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喜爱高山流水、琴棋书昼多於喜欢我!」他记得当日织女这样 怒的跟他说过,「其实你这种人,只爱你自己」当时,她就以『一针见血』的『密织急绣、乱针分 』,即行把 好的鸳鸯帕拆去一只鸳鸯,掷还给他,怫然而去。而今,那巾帕还在怀里,大概那儿还兀自游看一只孤烛的水鸟 。
——不知那一只现在怎样了?
这样想看的时候,天衣居士又消沈了起来。「乖乖」便过来轻啄看他的手背。天衣居士也没料到自己竟会出门去。而且还是重入江湖。去的竟然还是京都。他原本准备在『白须园』终老。本来,就算有人拿刀子架看他的脖子,他也决不愿再出江湖。其实根本不可能有人进得了『白须园』,因为那儿他已把自己这些年来研修所创的机关阵势,全布置在那儿,就算是大师兄 残大师亲至,也未必能破得了。
除了王小石之外,世上只有一二人能来去无阻。其中一个是因为他让对方来去自如。他信任这个人。这个人当然就是多指头陀。多指头陀在当世高手里是唯一能以五台山禅宗气功『无法大法』施为少林绝技, 比之外,他约九只指头【非但不比人多指,反而此人少上一指】,名动天下,任何乐器,不管再新再古,只要给他弹上片刻,不管它有没学过,皆能成曲,且比浸淫多年在此乐器上的人更精更巧;有时候,他一人能弹出九十九人合奏时的繁复曲音来日他也善弈。
更善抓鱼。急流之中,鱼游其间,他能以空手拔下水中游鱼的一片鳞而不沾其身;天衣居士的『乐鱼斋』养鱼无算,这些鱼儿也难免偶尔得病,正需要多指头陀这灵便约九只手指。多指头陀这种种长处,都投合天衣居士的兴味。何况,这些年来,天衣居士得以潜修此地,怡然自适。起居饮食,全仗多指头陀照顾,而且还照显得无徵不至。
他曾问过多指头陀,何来的钱?
「庙里的。」 多指头陀主持一家『老子庙』,香火鼎盛。「那是佛陀的香缘钱,我怎能挪用?罪过罪过!」「布施给菩萨的钱,不就是施予众生的吗!」多指头陀却说。「居士是众生里的绝世人 ,无异仙神,这些俗物若能为居士所不弃,才是本寺光荣,功德无量。
」於是多指头陀继续支持天衣居士起居生活所需所费。
日久之後,天衣居士也习以为常了。他待多指头陀为好朋友。多指头陀也别无所求。直至这一天……多指头陀请天衣居士『吃饭』。
『吃饭』,这一个很特殊的事情,古人早有『民以食为天』之说,甚至认为:「失礼之初,始诸饮食」:卧食不仅可快朵颐,还具「养生逆死,敬事鬼神上帝」之用,天子皇室以祭祀为大事,连用以烹 的鼎都当作是国家宗室的威仪。
只能杀牛羊,叫做「少牢」,一向以来,饮食都要遵规守矩、礼法森 ,若非祭 ,诸侯还不可杀牛、大夫不可杀羊、士不可杀犬 、庶人不可吃珍贵之物,壁垒分明,际分深严。
武林中人,当然并不严遵规律,但莫论朝廷、江湖还是武林中,「吃饭」有时侯也是一个很特别的名辞。
有人请你「吃饭」,通常不止是「吃一顿饭」而已,其中也包括了相聚、 议、交际、应酬、甚至还会有拢络、施恩、示好、谈判、炫 、试探……诸如比类、千奇百怪的意图。
连你请人「吃」一顿「饭」,有时候也隐含了不少你自己都不一定「吃」得出来的意图这时候,「吃饭」就不再是「吃饭」了。
吃这种「饭」,要比「办事」还得要打省精神、如履薄冰,所以,有些饭,吃的不是「饭」。而是人情;有些饭,十分「不好吃」:有些饭,是不得不吃「;更有些饭,宁可自己吃糠,也不可以去吃。当然,多指头陀的」饭局「并不复杂。他只请了两个人。他自己和天衣居士:饭菜也很简单:吃的是斋。
不过,用意却很不简单。其实,世上最简单的事情,细想深思都不甚简单,譬如你喜欢一个人,或恨一个人,仔细分析简简单单的,那是多少因素造成的饭局之後,天衣居士就离开『白须园』,再入江湖,直赴京师。因为他听到了几件事。
这些事件他无一能忍受:王小石杀了当朝宰相傅宗书,现在,黑白两道、朝廷武林都要拿王小石归案:元十叁限唆使他的徒弟『天下第七』杀了『天衣有缝』,为的是阻止他去追至当年『长空帮』那案件。
天衣居士只好立即启裎。
王小石是他的徒弟。
他唯一的徒弟。
他不忍心他会给人悬首城门。
何况,他就当他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一样。
「天衣有缝」是织女的儿子。
也是他唯一的儿子。
他对这个儿子从没尽过做父亲的责任。
织女叫地做「天衣」,从母姓「许」,就表示对他从未忘情。
他又怎能让儿子白死
他要去责问元十叁限。为何不遵守当年的约誓如果这些都是别人告诉他的话,他容或还会再叁考虑、谋而後动。
但这是多指头陀告诉他的。
他信任多指头陀。
事急,匆迫,他什麽也没带,什麽也不带,只带走了「乖乖」。
因为他不舍得离开它。
他一离开「自须园」,「老龙沟」的「美罗布庄」就失了火;是以,王小石重返千山。
既见不到他的父亲和姊姊,也找不到他的师父天衣居士。
六。危局
天衣居士是一路耽忧着往京城的方向前来的。他先在洛阳找一个人。一个多年的老友。
——温晚温嵩阳。
他已多年不出江湖,现在要重拾天涯路,少不免耍去请教一些仍在道上呼风唤雨的朋有些朋友,天衣居士不想去请托;有些朋友。根本也请托不上:有些朋友,天衣居土也决不会当是『朋友』。
他一向自视甚高,但又生性平和,所以了结庐深山、不问世事,自遇自在便是福。要找这样子的朋友,他当然第一个就想到「大嵩阳手」温晚。
温晚并不讶异他的来临。自从「天衣有缝」的的死讯传了开来,他就知道,至少有叁个久已不涉足京帅的人一定 会按捺不住了:第一个当然是天衣居士,因为他知道许天衣是他的儿子。第二个自然是「神针婆婆」,她就是当年名动天下的「织女」,它的儿子就是「天衣有缝」许天衣。
第叁个是他自己。
因为「天衣有缝」是他的得力助手、也是他的爱将,甚至也是他心目中的爱婿,他比谁都清楚,天衣有缝是深爱着自己那个宝贝刁蛮女儿温柔的,他可没老。
他眼里雪亮。
心里分明。
神针婆婆托他「照顾」许天衣,其实,是这孩子「照顾」了洛阳温家才是,无论大小繁琐事务,天衣有缝都打点得头头是道,无微不至,无不周到;许天衣绝对是他心目中的「乘龙快婿」。
如果那刁蛮女能嫁了给他,自己都可以放心了。也不知天衣有缝急不急,温晚可代他急天衣有缝老是把深情藏在心底,柔儿这急烈性儿可不解风情的啊。是以,他决定要给「天衣有缝」『煽一煽风,拨一拨火』。
他表示要把女儿嫁给『洛阳王』那宝贝儿子金大十。这下可真非同小可,许天衣痛苦思虑一番之後,马上采取「行动」,同温柔表明一切,这都落在温晚眼里,但也不知是温柔不明白许天衣对它的心意,还是以帛温晚真的要把她许配给金公于,她也立即采取了『行动』
。她逃婚去了。一路逃到开封。
於是,温晚派遣天衣有缝,把他的女儿追回来。他知道以天衣有缝的轻功与身手,要追回温柔决非难事,他还以为自己这妙计,一举两得:到时侯,这麽长的的一段路程,小两口子漫行边作伴,还怕不日久生情?
他却没料到:以天衣有缝的纯厚,以及温柔的拗执,许天衣找到温柔果不是难事,但要劝她回家可是难若登天,何况,温柔一进京就跟开封府中的恩怨情仇缠 没了,不是说走就能走、说去就可去在遣天衣有缝赴京找回温柔的同时,温晚和神针婆婆都要许天衣顺便明查暗访一下:当年发生在『长空帮』的的一件奇案,他们都要天衣有缝留意:到底是不是元十叁限教人下手干的。
温晚在京城里有许多朋友。 他在官场中仍握有相当实权。他在武林中也有相当声望。
洛阳温氏的『家底』,还算『厚实』。有『权』、有『势』、有『家底』,还怕没有『朋友』吗?
温晚叫天衣有缝不妨去投靠一个『老朋友』…这位『老朋友』在京城里很有实力。这个『老朋友』欠过温晚的『情』,天衣百缝去投靠他,正是两得其便。『老朋友』正是「六分半堂」总堂主:雷损。
可是温晚也断断意料不到:天衣有缝抵达京城不久後,雷损已然在金风细雨楼战死。接待天衣有缝的人,变成了「六分半堂」新任接班人狄飞惊。更令温晚意外的是:女儿还没有回来,但天衣有缝也命丧开封,下毒手的人据说是天下第七。
这就使得温晚无法再坐镇洛阳了。不为天衣有缝报仇,他就愧对两个『冤家老友』:天衣居士和神针婆婆。所以,就算天衣居士不来找他,他也会去找天衣居士。这两个老友终於在洛阳会面。
「洛阳依旧,你也多年未重游故地了,」温晚跟他说,「我就大瞻的耽搁你几天:排些旧友来跟你把臂同道,」
「你呢?」天衣居士反问他。
「我答应过江袖神尼,」温晚说,「我得要先上小寒山一趟,不过、待事情一了,我会尽速赶回来的。那时,我们再一起赴京。」
天衣居士笑了。他极好洁。身上的衣服,连一丝皱纹也没有。睑上的皮肤。也一样没有皱纹。看他的样子,彷佛连心都不会有过伤痕似的。其实当然不是的,人生在世,一向都是欢心易得,安心难求;欢欣易获,宽心难留:天衣居士只是比较一般「拿得起、放不下」的人「放得下」一些。
或许,他之所以放得下只是因为他 本没「拿起来」
「我知道你的意思;」天衣居士说,「你看我这样子,赴京要是惹上蔡京,准没好收场的,所以你要伴我赴一趟危局,是不是?」
温晚马上笑道:「当然不是的。老哥你就算不动手,单凭你的法宝,阵势和奇门遁甲,谁能逼得近你:若论奇变,天底下纵有万变高手,也得要丧在居士你的肩变之手一。」
「你这可是折煞我了:」天衣居士笑着摇了摇头,「温兄,你还是不能当官,」忽然扯到当官的事来了,温晚倒是一楞,问:「怎麽?」
「你跟叁十年前一样,难得说谎,一旦逼不得已,还是眼不敢直视;」天衣居士笑着:「官场上那有这般不善於说谎的:现在当官的,官愈大,撒的谎就愈大。。你这样怎当得了大官。」
「所以,我才回到自己老家当这捞什子宫,这叫『父母官』:万民暖饱如己事,天子呼传不上朝;年来何事最销魂,绿水青山书作城。」温晚说,「我有自知之明…」
「我也有自知之明。」天衣居士说,「我知道我敌不过元四师弟,不过,依我着,四师弟也不至於要加害我。我一上京,就会有「六分半堂」的支援,另外,诸葛叁师弟一定会捍住我这身老骨头你放心,拆不了的;万一是折了,也就罢了,也活到古稀之龄了,够本啦。
」
「你…………」
「你就别搪我了,否则,我倒要对你施施妖法了。」天衣居士半逗趣半认真的道:「京师的危局,我这身老朽倒是要试闯一闯。」
天衣居士既是这般说了,温晚也不好强加阻挡,只好说:「居士兴致倒是颇高|。」
「我这叫老不死,回光返照:」天衣居士笑道:「你少为我担忧得睑无人色的,我又还没 ,你把愁容留着日後用得上才用吧|。」
温晚忙道:「我倒不是耽心这个……」
「是耽小令媛 ?」天衣居士问:「听说她也去了京城……」
「这疯丫头,都是我宠坏她了:让她回来,看我可不打折了她的腿子。」温晚一提到温柔,语气也悻然了起来,「不道,听说她在京师,和令徒倒是挺熟络的。」
「这个……」天衣居士笑了:「待我到京城,定会找到了世侄女劝她回家,不过,我可不能跟她说:她老子要打跛它的腿:这样一说,她倒是奉旨不回家了:」
「没用的:那丫头不受劝、不听劝的:」温晚气得吹胡子。「不劳了:你劝也是白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