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娘看着去太夫人那里吃晚饭的时候还早,去了冬青的屋里。

冬青屋子还如往昔一样收拾的干净整洁,针线筐里散落针头线脑,炕桌上堆放着几双做好的鞋。

看见十一娘进来,她吃了一惊。

“夫人,您怎么来了?”她忙趿鞋下炕去扶十一娘,“有什么事差了丫鬟跟我说一声就是。”

十一娘坐到炕上,接了冬青亲自沏的茶,望着炕桌上的绣工精细的女鞋,颇有些感叹地道:“冬青,你现在四天做双鞋…这样天天窝在家里,一定很是无聊吧?”

第一百八十五章

“不会啊!”冬青笑道,“比起以前,我现在天天吃了睡,睡了吃,闲着的时候就做做针线打发日子,过着大小姐一样的日子。怎么会觉得无聊啊!”然后笑着从炕柜里拿出一个包袱来,“我做夫人做了两件综裙,您看喜欢不喜欢!”说着,打开包袱,露出里面玫瑰红和大红色锦缎。

“又给我做东西。”十一娘笑着抖开裙子。

玫瑰红绣石青斑竹,大红色绣绿色梅花。

“都很漂亮。”她笑道,“我更喜欢玫瑰红的。”

冬青笑着收了:“太夫人年纪大了,喜欢鲜艳的颜色,您有时也要应应景才是。”像大姐姐的口吻。

十一娘露出愉悦的笑容,想起以前她常常这样叮嘱自己,看了绿云一眼,示意她们都退下,和冬青说起体己话来。

“算算日子,你最小的妹妹也应该嫁了吧?”

上次大老爷回余杭,大太太身边的江妈妈随行,琥珀、冬青几个都让江妈妈带信回去,大老爷回来,江妈妈还带了冬青娘做的黄豆酱,当时十一娘拌着饭吃了两大碗,就是徐令宜也说好吃。只是这酱要在冬至前酿,错过了日子,冬青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十一娘只好把原准备送人的酱都留了下来。

冬青点头:“嫁了个好人家。”江妈妈回来的时候把各家的情况都说了说,“妹夫是独生儿子,家有五十几亩良田,开一个榨油坊。”说着,她笑起来,“说起来,还是沾了夫人的光…那家人原来嫌我们家底子有些薄,后来知道我在夫人面前当差,就应了这门亲事。”

十一娘笑着点头。

只要不是为非作歹的,她倒不介意自己的名头给别人用用。

“时间过得好快。一眨眼的功夫,翻过年你都二十一岁周岁了。”

冬青听着脸色一红,微垂了头,摩挲着手上的铜顶针。

“你的事我一直放在心上。”十一娘看着就压低了声音,“你看,万大显怎样?”

冬青闻眼猛地抬头,脸色有些仓惶:“夫人说什么呢…我不懂!”又低下头去。

十一娘觉得她的表情有些奇怪。不像是听到有人提起自己婚事时的娇羞,而是吃惊里带着一丝害怕。

她记得之前自己特意安排冬青去金鱼巷,就是想让她亲眼看看万大显。难道自己看走了眼,这万大显有什么不好的地方?

“我瞧着他相貌不差,你们又年纪相当。”十一娘一面说,一面细细地打量她的表情,“只是没什么家底。不过,好男不吃爹娘饭,好女不穿嫁时衣。我特意把他放到了帐房,以他的性格,三、五年就能独挡一面。也不知道谁有这福气能嫁了他…”

冬青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有些变幻莫测…

十一娘已经很肯定──她并不十分悦意这件事。

她微微叹口气,转移了话题:“我生病的时候,全赖你和滨菊尽心照顾。我们情份不同一般。你要是有什么事,直管跟我说。不管怎样,我总是站在你这边的…”

冬青表情中有了一丝羞涩。

或者,是有看中了谁…

十一娘心中微动,继续柔声道:“你要是不好意思跟我说,跟琥珀、跟滨菊说也是一样。”

冬青没有做声,微微侧了脸,面颊红意更浓。

十一娘只是有些可惜。

她看万大显到是挺不错的一个小伙子。

又说了几句,起身回了屋,叫了琥珀来:“去探探冬青的口气,看她到底有什么打算。”

琥珀笑着给她斟茶:“我们转来转去就这巴掌大的一块地方,哪比得上夫人有眼光。自然是听您的。”

“话不能这么说。”十一娘笑道,“要是什么都讲条件,这天下也就没有那么多的痴男怨女了。我总希望能都顺了你们的愿,让你们人人都好。”倒把琥珀说的脸红彤彤的。

“我晚上就去探冬青姐姐的音。她的年纪再拖不起了。要不然,府里的闲言闲语更多了。”

“闲言闲语?”十一娘愕然。

琥珀支吾道:“也没什么!就是说冬青姐姐和滨菊姐姐年纪都大了,怎么还没有配人。我只说是没有合适的。”

“有人问你了?”

琥珀点头:“五夫人身边的石妈妈。”

“还真是没有适合的人。”十一娘叹气,“总觉得谁也配不上你们。”

“什么配得上配不上的?”屋里毫无征兆地响起了徐令宜的声音。

琥珀忙扶了十一娘下炕,徐令宜却望着新挂好的姜黄色细葛布帐子:“这么快就收拾好了。”

十一娘和琥珀给他行了礼。一面把他让到炕上坐,一面笑道:“侯爷发了话,我们谁敢怠慢。”然后亲手端了小丫鬟上的茶奉上。

徐令宜继续刚才的话:“在说什么呢?”

琥珀听着满脸羞色地退了下去。

徐令宜看着奇怪。

十一娘笑道:“正说冬青和滨菊──两人年纪都不小了,想配个人,又没有适合的。”

徐令宜点头,不以为然地道:“跟白总管说一声不就行了。家里应该有和她们年纪相当,品行端正的。”

如果婚姻是件这么简单的事就好了!

十一娘还真怕他感兴趣插手,把两人随随便便地嫁了,笑着岔开了话题:“难得侯爷今天过来的早,不如把谕哥、贞姐儿都叫上,早些去娘那里。”

徐令宜想了想:“也好,早点过去,正好和娘说说贞姐儿去西山的事。”

十一娘让小丫鬟去传话,又和徐令宜坐着聊了些家常,待徐嗣谕和贞姐儿过来,一起去了太夫人那里。

太夫人看见他们来的早,很高兴。待谆哥给徐令宜和十一娘行过礼后就拉了他们说话:“…小五搬了几个这么大的爆竹回来了,”说着,用手比了批,“准备大年三十祭祖的时候在祠堂面前放…”

十一娘想着等会徐令宜要和太夫人说贞姐儿的事,自己在这里,母子俩说话肯定不方便,一面朝着徐嗣谕和贞姐儿使了个眼色,一面找机会牵扯了谆哥的手:“娘,我带谆哥到厅堂里踢毽子去。”

太夫人笑着点头:“去吧!去吧!”看她的目光慈祥中带着几分溺爱。

徐嗣谕和贞姐儿那当然也说要去,十一娘就领着三个孩子出了门。

“毕竟是血脉相连。”太夫人望着晃动的帘子笑道,“谆哥那样认生的,这不过三、四个月,就和十一娘有说有笑了。”

徐令宜听着一怔。

自己好像也不是那种很容易让人亲近的人,不过三、四个月,好像已经很习惯十一娘在身边了…而且还乐此不疲地逗她…

想到这里,他就有些不自然地应了一声“是”。

太夫人望着他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又望了望已静静垂立的帘子,笑了笑。

十一娘领着三个孩子到了堂厅,围着看谆哥儿踢毽子。

谆哥很高兴,换着花样儿表演。

难道把自己叫出来就是为了看谆哥儿踢毽子?

徐嗣谕很是困惑。

贞姐儿则有些担心。

也不知道爹爹会怎样跟祖母说?祖母知道是继母帮自己说项,不知道会不会责怪继母?当时看家里热热闹闹的,只顾着担心二伯母,却没有考虑到继母的立场…笑容就变得有些勉强起来。

感觉到哥哥、姐姐异样的谆哥不由停了下来,眼里满是困惑,歪着小脑袋奇怪地望着他们:“你们怎么了?我踢得不好吗?”

听见谆哥问他们,两人眼中还残留着几份茫然。

十一娘忙上前摸了谆哥的头,笑着安慰他:“不是,不是。看见你毽子踢得好,都很意外。”

“真的!”谆哥的笑容立刻明亮起来。

“是啊!”十一娘笑着牵了他的手,“踢了这么长的时候,你累不累。要不,我们到东次间歇歇?等会再踢。”

“我不累。”谆哥笑道,“我还要踢。”一副急于表现的样子。

十一娘见他小脸红红的,额头上并没有汗,知道他是真的不累,松了手,笑盈盈地站到了一旁。

谆哥听了连连点头,更起劲地踢起毽子来。

有人噼里啪啦地拍掌。

大家惊讶地循声望去,就看见五爷徐令宽带着三少爷徐嗣俭站在门帘鼓掌。

“谆哥,看不出来,你毽子踢得这么好!”五爷语气真诚,一听就知道发自内心。

谆哥笑着朝五爷跑去:“五叔,五叔,大爆竹放好了吗?”

五爷一把抱起谆哥,拧了拧他的小鼻子。然后放下他和十一娘见礼。

十一娘回了礼,笑着和他寒暄:“五爷今天去买爆竹了。”

五爷客气道:“是啊。刚和俭哥儿去将爆竹都放到了库里──免得那些小厮不小心点燃了惹出事来。”

十一娘笑着点头,向他解释着自己的行踪:“侯爷正和娘在内室说话。”

这样一来,五爷也不好进去,和十一娘一东一西地站着,徐嗣谕、贞姐儿上前给他行礼,徐嗣俭也上前给十一娘行了礼,然后拉着了徐嗣谕问:“二哥看见我大哥没有?我今天一大早就随着五叔去置办爆竹了,回来就没看见他的踪影,大哥贴身的两个小厮都不见了,母亲和秋绫也不在屋里。问其他人,都说不知道…”

徐嗣谕笑里流露出几分戏谑:“哦,下午忠勤伯府来送年节礼,妈妈们进来给祖母问安,说起他们家大小姐这几日在供痘神娘娘,三伯母很担心,带大哥回了娘家。也不知道会不会留在忠勤伯府吃晚饭!”

徐嗣俭听说母亲带着大哥回了娘家,不由目瞪口呆,不满地道:“怎也不待我回来!”

徐嗣谕笑道:“你吃着碗里的还惦着锅里的。”

大家听着都笑起来。

十一娘却在心里叹了口气。

看样子,三夫人还没有死心。

大家族里的嫡庶之别不仅是受出身的影响,而且还受教育程度的影响。

庶子还好说,能有机会和嫡子一样接受教育,出入府门,结交朋友,从而改变一个人的思维,扭转一个人的命运。而庶女却大不相同。她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跟着自己的母亲或是姑姑、嫂嫂读书习字,纵是家里请了西席先生,也多是年过六旬老迈之人,读读《烈女传》,识得几个字既可,多的道理并不讲。这还是在文风盛行的南方,在北方,很多大家女子根本不让识字,为人处事全靠母亲言传身教。嫡母又通常会轻视、打压庶女,并不给那些庶女平等受教育的机会,就算是有平等受教育的机会,旁边左右的人多会有意无意生出怠慢,时间一长,那些庶女自己先势弱三分少了胆气,举手投足间更是少了一份落落大方,很难有顾盼神飞的人物出现。而做为生母的姨娘通常出身卑微,见识有限,在这方面根本帮不上忙,以至于大多数的庶女都资质平平。这样的女子,略有家底的人家都不愿意娶回去做媳妇。一来对后嗣不好,很难教育出优秀的后代,特别是在女子的教育上;二来能力有限,难以应对家族日常事务。

同样的道理,这也是为什么正妻通常对出身良好的妾室心怀忌惮的原因。她们不像那些出身卑微的女子,先输了底气,正室夫人常常三言两语就能让其乖乖就犯。她们常通过子嗣、固宠想办法改变自己目前的窘境,从而威胁到嫡子、女们的利益,动摇家庭的根本。

在讲究门当户对的古代,这也是为什么嫡女不愿意嫁庶子的原因。门当户对不仅仅是指财富,更多的是指门风、受教育的程度。

永平侯府再煊赫,三爷徐令宁也只是个庶子。

别说是父母家底单薄的徐嗣勤,就是换成了徐嗣谕,忠勤伯家也不可能把嫡长女嫁过来。

大家正热闹着,徐令宜撩了帘子出来:“都进来吧!”

他表情平静,声音温和。五爷放下心来,笑着上前行礼,亲亲热热地喊了一声“四哥”,忙道:“爆竹都买回来了,专让两个小厮守着。到了大年三十、初一、初二、初三的晚上,还有七个小厮专司放爆竹。不会出事的。”

徐令宜笑着点头:“不错!”

五爷听了立刻像受了表扬的孩子似的欢喜起来。

十一娘看着不由抿嘴笑起来。

徐嗣俭趁机上前给徐令宜行礼,然后一行人进了内室,待五爷和徐嗣俭给太夫人行过礼,分长幼坐下。

五爷又把放爆竹的安排跟太夫人说了一遍,最后还加了一句:“…四哥也觉得好!”

太夫人听了呵呵笑:“那就好,那就好。”

有小丫鬟进来禀道:“三奶奶、大少爷回来了!”

“这么快就回来了!”太夫人笑道,“快进来!”

三夫人和徐嗣勤撩帘而入,见大家都在,俱有些吃惊。

见过礼,太夫人关心地问道:“甘家的娴姐儿怎样了?”

“哎呀,”三夫人笑道,“既然知道了,不去看看不好。只是尽尽心罢了。”没有直接回答太夫人的话。

太夫人微微一笑,不再提这个话题,吩咐五爷:“家里的管事明天去红灯胡同给你岳父送年节礼,你亲自跟过去给你岳父请个安。你岳父也有些日子没有看见你和丹阳了。”

给罗家和甘家的年礼节昨天就已经送过去了。

五爷恭敬地应“是”。

三爷过来了,请徐令宜、五爷去祭灶神。

五爷招呼几个小的:“…走,吃糖去。”

几个孩子笑嘻嘻地跟着去了。

太夫人让三夫人退下:“…换件衣裳过来吃饭。”

三夫人应声而去,太夫人支了贞姐儿和十一娘说话:“…我的意思,怡真一个人在西山,孤苦伶仃的,让贞姐儿去陪陪她。你看怎样?”

十一娘心中一动。

明明是自己跟徐令宜说贞姐儿想去西山陪二夫人,徐令宜当着太夫人却说是他的主意。而太夫人怕说是徐令宜的主意自己有意见,又把事情拉到了她的身上。

“娘,这是件好事。”十一娘微微有些感动,“我这就去跟贞姐儿说去。您看什么时候动身好?”

太夫人微微颌首:“明天要给怡真送过年的东西…就明天吧!明天巳初动身。”

十二娘点头:“就依娘的意思。”

就在太夫人和十一娘说话的时候,琥珀也正和冬青说话。

“姐姐到底准备怎样?你不跟我说,我怎么好帮你!”琥珀眉头微蹙。

冬青低头做着针线,就是不开口。

琥珀见了佯叹一口气:“我到底没有滨菊和你的情份重。”

话说到这个份上,冬青有些无奈地抬头,笑容勉强地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却始终不说为什么。

琥珀只好携了冬青的手:“好姐姐,你别怪妹妹说话不中听。你想想,有哪个做夫人的像我们夫人这样,还亲自到你屋里来和你细细地商量,十之八九都是一句话打发了。说起来,这也是你和夫人的缘份。可有时候,姐姐也要想想应当不应当才是。”

这话就说的有些重了。

冬青忙道:“我也知道。只是当着夫人的面,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好!”

琥珀听了笑道:“姐姐将心里的话告诉夫人就行了,有什么不好的说。”又打趣道,“莫非姐姐看中了哪家的俏郎君,怕夫人追问下来不能圆话,所以不敢说不成?”

“去你的。”冬青笑着推搡了琥珀一下。

琥珀掩袖而笑。

屋里的气氛就变得轻松起来。

冬青也松懈下来。

“我不太看得中万大显那个样子?”

琥珀听着一怔:“我瞧着长得十分周正。”

冬青不以为然:“男人要长得周正干什么。要的是有养家的本事。”说着,眼神一沉,“要是遇到个像我爹那样的,我娘漂亮又贤淑,最后还不是落得个卖儿卖女的下场。”

琥珀听说过,冬青有一个哥哥五岁的时候就送给别人家做了上门女婿。

她听着脸上的笑容也敛了去。

“万大显是夫人瞧中的,夫人肯定是十分喜欢。我不知道他在夫人面前是怎样的,”冬青叹了口气,“上次我去金鱼巷的时候,他…”说到这里,她好像有些不知道该怎样继续说下去似的,顿了顿。

琥珀听着心中一跳:“难道他对你…言语轻佻?”

“不是,不是。”冬青忙道,“态度恭谦,又知道察颜观色,但凡我流露出一点点喜欢的意思,他能立刻就去办了…”说着,她垂下了眼睑,“实在是没有一点男子汉的样子。”琥珀听了笑起来:“人家那是看到一个天仙似的姐姐站在面前,手忙脚乱的,只知道一心一意的小心奉承…”

听到琥珀戏谑的语气,冬青脸羞得通红,伸手打了琥珀一下:“胡说些什么!”

琥珀笑得更厉害。

冬青却表情苦涩:“我和你不一样。你是家生子,进府就在大太太屋里当差。我却不同,是卖进来的,没根没底,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当年也是因为没有人愿意去照顾生病的夫人,所以差事才能落到我头上。”又说起姚妈妈想把自己嫁给她侄儿的事,“…说起来,大太太屋里的连翘是个万中挑一的,落翘也不差,为何单单敢打我的主意?”

琥珀敛了笑容。

冬青说起上次为琥珀接风洗尘的事:“…一样是十两银子,为什么五姑奶奶就能整一大桌子菜,我们就不行!”她眼底闪过一丝怅然,“说到底,还不是因为夫人当时没有个依仗的人。连那些有头脸的妈妈们都敢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你再看看现在…”说着,露出迟疑的表情。

难道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

琥珀看着不由暗暗猜测,斜了身子凑过去:“好姐姐,我们说体己话,你有什么好顾忌的?”

冬青还是犹豫了片刻,才压低了声音道:“上次回罗家,我听落翘说,大老爷回来后一直歇在五姨娘屋里,大太太知道了,特意遣了六姨娘过去服侍,结果大老爷…大太太气得把许妈妈敬的药都打翻了!”

琥珀愕然。

她回罗家的时候没有听珊瑚说起这些,只是告诉她,新娶进门的四奶奶十分厉害,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既占着道理,又愿意吃小亏,不仅把四爷收拾得服服帖帖,就是家里的这些丫鬟妈妈们个个在她面前也不敢拿大。把大奶奶的风头都掠了一二…

“仔细一想,还不是因为当年的十一小姐如今是永平侯夫人的原因!”冬青表情怅然,“我现在好不容易逃离了苦海,再也不想陷进去了!”

“那姐姐是什么意思?”琥珀有些摸不清头绪。

冬青知道她是代表夫人来问,斟酌道:“男子汉大丈夫,坐立起行,雷厉风行。万大显那个样子,我看着实在是不舒服…不想和这人多接触!”

琥珀颇有些为难起来。

这让自己怎么回夫人啊?

那万大显是夫人看中的,总不能冬青看他不舒服,所以不想结这门亲事。这世上有又几桩婚事是你情我愿的。就是夫人自己,不也勉勉强强地嫁了过来,小心翼翼地跟侯爷过日子吗?

琥珀表情冬青看得明白,她之所以没跟十一娘说也是有同样的顾忌。

“我要是说看万大显不顺眼所以不嫁,夫人只怕觉得我发了疯。可让我编个万大显的不是,万一夫人心里有了疙瘩,岂不是害了万大显…我虽然不待见这个人,可也不能为了自己的事随意说他的坏话…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跟夫人说好!”

第一百八十六章

琥珀只觉得头大。索性道:“冬青姐,这是你自己的事,你自己要拿定主意。我听你的。你说我怎么回夫人,我就怎么回夫人吧!”

自己要知道该怎么办还会这样拖着…

琥珀这话好听,实际上说了等于没说。到底是从大太太那边过来的,不同于滨菊,是同甘共苦的情份。

想到这些,冬青的心思就淡了淡。道:“我再想想──明天去回夫人,你看可行!”

这些日子侯爷都歇在夫人那里,晚上就没让她们去值夜。这顺水推舟的人情谁不会。

“行啊!”琥珀笑道,“我全听冬青姐的。”

两人寒暄了几句,琥珀起身回了自己屋。

冬青想了想,去找滨菊,把这件事对滨菊说了。

滨菊听了嗔怪:“你这是鸡蛋里面挑骨头。这府里除了几位主子能昂首挺胸地在内院里走,就是白总管遇到了夫人,不也要小心翼翼地看脸色行事。我瞧着万大显不错,而且夫人把他安排在了帐房,以后要用他的地方多着。你嫁过去了,既可以帮夫人,万家瞧着你在夫人面前行走,也不敢小瞧你。又是长子长媳。你有什么不满意的。”语气间对她的态度颇有不屑。

冬青只觉得满腹的心思无处说,在滨菊屋里坐了一会,怏怏然地回了屋。

迎面碰到竺香。

她天天忙着院里的一日三餐、洗衣浆裳,早出晚归,不常碰见。

“忙完了。”冬青笑着和竺香打招呼。

竺香曲膝给她行礼:“冬青姐姐,这么晚了,您怎么还没有歇下。”

冬青很是苦闷,笑容不免有牵强,夜风猎猎中显得有些苍凉。

竺香看得分明,想到以前她对自己的照顾,笑道:“今天厨房给太夫人做了豌豆黄做宵夜,包了几块给我,姐姐要不要尝尝?”

冬青想着长夜漫漫,在屋里也是做针线,笑着应了,和竺香去了她屋里。

竺香也是单独住,旁边却是几个小丫鬟的住处,她叩门吩咐小丫鬟去要了壶热水,然后冬青坐到炕上,将油纸包着的豌豆黄换了青花碟子,转身去翻了一包大红袍出来:“…这还是冬至时杜妈妈赏的。姐姐尝尝。”

冬青见她小小年纪,行事稳沉不说,令到即行,又交游很广,一副有体面的大丫鬟做派,不比自己,因犯着五夫人的忌讳。只能天天呆在房里做针线,不由神色恍惚起来。

竺香看着她满腹心思,知道自己年纪小,又和她不是一起进来服侍夫人的,她不会跟自己讲心里话,也不做声,像往常一样在屏风后面换了衣裳,只等热水来了沏茶,和她说几句话。

可等她换好了衣裳热水也没有来,又见冬青神色有些呆滞地坐在那里,她不好冒冒然地问什么,笑道:“怎么这热水还没有来?我去看看!”说着出了门,又叫了个小丫鬟去催。刚回到屋里坐下,有人叩门。

进来的是绿云,提了热水进来:“听说妹妹这里有客…这是夫人没用完的,我顺手提过来了!”

竺香忙起身让座请她一起喝茶。

绿云和红绣又不同于竺香,她们原是跟着元娘的,在十一娘面前小心翼翼不敢行错一步,在冬青、竺香等人面前也是多有奉承,常给她们做鞋做袜。只是冬青针线本来就好,又有是空闲。她们不大巴结得上。滨菊却是有多少收多少,一声“辛苦”了就打发了。琥珀东西照收,出了错照罚。只有竺香,见人甜甜一笑,有时还个礼,她们都很喜欢。见竺香留她喝茶,忙殷勤地去沏了茶。

“侯爷在夫人那里歇下了!”冬青见绿云很闲的样子,随口道。

绿云用红漆描金海棠花小托盘端了三盅茶过去:“没有。去了乔姨娘那里。”

冬青一怔:“怎么去了乔姨娘那里?”

竺香过去帮着将茶摆放好,挪地方让绿云上了炕。

“本来就是乔姨娘的日子。”绿云不以为然笑着上了炕。

“可前几日侯爷不是一直歇在夫人那里…”

“谁知道侯爷的心思。”绿云听了笑道,“吃饭回来的时候都好好的,看见新换的帐子就沉了脸,然后起身去了乔姨娘那里。我瞧着夫人的样子,好像松了口气似的。去了东厢房──明天大小姐启程去西山,陪二夫人过年。”

竺香指了碟子里的豌豆黄:“尝尝,味道怎样?”

绿云忙拈了一个:“好吃…要是再甜点就好了!”

竺香将碟子朝着冬青挪了挪,笑道:“是给太夫人做的。”

冬青有些心不在焉地拈了一个,道:“这又与新换的帐子有什么关系?”

绿云忙将嘴里的豌豆黄咽下,道:“所以说猜不透侯爷的心思啊!说起来,那帐子是侯爷自己让换的,下午看见还说夫人换得及时,到了晚上,看见那帐子就像想起了什么不好的事似的…”又道,“哎呀,侯爷一向喜怒无常的。以前放着好好的屋子不住,天天在半月泮。现在至少天天睡在屋里。”

竺香看她说的有趣,笑道:“难道半月泮就不是屋子?”

“那半月泮还真就不是屋子。”绿云啜了口茶,只觉得全身都暖洋洋的,“我做小丫鬟的时候曾经去半月泮给侯爷传过一次口讯…那是三间茅草屋,四面环水。只架了一道红漆板桥。”

“没看错。”绿云笑道,“外面用黄泥巴糊的墙、瓦上盖着茅草,还有土井和辘轳。就是乡间的那种茅草屋。”又笑道,“我当时也奇怪了,侯爷怎么住那种地方。还特意问了以前的大丫鬟宝兰姐姐,宝兰姐姐也说不知道…”

竺香见这话题越扯越远,笑道:“这是侯爷的府邸,他想住哪里就住哪里。我们这些做丫鬟的,好生服侍就行了。”然后转移了话题,“绿云姐姐觉得这茶怎样?我尝着又香又甘醇。”

“这是杜妈妈给的吧?”绿云点头,“杜妈妈最喜欢喝大红袍,太夫人每年都要赏两斤给她老人家。”

两人说着闲话,把关于十一娘屋里的事岔开了。

喝了茶,吃了两块点心,绿云见冬青一直没有开口说话,觉得自己唐突了──冬青这个时候来找竺香,肯定是有事。竺香随口留自己喝茶,自己没有多想,竟然就真的坐了下来。

她又说了两句话,然后起身告辞:“明天一早是我当值。”

竺香听了不好留她,送她出了门,回来陪冬青坐,笑道:“绿云活泼些。红绣木讷些。不过两人性情都很温顺。”

冬青草草点头,想回自己屋里去,又不想一个人孤孤单单,思索片刻,还是把夫人为她做媒的事说了。

竺香听了有些吃惊地望着她:“冬青姐,我说我的意思。要是你觉得不对,也别生气。”

冬青听着竺香这直爽的话,精神一振,目光期待地望着她:“你像我妹妹一样,我怎么会生气。”

竺香还是斟酌了一下才道:“我也听人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冬青姐想嫁个能穿衣吃饭的。我瞧着万大显不错。”

和滨菊一样的说法!

冬青惊讶地望着竺香,不免有几分失望。

“姐姐仔细想想。”竺香语气带了几份劝慰,“就拿我来说。在家的时候天天被继母冷眼盯着,总觉得自己做什么都是错,越这么想,做起事来就越怕错,就越畏缩,结果错的越多,继母看了越是皱眉,我越害怕。后来到了府上,做小丫鬟,发现只要自己用心做事,就比旁边的人都做得要快,做得要好。后来到了夫人屋里,姐姐常常告诉我哪些事该做,哪些事不该做,还给我做衣裳,告诉我做鞋袜,我穿着干干净净地回去,给爹做的鞋也合爹的脚,爹看见我高兴的时候多起来,我的胆子也渐渐大起来。有什么事敢自己拿主意。再后来跟着夫人嫁到府里来,让我管着这一摊子的事。我小心翼翼,也没有出什么大错。走路也敢昂着头了,说话也敢大声了──人是到了什么地步说什么话,做什么事。万大显如今还只是帐房里的一个小厮。他这个人聪明又肯学,哪天做到了管事,自然又不一样了。府里的那些有体面的大丫鬟、妈妈们、管事们,哪一个又不是这样一步一步的走过来的。”

冬青低头思考起来。

竺香见了也不打扰她,静静给她续了一杯茶,叫小丫鬟倒热水来洗澡。

那小丫鬟面露为难之色。

“怎么了?”竺香一向不是那种待人强势的人。

小丫鬟喃喃地道:“刚才你说要喝茶,我们去小厨房里讨热水,结果绣橼守在那里…说侯爷歇在乔姨娘屋里,只怕随时要热水,让我们先等着。”

十一娘那边的厨房十一娘用,东院的小厨房却是几位姨娘和院子里的丫鬟、妈妈们共用。竺香听了笑道:“你去看看。有就打来。没有再说。”

小丫鬟应声而去。

屋里的冬青已听到了。不由眉头紧锁:“这个绣橼,也太嚣张了些。”

竺香不以为意:“她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想着法子让人在夫人面前嚼舌根呢!我们越是来劲。她们越是得意,我们越是不理,她们越是没趣。”

“只是让人看着讨厌。”冬青觉得竺香说的有道理。

竺香却笑道:“做得多,错的多。只怕她不做。”

冬青有些不解,脸上流露出困惑的表情,想仔细问问竺香,竺香却已转移了话题:“冬青姐,你不想答应万大显这门亲事,可有什么更好的选择没有?”

第一百八十七章

更好的选择?

冬青摇头,神色有些茫然:“原先一心一意想着怎么不嫁给姚妈妈的侄儿…哪有什么打算?”

“那就听夫人的安排吧!”竺香声音里带着劝慰,“夫人总不会害你吧!”

冬青就想到了当初十一娘为了她如何和姚妈妈周旋的事。

“嗯。”她重重地点头,“夫人待我十分的好。”

竺香想到有人在她耳边曾经嘀咕过的流言蜚语,犹豫了片刻,道:“何况姐姐年纪大了,与其到时候被随随便便指了小厮,还不如嫁给万大显。至少知根知底。”

冬青到没想到这一茬。

呆坐半晌才回屋。

第二天回了琥珀:“全凭夫人做主。”

十一娘心中困惑:“怎么一下子就改变主意了?”又道,“这是一辈子的事,她要是不愿意,我再从外院给她找个满意的就是。不必勉强。”

琥珀笑道:“哪有不愿意的。只是不想离开夫人。外面的哪里比得上府里好。又要给人家做媳妇,看完了公婆的脸色还要看叔叔小姑的。”

十一娘笑道:“难道我还让她跟着万义宗回去种田不成。别说是现在跟我在府里,就是原来在罗家也没有让她下地的道理。”然后让琥珀去喊冬青来,“以后自然会在府里给她谋个差事。”

冬青羞得满脸通红,扭扭捏捏地来了。

十一娘看着到不像是勉强的样子,这才放下心来。

“你虽然是我们府上的人,可你母亲、老子也生了你一场,你要出嫁了,也给那边报个信。今年没日子了,只有待明年二月五夫人生产后再选个黄道吉日把婚事办了!”

冬青脸红得可以滴出血来,声若蚊蚋地应“是”。

正说着,有小丫鬟进来禀道:“夫人,大小姐来了。”

十一娘看冬青羞得厉害,笑道:“你先下去歇了吧!”这才让小丫鬟请贞姐儿进来。

两人迎面撞上,冬青草草给贞姐儿行了个礼,匆匆退了下去。

贞姐儿看着奇怪:“这是怎么了?”平常冬青行事谨慎,见到她很是恭敬。

“没事,没事。”十一娘笑着转移了话题,“你的东西都收拾好了。”

贞姐儿上前给十一娘行礼:“都收拾好了。特意来辞别母亲。”

见屋里只有十一娘一个,很想问一声“爹爹哪里去了”,想到家里还有几位姨娘,把这句话咽了下去,提也不提徐令宜一声。

十一娘没想到贞姐儿这么早来──徐令宜还没有过来。又想起一桩事,问她:“可差了人去跟慧姐儿说一声?”

大家是邻居,过年的时候会互相走动,贞姐儿既然和慧姐儿交好,出门在外跟慧姐儿打声招呼,是对慧姐儿的尊重,也是朋友之道。

这事决定的急,贞姐儿根本没有机会、也没有这个权利派人去威北侯府,所以才起了个早来见十一娘。

“正想求母亲差人过去说一声。”

十一娘让琥珀拿了对牌,让绿云去喊陶妈妈:“…让她去一趟威北侯府。”

贞姐儿见了忙道:“还请陶妈妈给慧姐儿带个信,问她是喜欢茉莉花香还是玉簪花香,我回来的时候给她带香露来。”

二夫人擅长制这些东西,贞姐儿去了自然是予求予取。

这样隔着人传话最容易把话说变了。十一娘索性道:“贞姐儿不如写封信让陶妈妈带过去。”

贞姐儿听了觉得十分好。

十一娘让红绣服侍贞姐儿到东次间去写信。自己吩咐琥珀去找人:“…说贞姐儿已经过来了,要过了元宵节才回府。等会我们就起身去太夫人那里了。”意思是让他快点过来,好让贞姐儿给他辞个行。

琥珀应声而去。

十一娘等了一会,琥珀进来禀道:“乔姨娘说侯爷不在她那里。我问了值夜的,说侯爷天没亮就出去了。”

“难道在半月泮?”十一娘狐惑道,“去找找。总不能让贞姐儿就这样走。”

琥珀点头,出门去找徐令宜。

贞姐儿那边信已经写好了,该嘱咐陶妈妈的已经嘱咐了,十一娘还和贞姐儿说了会闲话,眼看着时间不早,琥珀还没有回来,实在是等不得,只得和贞姐儿去了太夫人那里。

太夫人正和杜妈妈清点着炕上的大包小包,看见她们进来,指着那些包袱道:“…这是糖果、这是蜜饯、这是杂件…”竟然全是吃食,还道:“要是想吃什么了,就差人回来说一声,我立马让人备了送过去。”

贞姐儿看着眼圈一红:“祖母…”

她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不在家里过年…

话音未落,徐嗣勤、徐嗣谕、徐嗣俭笑嘻嘻地走了进来──他们来送贞姐儿,又有谆哥的乳娘带了谆哥过来,三夫人和五夫人半路碰到一起进了门,大家说说笑笑,场面更是热闹,倒让贞姐儿刚刚冒出头的一点点的伤感抛到了脑后。

待小丫鬟进来禀“马车已经准备好了”,太夫人要亲自送贞姐儿去垂花门。大家不敢怠慢,簇拥着太夫人和扶着太夫人的贞姐儿一路走着去了垂花门。

在垂花门口碰到徐令宜。

大家俱是一怔。

十一娘更是意外──徐令宜竟然不在内院。

一大早的,也不知道他去外院做什么?

可当着这么多的人,又不好问这些,笑着上前给徐令宜行礼:“侯爷,我们正要送贞姐儿去西山。”

徐令宜微微点头,上前给太夫人行了礼,表情淡淡地望着贞姐儿吩咐了一句“到了那里要听二伯母的话”。

贞姐儿却很是感动的样子,眼角有水光闪动。

她恭敬地半蹲下去给徐令宜行了福礼:“孩儿谨嘱爹爹的教诲!还请爹爹多多保重身体!”

徐令宜淡然地颌首,徐嗣勤几个纷纷上前给徐令宜行礼。

被小厮拉着缰绳的枣红大马不耐烦地刨着前蹄。

太夫人就吩咐贞姐儿:“去吧。到正月十八一大早就派人去接你。”

随车的粗使婆子听了忙放了脚凳,贞姐儿看着泪盈于睫,太夫人也从衣袖里掏了帕子抹着眼角。

三夫人忙上前道:“时候不早了,贞姐儿还是早些上车吧──二嫂那边一早就有人去报信了,怕是算着时辰等着大小姐去。要是晚了,还指不定怎样担心呢!”

贞姐儿听了连连点头,给太夫人行礼:“祖母,嗣贞不在您跟前服侍。您要多多保重才是!”

太夫人笑着颌首:“我有你母亲、三伯母、五婶婶服侍。你只管放心去西山陪你二伯母。”

贞姐儿给众人曲膝行礼,说了一声“那我去了”,然后由小鹂扶着上了马车。

跟车的婆子忙收了脚凳,给太夫人福了福就跳上了车辕,吩咐那小厮:“走了!”

小厮点头,牵着马往外去。

车窗的帘子被撩开,隔着碧纱窗可以看见贞姐儿依依不舍的脸。

大家目送她离开,坐着青帷小油车去了太夫人屋里,劝了半天,太夫人这才恢复了精神,问起徐令宜来:“一大早的,你这是去做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