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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娘和滨菊回到了绿筠楼。

和往常一样,绿筠楼面前冷冷清清,大家都尽量地待在自己的地方,免得一不小心介入到了别人的生活里。

绿筠楼五间两层,中间的客厅是共用,客厅后面有个楼梯,是通二楼的。十一娘得东边两间。次间前后横着隔开,前面做了冬青、滨菊的住处,中间做了平时宴息处,后面是小丫鬟冬菊、竺香的住处。稍间是自己的卧室,也横着隔开来,前面是书房和绣房,后面是卧室。至于辛妈妈和伍妈妈等粗使婆子,则一起住在绿筠楼后的一个三间厢房里。

她们走进去的时候,辛妈妈和唐妈妈正围着火盆烤火闲聊。

看见十一娘,两人都满脸是笑地站了起来。

辛妈妈更是第一时间塞了一个手炉给她:“一直帮您加炭,热呼着呢!”

十一娘接过手炉笑得眉眼舒展,让辛妈妈也高兴起来。

她朝着东边厢房使了个眼色,这才扬声高笑道:“秋菊,小姐回来了。”

出来的却是冬青:“小姐,您回来了。”说着,转身给十一娘撩了帘子。

十一娘和滨菊鱼贯着走了进去,迎面就撞到了琥珀。

她身材高挑,肌肤白净,长得明眸皓齿,普普通通的一件青蓝色比甲穿在她身上,却掩饰不住明媚的艳光。

琥珀沉稳地蹲下身给十一娘行了福礼:“十一小姐,奴婢是琥珀。”

以前在大太太处也常见。

十一娘笑得亲切,问了她多少岁,家里还有些什么人,到这里来习惯不习惯。又说了一些“委屈姐姐了”、“以后屋里的事就全靠姐姐帮着张罗”之类的客气话。

琥珀在十一娘说话的时候,一直恭敬地立着。待她问完话,又一一回答。

说自己十五岁,是家中的独女,娘和老子都在农庄上干活。冬青姐姐很漂亮,长得像画里的人,待她如亲生妹子一样,她看着就觉得亲切。又说了些诸如“我是庄子上长大的,不懂规矩,还请冬青姐姐和滨菊姐姐不吝指教”之类的话。

十一娘对她很满意的样子。吩咐滨菊:“你陪着琥珀到处看看,冬青帮我更衣。”

琥珀对十一娘的吩咐表现的很恭顺,并没有去抢着和冬青帮十一娘更衣,而是跟着滨菊给十一娘行了礼,应了一声“是”,目送十一娘和冬青去了稍间的卧房。

十一娘对她这点还是很满意的。

至少,是个聪明人。没有急切到不知进退的地步。

趁着更衣的机会,十一娘低声把大太太让琥珀接管她屋里事务的事告诉了冬青。

冬青对这样的结果早就有心理准备。

她担心的是自己会不会被大太太配给姚妈妈的侄儿。

“大太太根本没有提。”十一娘摇了摇头,“我这段时间要绣屏风,大太太说让你帮我的忙。我想,至少明年三月以前都不会提这件事。”

她平静的神色有种稳定人心的沉着,让冬青心里安定下来。她望着十一娘的目光有些闪烁:“那,怎么个交法?”

十一娘常绣了佛经让冬青拿到外面去卖,她们手里也有二、三百两银子的积蓄,还有一些吕姨娘偷偷给十一娘的金银首饰。

“留一百两银子,其它的全交出去。”

冬青有些吃惊:“全交出去…”

“你照我说的做就是。”十一娘示意冬青把用梅花攒心络子系着的玉佩给她戴上,“等会你把钥匙交给琥珀。然后想个什么法子把她给我调开,我有话跟你和滨菊说。”

冬青点了点头:“小姐放心。我省得。”

第十章

十一娘换了衣裳出来,大太太那边的珊瑚来了。琥珀正陪着说话。看见十一娘,珊瑚上前行了礼,笑道:“十一小姐,奴婢来求您给个恩典。”

既来求人,都在心里琢磨了一番的,有个四、五分把握才会开口的。

十一娘看她眉目带着笑,所求之事肯定是件很容易的,遂笑道:“珊瑚姐姐有什么事直管说!”

珊瑚就看了琥珀一眼,笑道:“您也知道,琥珀原管着大太太屋里的衣裳首饰,如今拔到您屋里了,她原来的差事就由我接了手。”说着,脸上露出几分赫色,“大太太匣子几件步摇,镶着金丝绒放着,小丫鬟们拿出来看了,不能还原了…想让琥珀过去看看。”

是她自己好奇,拿出来看了不能还原了吧!

十一娘嘴角含笑:“你与琥珀是一个屋的姊妹,与冬青也是相好的,有什么事,只管让她们去帮忙,不用这样客气。”

珊瑚听了面露喜色,高兴地给十一娘行了礼,拉着琥珀出了门。

外面,天清云净,儿臂粗细的黄杨树静静而立。

琥珀不由透一口气。

“这才来了不到一天,就开始长吁短叹起来!”珊瑚见了打趣,“怎么?想回大太太屋里了?”

琥珀笑而不答,只是亲热地挽了珊瑚的手臂:“多谢姐姐及时赶来。要不然,真不知道该怎么好?”

“有什么不好办的?”珊瑚笑道,“你本意不过是找个借口避开,让她们主仆能说几句体己话罢了。就是我不来,你再寻个其他借口也是一样。有什么不好办的?还非巴巴嘱咐我一定这个时候来把你叫出去!这是你的好意,让她们知道了又何妨!”

琥珀轻轻地叹一口气:“我毕竟是中间插进去的。不比冬青姐姐和滨菊姐姐,是在十一小姐病中尽心服侍过的。有些事,还多留些心的好!”

珊瑚不以为然,听了“噗嗤”一笑:“你呀,还真是忠心卫主。我真不知道说什么好。你就是让得了一时,能让得了一世?妹妹是聪明人。那冬青比十一小姐大六岁,只怕是等不到小姐出嫁的时候了。就算是能等得,姚妈妈吃了暗亏,不找回这场子是不罢休的。如今大太太把你拔到十一小姐屋里,明面上,是你吃了亏,从人人眼红的正屋到了庶小姐的屋里。实际上,这可是大太太对你的恩典。”说着,已语带怅然,“不像我们,以后就这样了。不是赏给大爷、四爷,就是配个小厮。配个小厮还好说,要是赏给了大爷、四爷,奶奶们想着我们原是服侍过大太太的,心里又怎么会没有一点疙瘩。真正等到奶奶当家,我们年纪已逝,早就不知道被爷们丢到哪个角落里了…还是你这样好!只比十一小姐大三岁,以后跟过去了,凭你的相貌、才情,总有几年恩爱的日子。再生个一男半女的,后辈子也就有了个依靠…”

琥珀没有做声,望着黄杨树的目光却有些呆滞。

“也只有姐姐和我说几句心里话!”她握了珊瑚的手,指尖冰冷如霜,“正如姐姐所说,到时候,只怕我得陪着十一小姐去姑爷家了。虽说这是大太太的一片善心,可你看大姨娘生的三小姐。听说跟过去的四个,一个病死了,一个赏给姑爷牵马的小厮,另两个姑爷喝醉酒送了人…就是十一小姐,只怕也不知道自己要落在哪里,更何况是我们这样的人!姐姐,哪条路都不容易走!”

珊瑚嘴角微翕,欲言又止。

的确,哪条路都不好走!

她目光中闪过一丝无奈,不由搂了琥珀的肩膀安慰她:“好妹妹,大太太在我们这么多人里选中了你,你自是个有福的!”

语气却既苍白,又无力。

看着琥珀和珊瑚出了绿筠楼,十一娘招了身边的人说话。

“…既然大太太把她拔到我们屋里了,那就是我们屋里的人了。她初来乍道,不免有些生疏。大家要像亲姊妹似地相待才是。”

冬青、滨菊和秋菊、竺香、辛妈妈、唐妈妈都曲膝行礼恭敬地应“是”。

十一娘就笑着端了茶:“冬青和滨菊留下,我还有几句话要问!”

秋菊几个曲膝行礼退了下去。

十一娘就指了身边的小杌子:“坐下来说话吧!”

两人知道十一娘不是讲究虚礼的人,让坐下,就是诚心让你坐。不想让你坐着,就不会说这样的话。

冬青和滨菊就一左一右地坐在了小杌子上。

十一娘沉思半晌,这才低声道:“你们两人是我屋里主心骨,趁着琥珀不在,我有几件差事要你们去办!”说着,又语气一顿,“这几件事,暂时你们两人知道就行了!”

言下之意,是让她们别告诉其他人!

两人看见十一娘眉宇间露出几分肃然,俱神色一正,异口同声地道:“十一小姐放心。我们不会乱说的。”

十一娘点了点头,又沉思了片刻,这才道:“滨菊,你和五小姐屋里的紫苑关系不错。这几天就多到她屋里走走。看看五小姐这段时间都在干什么?有什么人去她屋里拜访过她?她又到哪家去窜了门?越详细越好!”

滨菊忙点头应“是”。

“你让秋菊帮着打听一下大姨娘和二姨娘当年的事…她是家生子,身边总有人知道这些事。”

既然是让她去吩咐,那就是连秋菊也要瞒着,不让她知道是十一娘要打听两位姨娘的情况。

滨菊立刻应了“是”。

十一娘的目光就落在了冬青的身上:“我准备给琥珀办个接风宴。把许妈妈、吴孝全家的,姚妈妈,还有大太太屋里的丫鬟、绿筠楼的丫鬟和娇园的丫鬟都接过来热闹热闹。这件事,就由你来承办。”

“也请几位妈妈?”冬青愕然,“这几位都是大太太身边得力的,只怕是…”

意思是:只怕她们份量不够,请不动!

“来不来是她们的事,请不请是我们的事。”十一娘对她的迟疑不以为意,“你听我的吩咐去请人就是。”

也是,不请就失了礼数…横竖不会来,走个过场也好。

冬青点了点头。

十一娘又道:“大太太屋里的,我去请;三位妈妈那里,你亲自去请;至于娇园和绿筠楼,送个帖子去就成了!”

还是小姐考虑的周到。派了自己去,就是几位妈妈不来,也不至于太伤了颜面。

冬青应了一声“是”。

“宴请的时间就定在酉正。宴请的地方,就在大家宴请时常用的暖阁。到时候,你多和大太太屋里的几位姊妹说说闲话。问问大太太屋里这段时间都有些什么事。比如说,大老爷和大爷都给大太太送信来。大太太接到大老爷的信是个什么态度,接到大爷送来的信时又是个什么态度…”

听到这里,冬青才恍然大悟。

冬天的日子短,酉正天色已暗,各房的主子也用了晚饭,丫鬟媳妇子不用当差了。把宴请的时候定在这个时间,想来的,自然会来,不想来的,就会找借口不来──谁想来,谁不想来,也就一目了然。

再说这请客的人。自己是丫鬟,却被派去请三位得势的妈妈,娇园住着五小姐、绿筠楼住着十小姐和十二小姐,这都是罗府正经的主子,却只是派送个帖子去──小姐根本就没准备请三妈妈和三位小姐。

到时候,天寒地冻的,宴席上又只有她们这群大大小小的丫鬟,几杯酒下肚,大家松驰下来,该说的,不该说的,只怕都会说出来,何况她再“多和大太太屋里的几位姊妹说说闲话”…

这样的拐弯抹角,不过是为了知道大太太那边有什么异常罢了。

她又想到琥珀的突然到来…看样子,事情只怕不是仅仅拔个人来那么简单了。再想到琥珀的样貌,年纪…

冬青心里就有了几份烦燥。

她向十一娘保证:“奴婢一定把这件事打听清楚。”

听冬青那斩钉截铁的语气,十一娘知道冬青误会了。

她纵然想打听消息,但更怕打草惊蛇。

“这件事,能行则行,不能行,也不要勉强。”十一娘尽量让神态显得轻松,“让别人知道了,那就不好了。”

冬青这三年在十一娘身边,怎么不知道她处境艰难。

“小姐放心,不会有人知道的。”

十一娘知道冬青一向慎重,又见该做的事都已吩咐下去了,能不能成,就是天意了,紧绷的心也略略放松了些。笑道:“既然明天给琥珀接风,拿十两银子给厨房,让她们帮着置办一桌。”

冬青应了“是”。

滨菊笑道:“小姐糊涂了。冬青姐姐已交了钥匙,难道让她自己贴钱不成。就算冬青姐愿意,囊中羞涩,也拿不出来啊!”

十一娘倒忘了这事,不由呵呵笑起来。

晚上,等琥珀回来,十一娘把宴请的事跟她说了:“…也是想借着这机会让你和其她房里的姊妹们正式见个面。”

短暂的惊愕过后,她很快笑着向十一娘道谢,眼底却有无法掩饰的不安。

十一娘看得分明。

眉头就几不可见地蹙了蹙。

第十一章

第二天,十一娘比平常要略早一点去给大太太请安。

大太太正在梳头,知道她来了颇有些意外。

“…一天才能打一根络子。”十一娘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没简师傅打得快。”

大太太眼里就有了笑意,道:“既然这样,那以后你也不用来给我晨昏定省了,好好地把那屏风绣好了,就是对我的孝顺。”

十一娘想了想,恭敬地应了“是”。

大太太知道她有事,赏了碗羊奶子,就让她退了下去。

送她出门的是落翘。

她趁机邀请她和连翘。

落翘微怔,笑道:“可不凑巧。连翘姐姐病了,大太太身边只有我带着几个小丫鬟服侍…也不知道得不得闲。”

“只是聚聚,”十一娘笑道,“姐姐的差事要紧。大家一个院里住着,以后也有机会。”

落翘也笑:“哪天得了闲我们再去吵十一小姐也是一样。”

两人正说着话,屋里的大太太问身边的小丫鬟:“十一小姐已经走了吗?”

小丫鬟出去看了看,折回来回话:“没有,正和落翘姐姐说话呢!”

大太太点了点头,落翘就撩帘走了进来。

“和十一娘说什么呢?”大太太状似无意地问道。

落翘心中一紧,笑道:“十一小姐中午在屋里摆酒给琥珀接风,请我和连翘去热闹热闹。”

大太太没再追问,转移了话题:“吴孝全怎么说?”

落翘道:“吴总管说,这段时候朝廷传出皇上年后会再对北疆用兵,金价跌得厉害。您兑换的数目又大,一般的钱庄吃不下,有实力的钱庄见您急等着,价钱上更是不会让。这样一算,差价就在四、五千两之间。实在是不划算。”

大太太皱了皱眉:“你跟他说,四、五千就四、五千吧。想办法在明年二月中旬以前都给兑换出来。”

落翘应声而去。

十一娘回到绿筠楼,让滨菊给娇园、十娘和十一娘下了帖儿。冬青则去了许妈妈的住处。

许妈妈不在,她身边服侍的小丫鬟态度敷衍:“妈妈回来了我会说一声的。”

冬青本只是尽礼数,和小丫鬟寒暄了几句,转身去了吴孝全家。

吴孝全家的正在吃早饭,听说十一小姐屋里的冬青来了,趿了鞋子就迎了上去:“有什么事让小丫鬟来说一声就是。冬青姑娘何必亲自跑一趟!吃了早饭没有?进来添点。”

这样的客气,倒把冬青说得一怔,半晌才回过神来:“多谢妈妈。已经吃过早饭了。”然后把来意说了。

吴孝全家的听说她还有事,也不留她,很爽快地应了:“跟十一小姐说一声,到时候一定去!”

冬青满腹狐惑地去了姚妈妈那里。

姚妈妈叉了腰站在西跨院的大门口,怕别人听不见似地高声道:“请我去吃酒啊?你们十一小姐倒有心,只是我哪有那空闲!大太太刚才还差了我派人把后花园的暖亭都打扫出来,再把地火升了,好过年的时候用。”说着,像赶蚊蝇似地挥了挥手,“到时候再说吧!”

冬青来时就有心里准备,知道她对自己肯定没有个好言语,可在一个院里当差,抬头不见低头见,躲也是躲不过的。她只当不知道她的恶意,陪着笑脸:“到时候我再差了小丫鬟来请妈妈!”

伸手不打笑脸人。

姚妈妈欲言又止。然后冷冷地“嗯”了一声,算是回答了。

旁边却有人笑道:“以后你们是一家人了,她又是在主子跟前当着差事,你好歹给她几份颜面。等会去吃杯酒就是了!”

冬青身子一僵。

有这样的话说出来,肯定是那姚妈妈说了些什么的。

她又想到前些日子姚妈妈提了八色礼品在村里到处问“夏家什么走”、“她们家那个在罗府当差的闺女配给我侄儿了,我来走走亲家”,以至于她回去,来家里吃妹妹喜酒的那纛三姑六婆、左邻右舍都问她“什么时候出嫁”…

想到这些,冬青气得胸口发痛,转身去了厨房。

管厨房的曹妈妈看见她,面色不虞:“姑娘还是换换菜单子吧?十两银子,买八汤里的那只鸭子绰绰有余,可这入汤的人参、天麻、当归、枸杞…”说着,她眼底闪过不屑,“何况你还点了爆炒河鲜、鸡汤氽海蚌、糟银鱼、冬笋玉兰片…姑娘既然给十一小姐当家,也得斟酌斟酌,知道的,说姑娘心大了点,不知道的,还说我们这些人欺负十一小姐不懂厨房的事。”

冬青胀得满脸通红。

上次五小姐请客,也只拿了十两银子,还做了个佛跳墙。她可是照着份子减了量的,怎么到她手里就不够了?说来说去,不过是世态炎凉,瞧着十一小姐没五小姐在大太太面前有体面罢了!

“是我不懂事,还望妈妈不要放在心上。”她强笑着给曹妈妈陪不是,“妈妈看着添减添减吧!”

曹妈妈点点头,转身吩咐厨房的婆子去剁鸭,留下了背影给冬青。

冬青高一脚低一脚地回了绿筠楼。

被穿林冷风一吹,这才有些回过神来。

今天是她们请客,还有好多事要做。怎么放着正事不管,和两位妈妈生起闲气来。

说起来,两位妈妈年纪比自己大,进府比自己早,位份比自己高,自己有什么不好的地方,本来就应该训导自己…想当初刚进府那会,规矩没学好,打骂是小,不给饭吃不让睡觉的时候也是有的,怎么跟了十一小姐几年,倒受不住这些了呢!

虽然这么开导自己,冬青心里还是有说不出的难受!

她望着冬雪中的粉墙灰瓦发了会呆,这才转身去了今天宴请的地方──绿筠楼前的一个暖阁。

白雪翠绿掩映中,红漆暖阁如一团火似的暖人。

撩开大红罗夹板帘子,热气迎面扑来。

滨菊带着秋菊和竺香刚收拾停当──黑漆坐椅擦得铠亮,小杌子上垫了银红色团花坐垫,茶几摆了茶皿,正中并排两个大方桌。

“冬青姐,你看看还有没有什么添减的地方?”滨菊笑着迎了上来。

没待冬青回答,秋菊已在一旁笑道:“我看要供几棵凤梨才好。”

滨菊却道:“供凤梨,不如插几枝梅花。”

“可插梅花要开了箱笼拿梅瓶。十一小姐统共三个梅瓶。一个旧窑五彩金泥的,一个汝窑天青釉的,一个官窑甜白瓷的,都是上好的东西。等会人多手杂,要是失了一个,那可就哭也哭不回来了。”秋菊有些不服气地辩道。

滨菊不由叹了口气:“凤梨、香橼都由管院子的妈妈收着,去拿,还要许妈妈的对牌…还不如开箱拿梅瓶。”

一时间,三人语塞。

刚才淡淡的伤悲突然间就化为了一阵波涛,冬青不由搂住了十二岁的秋菊:“要是有哪天,我们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就好了!”

中午吃饭的时候,十一娘问冬青请客的情况。

“许妈妈不在家,丫鬟说会转达的。吴妈妈说到时候一定来…”她顿了顿,道,“姚妈妈还说不定,我许了等会派小丫鬟再去请。五小姐正在写字,没见到,紫薇说,要请了五小姐示下才知道能不能来。十小姐那里,也只见到了百枝。百枝也说看情景。十二小姐那里是刘妈妈回的话,说十二小姐睡的早,身边得有个人服侍。她来了,雨桐、雨槐就不能来了,雨桐、雨槐来了,她就不能来了。两相权衡,这样热闹的场面,还是让给少年人。她就不来了。让雨桐、雨槐带着白珠和金珠两个小丫鬟来。”

许妈妈没谋面,姚妈妈、娇园、十娘和十二娘的态度都一如从前。也就是说,只有吴孝全家的,突然变得非常热忱起来。

十一娘微微点头,没有做声。

屋里陷入一片寂静。

而站在她身后的琥珀脸上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下午申末,吴孝全家的就来了。还带了两坛金华酒:“…我是闲人,十一小姐看有没有用得着我的。”

听着这就是客气话,十一娘哪真的让她去帮忙。放了打了三分之二的络子起身招待她。

“别,别,别。”吴孝全家的连连摆手,“您给庥哥打吉祥络子,这是一等一的大事。我有琥珀陪着就行了。您忙您的。我到冬青姑娘那里唱个喏,听她差遣去。”执意要去暖阁。

十一娘也的确惦着这还没有打完的络子,吩咐琥珀陪着吴孝全家的去暖阁。

冬青去厨房里催菜去了,滨菊领着秋菊和竺香在屋里候着客人。

看见吴孝全家的进来了,大家都热情地给她行礼。她回了礼,妙语如珠地和滨菊几人聊起来,逗得几人呵呵地笑。

不一会,雨桐和雨槐领了白珠、金珠来。看见吴孝全家的,都露出吃惊的表情,吴孝全家的却神色自若地和几人打招呼。

雨桐几人忙收敛了异色和吴孝全家的行礼。

这时,五娘屋里的紫薇来了。

吴孝全家的主动上前打招呼。

紫薇满脸惊愕,半晌才回过神来和吴孝全家的行礼。

“妈妈也在这里,真是没有想到…”她喃喃地吐出两句,又惊觉自己失言,忙笑着补救,“我道妈妈是个忙人,却比我来的早。”

吴孝全家的不动声色,笑得一团和气:“我是闲人一个,不像你们,都有差事,丢不开。”

第十二章

闲人?

这人闲得可真是妙啊!

一会在大太太那里,一会在五小姐那里,一会又到了这绿筠楼的暖阁…只怕没有比她更闲的人了!

紫薇在心里冷笑,面上却一味的笑盈盈,和吴孝全家的说了几句场面上的话,然后将手里提着的两包东西递给琥珀:“是信阳毛尖。小姐为绣屏的事忙着,让我来给琥珀姐姐见个礼。”

琥珀收了茶叶,客气地请她到一旁坐。

紫薇婉拒了她的邀请:“小姐面前离不开人,偏偏新来的小丫鬟又病了。我就不坐了,改日来和姊妹们聚聚。”

大家都是在主子面前当差的,主子的差事最要紧。

琥珀不好强留她,待她向吴孝全家的辞了行,送她出门。

两人走到屋檐下,遇到了被提着红灯笼的小丫鬟簇拥着的珊瑚、翡翠、玳瑁和杜薇、杜鹃几人。

大家少不得又寒暄几句。

知道紫薇是代表五娘送了茶叶,又因五娘面前没人服侍不能久留,大家说了客气话,复由琥珀代送,珊瑚几个则由小丫鬟服侍着撩帘进了暖阁。

主子分三六九等,丫鬟们也一样,而且还是随着主子分等级。珊瑚几个是大太太屋里的,自然就是贵客。她们到了,气氛又不一样了。

吴孝全家的主动上前来打招呼,雨桐和雨槐主动帮着滨菊待客,或帮着解披风,或帮着挪椅凳,还有的指导秋菊、竺香、白珠、金珠等小丫鬟帮着上茶上点心。一时间,铿锵叮当的玉佩摇曳之声、窸窸窣窣的衣裙摩擦之声、莺莺燕燕地问候之声交织成一片,虽然是人声嘈杂,但也热闹非常。

又有琥珀送完紫薇回来,珊瑚几个或拿了手帕,或拿了汗巾,或拿了翠花送她,又是一番笑语喧阗。待冬青领了粗使婆子提食盒来,大家又你推我让,分了主次坐下。

吴孝全家的自然是上座,琥珀是正主,陪在一旁坐了。又要推冬青坐吴孝全家的下首,冬青抬了抬手上正端着的一碗火薰肉,笑道:“众位姊妹准备由谁服侍呢?”

翡翠眼珠一转,立刻指了滨菊:“今天让你做回东道。”

滨菊笑吟吟地去接冬青手里的火薰肉:“姐姐今坐吧,我来服侍众位贵客。”

吴孝全家的也拉了她的手:“坐吧,坐吧。又没有外人。”

琥珀见了,站了起来:“姐姐今天为我忙里忙外,我不想拂了姐姐的好意,这才坐在这里的。姐姐要是不坐,我更是不安了。”

冬青执意不肯,珊瑚想着每次姊妹们聚聚,冬青都是那个坐在下座帮着捧汤捧羹、上茶上点心的人,何况这次是她自己屋里宴请,再这样争执下去,不免坏了气氛。又想到她以后要和自己的好姊妹琥珀一个屋里,琥珀又是被大太太突然拔过去的,不比她和十一小姐亲厚,如关键的时候能在十一小姐面前帮着琥珀说上一二句,琥珀的日子要好过多了。因此存了奉承之心。

她笑着拉了冬青的手:“既然如此,那姐姐就挨着我坐罢!”说着,坐到了吴家孝的下首。

这样一来,冬青虽然免了坐次头席的位置,但也坐到了次次席的位置上。

翡翠是最机敏的一个,看了看站着的琥珀,又看了看坐着的珊瑚,坐着到了琥珀的下首:“那我就不客气了,和珊瑚姐姐坐个对面。”

再推迟就显得有些小家子气了。冬青只好虚坐到了珊瑚的下首:“姊妹们也太客气了。”

能到大太太屋里的,都是伶俐人。

杜薇就推着玳瑁坐到了翡翠身边:“姐姐快坐了,我们腿都站酸了。”说着,坐到了吴孝全家对面的末席上。杜鹃也不客气,笑嘻嘻地挨着杜薇坐了。

滨菊看着松一口气,邀雨桐、雨槐、白珠、金珠另坐一桌。

就有人撩了帘子探头探脑的。

秋菊眼尖,喊道:“百枝姐姐怎么这个时候才到!”

大家听着望过去。

就看见一个身材高挑纤细的女子走了进来。

正是十娘屋里的大丫鬟百枝。

她进来就给屋里的姊妹蹲着行了个福礼:“我来迟了,姊妹们多多谅解!”

琥珀和冬青站了起来,雨桐起身把她拉着往自己那一桌去:“今天众姊妹都在,你这次来迟了,花言巧语可推脱不了。等会要罚三大杯才行!”

百枝连连求饶:“好妹妹,我这可是抽了功夫出来的。”说着,从衣袖里拿出一个大红折枝花的荷包,一个官绿色绉纱汗巾来:“这是我和九香给妹妹的见面礼。”又对冬青福了福:“今天的酒我们就不吃了,改天我们姊妹俩人做东道,请姊妹们吃酒。十一小姐那里,也帮我们请个安,说我们姊妹俩多谢她惦记着。”

翡翠见她说的好听,想到上次许了送给自己的荷包上绣个金丝的缠枝花,最后荷包拿到手里,却只闪金丝线…就笑着接话茬:“百枝姐姐,既是改天,不知道改到哪天?”语气里不免带了几份讥刺的味道。

百枝红了脸:“得闲了就请。”

她也想在姊妹们面前做人,可实在是做不起这个人。

“也不知道姐姐什么时候能得闲。”翡翠扬着脸,笑望着她,“上次陪着十小姐去给大太太请安的时候,姐姐还许了杜薇那小丫鬟的鞋…到今天我们也没有看见。”

百枝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嘴角翕翕,只听见一阵嘟呶,却是谁也听不见说了些什么。

珊瑚不由蹙了蹙眉,笑着上前拉了百枝的手:“她是见到铁公鸡都要拔根毛的,我们人人避之不及,偏偏妹妹不知道她这人,撞到了她手里头。”又望了琥珀一眼,“既然妹妹不得闲,我们也不好久留,让小丫头们捡几样菜妹妹带回去,也全了姐姐的心意。”

琥珀当着这么多的人,不好出这个头,怕伤了冬青的面子。

冬青却想着大太太发话让琥珀管十一小姐屋里的事,屋里又多是她原来当差的姊妹,自己要给她留颜面才是,也站着没动。

吴孝全家的目光一闪,很快垂了眼睑,手里拿着个酒盅捻来捻去的,像没有看见似的。

这一下,倒把场面冷了。

百枝脸上青一阵红一阵,低声道:“不用了。吃啊,喝啊的,什么时候少着了。只是想着姊妹们难得有这样的机会聚聚…”

虽然不知道冬青和琥珀为什么都不发话,可百枝的窘态秋菊却看在眼里。她也顾不得许多,笑吩咐竺香:“百枝姐姐爱吃煎银鱼,九香姐姐爱吃腊鹅脖子,快开了食盒找出来。好让百枝姐带回去。只可怜了我,也爱吃那腊鹅脖子,本想借着九香姐姐的名头吃一顿的…”

大家哄堂而笑。

一旁提食盒的婆子听着立刻把两碗菜端上了桌。

百枝看还真有这两碗菜,望着秋菊的目光中就有了几分感激。

大家都不容易…她身有体会。

连连摇手:“这大冷的天,我还提了灯笼来…今就谢了众位姊妹的好意。”又抓了秋菊的手不让她将菜装进食盒里,却再也不敢说那“改日”之类的话。

大家推让一会,到底让秋菊把两个菜各拔了一半拼在一个碗里,用食盒装了送百枝出门。

珊瑚就说翡翠:“我们这些姊妹里面,百枝和九香是最难的。何必非要和她斤斤计较!”

翡翠是个性子好强的,又当着这么多的人,嘴里不由嘀嘀咕咕的:“我也没有冤枉她,她当初是许了杜薇鞋子…”

“这话还越说越远了。”玳瑁也觉得翡翠不应该在这个场合和百枝计较,“百枝就是那个言语,喜欢许人东西…”

冬青见几个意见相左,怕起了争执,忙高声笑道:“几位姊妹也别光顾说话,小心菜冷了!”

珊瑚知道刚才失言了。笑着接过小丫鬟的酒壶给吴孝全家的斟酒,打趣道:“虽然比不上妈妈平常喝的五两银子一坛的金华酒,但这是十一小姐的心意,到底不同。”

吴妈妈就笑着点了点珊瑚的额头:“就你是个清楚明白的。”

大家又是一阵笑。

帘子外面却传来一管清脆的声音:“妈妈说谁是个明白的?”

话音未落,就看见披了件石青多罗呢灰鼠披风的落翘走了进来。灯光下,她乌黑的头发上闪烁着点点水光。

满屋的人都怔住,片刻后才飒飒沓沓地站了起来。

吴孝全家的目光微闪,已第一个笑道:“落翘姑娘来晚了,罚酒,罚酒!”

听到声音,秋菊回过神来,忙上前把落翘解下的披风接在了手里:“落翘姐姐,外面下雪了吗?”

大家这才发现,她的鬓角还沾着几朵未化的雪花。

吴孝全家的目光更亮了,而一旁的琥珀,脸色却微微有些发白。

“落翘姐,您可是稀客。”琥珀已下位迎了上去,拉了落翘的手让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又让竺香重新上碗盏。

落翘掩嘴而笑:“怎么抢了东道的位置!”

那边珊瑚等也都纷纷下了位,都要让自己的座。

冬青却趁着这乱把滨菊叫到一旁:“快,去厨房,让曹妈妈做个酸溜鱼片来。”又苦笑,“她一向对这样的事兴致不大,就是五小姐请客,也从不去。谁想到她会来啊!”

滨菊捏了捏衣袖里的荷包,面有难色:“这都酉正了,厨房的大灶早熄了,曹妈妈那里…只怕不好说话。”

那边琥珀见冬青叫了滨菊已暗暗留心。

等一番推辞后,落翘坐了珊瑚的位置,珊瑚则坐了杜薇的位置,杜薇去了另一桌,和雨桐等人坐在了一起,又重新换碗换盏,上齐了菜。

琥珀眼睛一扫,已有些明白。她不动声色地叫了滨菊,微微侧了身,把刚才紫薇送的信阳毛尖递与她:“等会就泡这茶!”

滨菊应声接了。

就发现手里一硬,琥珀已塞了个东西进来。

入手硬硬的,样子虽小但有些沉。

她微微惊讶,不由拿手去捏。

琥珀已朝着她点头微笑:“最好烧了热水来泡…”

滨菊已明白过来。朝着琥珀点了点头:“妹妹放心,我这就去厨房里让人送些热水来。”

两人相视一笑,竟然有了种因拥有共同秘密而与众不同的亲昵。

第十三章

罗府是有定制的,戌初各房落钥。

落翘酉末时分回到了芝芸院。

小丫鬟们忙上前接了伞,蹲下来给她脱了木履,把她迎进了屋。

又有小丫鬟递了手炉上来。

她摇摇头,吩咐道:“打水来给我净个脸,我还要去大太太那里回话。”

小丫鬟们不敢怠慢,忙拿了干净的衣裙让她换上,打了热水来给她净面,重新梳了头,落翘看着收拾停当,拿起一旁烧得热呼呼的手炉暖了片刻,这才去了大太太屋里。

三姨娘正带着几个小丫鬟围着堂屋的火盆做针线活,看见落翘,笑道:“那边散了吗?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落翘笑道:“还没有散。珊瑚几个行令喝酒痛快着呢!”说着,上前打量着三姨娘手中的活,“这鲤鱼,绣得可真鲜活。是给五小姐绣的吧?”

柯姨娘眼底就露出一丝温柔来:“我闲着无事,给她做件综裙。明年开春了正好穿。”

落翘和柯姨娘说了几句,起身上楼去大太太的卧房:“…去给大太太请个安!”

“大太太正和许妈妈说话呢!”柯姨娘头也不抬地绣着手中的鲤鱼,“说有事等会!”

原话是说“谁也不见”吧!

落翘在心里自嘲地笑了笑,脸上的笑容却十分的明快:“旁边肯定有小丫鬟候着,我去露个脸,要是大太太问起,免得以为我去了那里,玩得不知道白天黑夜了呢!”

柯姨娘抬头笑了笑:“也是。”复又低下头去做手中的活。

落翘轻手轻脚地上了楼。

楼上静悄悄的,只有个小丫鬟围着火盆手里拿着个手炉呆坐在楼梯旁。东边卧房的门帘子下透出来的昏黄灯光被拉得老长,映在深褐的木地板上,有一种孤单的寂静。

听到轻盈的脚步声,小丫鬟猛地抬起头来,看见落翅,她笑起来。

落翘没等她开口,吩咐道:“你去禀了吧!大太太正等着我回话呢!”

小丫鬟犹豫了一下,放沉了脚步走到了帘子前面禀了。

“让她进来!”大太太的声音里有着掩饰不住的疲惫。

落翘扯了扯衣角,这才走了进去。

平常在屋里的服侍的丫鬟婆子全不见了,只在八步床庑廊上的闷户橱上点了一盏八角宫灯,豆大的灯光照着床前踏脚上大红色五蝠捧寿的绣鞋,四周摆放的红漆高柜此刻都成了黑漆漆的阴影向那灯光扑过来,如噬人的野兽般让人害怕。

“回来了!”大太太依在床头大迎枕上,白皙的面庞在大红罗的帐子旁半隐半现显得很模糊,“许妈妈,给她个座。”

坐在床边的许妈妈笑着起来端了个小杌子放在了床头。

落翘曲膝行礼向大太太道了谢,虚坐在了小杌子上。

“那边的情况怎样?”

大太太坐直了身子,锐利的眸子在黑暗中闪烁着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