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令宜不由心中一松。
五弟总是能让母亲高兴…
就有一男一女并肩走了进来。
男的插着碧玉簪,穿着月白锦袍,面如冠玉,鬓如刀裁。女的穿着湖色素面妆花褙子,乌黑的青丝斜斜梳了个堕马髻,眉目含情,娇艳如花。两人站在一起,比观世音面前的金童玉女还要清贵几份。
“来,来,来,”太夫人看着就从心里欢喜起来,“坐到我身边来!”
徐令宜听着就站起来给徐令宽夫妻让座。
徐令宽见了母亲,脸上全是高兴,刚亲亲热热地喊了一声“娘”,抬头看见四哥站了起来,那高兴就少了七分。
他下意识地就向后退了两步,有气无力地喊了一声“四哥…”把太夫人和五夫人看得目瞪口呆。
“你可是在外面又做了什么事?”太夫人朝着小儿子挤眼睛。
“没有,没有。”平时十分机灵的徐令宽此刻却有些呆头呆脑的,“真的没有。这段时间我天天在园子里听戏,哪里都没有去。”
太夫人不由大急。
徐令宜哪里还看不出来母亲维护弟弟的心思。
父亲去世的时候,三哥忙着家里的事,他忙着外面的事,母亲身边只有幼弟侍疾,情份又有不同。他自己不能安慰母亲,也就默许了幼弟在母亲膝下承欢,这才养成了幼弟有些轻佻的性子。严格地说起来,自己是有责任的,不能总怪他行事浮躁…
这么一想,他不由笑着出言为幼弟开脱:“他这些日子天天都去御林军点卯,他们李副统领对他也是赞誉有加!娘不必担心。”
太夫人听着就长吁了口气,笑容里就添了几分舒服:“好,好,好。你能这样听话,可比什么都强。”
“娘,”徐令宽立刻“活”了过来,笑着坐到了母亲身边,“您不要看见了我就怪我。自从四哥教训了我,我知道自己做错了,现在已经改了。”
太夫人就笑起来:“知道了,知道了,以后再也不说你了。”语气十分的溺爱。
五夫人看着抿嘴一笑,上前给太夫人和徐令宜行礼。
太夫人就指了一旁的锦杌:“小五,坐那里去。把位置让给你媳妇。”
小五就有意嘟呶道:“看您把丹阳惯得,过几天就要欺到我的头上去了。”
“丹阳可不是你说的那样的人。”太夫人呵呵笑,“来,丹阳,坐到娘身边来。”
五夫人忙提裙坐到了炕上,自有小丫鬟端了太师椅过来给徐令宜坐。
丫鬟们上了茶,就有小丫鬟禀道:“太夫人,二夫人来了!”
“快请进来!”太夫人话音刚落,二夫人就捧着个雕红漆的匣子走了进来。
看见徐令宜,她微微一怔:“侯爷也在这里!”
徐令宜站起来恭敬地喊了一声“二嫂”。
徐令宽则把自己坐的锦杌端到了二夫人的面前:“二嫂,您坐!”
二夫人笑着向徐令宽道了谢,然后又给太夫人、徐令宜行了礼,这才坐了下来,然后把手中的匣子递给一旁服侍的姚黄:“幸不辱命!”
那里面装着徐府内、外宅的对牌、帐册。
徐令宜忙道:“多谢二嫂,这几天让您操劳了。”
“侯爷客气了!”二夫人忙站了起来,“平日里大家都容着我懒散。如今能帮上忙,让我尽点心意,怎谈得上操劳。”
太夫人听了就笑道:“一家人不说两家的话。都坐下来吧!”
两人一笑,重新坐下。
太夫人就道:“怡真,这次多亏有你。不然,元娘的葬礼不能办得这样体面。”
二夫人听了笑道:“娘让我和侯爷坐下来说话,怎么自己到客气起来。”
一席话说的大家都笑起来。
就有丫鬟进来禀道:“太夫人,内府务说是奉了皇后娘娘之命,送了两筐樱桃来。”
“快!”太夫人听着一喜,“拿进来看看。”
就有小丫鬟抬了樱桃进来。
说的是两筐,加起来不过二十斤,用绿叶铺了,十分的可爱。
太夫人立刻让人把其中一筐拿去清洗,又吩咐魏紫:“去,把三夫人和几个孩子都叫来尝尝鲜。”
元娘的葬礼刚过,三伯徐令宁去给那几位送了牲祭又没有来的人──如皇后娘娘身边的内侍雷公公,这样的人去道谢了,不在家,可是乔莲房却是在家的…
五夫人刚张口欲提醒太夫人,又想起如今乔莲房不如往昔,又把话咽了下去。
魏紫应声而去。
太夫人指了另一筐:“给甘府、孙府和罗府送去。”
二夫人父母已逝,只有一个养兄在信阳任知府,并无亲戚在燕京。
姚黄忙安排人去送樱桃。
很快,三夫人带着几个孩子来了。
屋子里叽叽喳喳十分热闹,就是刚刚丧母的谆哥,也露出了笑容。
太夫人就把那个雕红漆的匣子递给了三夫人:“你依旧管着吧!”
三夫人有些羞愧地低了头:“娘,还是让二嫂管吧。我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太夫人知道她是指春宴之事,笑道:“不吃一堑,不长一智。这次你看着你二嫂怎样行事,应该也能学到些东西才是。以后注意些就是了。”
“是。”三夫人低着头接了。
五夫人就拉她坐下:“三嫂快吃樱桃,要不然就被抢光了。”
惹得大家一阵笑,三夫人也自在了些。
徐令宽就趁机商量太夫人过生辰的事:“…早上起来我们兄弟几个来给您拜寿,吃寿宴,吃完寿宴,让庚长生给您唱两折,晚上到点春堂,让小五福的杂耍班子给您耍戏法…”
太夫人看着幼子说的眉飞色舞,知道他是用了心安排的,再看徐令宜,含笑望着弟弟,目光却飘得很远,刚才的欢快又淡了几份。
“…庚长生的生意以后一定好。就冲他这名字,做寿的唱堂会就会请他…”
徐令宽还在那里说着自己的想法,太夫人已笑着打断了他的话:“这段日子人来人往的,明天的生辰,你们几兄弟来我这里吃寿宴就行了。”
“哦!”徐令宽有些失望。
…
晚上回到家里,徐家三爷徐令宁知道三夫人重新得了管家的钥匙,不由笑道:“娘心里还是有你的…”
三夫人冷冷一笑,打断了徐令宁的话:“你知道什么?她是怕到时候罗家十一娘进了门不好办,所以让我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媳妇当家,到时候也好随时把钥匙要回去…”
“怎么又说起这些来?”徐令宁不由低声道,“我虽然是庶出,娘也从来没有把我当外人…”
“你少说两句吧!”三夫人不待见地打断了丈夫的话,眼睛一转,又亲热地搭在了丈夫的肩上,“上次林家说的事,你准备怎么办?”
徐令宁“哼”了几声。
三夫人眉一挑:“问你话呢?你就不能好好地说。怎么在太夫人面前事事都答得清楚,到了我这里,就事事都说不明白了。”
徐令宁听了不悦地道:“娘说了,这事不成!”
“为什么不成?”三夫人沉了脸,“人家建宁侯和寿昌伯还和工部的都水司做生意呢?而且做的还是无本的买卖,我们可是真金白银的入股,凭什么就不行?”
建宁侯和寿昌伯是当今皇太后的两位兄长,工部都水司掌握天下川泽、车船…
“那不同,太后娘娘对皇上有再造之恩…”徐令宁含糊不清地道,“皇上就是知道了,也会睁只眼闭只眼的!”
三夫人气极而笑:“什么再造之恩,她不过是生不出儿子又不想被废所以把皇上养在了名下罢了。要不是徐家,要不是皇上,当年她早就被叶贵妃给拉了下来…”
徐令宁听她说出这样没边的话,吓得忙捂了妻子的嘴:“你小声点,你小声点,可别让人听见了。爹临死前可是有交待的,谁也不准在世人面前提‘当年徐家’之类的话。”
三夫人扒了丈夫捂在自己嘴上的手:“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徐令宁,我可告诉你了,你还有两个儿子要养呢!那可是你的亲骨肉…”说着,眼泪就扑扑地落了下来。
第七十二章
“徐家送樱桃来了?”大太太眼底闪过困惑,“请那两位妈妈进来!”
许妈妈笑道:“说是皇后娘娘赏下来的,太夫人特意送来让尝尝鲜。”
大太太点了点头,许妈妈笑着将徐家的两位妈妈请进来。
两位妈妈给大太太行了礼,说明了来意,大太太道了谢,说了几句客气话,打了赏,依旧由许妈妈送了出去。
她打开细湘竹编成的小筐。绿色的树叶上躺着一小捧红玛瑙似的樱桃,十分漂亮。
大太太就叫了落翘来:“留一半给大老爷,另一半送到大奶奶那里去。”
落翘应声而去。
到了大奶奶那里,却碰到了四爷罗振声。
他满脸胀得通红,看见落翘进来,匆匆打了一个招呼就告辞了。
落翘暗暗觉得奇怪。
平常四爷见到她们总会说笑几句,今怎么一副落荒而逃的样子?
大奶奶好像也不愿意多谈这事,忙问她:“可是娘那边有什么差遣?”
落翘就把这事丢到了脑后,笑道:“皇后娘娘赏了徐家一些樱桃,徐家送了些过来,大太太就让我带来给大奶奶尝尝鲜。”
“真漂亮!”大奶奶看了十分喜欢,叫了杏林:“送一半大爷那里,送一半庥哥那里!”
杏林应声而去,又赏了落翘一块素帕子。
落翘谢了大奶奶,转身出门却看见罗振声正和赶车的小六子说着什么。一面说,还一面从衣袖里掏了几两碎银子塞给小六子,小六子刚伸手要接,抬眼看见落翘,忙推了银子,转身就跑了。
罗振声不由望了过来,看见了落翘。
他有几分不自然地走了过来:“想让他帮着买点吃食,谁知却是个狗眼看人低的!”
落翘微微地笑:“可惜新才大哥不在,要不然,让他去办,定能办得好。”
心里却想着,这外面买办的事,雁过拔毛,谁会推了这样的美事?只不过被自己撞见了,不好意思罢了。我还是早点走,说不定那小六子就自己寻上门来给四爷买东西了!
然后略应酬了罗振声几句,转身回了屋。
到了晚上大老爷回来,大太太忙上前服侍更衣:“吃过饭了吗?”
大老爷一面任大太太帮着脱了衣裳,一面点头:“吃过了,在老三家吃的。”
大太太就让落翘去把樱桃端出来:“…太夫人送来的,说是皇后娘娘赏的。虽然不多,是个心意。”
大老爷“嗯”了一声,洗了脸上炕坐下,道:“老三的差事有着落了,放了四川学政。”
“真的!”大太太喜道,“这可是个好事!”
大老爷点头:“说是侯爷帮着打的招呼。”
大太太脸上的笑容微滞,迟疑道:“那您的差事…”
“我怕是不成了!”大老爷长透一口气。
大太太心里一跳,挨着坐了过去:“出了什么事?”声音也低下来。
“今天和老三说了半天。皇上既然任了陈子祥为首辅,那就是下定决心推行新政。我是柳阁老的人,只要陈子祥在位一天,我就没有出头之日。”大老爷苦笑,“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今天三弟坦诚以告,我也大梦初醒,知道了原由。”说着,摇了摇头。
大太太就犹豫道:“难道,就没有其他法子了?”
“有。”大老爷自嘲道,“新政失败。”
大太太不说话了。
“朝廷上怕站错了地方,”大老爷很是感慨,“更怕改张易弦。当初柳阁老为茶税之事,特嘱咐我上书反对。老二和老三当时都没有参与,还好说一点,我却是决不能在这种情况下拥护新政的。”
大太太早年也跟着父亲住在官衙里,当然明白大老爷话里的意思。正如大老爷所言,坚持到底不认错,风骨犹在,如果易张改弦,只怕谁当政也不会再用。
“那,我们岂不要回余杭去…”大太太掩不住失落。
“不是还有兴哥吗?”口里虽然这么说,神色间却有淡淡的怅然。
夫妻对坐,沉默半晌。
不知是谁从窗棂下走过,发出低低的欢快笑语。
大太太听着火从心起,站起身来,正想大声喝斥,抬头看见坐在自己对面垂头丧气的丈夫,又怕他觉得自己小题大做借机泄怒失了贤名,到口边的话就变成了:“落翘呢?让她去端个樱桃,怎么要这么长的时间?”
一旁服侍的杜薇把两人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知道大太太的火气上来了,忙道:“大太太,我去看看。”说着,匆匆去了一旁的耳房。
耳房里灯火通明,落翘、珊瑚、玳瑁、翡翠…几个都在。个个没头苍蝇似在屋里乱找。
“这是怎么了?”杜薇急急地道,“大太太在催,樱桃怎么还没有端上去?”
落翘抬头,脸如纸白。
一旁的翡翠急道:“怎么办?怎么办?”又道,“刚才是谁守在这里,一个个叫来问,我就不相信了,那樱桃还飞上天不成?”
杜薇这才明白──原来刚才大家是在找樱桃。
“不可以。”玳瑁脸色发青,“这事要是闹大了,到时候只怕不能收场了!”
“这个时候还讲什么收场不收场的?”珊瑚的脸色比落翘还要白上几分,“得赶快跟大太太说去。要不然,拖得越久,大太太心里越不舒服…还不如好好地说说,大太太心里一高兴,也许就没事了。”
事到临头,落翘反而镇定下来:“我去回大太太去。”
她挺着脊背走了出去。
“落翘姐,”杜薇忙喊住了落翘,把刚才大太太和大老爷说的话简明扼要地告诉落翘,“…只怕不是时候。”
落翘一时面如死灰。
半晌,才勉强露出一个笑容:“就算这样,也不能杵在这里不动吧!”说着,大步走了出去。
珊瑚气得两手攥成了拳:“给我找,今天非把那偷吃樱桃的家伙给找出来不可?我就不信了,她能把樱桃吃到肚里,还能把装樱桃的甜白瓷盘儿也给吃到肚子里去不成?”
玳瑁听了迟疑道:“要不要去禀了大奶奶…这屋里的事毕竟是大奶奶在管,说不定还可以给落翘求求情。”
翡翠一听立刻跑了出去:“我去求大奶奶去。”
珊瑚“喂”了一声,她已跑得不见了影。珊瑚不由跺了跺脚:“这个猛张飞,也不想想,这个时候去跟大奶奶说,大奶奶还以为我们是在说她的不是呢?”
玳瑁听了就要去追。
珊瑚叹了口气:“算了,这个时候要追也来不及了。”又道,“我们不如去看看,要是能说上话就帮着点。”
玳瑁听着有道理,和珊瑚去了屋檐下。
待靠近了,就听见大老爷道:“…不过是盘樱桃,没了就没了。明天让人到东大门去买去就是了!”
“大老爷说的不错。”大太太声音里带着冷屑,“不过是盘樱桃,就偷偷摸摸地惦记着,这要是块金子,岂不是眼睛也不能眨一下?我这是住在自己屋子里还是住在贼窝子里呢!”
正听着,就看见翡翠陪着大奶奶来了。
珊瑚和玳瑁忙迎了上去:“大奶奶…”
大奶奶的脸色有些不好看,朝着她们点了点头,就进了屋。
三人就支了耳朵听。
开始听得不大清楚,只知道大太太的语气很急,大奶奶一句话也没有说。到了后来,大太太的声音突然拔高了几分,几人才听清楚:“…还飞了天不成。关了门给我搜!”
大奶奶应了一声“是”,吩咐杜鹃去叫了杭妈妈和江妈妈,分头搜正院和后院。
江妈妈知道后院住着几位小姐,带着婆子们叩开角门,然后就站在那里不动了。
有婆子道:“妈妈这是怎么了?大奶奶还等着我们回话呢?”
江妈妈笑道:“正院丢了东西多半在正院里,我们还是等正院那边搜完了再说吧!免得白白得罪几位小姐。”
婆子们都不说话了──后院住着三位小姐,一位是要做公卿夫人的,一位是举人娘子…还是江妈妈人机灵。
大家都跟着江妈妈倾耳听着正院的动静。
不一会,她们就听见跟着杭妈妈去搜屋子的一个婆子禀道:“杭妈妈,盘子没找到,找到几个樱桃。”
江妈妈大喜,朝着几个婆子使了个眼色,然后施施然地走了过去:“大奶奶,我们这边什么也没搜着。”
大奶奶朝着江妈妈等人挥了挥手,精神全都集中在了杭妈妈那边。
“给我看看!”
婆子忙把用青花瓷盘装着的樱桃递了过去。
就有丫鬟在那里低声地辩道:“大奶奶,我没有偷吃…我真的没有偷吃…”
江妈妈望过去,竟然是四爷屋里的地锦。
大奶奶看也没看她一眼,去了大太太那里。
地锦满脸是泪,却不时转身望向东厢房:“我真的没有偷吃…”
东厢房大开的门扇后面探出几个小丫鬟的头,却没有人站出来说一句话。
不一会,大奶奶出来,冷冷地望着地锦,道:“先关到柴房去。明天再说!”又望着大家,“都散了吧!”自有婆子拉了地锦关到柴房去。
地锦挣扎起来:“四爷,四爷,我真的没有偷吃…”
东厢房的门扇静静地立在那里,只有昏黄的灯光透出来,拉得老长照在白石台阶上,光线虽然柔和,却显得很孤单!
第七十三章
不知道为什么,珊瑚她们看着全都眼睛涩涩的,翡翠甚至侧过脸去偷偷擦着眼角。
落翘就想起自己早上看到四爷给小六子钱的事。
可这个时候,谁又能做声…
她的表情阴晴不定,好一会,才低声地道:“我去跟四爷说说去。”
珊瑚拉了她:“四爷要是想为地锦出头,地锦被拉出来的时候就出头了…”
落翘犹豫半晌,终是跟着珊瑚回了屋。
可上了床,却翻来覆去睡不着。
和她一个屋的是珊瑚,被她吵得不能入眠,打着哈欠道:“你就别多想了,快睡吧!这事好歹过去了。”
珊瑚越是这么说,落翘越是不安。她索性披衣起身,趁着月色到外间倒了杯水,站在桌前小口小口地啜起来。
过了好一会,落翘感觉到身上有些凉,正要转身回屋,看见玳瑁揉着眼睛走了进来。
“哎呀!”她一时没看清楚,吓了一跳。
落翘忙笑道:“是我,落翘。”
“原来是落翘姐。”玳瑁舒一口气,“你也起来喝茶啊!”
落翘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句,她看着玳瑁轻手轻脚地倒茶,想到她平常也是这样小心翼翼,从不多言多语,心里一动,不由道:“玳瑁,你相信是地锦偷吃的樱桃吗?”
玳瑁微怔。
或许是心里也和落翘一样有疑问,或许是黑暗中人变得软弱…
她低声道:“平日四爷来给大太太请安地锦也随行,别的我不敢说,可偷吃樱桃这样的事,应该不会吧…何况,还把没有吃完的樱桃就那样放在柜子里…我记得装樱桃的盘子是个甜白瓷的…”
就如同遇到了知音。
落翘就把早上看到四爷找小六子买东西的事告诉了玳瑁:“…我以前就听人说,四爷和地锦好。你说,会不会是四爷买来讨好地锦的?”
“那,那岂不是冤枉了地锦?”玳瑁越听越觉得这事有些蹊跷。
“我想去跟四爷说说…”落翘不死心,想得到玳瑁的支持。
玳瑁犹豫半晌,道:“要不,我陪姐姐一起去吧?”
落翘听着就下定了决心。
好在都住一个院,两人去叩罗振声的窗棂。
立刻有声音警惕地道:“谁?”
声音很低,反应很快。显然屋里的人根本没有睡。
“四爷,我是落翘。”落翘站着窗棂低声地道,“我有事找您!”
“什么,什么事?”罗振声的声音磕磕巴巴,“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
落翘和玳瑁不由对视了一眼。
“这春峭料寒的,只怕地锦受不住,四爷还是想办法给地锦送件薄被御寒吧!”
“我知道了。”罗振声有些落寞地回了一句,就再不出声了。
落翘站在那里,只觉得这暮春深夜透骨的寒。
…
第二天一大早,五娘和十一娘一起去给大太太请安。
自从五娘的婚事定下来以后,五娘的心好像也落定了,比起往日,对十一娘熟络很多。
两人进了屋,大太太正由许妈妈服侍着坐在炕上喝茶。
这场景虽然和平常没有什么两样,可不知道为什么,十一娘感觉到今天的大太太神色间有几份疲惫之色。
看见五娘和十一娘,大太太表情淡淡的:“你们来了!”
“母亲!”两人曲膝给大太太行了礼。
“坐吧!”大太太点了点头,“吃了早饭没有!”
“吃过了。”两人异口同声地回了,坐在大太太炕边的小杌子上。
五娘应道:“母亲昨睡得可好?”
大太太就冷冷地看了五娘一眼。
五娘莫名其妙,不知道自己这句话哪里说错了。
正心里惶恐着,庥哥来了。
大太太立刻冰雪散融,待庥哥问了安,立刻把他抱到了炕上:“早上都吃了些什么?”
庥哥却道:“祖母,樱桃好吃。”
大家一怔。
大奶奶就小心翼翼地问庥哥:“祖母耳房里的樱桃,是你吃了?”
庥哥看着母亲神色不对,忙躲进了大太太的怀里:“祖母的樱桃好吃,娘给的也好吃…”
大奶奶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娘,我不知道…我没有想到…回去以后一定好好地教训他。”
“好了,好了,又不是什么大事。”大太太笑呵呵地望着扑在自己怀里的孙子,“樱桃好看又好吃,大人都爱,何况是个孩子。”
“娘,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大奶奶的脸色很不好看,“他要吃什么,大大方方地说了,谁还不给他吃,却偏偏要偷偷摸摸地溜到您耳房里去…”
大太太听着就有些不高兴。
大奶奶看着,忙收了话,望着庥哥的乳娘:“你是怎么带的孩子?桌上还有个甜白瓷盘呢?”
乳娘怯生生地道:“我,我不知道。”
庥哥听了就要下炕。
一旁的丫鬟忙抱他下炕。
他“蹬蹬蹬”地跑到一旁的小几,抽出小几的抽屉,拿出一个甜白瓷盘:“你们都找不到!”
大奶奶气得全身发抖,偏什么也不能说。
大太太就笑起来:“还是我们庥哥聪明。”
庥哥就从那抽屉里摸出几个樱桃:“我留给谆哥吃的。”还抿着嘴笑,很得意的样子。
大太太一听,眼睛立刻红了起来,起身抱了庥哥:“好孩子,真是个好孩子。”话没说完,眼泪已忍不住落下来。
把五娘和十一娘看得一头雾水,不知道这都是演得哪一出!
大奶奶忙商量大太太:“那您看,地锦她…”
听大奶奶提到地锦的名字,五娘不由满脸地诧异。
大太太已冷冷一笑:“让杭妈妈去问,那樱桃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提前上市的樱桃十两银子一斤,一般的人家根本不可能这个时候买。只可能是罗振声。难怪他昨天要向自己借银子?难怪地锦被关他不敢出声?买了东西回来不先孝敬父母竟然给丫鬟…
大奶奶立刻明白了大太太的意思,点了点头,正要去吩咐杭妈妈,已有小丫鬟禀道:“大太太,杭妈妈来了!”
“让她进来!”大太太的话音刚落,杭妈妈已三步并做两步走了进来。
看见五娘和十一娘,她微怔,神色间就有了几分犹豫。
大太太看得分明,就吩咐五娘和十一娘:“你们回屋里歇着吧!”
五娘和十一娘应声而去。
杭妈妈就在大奶奶耳边低声地道:“地锦好像有了身孕…”
大奶奶脸色大变,对大太太耳语了数句。
大太太听了冷冷一笑:“想不到,我们的四爷还有这本事!他自己可知道?”
杭妈妈低声道:“地锦说不知道…”
“那就告诉我们的四爷!”大太太眼底全是凌厉。
庥哥看着害怕,就有些害怕地喊了一声“祖母”。
大太太一笑,摸了摸庥哥的头,平静地对大奶奶道:“找个人牙子来吧!”
大奶奶望着婆婆,满脸的震惊。
…
五娘从大太太屋里出来,匆匆对十一娘说了句“我去看看四弟”,就带着紫薇和紫苑去了罗振声处。
十一娘就朝琥珀使了个眼色,然后和冬青回了屋。
不一会,琥珀回来。
她脸上还残留着震惊:“说是昨天永平侯府送了樱桃来,大太太给大老爷留了一盘在耳房,谁知道大老爷回来却不见了。最后从地锦的柜子里搜了几颗樱桃出来。大太太以为是地锦偷吃的,把人关到了柴房。”
十一娘就松了一口气:“还好庥哥自己说出来,不然真是冤死人了!不过,地锦从什么地方来的樱桃…这两天樱桃刚上市,应该很贵吧?”
琥珀的表情就有些奇怪:“是四爷买的!”
十一娘欲言又止。
她早就听说罗振声对地锦不一般…
“大太太气得厉害。”琥珀道,“让大奶奶去找人牙子,要把地锦卖了!”
十一娘很是吃惊,转念一想,又觉得虽然是意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
在大太太的心里,爷们不好,恐怕都是受了那些女人引诱,都是那些女人不要脸想攀高枝。想想被大奶奶送回娘家的桃枝。不过是和大老爷说了几句话,就被喊打喊杀的。从这就可以窥见大太太的心态了。
她不由长叹一口气。
冬青却泪盈于睫:“地锦那样老实谨慎的一个人…”
“老实谨慎有什么用!”琥珀好像很有感触,第一次在十一娘面前僭越地说话,“四爷一向怜香惜玉,身边的丫鬟不免嘻嘻哈哈没有边际。地锦是大丫鬟,有时说上两句,四爷还护着那些小蹄子…谁知道这其中有什么蹊跷?而且昨天晚上地锦就被关到了柴房,要是四爷真心的维护地锦,早就向大太太求情了,又何至于事情都过了一个晚上,却一直无声无息的!”
十一娘听着一怔。
没想到琥珀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但很有道理!
冬青听了却摇头:“四爷也是不得已!他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琥珀不想跟冬青争论,欲言又止。
冬青已低声道:“可惜,地锦年纪大了,好人家听说是从我们家卖出去的,只怕不会要…”言下之意,地锦被卖出去,只怕不会卖到什么好地方去。
屋里的气氛越见低迷。
十一娘见了笑道:“你们也不用太担心,五姐在母亲面前一向说得上话,何况地锦不是那轻浮的性子,说不定母亲的气消了,这事也就过去了。”
她的话音还未落,突然有一声凄惨的叫声远远地传来。
众人都神色一凛,心里隐隐觉得那是地锦的声音。
但那声音很快就嘎然而止,四周又恢复了原来的安静。
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心中一悸。
一时间,屋子里沉静如水。
再抬头,冬青已满脸是泪。
第七十四章
燕京的四月,风清日暖。偶遇下雨,又不像余杭,淅沥沥不停,空气中都含着水气。一雨过后,马上就晴,天空碧蓝,空气中飘荡着草木的芳香,格外的新鲜。
十一娘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觉人都好像在这空气中舒展开来。
离元娘去世已经一年多了,五娘的婚事重新被提起。大太太还矜持地想拖些日子,结果大老爷很是不快:“五娘今年都多大了,你难道准备让她留在家里当老姑娘啊!”
黄夫人听了喜上眉梢,连着三天到罗家来磨蹭。
大太太觉得面子足了,松了口,五娘的婚期就定在四月二十八日。
今天是永和四年四月二十七,为五娘铺嫁妆的日子。
“小姐,小姐,三太太来了。问起您,大奶奶让您去问个安。”秋菊跑进来,“五爷和六爷也来了!”
“知道了!”十一娘笑着随秋菊去了正院。
三太太正和大奶奶站在垂花门前说话,走近了,才发现垂花门外堆放五娘嫁妆处有两个小男孩。一个坐在马桶上,一个紧紧地抱着一床帐子,嘴里嚷着:“…这是我的,五姐夫不给钱,就不让拉走。”
两人把大家惹得哈哈大笑。
这样调皮,除了罗振开和罗振誉还有谁?
去年五月,三老爷放了四川学政,三太太刚为罗振开和罗振誉聘了一位姓赵的先生做西席,怕耽搁了两人的学业,就留在了燕京。
十一娘上前给三太太行礼:“三婶,您来了。”
三太太就打量着她:“又长高了些。人更漂亮了!”
十一娘落落大方地笑道:“多谢三婶夸奖。”
三太太就笑了笑,然后问大奶奶:“五姑爷什么时候派人来接嫁妆。”
大奶奶笑道:“说巳正是吉时。”
三太太看了看天,道:“看这样子快到了…还好我没有来迟。”
她话音未落,礼宾已喝道:“三爷、四姑爷、三奶奶、四姑奶奶到贺!”
三太太听了,眉头就蹙了一下:“你二婶不回来了?”
去年六月,二老爷补了山东参政的缺,二太太带着七娘去了任上,把三爷和三奶奶留在了燕京。大太太知道了不由冷笑:“难道还怕我搬到老君堂胡同去住不成?她有这功夫,还是想想怎么让儿子进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