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传到宋湘上堂的时候,案子基本已经审清,只等忤作开棺给出物证。
宋湘出庭只是为了陈述告状经过,刑部看过与李家兄弟所述无误,照旧让他们画了押,然后封存卷宗,再写上结案陈词于奏折上,送交于宫中。
刑部宣布退堂,胡潇走到李家兄弟与宋湘面前:“案子已都审完,只等皇上看过后三司判决。最迟不过三日,请几位静候。能确定的是,你们不用离京了,往后大可安生在京城过日子。”
李家兄弟跪地叩谢,宋湘也屈膝告别。
周毅暂时看押起来,俞歆有失察和纵容之罪,倒不至于下狱,灰头土脸走出来,上下看了眼宋湘。
俞歆心里晦气,如今已知道此事非陆瞻所为,但到底让他们看了笑话。而这么一来,陆瞻已经成了旁证,回头皇帝那儿回头问起来,他只要说几句实话,自己也都能下不来台。
便越发恨了周毅,恨他专门拆自己的台,竟白白把这把柄给了晋王府。
又不明白这姑娘年纪轻轻如何会有这胆识,能面不改色一打一个准?
看到陆瞻他们已经出来,他收回目光,默默走了。
第57章 为什么不告诉我?
宋湘接收到俞歆目光,目送他走后,也与李家人一道离开。
到了街头分道,李诉又要朝宋湘下拜,宋湘不受,强拉了他起来。
李诉又谈及铺子的事:“姑娘随我回去,我去请牙行里刘掌柜来,当场做个交接,那铺子我分文不收,转给姑娘!请恕我家底浅薄,姑娘大恩,我也只能以此聊表心意了!”
宋湘笑道:“胡大人刚才的话你也听到了,铺子究竟是你们自己留着还是转让出来,你们回家再商量商量。白给我我是不要的,低于原先你开出的价钱我也不要。我若收了,我岂非成了挟恩图报的小人?
“再说我的力量有限,最重要的还是朝廷法司清明。左右这事也不急,还是先等朝廷判处的消息下来再说。”
李诉至此已对她心服口服,对她的主张也完全没有异议:“那就这么说定了。回头我再找姑娘。”
牙行那边有宋湘的住址,不难问到。
宋湘目送他们上了马车,轻吐一口气,然后举目望了下,进了路边一家面馆。
忙乎到现在,她还没吃午饭。事情了结了,她肚子也饿了起来。
还是那句话,不管朝廷怎么判,是轻判还是重判,李家这边所受到的威胁都不存在了。
她没有那么大的胃口,想就此把俞家也来一记重创,她只是个没背景没后台的升斗小民,还得保住自己与家人安全,所以必须见好就收。
只要周毅完了,李家三条人命的怨气出了,那么皇帝怎么对待俞家,那都是他们朝堂上的事了——不是不想全部清算,总归是没有和政治实力支持她这么做,人总得量力而行,不是吗?
“店家,来碗阳春面!……”
一腔信心被击了个粉碎的陆瞻,后来一直没敢跟宋湘对视,等到人走尽了他才走出来。
萧臻山一样还陷入震惊里不能自拔,但他到底对宋湘接触不深,再震惊也不比陆瞻,不过叹喟了一句“宋姑娘真是人才”罢了。
而陆瞻呢,原本他只想借俞歆惩治周毅,俞家这一堆,凭他个人之力是拿不下的,不要说晋王不会允许,晋王妃也不会允许。
如今宋湘把俞歆告了,局面就比他预想得要复杂得多,再也不是他带着萧臻山往俞家走一趟能了结的了。
俞家这边暂且还有的是戏唱,按理说这是个落井下石的好机会,但是过犹不及,俞家现在已经被宋湘逼到位了,再逼也恐造成反噬。
暂且不知晋王会是什么想法,回府之后或许得去寻他合计一下,总归也明白晋王是不会支持他这么做的。
但即便晋王府不再出手,宋湘这么一来,也还是顺带帮了他和晋王府一把,犯了事的与谨慎为人的人对比,皇帝和朝臣心中自然都会有把秤的。再者,俞家失掉个周毅,俞歆自己就算不下狱,贬官什么的都是必然的了。
走在陆湘后头,看到她进了面馆,陆瞻也鼓起勇气想要进门跟她聊一聊。只不料才抬了步,就见到了一道熟悉身影往店堂去了……
付瑛走出公堂,一直就在衙门外等着宋湘出来,这时候见宋湘进了面馆,便也进门到了她面前。
“你做这件事,为什么不告诉我?”
宋湘闻声抬头,与一脸寒色的他对上。
先前在公堂看到他,宋湘就觉得意外,此刻再看他这形状,她就不免疑惑:“这是我自己的事情,是我自己的决定,我为什么要特地告诉你?”
付瑛被反问而下不来台的愠色浮到脸上:“朝上的事我至少比你懂得更多!周毅是什么样的人,他能直接逼死李家三条人命而逍遥法外这么久,你以为自己是谁?居然拿鸡蛋去碰石头?这次不过是你运气好,万一你运气不好呢?你想过后果吗?!”
宋湘只当他是担心自己,笑道:“你多虑了,我都仔细考虑过了的。”
首先她对朝堂,对皇帝有一定了解,并且了解的程度肯定比付瑛多,胡潇这边他是有十足把握的,就算是胡潇看在皇帝面子上想包庇,作为皇后死忠的胡夫人也不可能答应。所以只要状子递上去,就已经成功了八成,至少周毅逃不掉了。
再说鸡蛋碰石头的事儿,俞家是不会傻到自己犯了错,还要再对付她和李家来给对家多一手把柄的。
就算他真这么干,那么秦王一系,晋王府一系,都是吃素的吗?这可是现成的把柄啊。
只怕从眼下开始,胡潇就开始在监督他了。
她不过是个平民,俞家就算报复了她也得不着什么好处,像处在他这个位置的人,反而顾虑甚多。就好比她觉得陆瞻本不该出现在公堂那样的场合。
付瑛看到她这般气定神闲更加气噎:“你考虑?你考虑什么?你知不知道我为了帮你解决铺子的事,托了吴肃去跟周毅求情,结果你却一声不吭撺掇了李家去告状!
“本来事情都成了,你安心开你的铺子就成,我没想到你急着出寺是为了办这件事,而你居然连告都不告诉我一声!”
“你去求周毅?”宋湘顿了下。
付瑛脸色紫胀:“我还不是为了你!”
宋湘皱眉,放了筷子:“我知道你是好意,可你为什么要为了我去求周毅那种人?他不是凶手吗?你居然去求个凶手?”
宋湘之所以不告诉他,就是不想让他知道她想要这个铺子,怕他会自告奋勇替她找人求情,可他还是这么做了!
“我求他,当然是想息事宁人!明明托个人说几句话就能摆平的事情,有必要大动干戈吗?”
“可我并没有答应你这么做,那天我说的明明白白,我还要回家跟母亲商量过后才能决定。你为什么要自作主张呢?
“周毅的下场本来就是该为三条人命负责,他有什么权力来左右李家以及我的处境?
“我知道你是想帮我,可你既然插手了,那么事先该通气的那个人不应该是你吗?”
付瑛面红耳赤,哑口无言。一咬牙,他气愤地背过了身。
第58章 他有什么资格斩断姻缘
宋湘看他这模样,不由又问:“这件事情明明说通了就可以解除误会,为什么你这么生气?”
周毅最多是怀疑他跟她联手唱双簧,可是公堂上她已经把事情交代得明明白白,周毅不至于再针对他。而且他已经伏罪,对他也构不成威胁了。
吴肃就更不用说了,他一个六科要员,总不会连个误会都要放在心上?所以付瑛的气急就显得有点奇怪。
付瑛被她揪中了痛点,俞发抿紧了双唇。
宋湘啜茶:“我只是个乡野间生活的女子,比不上付大哥学问多见识广,平日也懂明哲保身的道理,路遇不平并不会强出头,付大哥今日为帮我去求人,我很感激,因为我而得罪了许多人,我也感到遗憾。
“但你我即便是不能伸张正义,至少也不应该助纣为虐。从前父亲就说,权势本身是没有错的,错的是滥用权势的人。
“我坚信父亲之所以被人尊称清流二字,并不是只是因为他学问好,入过翰林,同时还因为他还拥有端正的品行。付大哥从家父身上看到的都是学问带来的荣耀,就从来没肯定过家父的为人吗?”
付瑛被说得无地自容,拳头攥得指节都泛了白。
店里这时候几乎没人,陆瞻站在窗外清晰听到这一切,也不禁汗颜。
先前早就在猜付瑛多半插了手,没想到果然如此。宋湘说付瑛的这番话虽然严厉,但倒是一点都没错,他太自以为是,以为自己伸了手就算是对她好,可也没问过人家要不要?
但他自己也是一样,他们都没有问过她需不需要他们这样帮忙,虽然说他想的是收拾周毅而不是求情,可这又能有多大区别呢?都是因为小看他,没觉得她能很好的处理此事罢了。
“我去托吴肃的时候,把周毅直接间接害死李家三个人的这段隐瞒了。”屋里传来付瑛晦气的声音。
从中玩心思而被揭破的羞愧使他不能直面宋湘。他望着墙壁:“周毅找上了吴肃,然后得知真相的吴肃又寻到了我。”
话说到这里,具体什么情况就不必说了,宋湘已经能猜到。
对他的不磊落她感到无语,但说这些都没用了:“付大哥在我心中向来是个有主见的人,难道遇到事情其实只会埋怨和自苦么?”
这道陆瞻从前听在耳里只觉平常的声音,不知几时起已仿佛带有魔力,把他的心思情不自禁就给拉了回来。
“我还能有什么办法?纵然周毅不告吴肃,吴肃也认定我是个两面三刀的人了。难道我还能去跪下求他吗?”
付瑛仍在握拳。
宋湘凝眉:“你难道除了求人就不会有别的辙了?”
说实话她觉得他落得这下场跟她没关系。但是到底他本心也是为了帮她,何况一个人走投无路时,就很容易入歧途,她不能袖手旁观,眼前解决问题才是关键。
“俞家那边你是没办法了,”她说道:“吴肃这人没大恶,他也是无辜的,有怨气很正常,你要是想经营官场,那就先想办法替他善后,还他这个人情。”
付瑛侧首:“怎么还?”
宋湘抬头:“他最担心的无非是周毅把他聚赌的事抖落出来,你想办法找到周毅,把相关的所有事情揽到自己身上,把他摘出来,这才是比郁闷更有用的做法。
“不过你这次可要查清楚了再说,千万别冒失。倘若吴肃因为聚赌还闹出了首尾,那你就要想好。”
朝廷禁止士人赌博是为了防止官员懒政,吴肃的确犯了法,但付瑛要做的不是直接阻止周毅告状,而是把他该担责任明明白白揽回来,这是担当。
至于他揽下来后周毅还要不要告,那是周毅决定的。到时候吴肃再恨,那也没办法。至少付瑛已经做过努力,比现在冲着她撒火要强。
付瑛听到这里,缓下了神色:“朝廷虽然禁赌,但私下里聚财大有人在,没出事的多是行事有分寸的。但倘若他真因聚赌留有首尾,乱了政务,这样的人我结交了自然也会有风险,那么做了我该做的事,余下他不原谅我也罢。”
宋湘嗯了一声:“至于俞家这边,你我都没办法了。但是在你之前,还有个晋王府顶在那儿,你大可放心,他们还腾不出手来拿捏你。”
俞家要拿捏他轻而易举,但拿捏他一个小角色太不上算,他们通常不会这么做的。正因如此,当初李家这边俞家才由得周毅在应付。
付瑛看重的是仕途,他经营的是官身,所以选择保吴肃这条人脉比别的容易,而且有效。
付瑛的忿意在散去,屋里安静下来。
窗外的陆瞻凝神望着冷静的宋湘,眼下的她对朝堂各方形态如数家珍,胸有成竹的样子仿佛亲临其中——这几天她一次次地都在颠覆他的认知,她何曾软弱?何曾浅薄?
她分明有能力又有内涵,有热血又有分寸,他现在都不禁开始怀疑,她前世的寡淡如水,波澜不惊,是不是正是她良好素养的体现……
她家世并不显赫,但他父亲那么优秀,她母亲教会了她武功,父亲必然也会传授毕生所学,那么,她拥有良好的内心素养,又有什么不可能呢?
毕竟……毕竟前世他有错在先,先入为主把她当成了浅薄柔弱的女子,换成他是她,只怕也不会愿意被搭理……
陆瞻心里涌起了一些悔意,倘若前世他不是如此自负,那么他就算不爱慕她,至少也会与她成为一对和谐的伴侣,而不至于把日子过得那么糟糕。
而他错的这样离谱,又还有什么资格一重生回来就想着立马斩断那姻缘呢?
就是要斩断,她不比他更有资格先断么?到底是他耽误了她。
如此想想,他竟没有什么脸再在她面前出现了。
“世子?……”
正打算走,身后就传来了付瑛的声音。
门槛下的付瑛已经不似进门时的气冲冲,眉眼之间隐有未褪尽的羞惭之色,他正怔忡地看过来。
陆瞻想到自己站立的这位置,陡生一脸尴尬。他咳嗽了一下,把来意说了:“我是见宋姑娘来这了,想跟她聊聊今日这案子,你既然在,那我就先走了。”
“不,”付瑛步下阶梯,深深注视他一会儿,然后沉气垂首:“在下话已经说完了,世子请便。”
第59章 澈儿他们怎么样了?
又一次看到陆瞻来找宋湘,付瑛心里不能说不意外。
但是在宋湘那样一番“教训”面前——虽然教训可能不是她的本意,但他却愿意把这当成是“教训”,在她展露出来这样的一面之后,他还能拥有什么别的心思?
他原以为她只不过是读过书,有些修养,性情好,很是适合做他的妻子,又刚好他们有少年情谊,他心里总惦记着她,便觉得与她成亲不失体面,又顺理成章。
却没有想到她竟这样有主见,她的主见不仅是在她替李家出头这事上,更表现在事后解决困境之上,他行事不够她磊落,应对危机不够她冷静,善后也不如她思虑周到,那么不管陆瞻与她以什么态度往来,他都不再觉得不合适,也不能再对此生出什么意见。
陆瞻看着付瑛驾马上了街头,仿佛看到了一个颓然败退的自己。
默站半晌,他收回目光:“遣人去跟胡大人打声招呼,倘若付瑛要见周毅,请他帮忙通融一下。”
重华惊呆:“世子难道要帮付公子?”
从前没觉得他有这么礼贤下士啊。
陆瞻抬脚朝门口走去:“让你办你去办就是了。”
陆瞻也觉得这件事情如放在从前,他也不会伸手。但今日既撞见了,能给人机会就给人机会。况且,他确定付瑛是需要这个机会的,付瑛这个人和宋湘不一样。
陆瞻进到面馆里,只见宋湘刚吃完面,正靠在椅背上吃茶。
这慵懒而略带满不在乎的姿态实在说不上衿持优雅,但是莫名又很符合她胸有成竹的气势。
陆瞻不能不羞愧于自己的有眼无珠,也不能不后悔自己挡住了她的光芒,以至于如今在她面前也不得不变得更为谦逊起来。
“宋姑娘。”
宋湘对付瑛的怪罪并没有很放在心上,这世上有眼无珠自以为是的人多了去了,搞得活似她会干什么的就得嚷嚷着全世界都知道,不嚷给他们知道就是她的错一样。
对此她已习惯了,瞧这不又来一个?
宋湘情知自己该起身行个礼,她却真的不想动了。
“世子请坐。”等他感到不悦的时候再说吧。
陆瞻依言坐下,这听话的样子,落在旁边重华眼里竟然说不出的自然。
“姑娘今日着实让我刮目相看。”陆瞻执壶,给自己也倒了杯店里这粗茶,“这杯茶敬你。”
宋湘望了他半晌,有点像看西洋景。认识他这么久,倒还是第一次得他如此之尊敬。
他为什么出现在公堂她不知道,但无论如何,她出面告了俞歆对他们晋王府是有好处的。这杯茶,她受的倒也无愧。她端起杯子:“世子怎么会出现在公堂?”
陆瞻不敢直说他去找俞歆收拾周毅,他怕被她骂。他说道:“我与小侯爷刚好在俞家做客,正好遇上刑部来人传他过来候审,我听说这状子是胡潇胡大人接手的,案情还很重要,就跟着同来了。
“——姑娘真是好魄力,凭一己之力便替李家把这冤屈给申了。”
重华嗅到了点马屁的酸爽味,揉揉鼻子,转头面向门外。
宋湘抬眼,笑了下。
陆瞻被笑得有点不自在:“我是真心佩服。姑娘不光是有技艺压身,还有侠肝义胆,让在下汗颜。”
话倒是挺中听的,不过宋湘不以为然。
陆瞻被漠视,更加坐得不舒适了。
按理说这个时候为了颜面着想,他应该体面地离去才是,但他又不想动,屁股根本就抬不起来。
毕竟,谁不想跟优秀的人接触啊?哪怕他脸都被打肿了,也不能否认这个事实。
宋湘也不想把气氛弄得太僵,说道:“也没世子说的那么好,我一个弱女子能干成什么事?不过是有赖圣上英明罢了。”
“弱女子”三个字又把陆瞻给刺了一下。
他蓦地抬头,对着面前的人细看起来。
宋湘本就当他是个送上门来的话搭子,没甚在意,见他没有计较自己的失礼,就更懒得假客套了,打算寒暄几句就出城。
然此时见他两眼直愣愣地看着自己,仿佛还闪烁着异样的光芒,便也蹙眉瞅了他几眼。
“弱女子”是陆瞻心里的一根刺。
眼前与前世截然不同的她,内心强大,有胆识魄力,哪是什么弱女子?
但这些都罢了,主要是她的态度……
早在鹤山村见到她时,陆瞻就觉得她似对自己格外冷淡,后来一系列事情发生,她一直也是这个态度。他因为习惯了也没有再去在意,只以为她是因为宋珉的事对她存有微辞。
但如果仅是因为宋珉的事,那他昨日在与她说过会解决此事之后,她就应该改变点态度了不是吗?
可她眼下还是那样满不在乎的样子,关键是,她并不是这样傲慢的人……
而就算她傲慢,她又为何仅只针对他?
从她方才与付瑛的对话来判断,他们分明就还没有到情投意合那步,即便不是情投意合,那她又为何会对付瑛笑容以待?而对他这么满不在乎?
再想想,她对待李家也都有着古道热肠,而对他这个自称是亡父故交的皇孙出奇的冷淡,这是为何?
许多事情在陆瞻脑海里滚过,他全身神经骤然紧绷。
他仔细地看她,从她眉眼打量到鼻唇,再从发丝到身段,几乎已经没有礼仪可言——他找不到一点理由为她的轻慢来解释,为一个小官户家的小姐,面对“皇孙”至少也该是前世她那般温顺寡言的样子才对吧?
而她却像是对他怀着什么成见……
他屏息半晌,忽然道:“澈儿他们后来怎么样了?”
正神思散漫的宋湘猛地听到这个名字,轻抚着茶壶的手停下,神情也像被雷击中了一样,蓦然间抬头朝他看过来。
陆瞻目光粘在了她脸上,他瞪大的双眼浮出了血丝,整个上身前倾:“你知道他们,是不是!”
急欲得到回应的心情使得他连旁边侍卫的注视也不曾在意了,他的心下涌动着狂潮,推动着过往那些被他忽略的疑点,正在一波波地涌向喉舌。
第60章 你是怎么死的?
宋湘胸脯起伏,不知作何表情。
让她失态的完全不是他在怀疑什么,而是他猝不及防的这句“澈儿”。
陆瞻提任何人任何事她都无所谓,但他突然提到了孩子——两个孩子是她前世留下的最大的牵挂之一,她没办法在他突然的询问下保持不动容。
她喉头沉了沉,起身往外走去。
“宋湘!”
陆瞻腾地站起来。
答案已经摆在面前了,不是吗?这个时候澈儿还没有出生,在他和她之间,她能听得懂这个名字,能做出这样大的反应,除了她就是他们的母亲,还有什么别的可能呢?
她有多爱那两个孩子,他是知道的!
是她回来了,她也带着前世的记忆回来了!
“果然是你,我没有猜错……”
或者他早就应该想到,鹤山村里为什么救醒他的人是铁牛而不是她,为什么他们第一次见面为何她对他那么冷淡,为什么他的赔偿她不收?
还是为什么她会反常地做出一个平民女子的举动,让他写文书保证不搔扰她?
这些统统都是疑点,她所有的态度都很明确,在他醒来后急着跟她撇清关系的时候,她正如他先前所想,在以更决绝的态度割断跟他的所有联系!
“你是什么时候……的事?”
宋湘没有吭声。
但她也没有再往外走,可能因为她心情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激动,也可能她并不想与他讨论这些。
就像她没有刻意隐瞒过自己会武功,没有刻意在他面前隐瞒过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她其实也并没有刻意隐瞒自己重生的事实,他知不知道,对她来说都是一样的。
他即便知道,那也改变不了什么,影响不了什么,不是吗?
毕竟他们达成了两世以来唯一的共识,就是这一世彼此都绝不想跟对方捆绑在一起。
所以她回避的不是重生这件事,而是下意识回避关于孩子的话题。
按理说他不该这么快猜透的。他若能看到,能猜透,前世又怎么可能会连她会武功都不知道?
但他还是在这当口看出来了——不管她承不承认,这层窗户纸已经捅开了,这就使她就算回避,也没有什么意义。
她望着街头沉了口气:“这里不是说话之地,找个地方坐吧。”
正好她也有话要问问他。
她再抬步,就跨出门槛了。
陆瞻随着她走走停停,一路上目光分毫没离过他背影,这街景依旧,人依旧,让人倾刻间分不清前世今生。
这层玄机是他窥破的,但余波仍在他胸腔脑海盘旋不去。当猜想变成了现实,很多事情就需要从头开始回想起。
他把从鹤山村醒来后到昨日的事在脑海里全都过了一遍,越想,背脊就越是刺痒,越想,心情就越是凌乱。
走了半条街,他们终于找了间茶馆坐下来。
包间里没有外人,侍卫也出去了,只有摆在他们之间的一壶香茗在浮动着氤氲。
宋湘给彼此斟茶,双手稳稳当当。
陆瞻却不知话该从何说起,索性脱口先问出一句:“既然是你,那我当初给你宅子铺子,你为什么不要?”
她花他的钱,那不是理所应当的吗?毕竟她是他前妻啊,他们之间还存在过两个孩子!他不明白既然是她,那她拒绝干什么,何况那还是补偿。
“你早就知道是我了,对吗?”等不到她回答,他又抬起了头,“你知道是我,你二叔出事,你为什么不直接来找我?还有这药所——我虽然没什么本事,到底还能靠靠祖荫,只要你说,总归这点事情还是能处理好的。”
陆瞻觉得自己有些语无伦次,或者他想表达的不是这些,毕竟她才因为药所的事批评过付瑛。
他觉得自己只是想说,哪怕是不能做夫妻,她前世也曾为他生过两个孩子,她但凡求助他,他绝对会竭力而为。
但他又觉得这话说出来太伤人自尊,既然都不惜竭力为她做任何事,那么他是宁愿做这些也不愿跟她在一起吗?
要是放在从前,这个问题他或者很快就会有答案,但是现在,在接连经历过她给出的意外之后,他已经无法作答了……
诚然那段婚姻沉闷到让人窒息,可正如他先前的反思,倘若他能够放弃偏见,不那么先入为主地看低她,那他们不是也能过得比前世那状况要好吗?
那么凭什么这个选择题只能由他来做呢?
宋湘望着神不守舍的他,并没有急着诉说。
一路走过来,她已经渐趋平静。
从前她并不认为与他会有交谈这些的时刻和机会,后来她会武功的一面暴露,紧接着他又来过问宋珉的事情,就想过未来或者有这么一天。
虽然这时间来得比想象中早了一点,他的反应比她想象的要快了一点。
她说道:“这些都不重要。还是先说说澈儿他们后来怎么样了吧。”
她相信方才在面馆他问出的那句话,并不是真的打听孩子,不过是为了验证他的猜想罢了。
“澈儿?”陆瞻眼里有迷惑,这话不应该他问她吗?
她凝眉瞅他。
陆瞻看到她这样子:“我走的时候他们在你那儿,怎么样了你不是应该比我清楚?”
宋湘眉头皱得更紧了:“你什么意思?”
分明他去了京城,她想把孩子们托付给他都没能够……
她屏息片刻,忽然背脊挺直:“你是怎么死的?”
这话怎么听怎么怪……
但陆瞻知道重点不是这个,他立时道:“我母妃派周贻他们来接我回京,周贻说京城要出大事,所以我当场就跟他们走了。我们连夜赶路,遇上暴雨也没有停歇,但是半路上却有大批杀手埋伏在山垭里等着暗杀我。
“我害怕你们遇害,半路抽走了一半人去找你们,然后周贻替我挡剑死了,我也死了。醒来之后,不知怎么就回到了你们家菜地……后来的事情,你就都知道了!”
说完他又道:“是哪里有什么不对吗?”
宋湘身子绷成了一根弦:“你是说,你根本没有到达京城,而是在半路就出事了?”
“准确地说,是在离开的当天夜里。”
宋湘手抓着面前的茶杯,还冒着热气的茶紧贴着她的掌心,她也没有撒开……
第61章 你盼望过我回去吗?
她以为他即便是回来了,至少该是成功回到了京师,给自己申了冤之后才回来的。
合着他撇下他们在潭州,自己北上去了,结果却还是死在了半路?……他是在进京的半道上死的,那岂非两个孩子已经成了孤儿?
难怪分明他去了京城,她想把孩子们托付给他都没能够,眼下他却像是完全不知情!
她在那样的情形之下死去,又以重生的方式醒来,当然不会再花心思在前世的事上。如今知道了真相,便不能不想了,既然敌人能在潭州下毒,那他们留有后手,并未停止对陆瞻的追杀显然也是情理之中的。
他们都死了,能下这种手的绝对不是一般人,两个孩子显然也不会被留下活口的!
想到这里她哑声道:“是谁干的?”
她这几个字,吐得虽然轻,听在人心头却如精钢一样梆梆响。
重温了一遍绝境的陆瞻摇头:“我不知道。回来之后,我一直在找这个人,但目前并没有头绪。”
时隔七年,这个人是不是已经出现很难说,但杀害皇孙的人,不是跟皇权利益有关的人又会是什么人呢?
能够在他经过陆昀之后还能隐藏近七年的人,绝对是没有这么好查的,这层陆瞻心里清楚。这也是他回来后能够保持冷静的原因。
宋湘一时不能冷静。
这个人不止害死了她,还十有八九加害了她的孩子们!他们还那么小,她死的时候他们或者还在等着父亲归来,而却就要面临着父母亲相继离去的痛苦,还没有丝毫自保的能力!
他们就算不死也已年幼失怙,就算是王妃能抚养他们,没有父母的他们未来又能好过到哪里去?
何况敌人能直接对陆瞻下手,王妃还有余力保住孩子们这种几率已经很小了。
陆瞻看到她握紧的指节泛出了青白:“你莫非不知道我——”
他的问话戛然中断了宋湘的思绪,她抬起头,抿唇望着他。
陆瞻在她这样冷淡冷清的目光注视下都莫名有些不安:“说说你,你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