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羲儿,还让我来照顾你,好不好?”他说道。
在这寂静的夜里,他的声音仍然低到只有她一个人听得见。
……
威远侯在知府招待下,猫爪子挠心似的呆到晌午,萧放才着人前来喊他回京。
作为从最初就跟随着萧放出生入死的兄弟,以及当年护送卫羲儿北上的七名将领里的其中一员,一路见证着他们相爱相守的旁观者,对于消失了十二年突然又出现在面前的他大嫂,他感到异常震惊。
但同时他也感觉到当了十二年鳏夫的萧放在经过这一夜之后,眉宇之间还是不见喜色。
“怎么回事?大嫂呢?”他以为她会一起回京。
“她不肯。”他低沉地说。
他默然。大约能够猜到是什么缘故。
有些事情是急不来的,只能慢慢来了。
萧放心里的确是苦闷的,但是比起之前,又要见好了些。
她虽然还是没有接纳他,但她起码没有再赶他。
那天夜里她依旧平静地离开他回了铺子,没有冰冷决绝地赶他。
这几次他去到她屋里,她也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并没有交代瑜慧不让他进去,也没有对他坚持着什么情绪。
纵然她依旧是漠然,但他仍然感觉到慰藉。
卫羲儿在矛盾着。
她的心情已不再像之前那样平静,对于他的再出现,她还是有波动的。
但矛盾完了她也安然接受,不刻意抵触,也不就此接纳。
他现在经常会来,像个来见情人的少年,眼里藏着愉悦,静静地坐在她屋里,或者帮着她做些小事。
她偶尔也给他沏茶,给他做饭,对他的各种馈赠,她不表示态度。
有时候他带来的是一只精致的小玩意儿,有时候是件别致的首饰,有时候是吃的。
有时候仅仅是一朵来的路上摘下的野花,将它小心的藏在马耳后,然后送到她面前。
“你为什么没蓄须?”
她有时候心血来潮,也会脱口问出这样的家常。
他这么多年一直不曾放下功夫,所以腰背依旧挺直,脚步仍然敏捷,五官皮肤仍然紧致迷人,跟十二年前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两样。
他不蓄须,便仍有能令无数少女愿意为之赴汤蹈火的本事。
她承认,有时候她也会禁不住胡思乱想。
“我怕蓄了须,你再见到我,会觉得陌生。我认识你的时候是这个样子,你离开我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
“我想有朝一日,你再看到我,再回来,我也还是这个样子。羲儿,我不蓄须,是不想让你觉得我陌生。”
他放下手里看着的书,这样告诉她。
她不知道几时起,她屋里竟然有了他的东西。几本翻到磨起毛边的书,顺手放着的几枝箭头,或者是忘了拿走的荷包。
一开始她也不碰。
后来久了,她也会像多年前那样暗搓搓地拿起来看一看,看到那荷包眼熟,恍惚还是从前她的手工,她便又放下了。
他爱收着这些破烂,就随他去吧。
……
日子其实依旧安静,他的到来并没有给她掀出什么了不得波澜。
铺子仍然在开,不过街坊都知道这位女东家是京师威远侯的亲戚的产业,再也没有人敢来生事了。
十月,又将到五郎的生日。
她想在他去坟上祭拜的时候告诉他真相,想让他别恨着他父亲了。
但他到来的那天晚上却出了事。
半夜里她听见街口隐约有女子的哭声,她披衣起来,看到不远处他的别院里有人喝斥,大雨里有人把一个女孩子拖着丢上了大街。
然后是五郎气急败坏地出了门,翻身上马,又上了街头。
她隐约觉得京师出了事,果然这日她去到坟山下时,见到他匆匆拜完之后就回了京。
没多久,他带来淮哥儿和沈姑娘联手把韩家给狠狠摆了一道的消息,韩家那位老太太因此吃了大亏,还丢了性命。
她也由此知道了很多事。
但显然还不够。
“你以后不要来了。”隆冬下雪天,油灯下她说道。
他在打盹,眉眼间有疲色,灯光将他浓密的长睫拉出两片阴影。
“怎么了?”他睁开眼,回了回神才问她。
“我想搬到京师去。”
这样更方便得到五郎的消息。
他微顿,忽而把她圈过来,拿大氅将她裹住:“再等几个月我来接你可好?”
眼下她的暴露,对于诱捕韩顿和毕尚云十分不利。
她摇摇头:“跟你不相干。我又不是去你的王府。”
他又沉默下来。“你还在生我的气。”
第565章 谁家新燕啄春泥(20)
她不做声。
也许,的确还是有点生气吧。
有些像很多年前她想要脱鞋下河去濯足,他不肯,她便借故恼了他半晚上一样,竟然是那种恃宠生骄般的生气。
就是明明没有什么事,可是因为知道有个人执着地爱着你,宠着你,所以偶尔就想跟他闹闹小脾气,使使小性儿,换取他更多的宠爱。
当然,这次又还是严肃一点。
除去她还没有打算接纳他,她不想进燕王府,还因为总觉得被李锭封的这个王位,让她觉得憋屈。
他不该受李锭那种人掣肘的。
这是她的结。
“那,将来就让羲儿做皇后可好?”他揽着她,温声说。
“我才不稀罕……”
她低语着,语气里却不觉透出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娇昵。
他扬唇,轻轻扭头,亲吻她的脸颊。察觉到唇下的凝脂微热,他又轻轻挪移到她的鼻尖。
他身上的血液也有些泛热,他想起第一次离开她,准备南下前的那个夜晚。
那天他喝得有点醉,回到寓所倒头就睡下了。
半夜里口渴,却发现身边有人,温温软软的一团,透着淡淡的馨香。
他连忙掌了灯,看到她蜷在他胸前,睡得正香。
那时候他正血气方刚,浑身的血嗖地一下就蹿到他四肢和脑门。
……不是没有生起过放浪的想法的。
她的存在,令他那一整夜都再也没有睡意,却又不忍惊醒她。
他痴坐了一晚,痴望了她一晚。
不是不想,也不是不敢,而是不忍心。
爱慕与**都是恶魔,不断地拉着他往深渊里走。
那是他活到十八岁,最难熬的一夜。
那时的他并不知道,后来的年月里,类似这样难熬的夜晚还有很多。比如她怀孕的时候,比如她生气时故意撩他,又不肯让他亲近的时候。
又比如眼下。
但无一例外的,这份难熬都是因为她。
“东郊枫山风光不错,过了年,我去山下镇子里给你买个小宅子先住着……”
他轻轻将她圈着,并肩坐在薰笼畔,与她静静看着镂空雕花后热烈的炭火。
窗外飞雪漫舞,屋角一瓶盛放的红梅正散发出幽幽的清香。
……
这一年的除夕,萧放的心情不如以往寂静。
他甚至暗暗里有着欢悦,站在承运殿前望见忙碌的侍官侍卫们来来往往,恍惚间也有那道影子夹杂在其中。
霍究轻快地到他面前,年轻的男孩子脸上洋溢着青春的魅力,令他彷佛看到昔年的自己。
晚上照旧有夜宴,满座衣冠里,他脑海里只与她独坐。
开春,新置的宅子都收拾好了,也布署好了。
卫羲儿与瑜慧又搬去了京郊。
枫山下有个镇子,叫烟斗镇,离屯营不远。
萧放给她们在这里重新购置了一座三进小院子,派了下人侍卫。
瑜慧不知死活地说:“姑姑,我怀疑你是想进京才借机跟姑父和好的。”
卫羲儿睨她一眼,继续做针线。
她哪里有跟他和好?她才没有跟他和好。
她只是因为两人还有个共同的儿子在那里杵着,不能完全断绝关系罢了。
瑜慧听了却只是呵呵呵的笑。
这孩子没心没肺,她也懒得理会她了。
姑侄俩在屋后种了许多花,因为无事可做。
挽着袖子准备大干一场时,却突然传来有人撮合燕王与韩家二姑娘韩凝婚事的消息。
“姑姑,听说这位韩姑娘都自动找上王府去了,淮哥儿气得连夜回去跟他爹大干了一场。”
瑜慧像只小八哥,眉飞色舞地传递着八卦。“我姑父不但让她进了门,还让她进了承运殿。
“淮哥儿闻讯进门那会儿,那韩姑娘都栽到姑父怀里去了来着!两个人抱的可紧了!”
她当场定在那里,有那么片刻才找回呼吸,然后继续低头拾捡花苗。
“那很好。”她淡淡地。
那位韩姑娘的名声她听过,据说是唯一可与淮哥儿媳妇媲美的京师贵女。
她年轻,她貌美,还有好家世,好才气,当然要挑个好的嫁。
但是心里怎么那么酸呢?
再想想,打从过了年,他也确实来得少了。
是熬不住了么?
英雄配美人,还真是绝配啊。
“好什么好,淮哥儿要有继母了呢。”瑜慧眨眨眼说。
“听说是户部尚书史棣作媒,这要是成了,淮哥儿很快就得有弟弟妹妹,他要是有了弟弟——
“姑姑,您想过没有,淮哥儿小的时候姑父都没有在他身边,本来就疏了一层,这要是有了小儿子,姑父老来得子,还不得宠上天去呀?”
心底有割裂感传来。
“姑姑,苗都被你掐断了!”
一直观察着她的瑜慧提醒她。
她扭头看她一眼,站起来,慢慢地洗了手,回屋去了。
瑜慧又追上去:“他这原配正妻之位可是姑姑您的,您就是不回王府,先跟他生个小的出来也成不是?
“他都守了十三年了,您也该犒劳犒劳他了。我保证他有了您,绝不会再出去乱来。”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夫妻之间没有什么小矛盾是睡一觉解决不了的,如果不行,那就睡两觉。
卫羲儿把门关了,背抵着房门,想起她话里的那句“淮哥儿很快就有弟弟妹妹”,心里仍在疼。
她曾是那么想要生他的孩子,想看着她和他的儿女们叽叽喳喳地围在跟前转,如今,别的人要来实现她的愿望了吗?
她抹了把眼泪,深吸了一口气。
事隔多年,还是没忍住。
他怎么能让别的女人挨近他?与他谈婚论嫁,与他拥有未来肌肤相亲的可能?
想到那些画面,她闭上眼睛。
她是霸道了。
没有她不让他接近,也不能让别人接近她的道理。
可是她就是这样的人啊!
她卫羲儿不要则已,要起来就是这么霸道这么自私!
……
瑜慧例行又见到了配美人的这位“英雄”。
“很难过,很伤心,很气愤,很纠结。”她摊摊手,说道,“现在花也没种了,三两银子买来的两车花苗,全都送给隔壁人家喂猪了!”
被她试探出了姑姑的心思,她应该得到奖励吧?
她美滋滋地托着腮,手指头在脸上轻叩着。
最好赐她良田百顷,让她回头当个幸福的土财主!
第566章 谁家新燕啄春泥(21)
萧放抿完茶,目光却凉凉漫到她脸上:“你的意思是说,你把你姑姑给气着了?”
“……”
瑜慧听到这话有点懵。
这个节奏跟她想象的有点不一样。
他追妻追得这么辛苦,守活鳏这么多年,她好心帮他一把,结果她还做错了?
“你竟敢让她生气?这个月的月例,断了。”
完了,别说当土财主,这会儿连本钱都扣走了。
萧放站起来,负着手,像只嗅到了母孔雀气味的公孔雀一样走了。
他的确是窃喜的,他去见了她。
她正在剪窗花,快花朝节了,要贴窗花,挂红绸。
看到他出现在窗外,她冷冷淡淡地一瞥,又收回目光。
他绝口不提韩凝的事,像往常一样对她嘘寒问暖。
她一句话也没有跟他说,一个眼神都没有给他。
他拉她的手,被她甩开:“去找你的韩姑娘!”
他抢先一步拦住她去路:“我没有韩姑娘,我只有羲儿。”
她眼眶发红,推了他一把:“还骗我?瑜慧都说你们抱在一起了!”
话说出口她有点后悔,不该这么沉不住气的,像个无理取闹的小孩子。
他顿了一下:“她是这么说的?”
小丫头骗子!
但她态度越冷,他越高兴。
夜里,他拿出箫,吹起昔年在沙场上常吹的那首西江月。
怀着淮哥儿,跟着他在营中的那两个月,被他护送北上去的那一路上,他们常常会在飘着血腥味的战地山岗上,迎着晚风静坐,吹着这首曲子。
或疲惫或消沉的心灵,在拥有过片刻这样的依偎后,会再次变得振奋而充满希望。
透过声声音符,她仿佛又再见了那些年生死间隙里厮守的岁月。
角鼓争鸣,折戟沉沙。
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
他们的爱情,像极了硝烟里一枝倔强生长的虞美人。
她起身走出房门,他坐在月下的假山石上,巍峨身躯仿佛与那山石融为一体。
她挨着他坐下来,抱着屈起的双腿,看着面前月影扶疏。
他解下大氅将她包起来。
她低头,望着大氅上的狐毛说:“你,不许让那个韩凝碰你。”
他双手微顿,接而将她拥着,扬唇在她耳边说:“好。”
她低头,竟然脸热热地。
从前胆大到主动吻他,爬他的床,说要给他生孩子,这个时候,她竟然不自在起来。
他微微俯脸,将唇移在她唇上。
久违的芳香,盈入唇齿。
“我已经有妻子了,怎么可能还会要别的女人?”
他心悦得像个少年。
想起在卫家与她订婚后的那个夜晚。
那天夜里,他也是与她的几个哥哥喝了一点酒。
回房后推开门,她就像只小猫儿一样从帘栊后跳出来,欣喜地咬着下唇,站在他面前喊他明辞。
明辞,明辞,定了婚,我就是你的人了么?
明辞,明辞,我好想给你生孩子!
灯下的她娇艳得像窗外的红牡丹,热情,真挚,处处在引他犯罪。
少女的率真更是引爆他的那根引线,克制了那么久的他,拥着她,不管不顾的将她亲吻,用火热的身躯将娇小的她拢在身下。
他第一次知道,他那爱娇的小妻子有这么让人疯狂的内在。
他以为在军中磨练多时的自己够得上沉稳,但在那一刻,他却变回了实实在在的毛头小子。
……也许从当年初见的那一面开始,他这一生,就注定对她产生不了任何抵抗力。
不管是她的身体还是灵魂。
就像现在,应该是早过了冲动的年纪,可他面对她,依旧觉得**难以克制。
“我们再生个孩子好不好?”他说道。
卫羲儿沉默着,又摇头。
她觉得对淮哥儿不公平。
瑜慧说的对,有了小的,他们会得分精力在小的身上,淮哥儿苦了那么多年,她都还没有弥补他。
再说,她恐怕已经怀不上了。
又或者说,她还没有想好一下就走到那步吧?
萧放捏了捏她的手,让她的头靠在自己肩上:“淮哥儿媳妇近来收了个秦朝的太医,家里几代原先都是宫里专攻千金妇科的。
“我私下里打听过,好几个年龄大的妇人吃了他的药都怀上了,什么时候,咱们也传他看看。”
他觉得,他没有任何一个时刻像眼下这么觉着儿子碍眼。
但是,他也不心急。她心里还有他,还想霸着他,他就满足了。
鹿儿胡同别院里正抱着沈羲在看书的萧淮突然打了个喷嚏,他擦擦鼻子,放下书来:“我怎么隐隐有阵不祥之感?”
沈羲伸手捏了捏他的脸:“没两天就是花朝节了,你的感觉是对的。”
……
花朝节这天,萧放顺从了史棣他们的邀约,到了翠湖。
威远候背地里还问过他:“真要这么做?”
他拂拂袍子,笑着道:“家教严,没办法。”他得借此机会,把韩顿的心思给断了。
威远侯望见他这一脸妻奴相,无话可说。
送上门来的韩凝肤浅而自以为是,她比不上淮哥儿媳妇,更别提跟他萧放的妻子相比。
事情办完他回到枫山,她在浇花。
他从背后环住她:“我想吃醉烧鸡。”像个讨赏的孩子。
她低头扬唇,给他做了醉烧鸡。
她看着他吃饭,不时帮他捋一捋袖口。问他:“淮哥儿媳妇是个怎样的人呢?”
是她的儿媳妇呢,虽然总听人提及,可没有见过,她还是好奇。
“跟咱们儿子一个鼻孔出气,胆子挺大,脑子也还中用。”他说,“不过最聪明可爱的还是我的羲儿。在我眼里,除了你,这个世上的女人都是摆设。”
卫羲儿轻咬着下唇,也忍不住笑了。
这是一个丈夫对妻子的告白,她没有什么好矫情的。
……
是的,她已经默认了他们仍然是夫妻的身份,虽然她仍然还没有许他留下来过夜。
但她内心里也不再那么抗拒了,如果真有,顺其自然吧,她想。
她对他的态度变化就是风向标。
从前还遮遮掩掩地在她面前提及他的瑜慧,开始每天像个小尾巴似的跟她屁股后面转,肆无忌惮地把燕王府一切事情向她报告。
当然最多的是关于他。
说他是如何运帱帏幄掌控全局的,如何倾倒众生的,如何专情不二的,就只差给他执笔立传了。
但是不可否认,听到这些的她的确是高兴的。
她会想像着他在揭破敌人们各种阴谋时的样子,在屯营里发号施令的样子,在面对各种诱惑时八面玲珑但又岿然不动的样子……
慢慢地她觉得,她那颗蒙尘的少女心,慢慢又恢复光彩了。
第567章 谁家新燕啄春泥(22)
在京郊,基本上京师有什么消息,立刻就能传到镇上来了。
韩凝那事出了之后,京中稍稍消停了会儿。
她关心着五郎,但因为所知的消息更贴近于他本身,她的关心也不再是从前那样的忧心,而是放心。
他的成长令她骄傲,如果那些年他跟她的话,他是得不到这么大的成就的。
当然她也关注着沈羲,有时候会以准婆婆的角度看她,有时候会以同为女子的角度看她。
这些都已经成为她的乐趣。
萧放对儿子的管束不再像从前那么严苛,很多事都放手让他和贺兰他们去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