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笑道:“我的情况你是知道的。贞姐儿是从小养在太夫人跟前长大的,侯爷又只有她这一个女儿。这件事,只怕要和侯爷、太夫人商量商量。”

林大奶奶何尝不知。

自己的侄儿再好,到底远在沧州。要不是自己的弟弟几次央求,又看到像卓家这样的人都来求亲,她也不会大着胆子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想到这里,她做媒的心思就有些淡了。

“我一想到你们家贞姐儿和我们家仲然,就觉得好像一对金童玉女似的。”林大奶奶交待了几句场面话,然后不再提这件事,转移话题问起十一娘端午节的事来,“…太夫人亲自给我婆婆下了帖子,说那天是你的及笄礼,让那天一大早就过来热闹热闹。”

太夫人很早以前提过要给她办个盛大的及笄礼。她并不十分看重这些。可太夫人有这个心,她想起来就觉得心里一暖。只是打那以后太夫人就再也没有提过这件事,这些日子又常常差了杜妈妈做这做那,自己还出去串了几次门,好像在请客似的,显得很神秘的样子。她也就当不知道。

“偏偏是端午节的生辰。”十一娘笑道,“把大家吵得不得安生!”

“还好是端午节。”林大奶奶和她寒暄,“这要是中秋节,可就头痛了。”

端午节的风俗是游玩,中秋节的习惯是团聚。端午节,大家出来走动走动还无妨,要是中秋节,家家团聚,再办什么宴请,那就是为难别人了。

十一娘笑着点头:“这样想来,还是有些好处的。”

林大奶奶掩袖而笑。

卓夫人来了。

林大奶奶就趁机告辞了。

卓夫人这次送了些甜瓜来:“…我们家老爷的老属下送的。和燕京的甜瓜又不一样。特意拿过来请太夫人和夫人尝一尝。”

十一娘道了谢,和卓夫人寒暄一阵,带她去给太夫人请了安,送她出了垂花门。

回到屋里看见琥珀正在收拾林大奶奶带过来的红漆描金匣子。

十一娘笑道:“说是慧姐儿给贞姐儿做的描金川扇。你帮慧姐儿送过去吧!”话音刚落,就看见琥珀手一滑,匣子落在地上,五把扇子哗啦啦散落在地,一片凌乱。

“夫人!”琥珀脸色有些发白。

“没事,没事。”十一娘安慰着她,上前帮着拾扇子。

金漆扇骨,黑绢面,工笔的牡丹稚鸡图,十分的华美。

十一娘忍不住展开看。

色泽艳丽,意境妩媚,让她颇为意外。

“没想到慧姐儿还有这样好的画功。”

一旁的琥珀也赞道:“真漂亮!”

十一娘笑着点头,和琥珀一边欣赏,一边收拾。

一幅月夜玉簪图,一副海棠春睡图,一副映日荷花图,一副临石兰花图。

画工俱是上乘不说,那幅月夜玉簪图更是立意新颖。

莹莹一蓬皎白的玉簪花迎面盛放,深深浅浅的绿色叶片偶见留白,如月华轻洒的清辉──虽不见一缕月色,却正是玉簪花月下绽放时的盛景。

十一娘大为赞叹。

玉簪花洁白无暇,花香四溢,是一种大家喜爱又常见的花卉。寻常人画玉簪花,多取其小家碧玉的可爱。这幅玉簪花迎月开放,却有着水仙般的清贵。更难得的是这清贵不是取其高傲的姿态,而是从一花一蕊中透露出来。如人,高洁的性情隐在骨子里,更让人觉得可敬,和那幅牡稚鸡所表现的娇柔烂漫完全不同。

念头闪过,十一娘一怔。随后一把捧起几把扇急急去了东间。

琥珀见她举止间透着几份慌乱,心中大乱,快步跟了过去。

只见十一娘把五把扇子全打开来并列摆在大书案,面色凝重地仔细观看。

“夫人!”她轻声地道,“可有什么不妥的!”

“没有!”十一娘抬头,神色淡淡地,“我只是觉得这几把扇子实在是漂亮,想好好看看。”

她的神色依旧那样亲切,目光依旧那样温和,可不知道为什么,熟悉她的琥珀却隐隐觉得不对劲。就好像暴风雨的前兆,虽然平静,却让人感觉压抑。

十一娘轻轻地拢了扇子:“大小姐,在干什么呢?”她一字一句地问。

琥珀忙道:“在和滨菊姐姐绣花呢!”

“你把大小姐请进来。”十一娘把扇子放进匣子里,“就说我有事找她。”又嘱咐,“其他的,不用多言。”

琥珀眼底闪过一丝惊讶,恭敬地应声而去。

十一娘望着合上的大红描金匣子,目光渐渐凛冽。

“母亲,您找我!”贞姐儿如百灵鸟般清脆欢快的声音响起来。

十一娘抬头,眼中已没有凛冽,只有三月春光般的温柔。

十二岁的贞姐儿穿了件茜红色的葛布衫,已经长得比十一娘高出半个头。

十一娘望着她耳朵上戴的赤金玉簪花耳塞,浅笑道:“慧姐儿给你送东西来了。”

“真的!”她乌黑的眼睛闪闪发亮,如熠熠生辉的宝石。

十一娘笑着指了指书案上的大红描金匣了。

“好漂亮啊!”贞姐儿望着描金川扇,笑靥如花。“母亲。”她打开其中的一把,凑到十一娘面前,“您看,这海棠花边的台阶,就是慧姐儿屋后退步的台阶──台阶的一头雕着个虎头!”

十一娘看了一眼,却笑着打开了那把画着玉簪花的扇子:“我觉得这幅画得最好!”

贞姐儿侧脸望过去,立刻张大了眼睛:“玉簪花!”

“你很喜欢玉簪花吗?”十一娘的眼睛眯了眯。

“嗯!”贞姐儿喜笑颜开,“我最喜欢玉簪花了。”她目光闪亮地望着十一娘,“慧姐儿不喜欢玉簪花,她定是特意为我画的。”然后接过十一娘手里的扇子仔细地观看,“是月光下的玉簪花…”她低声惊呼,“难道慧姐儿半夜起来画画了?”又露出欢快地笑容,“她最懒了,一点点小事都要叫丫鬟,竟然会半夜起来画画…”目光中闪过一丝感动,“我要写封信好好地谢谢她才是。”把扇子往匣子里收。

十一娘突然拿起那把画着月夜玉簪花的扇子:“这把扇子我也很喜欢!”她笑望着贞姐儿。

贞姐儿有些意外,然后又露出欢喜来:“母亲也喜欢吗?母亲拿去用吧!”

“君子不夺人所爱…”十一娘望着贞姐儿。

贞姐儿指了剩下的四把扇子:“我还有这么多呢!”

十一娘笑着打开扇子,轻轻地扇了扇。

贞姐儿笑着捧着匣子要退下去。

十一娘“唰”地一下收了扇子,笑道:“就在这里写信吧──外面太阳大,免得还要回韶华院去。”

贞姐儿想了想,笑着应了,坐下来磨墨。

十一娘就喊了小丫鬟进来服侍,自己则坐在一旁的绣墩上观赏着手里的扇子。

贞姐儿端坐在书案前,神色恬静、沉稳,落笔毫不犹豫,很快把信写好了,然后吩咐小丫鬟:“差人送到威北侯府林家大小姐那里去。”

小丫鬟低声应“是”,拿了细白纱撒在澄心笺纸上──细沙吸墨,墨迹可以早一点干。并不避讳什么。

十一娘在心里暗暗点头。

而贞姐儿起身看见十一娘一直拿着那把扇子。想了想,捧着打开的红漆描金的匣子走了过去,笑着将匣子呈在十一娘的面前:“母亲要是喜欢,不如再挑几把?”

十一娘抬头打量贞姐儿。

贞姐儿笑盈盈地望着她,目光清澈透明。

十一娘突然笑了起来,推开匣子:“不用了,这把就好!”

贞姐儿见她好像突然松懈下来似的,眼底闪过一丝不解,劝道:“母亲只管拿去用就是了。大不了我让慧姐儿再帮我做几把。”

十一娘目光微动,道:“要不,我们明天去趟威北侯府吧!林大奶奶今天给我们送了些水蜜桃来,我们不如挑几幅绣品回赠。顺道去看看慧姐儿。”

“好啊!好啊!”贞姐儿有些雀跃,“我有些日子没见到慧姐儿了!”

“三月三的时候不是一起划船了?”十一娘笑着,“这才不到两个月呢?”

贞姐儿微赧。

十一娘低声问她:“你很喜欢慧姐儿吗?”

“母亲,不喜欢吗?”贞姐闻言担心地望着十一娘。

“不是。”十一娘笑道,“我就是看你特别高兴似的。”

贞姐儿有些不好意思:“慧姐儿会很多东西…不像我,只会弹琴。”

是指慧姐儿很活泼,又很会玩吧?

这样性格的女孩子对贞姐儿这样内敛又有些羞涩的女孩子特别有吸引力吧?

十一娘笑着拍了拍她的手,晚上跟太夫人禀了一声,只说要回礼,挑了几幅小绣品,第二天带着贞姐儿去了威北侯府。

威北侯府俨然是座小了一号的永平侯府。

十一娘虽然是第一次来,却觉得很亲切、熟悉。

林大奶奶听禀,带着慧姐儿在垂花门口迎接。

互相行了礼,两个大人客气地寒暄了几句,两个孩子却手挽着手低声说起悄悄话来。

第三百二十四章

林大奶奶看了直笑:“这两个,倒像是嫡亲的两姊妹。”

十一娘听了笑道:“我们两家住隔壁,没想到她们两个也有缘分。”

“谁说不是!”林大奶奶笑应两句,和十一娘、贞姐儿去了林夫人那里。

林夫人穿着件琥珀色素面杭绸褙子,正在厅堂等。见两人进来,笑盈盈地迎了上去。

十一娘忙带着贞姐儿曲膝给林夫人行礼。

林夫人携了十一娘的手:“你可是稀客。”又望着贞姐儿,“不过两个月没见,好像又长高了些!”

贞姐儿脸色微红。

林夫人已和十一娘往内室去。

大家分主次坐下,小丫鬟上了茶点,十一娘送上几块帕子,林夫人问了问太夫人的情况,就端了茶:“等会来吃午饭。”

十一娘恭声应“是”,带着贞姐儿去了林大奶奶处。

林大奶奶拿了明前龙井招待十一娘。

十一娘喝着茶,和林大奶奶说起慧姐儿送的礼物来:“…以前只听说过慧姐儿能书善画,却没想到还能做川扇。送给我们家贞姐儿的那几把扇子,就是贡品只怕也不过如此。特别是那幅月夜玉簪图。立意新不说,画的还是半夜盛放的玉簪花,不是仔细观察过,凭空想像,是绝画不出这样的扇面来。”说着,她笑盈盈地望着慧姐儿,“真是有心了!”

慧姐儿是家中娇女,做起事来自然无所顾忌,不像贞姐儿,有个风吹草动就能让她万劫不复。她原鼓励贞姐儿和慧姐儿多走动,是希望贞姐儿有个适龄的玩伴。

她最怕的却两个人都懵懵懂懂,无意间做了不妥当的事,反被别人有心算无心,坏了名声…

想到这些,十一娘看慧姐儿的目光就带了几份审视。

林大奶奶听着十一娘赞扬女儿,忙谦虚道:“她就是喜欢胡来。”

慧姐儿却是心虚的。

在十一娘的目光下脸“腾”地一下红了起来。

贞姐儿以为慧姐儿不好意思,笑眯眯地望着她,神色间露出几份与有荣焉的自豪来。

十一娘看得明白。她不动声色,笑着对林大奶奶道:“我今天来,实际上还有一桩事想求求慧姐儿。”

林大奶奶颇为意外,道:“不知道徐夫人有什么事用得着慧姐儿的?”

十一娘笑道:“我看那玉簪花画得实在是好,想请慧姐儿帮我再画一幅,给我做绣样子──我想绣一副玉簪花的插屏。”说完,她望着慧姐儿笑道,“也不知道慧姐儿有这个空闲没有?”

林大奶奶一听,十分感兴趣。

女儿的画画得好她是知道的,如果十一娘能把它绣成插屏…说不定能因此声名鹊起。

因此没等女儿开口,她已迭声道:“她天天在家里摆弄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怎么没有空闲?”又嘱咐女儿,“你就照着那扇再画一幅!”

慧姐儿却神色尴尬,憋红着脸,半晌才道:“那,那幅扇面不是我画的…”

屋里的人俱是一愣。

慧姐儿面露窘色。

“我,我原本是准备半夜起来的,可,没想到睡过了头。”她吞吞吐吐地道,“后来又下了几场雨…仲然表哥知道了,就帮我画了一幅…我原来准备临摹一幅的。可扇骨是求芳姐儿家一个内侍帮着做的。要反复上几道漆。那几天太阳好,再不把扇面定下来,就来不及了。你又最喜欢玉簪花,所以我就…”她满脸愧色,“我,我不是成心的…”

林大奶奶有些目瞪口呆。

十一娘却松了口气。悬着的心落下了一大半。

贞姐儿一开始有些惊讶,但很快就释然。反而安慰慧姐儿:“那是因为你睡过了头啊!要不然,你肯定会亲手给我画玉簪花扇面的!”

慧姐儿更觉得不安。低着头解释:“仲然表哥那画画得太好了。就是临摹,我也没有十分的把握。所以才临时起意的…”

贞姐儿忙道:“不要紧。不要紧。那个扇面的确很漂亮。别说是你了,就是我也很喜欢。”说到这里,她担心起十一娘来,怕她因此觉得慧姐儿没有诚意心生嗔怪,急急朝十一娘望去,目光中流露出几份恳求,“母亲也很喜欢!”一副为慧姐儿求情的模样。

别说贞姐儿在为慧姐儿找台阶下,就是她不为慧姐儿找台阶下,十一娘自己也要给慧姐儿一个台阶下。

“我也觉得那扇面画得好。”她笑道,“还准备向贞姐儿要那扇子呢!”

贞姐儿见十一娘没有责怪的意思,长长地松了口气,笑了起来。

而慧姐儿见十一娘和贞姐儿都没有追究,还宽慰她,眼底闪过一丝感激。赧然道:“那徐婶婶等我几天吧──我这就画幅玉簪图。可能没仲然表哥画的好,可也不会太差。”

她是因为自己不擅长画玉簪花,又想投贞姐儿所好,因此才会想到代替的吧!

十一娘怎么会为难她。

想到贞姐儿说慧姐儿的院子里种了海棠花,她笑道:“那玉簪花扇面让人喜欢,全因立意新。论画功,其他几幅扇面也不相上下。要不,你帮我画海棠花吧?我自己是很喜欢海棠花的。”

贞姐儿听了连连点头。

慧姐儿更不好意思了,低声道:“原许了贞姐儿玉簪花图的,我还是画玉簪花吧!”

十一娘还欲再劝几句。坐在旁边一直没有做声的林大奶奶却突然笑道:“就让她画玉簪花吧!谁让她偷懒来着。”又道,“那扇面也要给贞姐儿补上。”

慧姐儿唯唯应喏。

林大奶奶就笑着招呼十一娘:“喝茶,喝茶。上好明前龙井。”打断了这个话题。

十一娘笑着端了茶盅,却看见林大奶奶望着慧姐儿若有所思。

她在心里暗暗点头。

林大奶奶不愧是威北侯府主持中馈的媳妇。

她应该也有所悟吧!

既然如此,有些话还是早点说出来为好。不然,只怕林大奶奶以为自己心生怨怼,专为质问而来。

十一娘啜了口茶,笑着对林大奶奶道:“我们大人在这里说话,她们多有拘谨──让她们也说说体己话去!”

慧姐儿本就有些不好意思,听十一娘这么说,立刻站了起来,拉着贞姐儿要退下。

林大奶奶却笑道:“你徐婶婶难得来一趟,你不在一旁服侍,又要跑到哪里去?”然后吩咐她,“你陪着贞姐儿到我内室去坐吧!”竟然不让她们离开,要在眼前看着。

慧姐儿听着嘟了嘴。

林大奶奶目光一沉。

十一娘更肯定了。

最后一点担心烟消云散。

有林大奶奶看着,想来不会再生波澜了。

慧姐儿不敢违背母亲的意思,给十一娘行礼,和贞姐儿去了内室。

十一娘就低声和林大奶奶道:“我这插屏,是为贞姐儿绣的──她出阁也是这两、三年的事了。我想着,总要给她陪送个能念想的东西。正巧慧姐儿画了这幅玉簪花的扇面,我们家贞姐儿又最喜欢玉簪花。这才动心思。没想到竟然让慧姐儿为难了。”说着,笑了起来。

她笑容灿烂,丝毫看不出有什么芥蒂。

林大奶奶长舒了口气。

先有自己去提亲,后有慧姐儿送扇面。就是没这层意思也有了这层意思。

她心中暗暗恼侄儿行为孟浪,感激十一娘给自己这个台阶下。

“这也是我为什么要把她嫁到沧州去的原因。”林大奶奶叹道,“这孩子,说她蠢,她学什么一点就会。说她聪明,偏偏又最不动心思。我只好找娘家看着她。也只有至亲的人,不和她细究这些。”

算是向十一娘道歉了。

十一娘忙道:“她年纪还小。想我们那时候,不也这样毛毛躁躁的。过几年就好了!”

林大奶奶望着她玉兰花般素洁的脸庞,不禁失笑:“你也不过比我们慧姐儿大几岁罢了!”

自己到把这个忘了!

十一娘面色微红,讪讪然地笑。

林大奶奶掩袖而笑。

气氛变得愉悦起来。

有小丫鬟隔着帘子禀道:“大奶奶,表少爷来了!”

林大奶奶听着神色一僵。

难道这位表少爷就是慧姐儿说的“仲然表哥”?

十一娘心中暗惊。

是偶尔?还是知道自己和贞姐儿在这里做客有意为之呢?

她起身笑道:“既然有客,我避一避!”

林大奶奶跟着站了起来。

“这次我幼弟带了家里的几个子弟到燕京来。一是为了明远和慧姐儿的婚事,二来,是想到燕京走走门路,以备明年的武举。三是带了家里的小字辈来开开眼界,待他们下场的时候免得不知所措。仲然为人机敏,行事沉稳,又不用参加明年的武举。因此家父特指了他,让他帮幼弟跑腿。也不知道他来找我有什么事?”

这样一说,那邵仲然纵是有意也变成无意。

林大奶奶显然是怕她误会。

十一娘笑着点头:“想来是有急事。”

接受了林大奶奶的解释。

林大奶奶微微颌首。

十一娘避到了内室。

慧姐儿和贞姐儿肩并着肩坐在临窗的大炕上,正低声说着悄悄话。

看见十一娘进来,慧姐儿脸色一红,喊了一声“徐婶婶”。

十一娘见内室用的是玻璃窗户,一面笑着坐到了炕上,一面道:“你表哥来了,我进来避一避。”

第三百二十五章

“表哥?”慧姐儿听了惊讶道,“仲然表哥吗?”

“只说是表少爷。”十一娘笑道,“不知道是不是你说的仲然表哥。”

“那就是了。”慧姐儿笑道,“仲然表哥和我舅舅他们不是一个房头的,所以才以字相称的。家里的妇仆就跟着喊‘表少爷’。”

十一娘面带微笑地听着,想趁着这个机会打探打探扇面的事──邵仲然是怎么知道慧姐儿想画月下的玉簪花图?他知道不知道慧姐儿画玉簪花是为了送给贞姐儿?可她眼角瞥过笑盈盈站在一旁的贞姐儿,又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何必让贞姐儿对这个邵仲然印象深刻呢?

念头闪过,她听到慧姐儿低声嘟呶道:“仲然表哥来干什么?难道是买房子的事不顺利?”

十一娘笑着没有搭腔。

慧姐儿却主动和她们道:“我舅舅他们原来到京里的时候都住在我们家。可这次来的人太多了,大家挤在一起,小舅舅说不方便。写信回去,准备在燕京置个小宅子,以后有什么事也不用总借住在我们家了。上个月我外公派了管事带了钱过来,这几天我小舅舅和仲然表哥天天在外面看房子呢!”表情带着几份讪然。

既然大家挤在一起不方便,为什么还要买个小宅子?

十一娘想到黄三奶奶说的──林家几房一房比一房强,却都盯着公中的物业,怕搬出去后与老侯爷生疏了,老侯爷分财产的时候吃亏。既然这样,各房之间的关系肯定盘根错节。邵家一大帮子人在这里吃住了几个月,就算是给钱,也要拔人服侍。林大奶奶又是当家的主妇,得平衡关系。只怕这才是邵家人要在外面买个宅子的主要原因吧?

“能置个院子,总是一笔产业。”她顺着慧姐儿的话道,“要是以后用不上,大不了卖了。肯定不亏钱。”

慧姐儿听着松了口气,笑道:“正如婶婶说的。所以我外祖父这次下决心置个院子。”

两人正说着,一直注意着窗外动静的十一娘眼角的余光看见一个穿着靓蓝色杭绸道袍的男子下了正屋的台阶,正朝着院门去。

应该就是那个邵仲然了。

她不动声色低下头喝茶,眼睛却朝窗外睃去。

宽肩窄腰,身体修长,乌黑的头发梳了个道髻,插了根黄木簪子。

他停下脚步,转身拱手和送他出门的妈妈揖了揖。

十一娘突然明白林大奶奶为什么说她这个侄儿和贞姐儿站在一起如一对金童玉女似的。

邵仲然剑眉星目,英俊挺拔自不必说。他顾盼间透着股阳光般的明朗,让人看了会微微一笑。贞姐儿皮肤雪白,浓眉大眼,气质沉静安宁,有湖水般的静谧气质。

思忖间,她看见邵仲然表情怅然地望了正屋一眼,然后快步消失在垂门外。

十一娘微惊。

林大奶奶已笑着撩帘而入。

她解释道:“我幼弟看中了一个宅子。房主等着用钱急着脱手,比市价要低三成,要今天酉时之前成交。我幼弟怕是拆白党,特意差仲然过来跟我说一声,让我派个管事去帮他到官府里打声招呼,在酉时之前和这人把契约办了。”

十一娘想到刚才邵仲然匆忙的脚步。她笑着点头:“有熟人打招呼办起事来也方便些!”

林大奶奶心里一轻。

不管十一娘相信不相信,大家至少都有了个交待。

两个人闲聊了几句,到林夫人那里吃了午饭,十一娘带着贞姐儿回了徐府。

太夫人不在家。

“…去了宫里。”魏紫忙笑着给十一娘斟茶,“说过寿诞、端午皇上和皇后娘娘都赏了东西,要进宫去谢恩。”

二夫人是孀居之人,自己去了威北侯府,五夫人孩子还小…

“是谁陪着去的!”十一娘有些担心。

“杜妈妈陪着去的。”魏紫笑道,“五夫人要陪着去,太夫人没答应。”

正说着,有小丫鬟跑进来:“太夫人回来了!”

十一娘领着贞姐儿到垂花门前迎。

“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太夫人看见她们有些诧异,“没留着多说说话。”

“林大奶奶也很忙。”十一娘上前搀了太夫人,“你去宫里,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林家什么时候去都不晚。”她嗔道,“您一个人进宫,身边也没个服侍的。”

太夫人听了呵呵笑:“只是去谢个恩,又不是参加什么宫宴。我虽老矣,还能吃三大碗。”

十一娘见太夫人精神头还很好,放下心来。笑着和太夫人回了屋。

太夫人和她说起过端午的事来:“…谆哥一早就和赵先生约了去看赛龙舟。我想着,他这么大了也没出过几趟门,让他去看看也好。”询问十一娘的意思。

十一娘还怕太夫人不同意,闻言笑道:“到时候派几个身手敏捷的人跟着。”

太夫人见十一娘不反对,笑着点头:“谕哥那里,你问问看有什么安排,诫哥太小,就留在家里。早上把你的及笄礼办了,中午留那些宾客吃饭,估计大家下午都要回府,我们一家人聚在一起吃个饭。”

及笄礼是女人家的事,不会有男宾。

十一娘笑着应了,问起及笄礼的事:“…有多少人,我也好去安排。”

“你事忙,这件事就交给杜妈妈办好了。”太夫人笑道,“明天我让她把酒宴的菜单给你,你吩咐厨房准备酒菜。至于其他的事,让杜妈妈操心去。你到时候只管打扮得漂漂亮亮参加就是了。”

十一娘就和太夫人说起及笄礼的事来:“…我从福建回去的时候,五姐已经过了及笄礼,七姐的时候,正逢祖父的孝期,只是家里人围着吃了顿饭,十姐的时候…”她记忆里没有过,但当着太夫人不好说这些,“…我来了燕京。她们那个时候都没有出嫁。我记得是穿了件漂亮衣裳,然后什么也没有戴,大太太帮着绾了纂儿,插了支簪子。也不知道我的有没有什么不同的?”

“都差不多!”太夫人和十一娘坐在炕上说话,贞姐儿拿了魏紫做了一半的针线在那里练手,“梳个头,说几句吉祥的话。大家吃吃喝喝一番。不过你是出了嫁的,仪式就由我来主持,大太太来观礼就是了。我明天就去一趟弓弦胡同,问问大太太的意思──她毕竟是你母亲,有些事,还是要和她商量商量。”

这些古仪十一娘不是太懂,自然是全听太夫人的安排,笑道:“那我明天要不要陪您一起回去?”

“不用。”太夫人笑道,“你安心准备端午节的事就行了。”

十一娘颌首。和太夫人、贞姐儿聊了半天的闲话。待谆哥下学回来知道自己端午节那天可以和赵先生一起去看赛龙舟,整个人都跳了起来。急着要去给赵先生报信。太夫人看着满脸笑容,嘱咐了好几遍“要稳重些”,他才按捺住。又在屋里转悠了半天,这才稍稍安静一些。而徐嗣谕则问起徐令宜来:“爹爹…没说什么时候回来吗?”

“端午节应该会赶回来吧!”十一娘笑道。

徐嗣谕没有做声,眼睑垂了下去:“我就在家里看看书吧!免得到了谨习书院先生考我学问我答不出来。”

他安静沉宁,碧漪湖畔的飞扬好像投入湖心的一粒小石子似的不见了踪影。

半大的孩子都有自己的心思。你觉得他是为赋新词强说愁,他却觉得你没有重视他的感受。不如装做不知道。等他找你说的时候再静静聆听也不迟。

十一娘笑道:“那好。到时候记得酉初记得到太夫人屋里吃晚饭。”

徐嗣谕轻声应“是”。

贞姐儿就笑着扯了徐嗣诫的手:“你跟我玩!”

徐嗣诫扬着小脸望着姐姐笑。

贞姐儿就轻轻地拧了拧他的鼻子。

太夫人看着暗暗点头。

不几天到了五月初三,十一娘已把过端午节的东西和及笄礼的酒宴都准备好了,回事处的有消息传进来,说五月初二姜太太带着姜家九小姐已经到了燕京。十一娘等到五月初四姜家也没人过来报个信。

难道是因为自己的及笄礼?

十一娘思忖着。

不知道姜太太和姜家九小姐来燕京了还好,如果知道了,少不得要请她们过来过端午节。偏偏那天自己要举办及笄礼。俗话说的好,抬头嫁女儿,低头接媳妇。头次见面,就让姜太太和姜家九小姐给自己道贺,总有些不好!

十一娘去和太夫人商量:“…我看,我们还是装做不知道吧!”

太夫人听了笑道:“那就装做不知道吧!等姜家的人来报信再说。”又道,“我当时也考虑到姜家的立场,你的及笄礼就没有请姜夫人。”

“既然没请姜家的人,那姜家应该不知道自己要办及笄礼才是。又怎么没人来给我们带个信呢?”十一娘听着沉吟道,“难道姜家那边有什么变故不成?”

“都把孩子带到燕京来了,还能有什么变故?”太夫人不以为然地道,“恐怕是姜家听到了风声,所以才特意没把姜太太和姜家九小姐来京的事告诉我们。”

“听到风声?”十一娘微微有些意外,“听到我办及笄礼的风声?”

徐、姜两家分别属于不同的社交圈子,两家都比较低调,碰到的机会并不太多。

“这有什么好奇的。”太夫人却笑道,“燕京巴掌大的地方,有心人自然会知道。”

第三百二十六章

到了五月初五那天,十一娘终于明白姜家人为什么只是“听到风声”了。

太夫人请了永昌侯黄夫人、中山侯唐夫人、忠勤伯甘夫人、威北侯林夫人…甚至镇南侯世子夫人也到了──镇南侯夫人已病逝,家中大小事务现在都由这位常年卧病在床的世子夫人主持。却没有请梁阁老、陈阁老的夫人。

也就是说,燕京公卿之家的主妇几乎都到齐了,堂官家的女眷却一个都没有请。

太夫人摸着她的头道:“今天是你的好日子。那些看热闹的,我们就不请了。只请那些真心为你祝贺的。”

十一娘此刻正穿着湖色右衽衫坐在永平侯府正厅后小厅东间的罗汉床上。

她一大早就起床梳洗、沐浴,换了件天水碧的素面杭绸衣裙,由杜妈妈陪着坐在这里,等着辰正开始的及笄礼。

十一娘笑着点头。

有小丫鬟进来禀道:“郑太君到了!”

“你先坐一会,及笄礼马上就开始了。”太夫人交待了她几句,起身迎客。

十一娘从衣袖里掏出怀表看了看。

辰正还差一刻钟。

琥珀就帮着十一娘整了整衣衫,又低声嘟呶道:“不知道太夫人请了谁做赞者?那天还问起四姑奶奶的病情!”

及笄及需要一个有德才的女性长辈做正宾,到时候为及笄者插笄,需要一个司者,为及笄的人托盘,需要一个赞者,协助正宾行礼,这个人通常是及笄者的好友或是姊妹。太夫人既然全请的是些公卿之家的主妇,那赞者的身份自然是越高越好。她在燕京虽然认识很多人,但称得上好友的…还真找不出来。至于姊妹,五娘嫁了个举人,十二娘说亲的对象是镇南侯的一个旁支,只有四娘,夫婿是探花郎,又是天子近臣,偏偏她又身体不好。好像也没有合适的。

十一娘也想不出来太夫人会请谁来给自己做赞者。

两个人正说着,外面响起一阵喧哗,夹杂着热情的笑语声。这厅虽称为小厅,实际上也有五间,她们坐在最东边,隔得太远,听不清楚。

“不知道是谁来了?”琥珀低声道,“这么的热闹。”

一切都是太夫人安排的,十一娘也不知道。

“估计又是哪家的夫人吧!”她笑道,“刚才镇南侯世子夫人来的时候,也是这么热闹。”

琥珀点头。

听到外面有动静,她总会去看一看。

“听黄三奶奶那口气,镇南侯世子夫人这两年都没有露面了。大家看到她不免有些吃惊。”

琥珀正说着,西边笙竹声响起。

杜妈妈走了进来,她满脸喜庆:“夫人,及笄礼要开始了。”又道,“等会太夫人说完了话,你就走出去,面向南,朝观礼的宾客行揖礼,然后面向西正坐在藤席上。等赞者给您梳了头,正宾洗了手,您就转向东正坐好,等正宾给您插了笄,赞者会上前虚扶一下,您再起身。到时候宾客会向您作揖祝贺。然后您再回到东间来,赞者会为您换上素衣襦裙的。”

昨天晚上太夫人还陪着她到小厅里练习过一遍。

十一娘笑道:“杜妈妈放心,我都记住了。”

一面说,一面走到了帘子前。

杜妈妈上前帮她拉了拉裙摆。

外面的笙竹声停了下来。

厅堂内外鸦雀无声。太夫人的声音端凝庄重,清晰可闻。

“既入徐氏门,便为徐氏妇。今天由我代亲家主持十一娘的及笄礼。又是端午节,劳大家拖步,大驾光临,感激不尽。”然后顿了顿,宣布及笄礼正式开始。

笙竹声响起又停下。

杜妈妈撩了帘子,十一娘神色端庄地走了进去。

然后她大吃一惊。

西边赞者的位置,站着姿容秀美的甘夫人。

看见十一娘错愕的表情,甘夫人朝着她无声地笑了起来。

不知为什么,十一娘觉得眼睛有些湿润。

她使劲地眨了眨眼睛,然后姿势优美地向西,端跪在了厅堂中央雪白的藤席上。

甘夫人上前为她梳头。

十一娘看见了泪盈于睫的十二娘,还有笑盈盈的罗大奶奶、周夫人、林大奶奶…她朝着她们微笑,心里十分平和安宁。

甘夫人帮她梳完头,刚把梳子朝南放下。有小厮跑进来。

大家侧目。

小厮恭敬地道:“雷公公来了!”

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就看见穿着青色公服的雷公公面带微笑,大步走了进来。

他手里还捧着个雕红漆的托盘,用大红色的漳绒布盖着。

“皇后娘娘贺永平侯夫人及笄礼。”他望了伏在地上的诸位外命妇一眼,语气顿了顿,才继续道,“赐羊脂玉五蝠如意簪一支。”

太夫人领着十一娘谢恩。

有人笑道:“既然皇后娘娘特意赏了永平侯夫人一支簪子,我看今天的及笄礼就用这支簪子吧!”

十一娘循声望过去,看见一双保养得比少女还要白皙细腻的柔荑。

不是福成公主是谁!

雷公公听了笑道:“公主此意甚妙。”又道,“正好我来的时候娘娘吩咐我观了礼再回去,也好把永平侯夫人及笄礼的情景讲给娘娘听听。要是知道这簪子用在了永平侯夫人的及笄礼上,还不知道有多高兴呢!”

福成公主莞尔:“既然如此,请公公上坐。今天是我的正宾。”

看着福成公主和雷公公一唱一合,十一娘动容。

她猜到太夫人会请福成公主来观礼,甚至是请福成公主在自己的及笄礼上担任正宾,但没有想到的是,皇后娘娘会在这个时候、以这种形式赏她一支簪子,更没有想到的是,福成公主会配合雷公公为自己的及笄礼造势。

十一娘眼睛一红,握住了太夫人的手,低低地喊了一声“娘”。

自己是什么身份、地位?

永平侯的继室,罗家的庶女。

如果不是太夫人,以皇后娘娘、福成公主之尊,又怎么会这样抬举自己?

她望着太夫人嘴角翕翕,半晌无语。

第一次感觉到了言词的苍白与无力。

太夫人只是笑着拍了拍她的手,然后上前携了福成公主的手:“还烦请公主为我们家十一娘举行初加仪式。”

福成公主点头,和太夫人到东阶下洗手。

十一娘重新跪在了藤席上,屋里的人也各自回到了各自的座位上。

及笄礼继续举行。

厅堂里只有轻轻的水溅声。

司者奉了装着罗帕和衣服的雕红漆托盘出来,雷公公将皇后娘娘赏的羊脂玉五蝠如意簪放置在最上面。

福成公主走到十一娘面前,高声吟颂祝辞:“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然后跪坐下来拿起刚才甘夫人放下的梳子,象征性地为她梳了几下。

司者曲膝跪下,福成公主将刚才皇后娘娘赏的玉簪插在十一娘的头上。

十一娘这才发现,她及笄礼担任司者的竟然是五夫人──丹阳县主。

她神色肃然,举止端方,有一种凝重的美。

十一娘来不及细想──甘夫人已上前虚正玉簪。

她缓缓起身,接受周夫人、林大奶奶、罗大奶奶等人的作揖祝贺,然后随甘夫人回了东间。

“累不累?”甘夫人帮十一娘换上素衣襦裙。

十一娘摇头。

“谢谢!”她低声向甘夫人道谢,声音真挚,有些激动,“我没有想到…”

“我虽然不是你的姐妹,”甘夫人笑道,“也算是你的好友吧!”

十一娘连连点头。

甘夫人不再说什么,低下头专心帮她整理衣饰。

十一娘又向一旁奉盘的五夫人道谢。

五夫人眉角微挑,看了甘夫人一眼,笑道:“娘让我帮着做司者。”

虽然是看在太夫人的面子上,十一娘一样感谢。

能在大局面前保持风度,已是难得。

她微笑着朝她点头。然后随甘夫人去正厅向太夫人行礼。

这是加笄后的第一次叩拜,表示感念父母的养育之恩。

左边首位的太师椅上坐着罗大奶奶,太夫人坐在右边次之的太师椅上。

“你母亲身体不适。”太夫人笑道,“长嫂如母,就由你大嫂代替吧!”

十一娘应“是”,跪下去磕了头。然后面向东正在藤席上端坐,举行了二加仪式和三加仪式。最后换了件大红底绣靓蓝色夹金丝钱绣宝相花的右衽衫,靓蓝色二十四幅湘湘出来和大家行礼,完成了及笄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