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娘笑着架了元娘,绕过太湖石朝正屋去。

第四十七章

十一娘扶着元娘慢慢朝着正屋走。

路上,十一娘感到元娘的身子越来越沉,不由慢了脚步,柔声道:“要不要歇歇。”

元娘侧脸笑望着她,眉角轻挑,嘴角却一撇,表情很怪异:“别做声!”

十一娘有些奇怪,但还是顺从她的话,不声不响地架着她上了正屋的台阶。

正屋门扇虚掩,东、西两边的窗棂半开,好像在敞开透气似的。

她一手扶了元娘,一手去推门。

指尖刚触到门上,突然听到一声男子的怒喝:“谁在门外?”

十一娘心中一惊,手一颤,就拍在了门上,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屋里有女子低低的惊呼声传来。

有人!

这是闪入十一娘脑海里的第一个念头。

而且是一男一女!

这是闪入十一娘脑海里的第二个念头。

她愕然,继而心里隐隐升起股不妙的感觉。

一直有气无力地靠在她肩头的元娘此刻却站直了身子,大声道:“谁?谁在里面?”说着,动作敏捷地扶了门框,抬脚就走了进去。

十一娘看着元娘步履踉跄,犹豫片刻,急步赶上前扶了元娘,就看见一个男子龙行虎步地从西厢房走了出来。

他身材高大挺拔,相貌英俊,穿了件月白色中衣。看见元娘,他表情微讶:“元娘?”语气满是不可置信。

元娘却是张口结舌:“侯爷?您,您怎么在这里?”

侯爷?永平侯徐令宜?

十一娘眼角一跳,不由打量对面的男子。

看上去二十五、六岁的样子。皮肤白皙,一双丹凤眼,既大且长,炯炯有神。眉宇间那种久居上位者的端凝,让他有着超越年纪的沉稳干练。

她颇为意外。

没想到徐令宜这样年轻。

他凝望着元娘,没有回答,眉头却微微蹙了一下。

元娘看着冷冷地“哼”了一声,推开十一娘,跌跌撞撞地经过他身边进了西厢房。

徐令宜看着她进了屋,既没有扶,也没有拦。

十一娘想到了刚才听到的那声女子的惊呼…

真是屋漏偏逢连阴雨。十娘的事还没有解决,自己现在又进了不该进的地方。

她蹑手蹑脚地朝后挪着步子,想躲进墙角,变成无人注意的高几…如果能变成尘埃,她也没任何意见!

可这个时候,想不被注意也成了奢望。

有一道凌厉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你是谁?”问话的人眼中有寒光闪过。

花骨朵一样的小姑娘,眉目精致,穿着低调却华丽,举手投足间落落大方,气质娴静,一看就是哪家的小姐。

十一娘不由在心底叹了口气。

该来的总会来!

“妾身罗氏十一娘。”她曲膝给徐令宜行了个福礼,声音平静而温和,“问侯爷安!”

徐令宜微怔:“罗家?”

十一娘微笑:“正是!”

徐令宜颌首,正要说什么,元娘已冲了出来,手里还拿着条月白色绣竹梅兰襕边挑线裙子。

“徐令宜,”她潸然泪下,“我还没死呢!”

一句憎恨的话,却带着悲凉的调子,让人听了心酸。

徐令宜凝望着元娘,一言不发,表情认真,让十一娘心中生出异样之感。

元娘伤心欲绝,本就瘦削的身子瑟瑟发抖,摇摇欲坠。

十一娘忙上前扶了元娘。

徐令宜神色自若地转身坐在了堂屋里的太师椅上。然后沉声对十一娘道:“你先出去,我和你姐姐有话说。”语气中带着一丝疲惫。

十一娘不敢多想,不敢多看,垂了眼睑,姿态恭顺地曲膝行礼,应了一声“是”,转身就要出门。

谁知道,西厢房内却突然冲出来一个穿着桃红色褙子的女子来,差点撞着十一娘。

十一娘本能地朝后退了一步,眼角却扫过那女子的脸…然后如遭雷击般地呆在了原地。

“您误会了…我和侯爷真的没有什么!”声音柔美动听,“我的衣袖刚才在花园里被挂破了,只是想借这里换件衣裳罢了!”她拉了元娘的衣袖,苦苦哀求,“真的,不信您可以去问甘家七小姐,我刚才和她一起放风筝来着…”

元娘站在那里冷笑。

她泪眼婆娑地转身去求徐令宜:“侯爷…”走了两步,又觉得不妥,手足无措地停在了原地,“我真的不知道您在这里…真的不知道…”说着,掩面嘤嘤哭了起来。

十一娘一个激灵,这才清醒过来。忙低下头,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竟然是乔家六小姐乔莲房!

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不,是元娘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连十几年没见的母亲来探望都没有出门迎接,却为了几个通家之好的夫人到了点春堂…

十一娘轻轻关上了门。

又想到刚才来的时候,门是虚掩的,窗是半开的…

她刚站定,就看见文姨娘目光闪烁地走了过来。

身后的门内有元娘悲愤的声音和乔家小姐低低的哭泣声。

十一娘叹口气,高声道:“文姨娘,您怎么来了?”

身后突然间就静了下来。

她已心如明镜──元娘并不想把这件事闹开…

文姨娘已上了台阶“亲家小姐,你怎么在这里站着?”

十一娘微微地笑:“大姐说有点累了,想歇歇!”

文姨娘踮了脚,目光从她肩头掠过朝里张望,有些心不在焉地道:“要不要我给姐姐倒杯热茶?”

文姨娘是徐令宜的妾,和元娘好比上司和下级的关系…

念头一闪,十一娘已笑道:“那就有劳姨娘了!我正想去给大姐倒杯茶。地方不熟,没敢乱走。”

文姨娘听着一怔。

她没有想到十一娘会真的指使她。

十一娘把她的表情看得分明,索性笑吟吟地望着她:“有劳姨娘去帮着沏杯热茶来!”

文姨娘脸色微沉,目光一转,又笑起来:“那我去给姐姐沏茶了。”

转身下了台阶,还回头望了一眼。

如果有其他人来,自己肯定是挡不住的。

不管这件事的真相是什么,元娘是自己的姐姐,徐令宜是自己的姐夫,外面还坐了一圈贵妇…

十一娘看着文姨娘的背影消失在了眼前,然后急步跟了上去,在太湖石旁朝着穿堂探头,看见一个小丫鬟立在台阶上,忙对那丫鬟招了招手。

丫鬟是元娘屋里的,很是机灵,立刻跑了过来。

十一娘笑道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丫鬟笑道:“奴婢叫文莲。”

“哦,文莲。”十一娘笑得亲切,“我有点要紧的事,你偷偷帮我叫了陶妈妈来…别让人知道了。”说着,笑容里就有了几分羞怯。

难道是要上净房?

文莲猜测着,笑着应了,忙转身去叫了陶妈妈来。

十一娘拉了陶妈妈到院子中央。

“侯爷、大姐和乔家六小姐都在屋里。”她一边言简意赅地对陶妈妈说,一面观察陶妈妈的表情。

陶妈妈微微有些吃惊地望着十一娘,却并不感到震惊。

十一娘心中有数,忙嘱咐她:“千万别闹起来…那可是丑闻。乔家小姐固然没个好下场,大姐这十几年贤德的名声也就完了。烦请妈妈悄悄告诉太夫人一声,只说姐姐不舒服,想见她一人。其他人千万不可漏一点的风声。就是母亲那里,也暂时别说。”

陶妈妈用一种陌生的目光望着十一娘。

事已至此,再畏畏缩缩没有任何意义。

十一娘微微地笑,坦然地接受陶妈妈的目光,再一次告诫她:“妈妈快去吧!刚才要不是我挡着,文姨娘就冲了进去。我能拦一次,可拦不了两次。”

陶妈妈脸上这才有了几分急切,她客气地跟十一娘说了声“劳烦您了”,转身小跑着出了穿堂。

十一娘抬头望着被分划成四方块的碧蓝天色,长长地叹了口气。

不一会,文姨娘来了,雕红漆海棠花茶盘里还托了个天青色旧窑茶盅。

十一娘接过托盘,笑道:“有劳姨娘了。”

文姨娘站在那里,笑望着十一娘,好像在待她进屋自己再走。

十一娘却捧着托盘站在那里,笑望着文姨娘,好像在待她走后自己再进屋。

一时间,两人僵持在了那里。

文姨娘笑容满面,眼中却闪过一丝锐利:“亲家小姐,我服侍姐姐也有十几年了。我待姐姐如亲生,姐姐待我也很尊敬。”

意思是说十一娘对她太失礼了。

十一娘笑容温和:“只是姐姐久卧病榻,不免多思多虑,我们这些她身边的人,理应多顺着点才是。姨娘也太急切了些。”

意思是说文姨娘见元娘病了就对元娘的话不听从了。

文姨娘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我是怕亲家小姐不知道姐姐的习惯、嗜好,我也好在一旁提点提点。说起来,你们毕竟只见过三面。”

十一娘笑容灿烂:“正因如此,大姐才会拉了我到这里来说些体己话。”说着,露出几份怅然,“大姐不说,我都不知道我住的绿筠楼是大姐出嫁以后才建的。还有绿筠楼后面的那座暖阁。余杭不像燕京,木炭十分难得。母亲又怕我们姐妹冻着,下雪的时候常点了地火,我们姐妹们就在暖阁做针线。我家十二妹常常抱怨说不如燃火盆,这样就可以烤红薯和板栗吃了…”竟然要长篇大论说一通的架式。

第四十八章

文姨娘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有了几分郑重。

这位十一小姐,年纪轻轻,前两次看她低眉顺眼十分老实,没想到却是这样不好缠!

想到这里,她不由起了忍让之意。

元娘不会无缘无故地拉了自己只见过几面的妹妹在这里说话,陶妈妈也不会无缘无故地守在门口只准进不准出…还有侯爷。小厮说早就回了。偏偏正屋那边奉了元娘之命用雄黄粉杀虫。谆哥早就抱到太夫人屋里和贞姐儿做伴去了。屋里的丫鬟、媳妇子全避开了。秦姨娘那边没人。至于“半月泮”,甘家两位小姐和罗家的一位小姐在那甬道放风筝。侯爷就是想去也去不成。

这样大的一个府邸,她竟然找不到侯爷!

她想来想去,这点春堂旁的小院原是侯爷的书房…所以才跟了过来的。

如今这十一娘这样大的胆子拦在这里,难道是侯爷和元娘在这里不成?

如果是这样,有什么话不能说的。却偏偏拦了自己?

她越想越不安。

谁也不敢保证自己就没有做过几件不如侯爷意的事…侯爷一向尊重元娘,内宅之事全交与元娘做主,元娘看上去和善,脾气上来却是不饶人的。不如等晚上去找侯爷…有什么事也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拿定了主意,文姨娘脸上立刻换了热情的笑容:“看我,关心则乱,忙糊涂了。我还不放心亲家小姐不成…”

意思是她之前的言谈举止都是因为关心元娘!

是与不是,十一娘并不和她计较这些口舌,她只要能把文姨娘拦在屋外就成!

见文姨娘不再坚持,十一娘决定和这文姨娘说几句好话。

只是她还没有来得及开口,院门口传来陶妈妈的声音:“太夫人来了!”

两人不由扭头朝穿堂那边望去。

就看见太夫人由五夫人和陶妈妈一右一左地搀着从假山边拐了进来。

看见十一娘和文姨娘站在正门屋檐下,太夫人脸上闪过一丝惊讶。

两人忙上前给太夫人行礼。

“起来,起来!”太夫人笑盈盈地望着她们,“怎么站在这里?”

文姨娘望着十一娘,一副“我不知情,得问十一娘”的样子。

十一娘的目光就盛满了担忧:“回太夫人话,大姐突然说有些不舒服,想一个人静一静。我们看着大姐脸色不好,心里惶恐,没了主张,所以请了太夫人来。”

太夫人点了点头,笑道:“既是如此。丹阳,你在这里等我,我进去看看。”

五夫人曲膝应“是”,十一娘上前叩了一下门,低声道:“大姐,太夫人来了。”这才轻轻推了半扇门。

太夫人深深地看了十一娘一眼,这才抬脚进了屋子,然后反手将门关上。

这家里果然没有愚蠢的人!

十一娘此刻才松一口气。

转身却看见五夫人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聪明人一看就知道这其中有蹊跷,可没有证据,蹊跷就永远是蹊跷!

十一娘笑得从容:“五夫人,戏唱到哪里了?那赵五娘可曾找到蔡伯喈?”

“在唱第五折《相见》。”五娘笑道,“蔡伯喈也思念着赵五娘,在书房里弹琴抒发幽思,被牛氏听见,知道了实情,告诉了父亲…”

十一娘“哎呀”一声,上前挽了五夫人的胳膊,笑道:“那牛丞相知道了,会不会派人去捉了赵五娘然后逼着她和蔡公子和离?”

五夫人笑道:“牛丞相一开始是气愤,后来被牛氏说服,派人去接那蔡公子的父母、妻子一同来京享福。”

“那就好!”十一娘亲切地挽着五夫人往前走,“他们那腔调我听得不十分懂,要是能印个小册子,把唱词都写在上面就好了!”

五夫人微怔:“你这主意好。我告诉五爷去。他定十分的欢喜。”说着,脸上露出笑容,隐隐透着几分真切。

十一娘想到了五爷那画了一半的花脸…

她决定和五夫人围着这个话题交谈。

“我听说燕京还有唱昆山腔和余杭腔的戏班子,是真的吗?”

“不错!”五夫人笑吟吟地点头,“燕京唱昆山腔最有名的是‘长生班’,唱余杭腔最有名的是‘结香社’。”说到这里,她“咦”了一声,道,“说起来,这余杭腔可是从你们那里传到燕京来的,你怎么好像完全不知道似的?”很是惊讶的样子。

十一娘笑道:“我之前跟着父亲在福建任上,直到祖父去逝才回余杭守孝。来府上听堂会的时候才听说了一些。正想找个知情的人问问呢?”

五夫人释然地点头:“五爷和‘长生班’的班主庚长生、‘结香社’的社主白惜香也认得。”说着,她笑起来,“要不,哪天我们把三家都请来唱堂会吧?”话音一落,她对自己的说法有了极大的兴致,“我看看,三月还有没有什么节气…清明不行,大家要去祭祖…然后是四月初八的浴佛节。也不行,娘要去拜药王的…”她思忖着,“那就只有等四月二十四,娘的生辰了!”说完,她眼睛一亮,“到时候,侯爷肯定不能说什么。我们把三大戏班都请来,那可就热闹了。”

两人边说边进了穿堂,文姨娘站在台阶上,望着紧闭的门扇犹豫半晌,最后抿了抿嘴,还是急步追了上去。

穿堂里,陶妈妈早已设好了座。

五夫人和十一娘分左右坐下,丫鬟们上了茶,五夫人还在为刚才的主意高兴:“…庚长生最擅长唱《浣纱记》里的‘寄子’;白惜香最擅长唱《珍珠记》里的‘后园’;”她越说越兴奋,“不过,余杭腔也有《琵琶行》这一出,到时候,我们让庚长生也唱这一出…”

十一娘就陪着她说这些事,心里却早已七上八下了。

元娘拉了自己来捉奸,到底是临时起意还是早有预谋?

大太太是否知道这件事?

是不是可以理解为元娘和大太太已选定了五娘嫁过来──十娘是肯定不成的,而自己于这种情况下在徐令宜面前露了脸,但凡是个有血气的只怕都不会喜欢。元娘要的是个能让徐令宜看得顺眼的,自然不能把个他讨厌的放在身边。不然,不仅帮不上谆哥,还可能害了谆哥…

一旁的文姨娘也很是不安。

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竟然把太夫人请来了…

她把这段时间所作所为一一想来,并没有觉得自己有半点出错之处。

到底出了什么事呢?

思忖间,突然听到太夫人的声音:“丹阳,你来一下!”

五夫人、文姨娘、陶妈妈都小跑着去了小院,十一娘却慢慢跟在她们身后。

进了小院,看见太夫人笑盈盈地站在院子中心,正吩咐五夫人:“…你四嫂不舒服,你去把我身边服侍的人叫来,再派人去请太医。”又望着文姨娘,“今天元娘就歇这里了,你去我那里,把几个孩子照看好。”对陶妈妈等人道,“派几个跟了文姨娘去,留几个常服伺的在这里照应着。”最后问,“怎么不见罗家的十一小姐?”

十一娘心里颇有几份苦涩。

一团和气的太夫人不动声色地为儿子解围,诸事安排的合理又合情,是个锦里藏针的。自己是局中人,太夫人自然不放心…只是不知道会怎样处置?

她脸上却不敢流露半分,笑吟吟地应了一声“太夫人”。

“她们都有事。”太夫人笑望着她,“你来扶我一把吧?”

事已至此,多想无益,只能见招拆招。

十一娘曲膝应是,大大方方地上前扶了太夫人。

太夫人看着众人:“大家都散了吧!”

众人应声而去,分头行事,院子里只留下了太夫人和十一娘。

太夫人就笑着问她:“你今后多大了?”

“回太夫人,”十一娘笑道,“今年十三岁。”

太夫人点了点头,笑道:“听说你的针线做得很好。都读了些什么书?”

十一娘笑道:“跟着先生识了几个字。读了一部《女诫》、半部《烈女传》。”

太夫人笑道:“亲家小姐和我还客气。我瞧着五小姐要去看那二王府本的《谆化阁帖》了!”

十一娘笑道:“我五姐在这方面有天赋。不像我,跟着先生也是混日子。”

太夫人笑起来:“只怕是亲家小姐过于自谦了…”

两人说的全是些家常话,让十一娘完全摸不清楚太夫人的意图。

很快,五夫人就带了杜妈妈和魏紫、姚黄来。

几人给太夫人行了礼,太夫人就笑道:“让亲家小姐陪着我说了这会儿话,倒耽搁你看戏了。”说着,望了五夫人,“你和亲家小姐一起回点春堂吧!好好看戏去。”

十一娘心中一凛。

什么也不跟她说。是因为不用和她说,还是因为什么也不用说。前者,是因为自己没有任何发言权,后者,是表现出完全的信任…凭着这几次短短的见面,信任,不太可能吧!可不管是怎样,容不得她多想,五夫人已笑着曲膝应声,挽了十一娘的胳膊:“别担心四嫂,有娘在这里呢!”

十一娘还能说什么。

笑着向太夫人辞行,和五夫人去了点春堂。

戏台上,蔡伯喈和赵五娘对面而泣。

有人看得全神贯注无暇顾及其他,有人看得动情动意拿着帕子擦着眼角,也有人关注着周围的人物,看见两人轻手轻脚地走进去,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十一娘在大太太身边坐定,大太太已悄声问十一娘:“你怎么回来了?出了什么事?”

十一娘不敢肯定大太太知道了多少,但大太太与元娘毕竟是嫡亲的母女,有些话,不是自己应该说的。

她笑道:“大姐有话对太夫人说,让我和五夫人先回来听戏。”

大太太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脸上有了一丝笑容。

第四十九章

最后一折是《团聚》。

蔡伯喈与赵五娘相见,赵五娘告诉蔡伯喈家中之事,蔡伯喈悲痛至极,立刻上表辞官,要赵五娘和牛氏一起回乡守孝。皇上和众大臣听了都称赞赵五娘“贤淑纯孝”,要旌表蔡氏一门。

皇上一出场,十一娘不由睁大了眼睛──她发现皇上旁边站着一个随声附和的大臣,穿着蟒袍,画了花脸,身材挺拔,举止大方,比身边的皇上还有气势。

十一娘不禁莞尔。

看样子,这件大臣就是徐家五爷客串的。可惜,太夫人这个时候不在…

她不由仔细看徐五爷表演。

只有一句台词,表情却很认真…

十一娘望五夫人。

她正微笑着望着台上,眼底深处都是欢快。

十一娘嘴角轻翘。

五夫人,好像对五爷的事都很上心似的…

她思忖着,就看见一个穿着桃红色褙子,葱绿色西番花刻丝综裙的女子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

十一娘定睛望去,竟然是乔家六小姐乔莲房。

她神色怏怏的,强笑着和乔夫人说了几句话,就坐到了乔夫人身后的锦杌上。乔夫人扭过头去和她说着什么,她恍恍惚惚,半晌才应一句,换来乔夫人频频地蹙眉。

十一娘的一颗心这时才完全落定。

当事者之一不在现场,事情就好办了──毕竟,捉贼捉赃,捉奸要成双…

她又想起那条白色绣竹梅兰襕边挑线裙子来。

怎么穿了件刻丝的综裙来…一来是综裙多是妇人穿着,二是刻丝灿若云锦,很是打眼…既然已经这样了,为什么不索性让太夫人给她找条白色挑线裙子穿…

十一娘思忖着,感觉有一道目光落在自己的身上,久久不愿离去。

她凭着感觉睃了一眼,发现乔莲房正面无表情地盯着她。

十一娘苦笑。

最不堪的形象被看见了,就算是心胸再大度的人也会心有疙瘩吧!

她只能装作不知道,露出一副正在认真听戏的样子。

不知过了多久,黏在她身上的那道目光才消失。

十一娘松一口气,就看见林小姐和唐小姐两人笑着并肩走了进来。五娘跟在后头,脸色不太好。

看见乔莲房,几人俱是一怔。

乔莲房也看见了三人,笑容有些不自然地朝着她们点了点头。

三人也朝着乔莲房颌首打招呼。但打过招呼后,唐小姐却望着乔莲房低声和林小姐说了几句话,林小姐一面听着,一面似笑非笑地望了一眼乔莲房,让人感觉两人好像在私底下议论着乔莲房。

乔莲房的脸立刻胀得通红。

那唐小姐不知道对林小姐说了什么,然后掩嘴笑起来,林小姐就表情娇嗔地看了唐小姐一眼。

乔莲房脸色苍白,如坐针毡般的不安。

两人却不再看她一眼,各回了各自长辈跟前,各家的长辈也都低声问起小辈来。

五娘也回到了大太太这边。大太太笑吟吟地问她:“见到二夫人了?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也不在那里多待一会。”

五娘恭敬地道:“见到二夫人了。二夫人还留我们喝了清泉白石茶。后来太夫人身边的杜妈妈来请,说戏马上就要散了,我们就回来了。”

清泉白石茶?又是什么茶?

十一娘心里奇怪着,大太太却笑着点了点头,好像对五娘的回答很满意似的。然后笑道:“坐下来歇歇吧!戏的确快散了。也不知道是不是不习惯,我对这样一坐半天什么事也不做觉得十分没有意思。”

“母亲在家里操劳惯了,难免不习惯。”五娘笑道,“时间长了就好了!”

大太太笑了笑,侧了脸去听戏,五娘就乖顺地坐到了十一娘的身边。

她刚坐下,甘家两位小姐和十娘回来了。

十娘挽着甘家七小姐甘兰亭的胳膊,两人笑语殷殷,相谈正欢。而甘家三小姐却满脸无奈地走在两人身后,跟着的两个丫鬟手里还各捧了一捧野花野草。

三个人看到乔莲房,神色很平静,没有像林小姐、唐小姐和五娘似的露出吃惊的表情。但她们大摇大摆地走进来,引起满屋人的注意。

黄夫人更是笑道:“快坐下,挡了我们看戏。”

甘家三小姐脸色微红,喃喃地应了一声“是”,甘家七小姐却嘻嘻一笑,丢了十娘跑到了五夫人那里,低头和五夫人笑吟吟地说起话来。十娘则曲膝朝着黄夫人行了个礼,笑着上前给大太太行了礼。

大太太笑容温和地朝她点了点头,她就笑着坐到了大太太身边。

甘家三小姐也跟着走了过来,曲膝向甘夫人行礼:“母亲!”

母亲?

十一娘很是意外。

难道甘家三小姐是庶出?

又想到甘夫人年轻的面孔…或者,甘夫人是继室?

“可闯了祸?”甘夫人笑容和蔼。

“怎么会?”甘家三小姐嗔道,“我们就算再不知事,也不可能在徐家做出什么失礼之举。”态度并不十分恭敬。

甘夫人不以为意,微微地笑:“快坐下来喝杯茶──看你,脸上都有汗了!”

甘家三小姐无所谓地点了点头,坐了下来,自然有丫鬟上前斟了半温的茶,还有丫鬟拿衣袖给她扇风。

她就笑着和十一娘寒暄:“戏好看吗?”

十一娘点头:“唱得很好。”

“都是兰亭这丫头,要不然,我也可以好好看看了。”她语带抱怨,却并不憎怒,“你平日里在家听戏吗?都喜欢听些什么戏?”

“平日在家不听戏。”十一娘笑道,“这是第一次!”

她睁大了眼睛,然后很理解地点了点头:“也是。你们乡下地方也没什么好玩的。”没有趾高气扬,也没有居高临下,纯粹在叙述一件事。并不让人反感,反而觉得她有点不谙世事的天真!

十一娘嘴角微翘。

“三姐又说什么呢?”甘家七小姐突然出现在了三小姐的身后,“燕京三大戏班之一的‘结香社’就是唱余杭腔的。罗妹妹老家就在余杭。”

甘家三小姐微怔,看十一娘的目光就有了几分不快,好像受了欺骗似的。

十一娘有些哭笑不得。

犯不着和这些小姑娘们一般见识。

她只好又解释:“我以前跟着父亲在福建任上,后来祖父去世才回家守孝,并没有听过戏。”

甘家三小姐脸色微霁,点了点头。

甘家七小姐却抿着嘴笑起来,然后拉了十一娘的手:“妹妹勿怪,我家三姐说话一向直爽。”

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人家还特意来道歉,十一娘又怎会不接受别人的好意。

她睁大了眼睛,表情带着几分促狭:“甘家三姐姐说的是对的啊!我们那里是没有什么好玩的地方…甘家七姐姐何来‘勿怪’之说!”

甘家七小姐笑起来,道:“你真是个有趣的人。”

十一娘也笑。

黄夫人就扭过头来:“兰亭,你真是一刻也静不下来。快给我坐好了。台上唱了些什么,我都听不见了。”

甘家七小姐就朝着十一娘吐了吐舌头,坐在了她身边,但还是忍不住和十一娘咬耳朵:“莲房去找四夫人借裙子了?”

十一娘心中一动,脸上却不动声色:“你怎么知道?”

甘家七小姐朝着她眨眼睛:“她原来说好和明远去看二夫人的,走到半路又说要和我们去放风筝。本来甬道上风挺大的,是个放风筝的好地方。结果她遇到个小丫鬟,说什么春妍亭那边的风景好,结果她非要去春妍亭那里放风筝。去就去呗。又祸从天降──她好好地站在那里亭子旁远眺,却被个到春妍亭采迎春花的头鬟没头没脑的撞在了身上,把裙子给勾破了,只好先回来了…却没有想到她会向四夫人借裙子。”

十一娘只觉得心跳得厉害。

从春妍亭远眺,可以看见一个半月型的小湖,湖边有水榭…五娘还曾经和她交头接耳,问那里是不是侯爷的书房“半月泮”!

她望向甘家七小姐。

甘家七小姐满脸是笑,眼底闪过一丝狡黠。

如醍醐灌顶,十一娘突然明白。

原来,甘家这位七小姐句句珠玑,均有深意。

她索性和甘家七小姐打起太极来:“咦,三夫人不在吗?怎么还要向大姐去借裙子?”

甘家七小姐的目光聚然一亮,笑容更灿烂了:“大堂姐走到半路,被厨房的人叫去了。说什么太夫人亲自点的鲥鱼不见了,让大堂姐快去看看。因此大堂姐的脚还没有踏进园子门就被人叫走了。要不然,莲房又怎么会临时改变主意呢?”她望着十一娘,若有所指地道。

十一娘不由苦笑。

一个偶然接着一个偶然,变成了一个必然。

却不知道谁是那蝉?谁是那螳螂?谁又是那黄雀?

天空的光线已渐渐微弱,徐府粗使婆子蹑手蹑脚地穿梭在点春堂的屋檐下,大红灯笼一个个被点燃。

戏台旁锣鼓依旧铿锵作响,戏台上的人儿却由慷慨激昂变得高亢婉转,那蔡伯喈左边赵五娘,右边牛氏,效仿那娥皇、女英的贤德…

耳边传来众位夫人的称赞。

“五娘有福了,做了状元郎夫人!”

“牛氏贤淑,宽宏大量!”

十一娘有片刻的恍惚。

原来,赵五娘吃糠咽菜,麻裙包土,得到的也不过是这样一个结局罢了!

第五十章

戏罢曲终,按规矩,班主要带着主演的几个人在戏台上给看戏的人磕头,看戏的人要给这些人赏钱。通常是东道主出大份,其他人随意给些就成。

五夫人眼看着那蔡伯喈要带着两位夫人返家了,心里急起来。

太夫人到现在还没有出现,又把身边能说得上话的丫鬟、妈妈都带去了小院,她根本不知道这赏钱由谁拿着。

还有三嫂甘氏。

以前一直是四嫂当家,今年翻过了年,四嫂的精神越发的不济了,就主动提出来把家里的事交给三嫂主持。当时三嫂喜不自禁,笑容掩不住地溢出来。这次是她第一次主持家宴,按道理,她应该战战兢兢全力以赴才是,怎么送甘家和罗家小姐去放风筝,甘家和罗家的小姐都回来了,她自己却不见了踪影…

可不管怎样,自己总是徐家的主人之一,总不能因为两个主事的人不在就冷了场面吧?

她立刻低声吩咐自己贴身的丫鬟荷叶,让她赶快回自己屋里,开了箱笼拿三百两银子来应应急。又吩咐自己别一个贴身的丫鬟荷香,让她快去报了小院那边的人,只说点春堂的戏已经散了场。

两个丫鬟应声而去,一溜烟地不见了人影,她心里这才定了定。

四嫂那边到底出了什么事?

要说是病,她病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也不至于避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