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鲛人傀儡就是‘物’。难道你忘了讲武堂教官对我们的训导了?”云焕忽然间打断了他的话,语音却是冷酷的,“鲛人傀儡是和风隼配套的武器,训练一个好的傀儡需要庞大的人力物力,所以是很‘珍贵’的‘物’。战士必须爱护他的武器,那样贵重的东西、要和风隼一样好好‘使用’才对。”

“云焕!”听到同僚那样的回答,飞廉不知道是该喜还是该忧,只好再次叮嘱,“一定要好好带着湘回来啊…”

“放手吧。”忽然间,云焕看了这个同一届讲武堂毕业的少将一眼,眼神是淡漠而锐利的,隐隐有着金属的冷光,“再不放手就要被拖下去了。”

飞廉蓦然放手,扑倒在甬道边缘——那个瞬间,风隼滑行到了甬道尽头,剧烈的气流托起了机械的双翅,呼啸着滑入了伽蓝白塔下的千重云气中。

一边的鲛人傀儡在熟练地操纵着风隼,美丽光洁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所有的傀儡都是那样木然的,除了听从主人的吩咐之外对外界没有任何反应。在巫彭将她送到云焕身边时,她的脑子里便已经不再记得前一个主人。

“蠢材啊…”手里握着那个海贝,云焕锐利的眼神里闪过讥诮的神色,“对一个没有思考能力的傀儡再好、又有什么用?”

白云在眼前分了又合,风呼啸着托起机械巨大的双翼,吹动帝国战士一头黑发。

万顷土地就在脚下如无边无际的地毯般展开,西方尽头的色泽是枯黄的,间或夹杂着一点点惨绿——砂之国,那就是他将要前往的地方。

“荣耀与梦想同在。”将手按在心口的位置,帝国少将低眉轻轻说了一句。

——“你们的路将由荣耀和梦想照亮,将一切罪恶和龌龊都踩踏在脚下!”

教官昔日最后一番训导,宛如雕刻般停留在这个年轻军人的心里,无论哪一次回想、心头都有热血如沸,燃烧在他的灵魂深处。

云家从卑贱发迹,到如今在等级森严的沧流帝国里已经成了新贵——其中,他的姐姐云烛和妹妹云焰更付出了舍身的代价,才让整个家族从伽蓝城最底层的外郭贫民区中、一路搬迁到了十巫等最高贵最有权势的人所居住的皇城。

那是一个家族奋斗的血泪史,每一步的前进、都必须有人付出代价。

现在,轮到了他。

那些遮蔽天日的双翼还没有离开伽蓝圣城,远在云荒大陆最东方的泽之国一间破败的赌坊里,所有和大陆命运相关的重要人物都已经悄然离开——

一袭黑斗篷裹住了大陆原先主宰者的脸,真岚在安顿好了一切事务之后、再度将那笙托付给了西京,便立刻回归于无色城——作为沧流帝国长年通缉的头号要人,为了安全起见百年来空桑皇太子极少行走于这个大陆上,这次迫不得已出面达成了盟约、便要迅速回归水下,以免千里的征天军团闻风而动赶来。

“一路上你要听西京的话,不许胡闹了,”看到那个苗人少女笑嘻嘻的表情,真岚心里总是感到不放心,“尽快赶往九嶷,如今东方慕士塔格的封印一破,沧流帝国必然加强其余几个地方的警戒——你们要赶在伽蓝城派出的人马将九嶷控制之前、赶到那里将封印打开。”

“嗯,嗯,知道了啦。”那笙微微感觉不耐烦,这样简单的事情却要一而再的提醒,让她心里大没好气——炎汐一直发烧,眼看都要各自上路了还没醒过来,她心里急得要命,心思完全没有在真岚的嘱托上,只顾着看苏摩那边,不知道鲛人要将炎汐送往何处。

真岚看了那笙一眼,心里微微叹了口气,觉得这个女娃大约没有真正了解前方等待着她的是什么样的考验,生怕她半路闹起脾气来坏了大事,不由看了西京一眼——西京只是对他默默点头,示意他放心,然而对着这个什么也不懂的少女、空桑的大将军也有些无可奈何。

“喂,喂!你要把炎汐送哪里去?”忽然看到苏摩和如意夫人低语了几句,先是将汀的尸身抬走,又有赌坊的心腹下人过来将软榻上昏睡的炎汐抬起。那笙再也顾不上和真岚嗯嗯啊啊,一下子撇开两人跳了过去,试图阻拦:“不许带走炎汐!”

苏摩侧头微微冷笑,理也不理,只是吩咐那几个显然也是装扮成普通平民的鲛人:“雇一辆车,立刻秘密将左权使送往离这里最近的青水——然后你们两个,就带着左权使从水路回去,一路上小心。”

“是,少主!”原本是如意夫人心腹的两人齐齐跪地领命,便转过了头。

“不许带走炎汐!”那笙急了,一把攀住了软榻的边缘,不让那两个鲛人走开,瞪着苏摩,“你、你不许把他送走!你快把他治好了!”

“轮不到你说话。”苏摩忽然对这般的拖拖拉拉感到说不出的厌恶,只是一挥手便将那笙击得踉跄出去,“炎汐是复国军左权使,须听从我的命令。他回到镜湖后,还须前往碧落海办事。”

“才不!”那笙却是不服气,又几步跳了过去,拉住那个抬起的软榻,已经带了哭腔,“他、他也是我喜欢的人!不许就这样把他带走!”

苏摩眉头一皱,然而这次不等他出手、肩上偶人微微一动,空气中看不见的光一闪,就有什么东西勒住了那笙的咽喉,让她说不出话来。

真岚和西京脸色微微一变,抬手扶住了那笙,等判定苏摩出手的轻重才松了口气。然而真岚眼睛里再度闪过担忧的神色——果然是这般胡闹不知轻重,苏摩是何等人,也敢和他说三道四?一路上如果这傻丫头倔脾气发作,不知要惹来多少麻烦。

“那笙姑娘,那笙姑娘。”看到那个少女捂着咽喉、却依然要再度上前,如意夫人不顾苏摩的冷脸,一把上前拦住,好言相劝,“不怪少主,苏摩少爷也是为了左权使好——现下他如果不赶快回到镜湖去,用水温把体内不断上升的温度平衡下去、他就就会一直发烧,脱水而死的。”

“啊?”那笙愣了一下,看如意夫人表情不像说谎,张大了眼睛,“炎汐、炎汐到底是受了什么伤?怎么这么厉害?”

这回轮到了如意夫人一愣,忽然忍不住掩袖而笑——一屋子里的人脸上都露出微微的笑意。云荒大地上的人,无论空桑人还是一般的平民,对于鲛人“变身”都已经是当作了常识,却忘了对于这个中州少女来说、还是云里雾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你们笑什么呀!”看到这样显然是有深意的笑,那笙却急了,“是、是很厉害的伤么?非要泡到水里去?”

“嗯。”出乎意料,这一次回答的却是那个傀儡师,嘴角居然露出一丝奇异的笑,“如果他不赶快回到水里,他就没法子变成一个男子了。”

“咦,炎汐本来不就是…”那笙顺着脑中惯性不自禁脱口反问,忽然想起鲛人“无性”的事情,这才回过神来,一下子跳了起来,欢呼着拉住了苏摩的袖子,“啊呀!真的么?真的么?他…他真的要变成男的了?”

“如果是变成女的,我看连这位法力无边的少主也会很惊讶的。”看到少女如花绽放的笑容,真岚陡然感觉心头一朗,忍不住笑了起来,“好啦,你可以不纠缠了吧?”

“啊,真好…真好。是你、是你用法术变的么?”听得“法力无边”那笙却是会错了意,忍不住的雀跃,拉着苏摩袖子不放,仰视着他,眼睛里充满了感激和喜悦,“你是好人!谢谢你把炎汐——”

“不是我变的,”下意识地对这样的接触感到厌恶,然而这一刻少女脸上那样的神色居然让傀儡师忍住了没有翻脸,只是淡淡回答,“我没有那样的法力——是你令它改变,你不知道么?”

“咦?我还不会法术呢,哪里能比你还厉害?”那笙摸了摸怀里刚拿到手的典籍,诧异,“——不对,那么你是被谁变的?那个人一定也比你厉害。”

“嚓”,忽然一声轻响,苏摩出其不意地挥手,瞬间将那笙震了开去,脸色阴沉下去。这一次出手得重,那笙的身子直飞了出去,若不是真岚和西京双双接住了她便要直跌出门外。

“上路。”再也懒得多说,苏摩回头吩咐,软榻抬起。

“喂,喂!”那笙心下大急,想要跑过去,然而真岚和西京怕她再度触怒苏摩,拉住了她。看到女子那样焦急的表情,真岚叹了口气,决定不再兜圈子:“好啦,别闹了——人家是因为喜欢你,才会想要变成一个男子来娶你的啊。你就让人家安生一些、好好的变身行不行?鲛人这段时间内如果不呆在水里,就会有很大麻烦的。”

“呃?”听得这话,不停扑腾的少女陡然愣了一下,不可思议地抬头,满脸不信,“炎汐、炎汐也喜欢我么?…你怎么知道?”

“天,”真岚皱眉,陡然觉得头大如斗,这样简单的事情解释起来居然要那么费力,只好简而言之,“我不是法力高么?我就知道他喜欢你了,行不?”

“哦…”那笙愣了愣,点点头,看着那些人将炎汐带走,忽然又哭了起来,“不行…我要和他说话!他一直都没醒呢,我要多久才能见到炎汐啊?”

“空桑如约让鲛人回归碧落海之日,你便可见到左权使。”苏摩的声音忽然响起来,抱着傀儡冷然转过脸,看着真岚,“在蓝天碧海之下,过自由自在的生活…否则,呵。”

“苏摩!”陡然明白了傀儡师那样的神色背后的威胁意味,真岚陡然眼神冰冷。

“那笙姑娘,你看左权使真的烧得很厉害了…还是回头再说吧。”如意夫人出来打圆场,微微笑着,安慰着少女,“其实,如果左权使醒来,我想以他刻板的脾气、他大约还不好意思见你呢。”

“咦?”想象着炎汐脸红的样子,那笙忽然也脸红了一下,乖乖低下头去,觉得心里又是甜蜜又是难过,许久,只讷讷问,“如意夫人…你说,炎汐真的、真的喜欢我么?”

“嗯,是啊,一定是。”如意夫人见她到了此刻还不明白,掩嘴笑,“不过左权使有很重要的事要去做,又发着烧,必须要马上回镜湖去。”

“这样啊…那么…”那笙的脸一直红到脖子上,恋恋不舍地望了那抬出去的软榻一眼,忽然扯了扯如意夫人的袖子,低声,“那么,你替我告诉他…我也很…很喜欢他啊!”

“好,一定。”如意夫人看着这样爽朗的少女忽然间扭捏的样子,忽然间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母性的怜惜,真心实意地点点头,抚摸着那笙的头发,“你也要保重自己——一路走下去,在前方某处、你们定然会再相遇。”

“嗯!”那笙用力的点头,忽然露出了一个笑容,“如果他不来找我,我也会钻到水底去找他的!”

说话之间,软榻已经被秘密抬了出去,在清晨的阳光里消失。

那笙笑着笑着,又觉得伤心,眼泪簌簌落下。

苏摩却似见不得这般情景,只是转过了头,对如意夫人淡淡叮嘱:“如姨,你也要赶快上路赶去总督府那边了——慕容公子已经拿着令符出去了,说不得就有一场动乱要起。你若不去高舜昭那边…”

“是,属下立刻就去。”如意夫人敛襟行礼,马上便退了出去打点行状,准备前往总督府。只是仿佛不知道此去能否说服高总督,神色之间忧心忡忡,握紧了手里的傀儡虫。

“那么,真岚,苍梧之渊再见。”苏摩头也不回,只是扔下了最后一句话,就转身离开,那个傀儡偶人坐在他怀里,一脸漠然。

“咦,苍梧之渊,不是和我们同路么?”那笙回过神,讷讷,“怎么…怎么不和他一起走?”

那样厉害的同盟者,如果和他一起前往北方,应该可以共御很多强敌吧?

“他的样子,是肯和别人结伴的么?”西京冷笑起来,看着那个黑衣傀儡师带着偶人走入日光的背影——虽然是沐浴在日光里,然而那样温和的晨曦落到他身上都仿佛变冷。那样一袭黑衣,和赫然不掩饰的鲛人蓝发,越行越远,不曾回头。

“而且…他身上有某种吸引魔物的气息,只怕引来的麻烦会更多。”真岚也是沉吟着,看着那个孤独的背影,眼里有复杂的光,“所以那笙,你还是乖乖和西京一起走吧,一路要听他的话——”

说着,那颗苍白的头颅忽然微笑起来,抬起唯一的右手,拍了拍少女的脸,戏谑:“这一次,你可要捧我的‘臭脚’去了。”

“呸!”眼里还噙着泪,那笙却忍不住笑了起来。

“好了,我也该走了,”成功地将这个少女逗得笑了,真岚歪了歪头,对着西京笑,“接下来那笙就拜托你了,我的大将军——九嶷山上,祝你们马到成功。”

“啊,等一下!”看到对方要走,西京忽然想起了什么,拉住了好友,凑过去,“有个咒语我要问你——”

“你不是剑圣传人么?学术法?”连真岚都微微愣了一下,反问。

“我要问你那个…”西京仰起头,想了好一会儿,才道,“对了,就是那个可以把人缩小收到瓶子里去的术法,免得一路上带着太麻烦。”

“呃?”真岚愣了一下,忽然间明白过来,大笑,“瓶子呢?”

西京抓了抓头,从破旧的衣襟摘下一只空了的酒壶:“虽然不喝酒了,好歹还习惯带着这个——味道可能不大好,将就一下吧。”

最后一句,却是对着那笙说的。

“啊?”苗人少女还没有明白这两个人说的是什么意思,忽然间听到真岚拿起那个空酒囊说了几个音节,她只觉飕的一声,身不由己地飞了出去,眼前立刻一片黑暗。

“喏,每次你只要敲敲酒壶口,念这个咒语就可以了…”头顶上,蓦然传来真岚和西京的对话,“这样就可以了,对,对…”

刺鼻的酒味熏得苗人少女几乎昏过去,她盯着头顶上那一处遥远的光亮,发现声音就是从那里传来的。她陡然明白,立刻跳了起来,大叫:“放我出去!放我出去!该死的臭手,该死的酒鬼,放我出去!”

“喀嚓”一声,头顶那唯一的一点光亮也被遮盖上了。

“耳根总算是清静了…”西京将那个酒壶挂到腰间和光剑放在一起,拍了拍,抬起头却看到空桑皇太子有些沉吟的目光。真岚看着他将酒壶放入腰间,点了点头:“你是长年行走江湖的,我也不多唠叨要你小心之类的话了——只是沿路上也要好好照顾这个丫头,等下放她出来吃饭的时候,你多陪些小心,她在里面一定郁闷得要疯了。”

“呃…我可不会哄孩子。”西京想起待会总要将这个麻烦鬼放出来,就觉得头大,“不行,还是你先给她说清楚厉害关系吧,让她乖乖自己钻进壶里去——”

然而话未说完,那一袭黑色的斗篷就瞬忽消失在日光里,远远只传来真岚的朗笑:“不行!我也哄不了…我的大将军啊,就交给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