个很高的起点了。别人求都求不来。

十一娘也笑望着罗振兴。

罗振兴却继续委婉拒绝了:“…读了这么多年的书,都是纸上谈兵。想做个造福一方的能吏,还是从县令做起的好。”

徐令宜微微一笑,道:“虽然说能吏多是从县令做起,不过,你先在燕京做几年堂官,结交些朋友。以后再外放,对你行事有好处。”

罗振兴还欲说什么,徐令宜已道:“反正还有些日子。这件事你好好考虑考虑,不妨听听岳父的意思再做决定。”

徐令宜的态度已经很明显,罗振兴不好再说什么,两人闲聊了几句,罗振兴说还要去给四娘送年节礼,起身告辞。

俩口子陪罗振兴去太夫人那里行了礼,送他到垂花门口。

白总管给朱家的回礼已经备齐了,几个小厮正往朱家的马车上般。十一娘看徐家回了朱家满满一马车的东西,吓了一跳。

罗振兴苦笑:“朱家礼重,我们各得了一车东西。”

十一娘失笑,不禁低声道:“七姐真嫁了个财主了!”

徐家送年节礼也不过按每家八十两银子开销,抬了十抬送过去罢了,朱家却论车装。

第一百九十三章

回屋的路上十一娘问徐令宜:“朱家都送了些什么东西来?”笑吟吟,十分感兴趣的样子。

“礼单在回事处。”徐令宜叫随身的小丫鬟去叫白总管,“问问就知道了!”

白总管刚才亲自指挥小厮们装车,听到徐令宜要礼单,想了想,亲自去回事处拿了礼单,又让人把回礼的单子找出来,这才一路急步去了正屋。

“…白糖十斤,红糖十斤,莲子米十斤,白木耳十斤,黑木耳十斤,黑胡椒二斤,白胡椒二斤…”十一娘笑道,“年事货办齐了,提锅就可以上灶了。”

徐令宜也笑道:“拿过来我看看。”

十一娘把礼单递了过去。

一直躬身低头的白总管就从衣袖里掏了份礼单出来:“夫人看看,这是我们的回礼。”

一旁的绿云接了递给十一娘,十一娘翻手打开:“…驴打滚十斤,豌豆黄十斤,茯苓糕十斤,海棠果脯十斤,枣脯十斤,梨脯十斤…”全是燕京的名产,却值不了几个钱。

她暗暗有些吃惊。

一直用眼角的余光观察着十一娘的白总管看着笑道:“夫人,朱家送来的都是些特产,总值有二百两银子。我想着,既然人家这样上心,我们要是送些寻常的东西去倒显得不成敬意。所以特意按着差不多的样子捡了些燕京的特产送过去。也算是我们府上的一点心意了。”

二百两银子…四娘、五娘、十娘、她,还有大哥、三哥、四哥,这就是一千四百两银子…十一娘只觉得热汗直冒。不过,听白总管这口气,徐家应该是还了相应的东西过去。

当着徐令宜的面,她自然要给白总管面子。

“白总管办事一向妥当。”十一娘笑着将还礼的单子递给绿云,绿云又恭敬地递给了白总管,“我们姐妹各处一方面,各送相应的特产最好。两家人都可以尝个鲜。”

白总管不动声色地拿眼睛睃徐令宜──见他微微颌首,心里立刻像点了灯似的亮敞起来。

“夫人夸奖。这都是小人的份内之事。做了几十年了,哪有做不好的道理。”他恭敬地回着十一娘的话。

“你也不用谦虚。”徐令宜把朱家的礼单递给白总管,“你也当得起夫人这句夸奖。”

笑容就止不住地从白总管脸上流露出来:“这也全是仗着侯爷的指点,小人兢兢业业才没有出什么大差错。”

瞧这表情,这话,真是个人物啊!

十一娘在心里微微赞叹。

“你兢兢业业的,与我有何关系?”徐令宜很难得地笑着和白总管开了句玩笑,然后叫了临波来,“你和白总管去趟半月泮,把那边整整。”

是让临波把孩子的事告诉白总管吧!

十一娘思忖着,又听见徐令宜吩咐临波:“你顺便把我日常惯用的东西都搬到夫人这边来。”

把日常东西搬到自己这里来…

她表情微僵。这算不算搬石头把自己的脚砸了?

临波听了恭声应是,领了白总管出门。

白总管却看了十一娘一眼,这才退了下去。

徐令宜就歉意地朝着十一娘笑了笑:“那孩子住在半月泮,吃喝拉撒少不得要麻烦白总管,何况他身上还带着伤…”

是在向她解释为什么让临波带白总管去半月泮吧?

知道的人越多,走漏风声的可能性就越大,相对应,自己的风险就越小!

十一娘笑盈盈地望着徐令宜:“能有白总管相帮,妾身凿实松了口气。要不然,有些事还真不好办!”

徐令宜点头,正欲说什么,有小丫鬟进来禀道:“侯爷,夫人,乔府三太太来了!”

乔莲房的母亲!

十一娘愕然,朝徐令宜望去。

徐令宜也很是吃惊地望着十一娘。

十一娘脑子转得飞快,笑道:“快过年了。乔太太想来是不放心乔姨娘,所以特意过来瞧瞧。”又道,“不过,家里有吃有喝的,过年的钱和衣裳也都分派下去。乔太太过虑了。”

徐令宜听了没有做声,淡淡地说了一句“我先进屋了”,就径直回了内室。

十一娘微微一笑,吩嘱小丫鬟:“请乔太太进来。”

母子连心,她并不反感乔太太来看乔莲房──前提是别掺合到徐家的事务中去,别把徐家当自家菜园子门似的想进就进想出就出。

不一会,小丫鬟领了乔太太进来。

她穿了件真紫色素面妆花袄,神色还是那样端凝。

两人见了礼,十一娘不待乔太太开口,已主动笑道:“乔太太是来看乔姨娘的吧?”然后看了一眼东次间立着的自鸣钟,“我和侯爷马上要去太夫人那里了。等会就不送乔太太了。”很是客气。

既然已经放她进来,就用不着为难她,反显得自己小家子气,索性大大方方地让她去见乔莲房。

乔太太颇有些意外十一娘的爽快,看了一眼内室的帘子,斟酌道:“谢谢夫人!她身子骨弱,往年冬天都不安生,我有些担心,特意来看看。”

“哦!”十一娘微一笑,“许是今年吃了不少补药的缘故,倒没有听说有什么不好的。乔太太不如把乔姨娘往年吃的药方子差人递过来,我也好请个太医看看,照着这陈年的旧疾熬几副药膏吃,把身体调理调理。这样三天两头身体不好,可不是个事。”

乔太太听着心里冷冷一笑。

好你一个锦里藏针的罗十一娘!

你不过是想挟持我罢了。

我要是拿出来往年的药方子,只怕会说莲房的身子骨不好,不适宜生养子嗣;如果我拿不出往年的药方子,又会暗示别人说莲房在装病。

你有上墙计,我有过墙梯。

前些日子乔夫人问起莲房的事,知道她还没有动静,让太医院专门开了一副调理身体的药膏给莲房。到时候,拿了那个方子给你看,看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念头一闪而过,她笑着给十一娘谢道:“多谢夫人。我正为这事犯愁。现在有了您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回去就把莲房往年惯用的旧方子拿过来给夫人瞧瞧,您也好照着行事。”

反应还真是快!

十一娘回了一句“那就麻烦乔太太哪天差人送来”,然后端了茶。

乔太太知道这是要送客了。曲膝行礼,跟着小丫鬟去了乔莲房那里。

乔莲房早得了信,让绣橼在门口候着,自己沏了上好的铁观音,用红漆九攒梅花盒装了冬瓜蜜、桃脯、五香瓜子等零食在屋里等。

乔太太先问绣橼:“侯爷待你们小姐可还好?”

绣橼掩袖而笑:“太太放心,侯爷待我们小姐在这院里还是头一份。”

乔太太放下心来,和绣橼进了屋。

乔莲房忙上前行礼,将乔太太迎到临窗的大炕上坐下,亲自给母亲捧了茶。

乔太太透过玻璃窗户望着外面纤毫毕露的冬青树叶子,长长地叹了口气:“你这屋子,不比乔家正经的小姐、夫人差。”

乔莲房笑着用牙签挑了一块桃脯递给母亲:“大家住的都差不多。”

乔太太刚从十一娘那里来,那边只是比这边宽敞些,论起精致,到的确差不多。

她不知道,三位姨娘住的地方,原是二夫人新婚时的院子,徐家曾经好好地修缮过一番。后来因二爷死在这里,因是英年早逝,大家都不愿意住进来,元娘特赏了秦姨娘和文姨娘,待乔莲房进门,也就在这里辟了一间给她…

乔太太接过桃脯吃了一小口:“你叫我来,有什么事?”

前两天乔莲房让绣橼用一两银子买通了一个粗使的婆子给乔太太送了个口信。

乔莲房听了脸色微红,低声道:“那年伯父从宣同回来,曾经带了好几床绡纱帐子。当时我也在场。其中有一床水墨画的帐子,很漂亮。我想让娘帮我讨了来。”

乔太太怔住:“你要那帐子干什么?”心里却想着那帐子如烟似霞,收起来可以不过一拳手大,乔夫人一向把它当宝贝似的,只在每年六月晒衣的时候拿出来翻晒一番,只怕不是那么容易讨到手的。

当着母亲的面,乔莲房还是有些不好意思。赧然道:“侯爷嫌罗帐闷…十一娘那边已经换了细葛布…我听说文姨娘那边也有一顶…”说着,语气里到底流露出几分不屑来,“这些人只知道细葛好,绡纱太薄又花哨,挂了艳俗,却不知道绡纱织成水墨画或是墨宝,是顶风雅的东西…”

乔太太听着叹气:“你这样越过了十一娘…总是太打眼睛了。”

乔莲房不以为意:“她又不会来我屋里…纵是有小丫鬟报与她。这是我的东西,又入了侯爷的眼,我就是送给她又如何。只怕侯爷知道了,还以为是她强索去的。难道我不挂这帐子,她就会对我另眼相看不成。”

乔太太听着女儿说的也有道理,但这样办了却不妥道。商量她:“要不,你先到侯爷那里透个音。说自己不知道侯爷嫌罗帐气闷,有一副自己闺中十分喜欢的绡纱水墨帐,是自己过来的时候乔夫人特意让带过来的。一直放在箱底不敢挂…”

乔莲房听了笑容绽放:“还是娘考虑的周祥。”

“你这孩子。真不是个省心的。”乔太太看见女儿像以往一样露出开怀的笑容,自己心里也跟着高兴起来,低声问她,“我上次给你带的药你可按时吃了?”

乔莲房脸色微红:“按您的吩咐按时吃着了!”

乔太太轻轻抚了抚女儿的头:“你要早点生下儿子才行。要不然,总归是虚的。”

乔莲房不语,低头玩着衣角,眼角眉梢却有掩饰不住的欢快。

第一百九十四章

送走乔太太,十一娘回到内室,见徐令宜正依在临窗大炕的迎枕上发呆。

她笑着上前给徐令宜沏了杯茶。

徐令宜听到动静回过神来,问她:“你看,把孩子放到老家给香溢帮着带,怎样?”

十一娘脑海里就浮出那那个身材壮实却面带几分敦厚的妇人来。

“她原是在娘面前服侍过的。”她笑道,“侯爷也熟,肯定知道她的禀性。既然觉得不错,想来不会有错。”

徐令宜起身:“走,我们去娘那里──这件事总是要跟她老人家说说的。”

十一娘觉得这事还是徐令宜自己去商量太夫人的好。自己在场,万一老人家脸上挂不住,岂不白白去添堵。

“侯爷不去看看孩子吗?”她道,“说是一直没吃饭。我一直担心着。”

徐令宜犹豫半晌:“还是算了吧!反正过几天要送走的。”

一副怕多接触的样子。

火石电光中,十一娘恍然大悟。

人和人都是通过接触才建立感情的。

自己虽然担心那孩子的处境,却也只叫了琥珀来问而没有去看一眼。说白了,也是怕和孩子接触多了产生感情…

她不由微微叹口气。

徐令宜却以为十一娘是对自己失望,心中躇踌半晌,道:“要不,你自己过去看看吧?我去娘那里。跟娘说说这件事。”

十一娘本就不想去,自然是应了。

送走徐令宜,她正在那里迟疑着要不要去看看孩子,琥珀跑了进来。

她脸色有些发白,草草给十一娘行了个礼,朝着十一娘使眼色:“夫人,白总管让我来找您。”

白总管让人来找…十一娘第一个念头就是孩子有什么事!

她立刻带琥珀去了内室。

琥珀逼不及待地道:“凤卿少爷不见了?”

十一娘脑子“嗡”地一下,心砰砰乱跳:“说清楚。什么叫孩子不见了!”脸色苍白如纸。

琥珀低声道:“我带了东西过去,凤卿少爷躲在床角,任我们怎么哄也不过来吃东西。洗澡可以强抓着洗了,可这吃东西却…后来还是冬青姐姐说,把东西放在炕几上,我们的人都出去,他自然会吃了。后来我们就照着冬青姐姐的吩咐,把东西放在炕几上,过了大半个时辰进去,凤聊少爷和吃食都不见了。”

十一娘松一口气,“可能是孩子躲在什么旯旮的吃东西。”

琥珀摇头,神色间有些慌张:“白总管、临波、照影都帮着找了,没找到。”

十一娘突然想到那个买孩子的人一直没有找到…

她感到事情闹大了。

“你去太夫人那边,在不惊动旁人的情况下通知侯爷。”十一娘脸色凝重,眉宇间自有肃然之气,让琥珀心中一凛,“我去半月泮。”

琥珀虽然没有十一娘知道的多,可一个三岁的孩子,竟然从半月泮不见了,怎么想怎么透着诡异。

她连连点头。

“深吸一口气。别让人看出破绽来。”十一娘嘱咐琥珀,自己倒先吸了一口气。

事情已经发生了,多想无益。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想办法善后。

这样一想,心态立刻平和下来。

十一娘身姿挺拔地和面色如常的琥珀走了出去,然后让小丫鬟叫了竺香来。

“她们在半月泮收拾东西,我们也去看看。”她笑着吩咐竺香。

竺香却没有多疑,笑道:“奴婢一直想去看看。夫人也很想去看看吗?”

“是啊!”十一娘一面和她闲聊,一面带着她和琥珀去了后花园。琥珀在花园门口和十一娘分手,延着漏窗墙旁的夹道去了太夫人那里,十一娘却领着竺香过了碧漪闸亭,上了东西走向的青石通甬道,过了春妍亭,顺着山坡旁的一条羊肠小道往前去。

竺香不动声色,见前小道旁偶有荆棘伸出来,越过十一娘走在前面。很快就看见条丈来宽的河,河面上还架了道半丈宽红板轿。

这里应该就是绿云说的那个后花园唯一能通到半月泮的小桥了。

她转身扶了十一娘:“夫人小心。”

十一娘点头,打量前面山坡下三间茅草房。

周围遍植合抱粗的参天大树,黄泥稻草糊成的人高篱笆,里面分畦列亩,土坯叠成的井台、柳木做成的辘轳一一俱全,如果再养些鹅鸭鸡的,那就真是一副农家小院的模样了。

两人快步到了篱门,正要喊人,一个十六、七岁的清秀男孩子走了出来。看见十一娘,他一喜:“夫人。您来了。”

是照影。

十一娘点头。

照影已三步并做两步过来开了篱门:“怕是凤聊少爷藏在什么地方,所以一直关着篱门。”他解释道。

“还是慎重些的好!”十一娘一面应着,一面和照影进了半月泮。

和外面的朴素自然不同,茅草屋里青石铺地,玻璃做窗,纱橱锦槅,摆黄梨木的家具。

白总管和临波已匆匆迎上来行礼。

十一娘正色道:“都搜了些什么地方?”

她眉宇间有凛然之气,让白总管和临波一怔。顿了顿,白总管才道:“全都搜了。正准备搜外院。”话音未落,眼睛红肿的像核桃似的冬青和滨菊畏畏缩缩地从东间走了出来。

“夫人,都是我们的错。”两人不约而同地跪下,“没把您交待的事办好。”

“起来吧!”现在追究这些有什么用,重要的是大家齐心协力把人找到。

竺香上前扶了两人。

十一娘由白总管和临波、照影陪着观察了一下屋子。

东间是书房。全是一槅槅的书,临窗大炕,摆张大方炕桌,炕几上有本《心经》。西间是卧室,六柱万字不断头镶楠木床,挂着半新不旧的石青色的锦锻帐子,靓蓝色的褥子宝蓝色被子。床边沉香木屏风,四扇门的高柜,墙上悬一柄龙泉剑,窗边长几上一张古琴。

“孩子是什么地方不见的?”她问。

冬青喃喃地道:“在卧室里不见的。”

十一娘仔细看了看,并没有发现后门,问照影:“除了刚才我们进来的篱门,可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出去?”

照影领十一娘出门,站在台阶上指了一旁山坡下青石铺成的小道:“从这里直通外院的夹道,出了夹道往西一直朝前,有道角门。过了角门,就是外院。只是这角门平日都锁着,钥匙只有我和临波有。”说着,从衣领里掏出一个用红绳串着的铜钥匙出来,“这是我的。”

一旁的临波听了也忙扯出自己挂在脖子上的铜钥匙给十一娘看:“这是我的。”

“我们刚才去看过,角门的钥匙好好的,上次留的暗记还在,没人动过。”

十一娘点头,和临波、照影、白总管、竺香等人进了屋。

她吩咐竺香,“你去拿了笔墨纸砚来,把大家搜过的地方全记下,看有没有遗漏的地方。然后按地方分块,我们再搜一遍──孩子可不是什么物件,会跑动的。”又望着白总管,“这件事还要麻烦白总管。就说是半月泮丢了东西,烦请白总管查查,除了我们这些人,可还有谁进入过半月泮。半个时辰后您给个话我。我心里有数,也好做安排。”

白总管见十一娘轻声轻语的,却做事有条不紊,说话清晰明了,就是自己,也只能这样安排,又想到侯爷把日常惯用的都搬到了正屋去…躬声应“是”,去查妇仆的行踪。

竺香先给十一娘沏了杯热茶,这才和滨菊、冬青、临波、照影凑到一起,把查过的地方都列了单子出来。

“床底、罗帐后面、屏风后面、高柜里、书案下…”

好像能找的地方都找遍了。

十一娘问照影:“谁负责的东间?谁负责的西间?谁负责的厅堂?”

照影道:“冬青姑娘和滨菊姑娘负责的东间。我和临波负责的西间。琥珀姑娘和白总管负责的厅堂。”

“那好。现在冬青和照影负责厅堂,滨菊和竺香负责西东间,临波负责西间。大家再搜一遍。”

六人齐声应是,把三间屋子重新搜了一遍,依旧一无所获。

在白总管那样一个精明强干的人主持下都没有收获,不可能自己出面就会有质的变化。这原是在十一娘的意料中,只是事关重大,自己不再搜一遍,有些不死心。

现在看来,只有等白总管的消息了。

大家都很是气馁,特别是冬青和滨菊,像打了霜的茄子──焉了。

要知道,当时是冬青提议的、滨菊附合的,这要是追究起来,她们可是罪魁祸首。

十一娘安抚地朝大家笑道:“都坐下歇歇吧!忙了大半天,也累了。”然后吩咐竺香给大家沏杯茶,“提提神。我们再搜搜院子里!”

发生了这样的事谁也不愿意,更要冷静,切不可这时候就追起责任来,寒了大家的心──如果等会还需要搜人,都怕负责任,不求有功,只求无过,肯定不会尽心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