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娘就笑道:“款式是不新,不过,你看这水晶,晶莹剔透的,是上品。”

谆哥听了忙道:“对,对,对。是上品。”

徐嗣俭还要说什么,十一娘看着这样只怕没完没了,笑着抱了谆哥:“大哥送了对联来,我们去把它贴了,更显得喜庆。”

谆哥抱了十一娘的脖子,大声嚷道:“我们去贴对联,过年了,我们去贴对联。”

“这是为了庆贺姐姐搬家贴的对联。”十一娘纠正他,“不是过年贴的对联。”

说着,抱着谆哥出了门。

一旁早有机敏的小丫鬟拿了凳子找了糊糊来,展开对联贴到了门上。

上联是“梨花簌簌锦铺院”,下联是“笑语盈盈客满堂”。

对联实在是很平庸,字却端正有力,很有些功底,让十一娘颇有些意外。

“大少爷临欧阳询的《九成宫》贴吗?”

徐嗣勤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写得不好,四婶见笑了。”

十一娘笑道:“避密就疏,避险就易,避远就近,已有几份神韵。”

徐嗣勤错愕。

“那依母亲卓见,有何不足之处呢?”一直没有吭声的徐嗣谕目光一闪,突然道。

十一娘微微地笑:“欧体秉笔必在圆正,气力纵横重轻。大少爷性情秉直,刚劲有余而缓凝不足。”

徐嗣勤目瞪口呆:“先生也这么说。”

徐嗣谕没有说话,望着十一娘的目光却很幽远。

十一娘没有理会徐嗣谕。

对他这种心思重重的孩子,以不变应万变是最好的办法。

她笑着对徐嗣勤道:“写字可非一日之功。大少爷多花些时间练习自然就会有进步的。”

徐嗣勤连连点头。

外面很冷,又带着几个孩子,十一娘忙笑着招呼大家进屋:“今天有佛跳墙。用了鲍鱼、海参、鱼翅、花胶…”一回头,却看见贞姐儿目光璀璨地站在那里望着她。

“怎么了?”十一娘笑着问她。

贞姐儿笑着摇头,一旁的徐嗣俭却道:“四婶娘真厉害。除了绣花,还懂书法。”

看着他毫不掩饰的露出惊奇的表情,十一娘觉得自己也变得轻快起来。她戏谑道:“你知不知道我最擅长什么?”

她话音一落,屋院寂静,连树梢上积雪落下的簌簌声都清晰可闻。

徐嗣俭摇头,又不甘心地道:“是不是做饭?”

十一娘睃了徐嗣谕一眼。

他正满脸郑重地凝望着她。

十一娘一本正经地道:“我最擅长写状纸。”

徐嗣俭听了哈哈大笑:“四婶说话好有趣。”

徐嗣勤也笑:“三弟这下子遇到了克星了!”

贞姐儿笑盈盈地牵了谆哥儿,准备跟着十一娘进屋。

只有徐嗣谕,很认真地望着十一娘。

十一娘心中一颤。

这个孩子,非常的细心、缜密。

直觉的,她不喜欢他。

觉得他好像总潜伏在黑暗中窥视着别人,别人却只能看到他一双暧昧不明的眸子。

“好了,好了。”杜妈妈也怕孩子们受了风寒,“快进屋去,菜都要凉了。”

大家笑嘻嘻地进了屋,到南次间坐下。

那边早已摆了一桌,十一娘安排他们坐下,笑道:“我去太夫人那边凑热闹,你们小辈在这里闹吧!”

众人俱是怔忡。贞姐儿有些不安地道:“母亲,这么晚了,您还是和我们一起吃了饭再去吧!”

十一娘笑道:“我怕吵,可不愿意在这里被你们闹。”执意去了太夫人那里,把空间留给了这些小辈,让贞姐儿做主人去接待他们去。

太夫人正由三爷和三夫人陪着吃饭,看见十一娘来了很是意外。

“连娘都避开了,我岂能例外。”十一娘笑着脱了斗篷。

太夫人笑道:“你这个做母亲的也忒大方了些!”

十一娘笑道:“有什么好担心的。勤哥宽和,谕哥聪明,俭哥豪爽,贞姐儿懂事,谆哥纯朴,何况有杜妈妈和陶妈妈看着。”说着,上前曲膝给太夫人行礼,和三爷、三夫人见了礼。

三爷、三夫人听着十一娘夸奖自己的孩子,满脸的高兴。

太夫人呵呵地笑:“吃饭了没有?”

“还没有!”十一娘笑道,“所以急急赶到您这里来,免得两不着实。”

太夫人听了忙让人加座,摆碗筷,叫魏紫去厨房里说一声:“…给四夫人做个糟鱼,她最爱吃!”

十一娘忙道了谢,先差了琥珀去贞姐儿那边看情况,这才坐下来和太夫人一起吃晚饭。饭吃的差不多了,琥珀过来回道:“…大小姐和几位少爷正吃得高兴,叫了厨房送了土豆去,还让丫鬟们升了火盆送进去,说是要烤土豆吃。”

三夫人听着大惊:“这要是烫着哪里如何是好?这可使不得!”说着就要起身去那边看看。

太夫人喝住了她,问琥珀:“丫鬟婆子可都守在身边?”

琥珀忙道:“杜妈妈和陶妈妈守步不离地守在那里,大小姐和几位少爷并没有遣了身边服侍的。”

太夫人点头:“都是些懂事的。”又吩咐琥珀,“你去那边看着,有什么事立刻来禀了我们。”

琥珀应声而去。

“小孩子,蹦蹦跳跳是常事,不用大惊小怪。”太夫人淡淡地对三夫人道。

三夫人不敢反驳,有些勉强地应了“是”。

太夫人突然转了话题:“我看家里的事也处置的差不多了,明天起就让十一娘随着你帮着管家去。”

决定很突然,虽然这件事是三夫人提的,而且这几天还一直盼着十一娘早点接手,免得到时候她不能跟着丈夫去任上。尽管如此,她还是感觉有点突然。

“眼看着要过腊八了。”太夫人语气像是在解决又像是在吩咐,“家里的事一桩接着一桩。往年还有怡真帮着,今年只有你。这个时候十一娘还在家里窝着,难道就这样把你一个人推出去啊!”

三夫人听了立马笑着应“是”:“还是娘想的周到。”

太夫人点了点头,大家低下头来吃饭。

饭后,移到西次间喝茶。

十一娘将小丫鬟端上的茶亲自递给了太夫人,就要笑着起身告辞:“几位哥儿明天一早还要去学堂,平时这个时候也要散了。虽然今天有高兴的事,可也不能没了节制。”

太夫人很是赞同。不住地点头:“你去吧!”

十一娘辞了太夫人回了院子,东厢房正闹得欢,远远地就听到徐嗣俭和谆哥打斗声。

她笑着进了屋。

孩子们脸上红仆仆的,个个表情愉悦而欢快。

“四婶怎么这个时候来了?”面对着堂屋坐着的徐嗣勤第一个发现十一娘,忙上前行礼。

十一娘笑着了点了点头,道:“我是来赶客的──明天一早你们还要去学堂呢!”

徐嗣俭大声呻吟:“四婶,虽然这是男人们的事,可男人们干不成的时候,女人们也要想想办法──您跟四叔说一声吧,我们也和别人家一样,冬日就闭馆,立春再开馆。”

十一娘笑道:“男子汉大丈夫的,遇到困难就要躲。四婶可不喜欢。快起来,去给太夫人行了礼回去歇着吧!等过年的时候,随你们来玩。”

徐嗣俭虽然喜欢开玩笑,可也不是那不知道轻重的人。嘟呶了几句,倒也没有说什么。

十一娘就领着几个孩子去给太夫人请安,等和贞姐儿回来,已是戌初过一刻了。十一娘累得直想上床,贞姐儿看着要服侍她歇下。十一娘忙推了贞姐儿出门:“你去歇你的吧,我这里有琥珀她们,不用你服侍,以后也不用你服侍。”

她感觉自己像那种剥削童工的黑心地主。

贞姐儿十一娘态度坚决,恭敬地给十一娘行礼,退了下去。

十一娘坐在镜台边由滨菊几个帮着卸妆,第二天一大早领了贞姐儿去给太夫人请安,太夫人留了贞姐儿和谆哥做伴,带十一娘去了三夫人那里,当着家里的二十几个管事的妈妈轻描淡写地道:“…快过年了,三夫人一个人忙不过来,四夫人帮着三夫人来打个下手。”可谁也不敢因为太夫人语气淡淡的就对十一娘的态度冷漠,对着十一娘露出了或谄媚,或殷勤、或热情的笑容。

第一百五十八章

贞姐儿笑盈盈地站在十一娘的面前,白皙面颊有两团红云,说话的声音虽然平静,但难掩其兴奋的表情:“…做了绢花用绿色的丝线绑在冬青树上,还照着绢花的式样各有不同的香味。乍眼一看,还以为百花娘娘下凡了,让她们家的花一夜之间全开了。”说着,抿了嘴笑。

“是慧姐儿的主意?”十一娘用手帕包着剥了一个橘子递给她,“肯定不是连夜赶制的,应该平常就做好了,有客人来的时候临时给绑上。”

贞姐儿点头,接过橘子低声向十一娘道谢,把橘子分成两份,递一份给十一娘吃:“不过,总比不上我们家的鲜花水灵。”又低声道:“而且,她们家没有我们家大。住得很挤。几位姨娘住在上房的东厢房。”

十一娘笑起来。

女人的天性,都喜欢这些八卦!

“林侯爷有六个儿子,都住在一起,肯定是很挤的。”她笑道问,“她们家没有暖房吗?”

贞姐儿摇头:“我没看见暖房。”

“要不,你让暖房的人摘几朵鲜花送过去。”十一娘笑道,“只怕比你送些金啊银的都稀罕。”

贞姐儿听十分高兴:“我也这么想。准备回来和母亲商量。”

十一娘笑道:“我能做的你也能做,以后不用商量我。直管自己拿主意就是了。”

贞姐儿一怔:“这,这怎么能行…”

“有什么不行的。”十一娘笑道,“你可是我们家的大小姐。有什么不行的。”

贞姐儿听着不做声,望着十一娘腼腆地笑:“我…”

十一娘希望她对自己更自信些,握了她的手,再一次强调:“我能做的,你也能做。”

贞姐儿眼角微湿,想到十一娘说让她别随便流眼泪,眨着眼睛,又忍了下去。笑着问十一娘:“母亲去三伯母那里,可还顺利?”

十一娘心里一暖。

贞姐儿也惦记着自己。

“祖母亲自把我领过去引见给各位管事的妈妈。”她把贞姐儿当成朋友一样地和她聊天,“大家看见这个架势,对我自然很友善。不过,我想着自己总是初来乍到,最好以不变应万变,手跟手,脚跟脚地跟在你三伯母身后,看你三伯母怎样处理。就是有管事的妈妈来问我,我也不表态。只推说要问过你三伯母才能决定。这样一来,既维护了你三伯母的体面,又不至于因为不了解家里的规矩说错话、办错事。要知道,上位者,最忌朝令夕改。哪怕是错了,为了维持上位者的尊严,也要一直错到底。可这种错,也是有局限的。比如说,会引起很严重的后果,那就不得不改了。为了避免这种情况,最好的办法是不要随便做决定…”

她细细地把自己的想法,做法告诉贞姐儿。

这对她以后嫁到婆家面对陌生的环境有好处。

贞姐很认真地听着。

“实际上,最好的办法就是看帐本。家里的收入开支,全是有帐可循的。你想知道这个家里的规矩,查帐,就可以全都知道。比如说,知道了家里的收入从哪里来,你就可以知道家里应该怎样开支。知道了家里的钱都去了哪里,你就知道家里的钱该怎样花…”

贞姐儿听了喃喃地道:“不是每年外院都拔钱到内院的吗?为什么还要知道家里应该怎样开支?”

十一娘见她把自己的话听进去了,很高兴,跟她解释:“比如说,如果家的收入很大一部分是庄子里的收入,你就要考虑到年成不好,不可能每年都有同样的进项。就要留一部分存起来,只能动用其中的一部分。”

贞姐儿立刻明白过来:“就是说,得把年成最不好的时候和年成最好的时候都不看,只看平常的收入。”

十一娘听着不由暗暗点头。

贞姐儿身上不愧有文氏的基因,这种帐目问题一点就透。

她点头:“正是这个道理。”

得到了十一娘的肯定,贞姐儿胆子大了不少,道:“是不是知道家里的钱都去了哪里,就可以照着旧例做事。”

十一娘看她举一反三,笑着鼓励她:“对,对,对。”道,“如果有贴身使惯了的大丫鬟出嫁,打赏多少好?怎样个打赏法?这都是有惯例的。要是坏了规矩,一来是下人不服,二来是以后的人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这个时候,翻帐本最好。照着规矩来,谁也不能说什么。”

贞姐儿点头,沉吟道:“如果很喜欢,自己私下赏去,却不能坏了规矩从帐上支出。”

十一娘听着不由微微叹气,摸了摸她的头。

贞姐儿真的很有天份!

“你会不会打算盘?”

贞姐儿听了脸色微白。

十一娘立刻意识到,贞姐儿对自己的出身有些忌讳。这肯定与徐家人看文姨娘的目光有关。可她认为这不是一个好现象。

人需要正视自己,而不是去回避!

“我想找个人告诉我如何打算盘,你想不想一起学?”她笑着问贞姐儿。

贞姐儿有片刻的犹豫:“二伯母告诉过我怎样心算,让我好好练习!”

十一娘听着有些意外,转念一想,那也比较符合二夫人保持高贵优雅姿态的一惯风格。

她不想因两人观念相左影响贞姐儿,让贞姐儿为难。立刻笑道:“那样也不错啊!”

贞姐儿听着就松了口气,道:“二伯母还说,我们这样的人家,女人做些小生意玩玩可以,大一些的生意最好不要沾──我们做起生意来比别人方便的多,免得引起商家的妒忌,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这话说的也很有道理。

像永平侯这样的人家,只要放出风声去说想做生意,完全可以无本起家,甚至是入干股。可这世上从来都没有不劳而获的事,你赚了别人的钱,就要拿出相应的东西来交换!

十一娘笑道:“难怪二夫人要和五夫人一起开香露铺子!”

贞姐儿听着却摇头:“二伯母没有和五婶婶一起开香露铺子。是五婶婶在开香露铺子,向二伯母要方子,二伯母把香露的方子就给了五婶婶。后来五婶婶说香露铺子的生意很好,还要送两股给二伯母,二伯母没有要。”

十一娘怔住。

没想到贞姐儿知道这件事。转念一想,二夫人相当于她的教师,两人肯定经常在一起,知道这些事也就不稀奇了。

贞姐儿笑:“这话是三伯母告诉您的吧?”

为什么有这样的说法?

十一娘坦然地对贞姐儿笑道:“不是。是我之前也想做香露铺子,后来发现燕京仅有的两家铺子都是五夫人的,还听说是和二夫人一起做的,就歇了这心思。”

贞姐儿听了赧然:“有一次三伯母还特意来向我打听消息。我说了,她又不相信。我还以为是她说的…”又道,“不过,我真的不知道香露的方子──主要是我之前没有注意这件事。”说完,有些不安地望着她。

当然,不是有心人,谁会去注意这些。

十一娘忙道:“做香露的方子我手里也有,不过,从来没有做过。既然我们家已经有了两间香露铺子,自家的人怎么能挖自家人的脚墙。自然是不能再从这方面考虑了。”

贞姐儿听了就大大地松一口气,然后像要补偿什么似的,道:“要不,我跟二伯母说说,让她告诉您怎样制熏香。二伯母制的熏香很有名,慈源寺最有名的一品香就曾得到过二伯母的指点,重新改进了配方,现在销的可好了。”

十一娘可不想让贞姐儿为了自己的事去求人。忙笑道:“你看我,哪有功夫做生意?主要是上次成亲的时候,下聘送了两瓶香露,我看着十分喜欢,就起了自己做香露的心思。又想着,我既然喜欢,其他人肯定也很喜欢。动了开铺子的念头。”

贞姐儿点头,笑道:“要不,等到春天的时候,我帮着您在家里做香露?万一不行了,再去问问二伯母!”

十一娘含糊其词:“现在这样的忙。想的到,未必就做得到。到时候再说吧!”

贞姐儿想想也对,问起十一娘过年的事来:“…要不要我帮忙?”

也好,大家一起学学怎样管家!

“好啊!”十一娘很欢迎,“我们一起看看帐本,把一些东西都归纳起来,到时候心里有个数。你以后遇到了,也可以比照家里的。”

贞姐儿听着脸色微红。

十一娘掩袖而笑。

有小丫鬟跑了进来:“侯爷回来了!”

十一娘愕然。

忙起身去看自鸣钟──午初还差一刻。

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

她跟贞姐儿交待了一声,急急迎了出去。

刚撩帘出了门,就看见徐令宜大步流星穿过院子朝正屋走来。

他看上去有些疲惫,神色却和平常一样很平静,让人猜不出他真正的情绪。

“侯爷!”十一娘曲膝给他行礼,紧跟着她出来的贞姐儿也蹲下身去。

徐令宜看到贞姐儿微微有些吃惊。

十一娘忙笑着解释道:“贞姐儿大了,我想让她帮我做些针线活。太夫人就让她暂时搬到我们这边住。待五弟妹那边安生了,我准备在后花园给她找个地方搬过去。这件事决定的急,没有商量侯爷…”

没等她说完,徐令宜已挥了挥手:“这些事你做决定就行了。”望着贞姐儿的目光却透着几分犹豫,好像有话不知道该怎样说似的,踌躇片刻,他径直进了屋。

第一百五十九章

十一娘朝着贞姐儿使了个眼色,示意她暂时回避,又怕她多心,赶上前去低声解释一句:“你爹爹这个时候回来,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我去看看。”

贞姐儿懂事地点头:“母亲快去!”

十一娘撩着帘子进了屋。

徐令宜已由春末、夏依服侍进净室更衣。

十一娘让人沏了热茶,坐在内室临窗的大炕上等徐令宜。

徐令宜很快就梳洗完毕,穿了白绫亵衣出来,敞着的衣襟露出健壮的胸膛。

他吩咐春末和夏依:“你们退下吧,这里有夫人服侍即可。”

两人捧了宝蓝色纻丝直裰放在炕上,曲膝行礼退了下去。

十一娘知道他这是有话要说,也遣了身边服侍的,上前帮他穿衣。

望着眼前乌黑亮泽的青丝,闻着青丝间散发出来的淡淡清香,徐令宜的心情突然间就平静下来。他有些不忍打破此刻的宁静,却又明白,时不待人…思忖片刻,有些无奈地:“五皇子三天前就病逝了!”

五皇子病逝了,而且还是三天前…那这几天到底发生了些什么?

人对看不见未来的事态都会本能的害怕。

十一娘手一抖,襟带的结子打了两次也没有系上。

“皇后娘娘可还好?”幼子去世,肯定不好。可她心乱如麻,本能地低声地问。

徐令宜看着她素白的小手微微颤抖,知道她心里慌乱,轻轻地把她的手包裹在了掌心:“昨天晚上才得到消息。哭了一夜,今天天没亮就启程回宫…”说着,安慰她道,“你别担心,我第一时间就得到了消息,已做了安排…”

可此刻,真相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皇上有什么反应。

“皇上怎么说?”她静静地由他握着自己的手,感觉到掌心的暖意慢慢缓缓传递过来──她现在需要喘一口气,让自己能更坚强地去面对即将到来的风暴。

徐令宜眼中闪过欣赏。

女人常常会追问细节而本末倒置,十一娘却直指事件关键。

他不由仔细打量眼前的人。

弯弯的柳叶眉,秀气的鼻子又挺又直,一双眼睛明亮清澈,让她初雪般白净的面孔显得静谧而安宁,让他想到暖玉,静柔美好,圆润温和…看着就让人觉得赏心悦目,很舒服。

思忖间,他不由紧紧地攥住了掌心的手,感受着她细腻如凝脂般的嫩滑。

“皇上下旨,丧仪视同亲王礼。”徐令宜低声道,“礼部已在拟议此事,明天就应该有结果了。”声音嘎然而止。

有时候,帝王会采取平衡术…丧仪视同亲王礼,并不代表皇上就会追究这件事,有时候,仅仅是一种补偿。

念头闪过,十一娘立刻意识到徐令宜还应该有话对她说。

这个时候,时间很重要,她没空陪他玩“你猜我猜”的游戏。

十一娘很直接地问道:“侯爷要妾身做些什么?直管吩咐!”

真的是很灵慧…

徐令宜眼里有毫不掩饰的满意:“我向内务府递了牌子,等会你就陪娘进宫去看皇后娘娘。”

虽然姐弟俩一起从西山回来,可毕竟君臣有别,未必能随时见面。

十一娘微一思忖,道:“侯爷可有什么话要我带给皇后娘娘?”

“不用。”妻子的反应再一次印证了他对她的印象。徐令宜微微颌首,“皇上这么多年对皇后娘娘始终如一,一来是皇后娘娘从不干涉外政,二来是皇后娘娘始终视皇上为夫君般的敬重而不是帝王般的敬畏。你要牢牢记得这一点,不可让皇后娘娘生出什么其他的念头。只要皇上一如既往地尊重皇后娘娘,我们徐家就不会有什么事。你可明白?”

十一娘点头:“妾身明白了。现在局面对我们有利,皇后娘娘如果心生怨怼,皇上愧意渐无。”心里却前所未有的冷。

五皇子逝世,只有他的母亲在为他哭泣。其他的人,纵有泪水,也被生存的压力、世俗的野心所掩盖…

她从他掌心抽出手,帮他披上外衣:“妾身什么时候启程比较合适?”

手掌突然落空,徐令宜感受着掌心的空荡,突然觉得若有所失。可他并不想去追究这种莫明其妙冒出来的情绪,他还有更重要的事做。

“不知道要待多久才能见到皇后娘娘。”他的声音很冷很冷,“吃了饭再去。现在最重要的是要稳住皇后娘娘,切不可再生事端。其他的事,自有我出面!”

他的表情严峻,目光凛冽,如出匣的剑,寒光四溢,闪过杀伐之气。

十一娘打了一个寒颤。

她第一次意识到,站在她面前的这个人,是一个指挥过千军万马的将军,是一个经历过生死锤练的军人…为了活下去,会毫不犹豫地挥刀斩断他前面的荆棘!

知道五皇子去逝了,太夫人比十一娘想像中的平静很多。

她闭上眼睛,神色疲惫地倚在大迎枕上,眼角有水光闪烁。

过来服侍吃饭的三夫人神色恐慌地立在太夫人身后,大气也不敢吭一下的样子。

“娘,这是谁也没有想到的事,谁也不愿意发生的事。”徐令宜坐在太夫人身边,低声地安慰她,“好在大皇子和三皇子都没有事。这也是不幸中的万幸。”

太夫人一声不吭。

徐令宜望向十一娘。

十一娘立刻上前,低声道:“娘,皇后娘娘还不知道怎样伤心呢?还有大皇子和三皇子,刚失幼弟,再不可失去皇后娘娘的庇护…”

太夫人突然睁开眼睛,目光凌厉,沉声道:“传膳吧!”

声音非常的冷静、理智。

徐令宜和十一娘都松了一口气。

有些话,只能太夫人去说…

这个时候,最忌冲动。

三夫人听着如大赦般一路小跑着去叫丫鬟。

她们草草吃了饭,三夫人服侍太夫人按品大妆,十一娘也回屋换了礼服重新折回来,和徐令宜一起陪着太夫人去了佛堂。

净手上了三炷香,恭恭敬敬地给菩萨磕了三个头,太夫人双手合十跪在圃团上喃喃祷告了一番,这才起身道:“走吧!”

十一娘恭敬地应了“是”,扶着太夫人,由徐令宜亲自护送上了马车。

到了东门,下了马车刚站定,就有内侍迎出来:“太夫人,您可来了!”又给十一娘行礼:“夫人!”

十一娘定睛一看,竟然是雷公公。

他满脸戚容,恭敬地将两人迎到了坤宁宫。

一路,都可以看到正在挂白帷的内侍宫女。

到了坤宁宫,却看见浩浩荡荡一大堆宫女内侍立在院子里。看见她们进来,立刻有个白白胖胖的内待迎了上来,一面给她们行礼,一面低声道:“皇上在里面,请太夫人和夫人等等。”

“多谢贺公公。”太夫人向那内侍道了谢,和十一娘在门口立等。

雷公公就端了锦杌来:“太夫人坐下来等吧!”

太夫人谢了好意,依旧站着:“规矩不可废。”

正说着,有小内侍从东暖阁出来:“皇上传永平侯府太夫人、夫人觐见。”又躬身请两人:“太夫人、夫人,请随奴婢来。”

雷公公听了忙在一旁伺候两人进了东暖阁。

十一娘没敢打量,低眉顺眼地扶着太夫人进了暖阁,跟着太夫人行礼磕头。

有个温和的男声道:“给太夫人设座。”

十一娘知道说话的是皇帝,更加谨慎,头也不偏一下,目光只盯着脚下大红富贵花开的红色毡毯。

立刻有宫女端了锦杌来。

太夫人连称不敢。

“这里也没有外人,太夫人不必多礼!”

太夫人再三道谢,这才半坐在了锦杌上。

十一娘立刻跟着立在太夫人身后,就听到皇后娘娘的声音:“让您也跟着操心了!”

“皇后娘娘还请保重身体。”太夫人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十一娘就听到皇后娘娘低低的哭泣声。

“令宸,”皇上轻声劝着皇后娘娘,“你都哭了一天一夜了,小心哭坏了眼睛。还有两位皇儿要你照顾,还有六宫要你统管…何况太夫人在这里,你这样,太夫人也跟着伤心。”

十一娘听着忙掏了帕子擦着眼角──大家都伤心,她要是无动于衷总归是不好。相比从未谋面的五皇子去逝,她更担心徐令宜,不知道他会干出什么事来?不知道徐家是否能安然渡过这些危机。

皇后娘娘听着就渐渐收了哭声。

“这里有太夫人陪着你,朕就先回乾清宫了──还要和礼部商量些事。”皇上说着,十一娘就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衣服磨擦声,“你别起身。”皇上又道,“好好歇着。等会我再来看你。”

难道皇后娘娘因为伤心已经卧床不起了…

念头一闪,十一娘飞快地朝着说话的方向睃了一眼。

明黄色五龙捧福的罗帐后果然躺着皇后娘娘,一个身材高大颀长的英俊男子正为她掖被。

“臣妾怎么躺着…”皇后娘娘话音未落,皇上已叹一口气,“令宸,今天就破例一次…朕心里实在是…”然后起身,步履如风地从十一娘身边走了出去。

十一娘这才敢抬头。

看见皇后娘娘伏在迎枕上嘤嘤地哭了起来。

太夫人看着也跟着哭起来。

十一娘忙递了帕子过去。

太夫人接过帕子,一面哭,一面低声地道:“可怜大皇子和三皇子,一个在路上心急如焚,一个只能眼睁睁看着母亲伤心…”

第一百六十章

太夫人的哭泣让皇后怔忡住。

太夫人哭得更伤心了:“娘娘是母亲,还可以放声大哭。可做父亲,纵有万般的痛也说不出口。想当年,我大儿去逝时,老侯爷三天都没有吃下一口饭…”

她话音未落,皇后娘娘已掩面放声大哭。

满屋子里的人都陪着哭起来。

太夫人忍不住走到床前:“娘娘还请节哀!”

皇后娘娘突然起身抱住了太夫人:“娘…五儿他,他…”

旁边一个穿紫色圆领窄袖褙子、大红刺绣折技小葵花金带红裙的宫女神色大变,十一娘立刻意识到,皇后娘娘失礼了。

她上前两步,低声对那宫女道:“只怕皇后娘娘有话要单独对太夫人说。”

宫女早已反应过来,正对身边的宫女、内侍使着眼神,听十一娘这么一说,立马对十一娘道:“夫人说的是。”然后和十一娘对视一眼,率先走了出去。

殿里服侍的宫女、宫女、内侍各个动作迅捷,悄无声息地退了出来,远远地立在了院子中央。那宫女细心地将殿门关上,和十一娘走到台阶下,对十一娘曲膝行礼:“奴婢黄贤英,问夫人安。”

十一娘忙还礼:“黄姑姑多礼了!”

眼睛却睃了过去。

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身材娇小,相貌端庄秀丽,眉宇间虽然有小心翼翼的谨慎,也有为上位者的自信。

看样子,是坤宁宫有头有脸的女官了。

十一娘递了个荷包过去:“初次见面,还请黄姑姑笑纳。”

黄姑姑微怔,微微一笑,接了过去,道了谢,告罪道:“奴婢还要服侍皇后娘娘,就不陪着夫人了。”

十一娘微微颌首:“黄姑姑请便。我在外面等等就是。”

说着,走到了一旁的西府海棠边。

黄姑姑微微一笑,去了偏殿侯着。

十一娘站了一会,就听到外面有喧哗声。

“本宫只是想来看看皇后娘娘罢了…”声音柔弱,楚楚可怜。

“皇贵妃娘娘请恕罪。”雷公公的声音不卑不亢,“皇后娘娘伤心过度,需要静养。这是皇上的吩咐,奴婢不敢违命。还请皇贵妃娘娘择日再来。”

那娇柔的声音苦苦相求,雷公公却是寸步不让,最终那位闻声已令人怜爱的皇贵妃娘娘还是遗憾地离去。

十一娘心中一动。

宫里的内侍都是眼观四路耳听八方的角色,这位雷公公敢对抗一个皇贵妃,想来是有所依仗的。

大周立国百年,正是歌舞升平的太平盛世。她不相信徐令宜的手有这么长。那么,雷公公背后的不是皇上,就是皇后了…

十一娘若有所思地望着东暖阁。

皇贵妃走后没多久,又有贤妃、静妃、章婕妤、宋婕妤、杨美人、余美人一一粉墨登场,都被雷公公拦在了门外。

天色渐渐暗下来,风吹到身上冷飕飕的。

有小宫女给她递了手炉来:“夫人去去寒气。”

十一娘微笑着向她道谢,八分的银锞子赏了两个给她,佯装好奇地问:“我听说宋婕妤长得十分漂亮,可有此事?”

那小宫女点头,低声道:“她和杨美人原来都是宫里的乐工。”

也就是说,出身卑微,以色侍人之辈。

十一娘微微一笑。

杨氏还真是不遗余力地抵毁她啊!

不过,这种手段太低劣,让人一看就明白。也不怪周夫人不理睬她!

思忖间,黄姑姑轻手轻脚地撩了正殿的帘子朝她点头:“皇后娘娘请夫人进来。”又招了几个宫女:“去,打了热水给太夫人擦把脸!”

十一娘知道里面两人的情绪都平静下来,跟黄姑姑进了东暖阁。

皇后娘娘倚在大迎枕上,太夫人坐在床边的锦杌上,两人眼睛、鼻子都红通通的,还拿着帕子在抹眼角。

十一娘上前给皇后曲膝行了福礼,一声不吭地立在太夫人身后。宫女已打了热水进来,黄姑姑带着五、六个宫女服侍着皇后娘娘净脸,十一娘在一个小宫女的帮助下服侍着太夫人净脸,没有人说话,屋子里静悄悄的,只听得见水响、拧帕子的声音。

不一会,皇后娘娘和太夫人都收拾得整整齐齐了,太夫人起身告辞:“娘娘多多保重。老身明天再来看您。”

皇后娘娘望着母亲,眼角又有泪光闪烁:“天色已晚,太夫人一路小心。”

两人又恢复了君臣的客气与疏离。

太夫人道了谢,十一娘上前扶着出了殿门。

迎面碰到雷公公。看见太夫人和十一娘,他一面行礼,一面道:“皇上和三皇子来了!”没待太夫人说话,已匆匆进了大殿。

太夫人长透一口气,带着十一娘出了坤宁宫,在宫门口遇见了前拥后呼坐着暖轿的皇上。两人忙避到了墙边。

轿子却停了下来,皇上走出来,和太夫人打招呼:“太夫人!”

太夫人忙跪了下去,十一娘顾不得脚下是被寒风刮过的青石板,也跟着跪了下去──膝盖很快就感受到了冰冷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