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便是一阵含糊不清的低语,腔调古怪用语奇特,仿佛一个初次学舌的婴儿在努力地说话,但毕竟发出的还是奇异的不成字句的单音节。

然而,焰圣女仿佛听懂了里面那位神秘人的口谕,神色忽然间凝重。

“既然力量格局已经变化,智者大人,为什么不告诉十巫呢?”少女匍匐于地,低声请求里面的那个人,声音却是颤抖着的,“海皇复出,空海成盟,云荒的平衡即将破裂——为什么不告诉十巫呢?您为什么要保持沉默呢?”

长时间的安静,帷幕后面的人没有回答一个音节。

作为冰族的圣女,云焰想尽早告诉族人这个不祥的消息,然而无形中仿佛有什么力量压制着她的行动,让她根本无法起身。

“智者、智者大人…您难道是想让…沧流帝国覆亡吗?”陡然间明白了帷幕后那个神秘人的意图,挣扎着,焰圣女终于大着胆子问出了这句几近责问的话——历代圣女中,或许从未有人对智者说过这样的话。

“…”又是一阵沉默,帷幕背后的神秘人还是没有说话,沉默中仿佛压力越来越大,重重帷幕开始微微拂动,然后越来越明显地向外飘拂,猎猎飞扬。

“呵呵呵…”忽然间,里面发出了一阵单音节的奇异的低沉笑声。

飞扬的帷幕拍到了焰圣女的脸上,将少女的视线全部裹住。又来了么?分明还没到月圆的时候啊…虽然心中的恐惧无以言表,焰圣女还是支撑着匍匐于地、不敢后退半分。昏黑一片中,她陡然觉得手腕上一阵剧烈的刺痛,仿佛空气中有无形的利刃割破她的腕脉。

血忽然如同一道彩虹般掠起。

黎明前的夜色里,尸体堆积如山。

而一片死亡的气息中,唯独一家破败零落的房间里还透出温暖的灯光——如意客栈的大厅里,一行人正在进行着黎明前夕的最后商谈。

庞杂的事务终于接近尾声。

“如此,你可以先去九嶷山下的苍梧之渊。到时候白璎会在那里等,然后你们一起去把龙神的封印解开——我们空桑人如今的力量已经不足以单独打开星尊帝设下的封印,不然何必蛰伏百年?”随着黎明的渐近,真岚的力量开始恢复、说话语气明显有了慑人心神的力量,不容反驳,“作为回报,你们须替我们拿回我被封印在海底的左手。”

“哦…”听得那样干脆利落的提议,苏摩忽然笑了笑,“不需要我拿到你的左手后、再来寻求太子妃的合作么?好高的姿态啊。”

“我并不是信任你。”那一颗头颅在桌上翕合着咀唇,然而眼睛却是看了看一边远处灯下的白衣女子,“我是信任白璎…她经过那样的事、都肯再度相信你,我怎么可以比老婆更小气?”

傀儡师没有说话,抱着怀中的小偶人,空茫的眼睛不知道看着虚空中何处。

另一边,赤王和蓝王已经开始提点各自人马,准备返回无色城。只有作为太子妃的白王璎还坐在灯下,似乎对于紧逼而来的黎明丝毫不焦急——虽然出身尊贵,但自小修习过女红,冥灵女子从如意夫人那里借来了针线,在烛光下低着头,手里拿着真岚穿来的那件斗篷,细细的缝补上面的两个破洞。

苍白到几近虚幻的女子,纤细的手指间拈着银针,用自己雪白虚无的发丝为线、一针针地将斗篷前胸后背上地两处破洞补上——那样专注沉静的神色,让这个存在了上百年而依然年轻的女子、陡然闪出奇异的温婉的光。

虽然那笙在一边看着即将醒来的炎汐,但是一抬头看到白璎的眼睛,陡然便是一阵恍惚…其实,苗人少女对于这位太子妃是颇感失望的。听过西京讲述百年前堕天的故事,那样绝决惨烈,心底里不自禁的便遥想着那个女子该有如何绝代的风华,风袖月颜、雪魄冰魂——然而,等她终于见到白璎的时候,那些猜想却完全没有在冥灵身上得到印证!

眼前的空桑皇太子妃安静而平凡,就如世上很多嫁为人妻的女子一样。

此刻她在灯下拈着针低眉的样子,根本让那笙无法和那个从万丈高塔顶端纵身跃下大地的女子联系上。那笙一手探着炎汐的腕脉,一边就有些出神地看着她——旁边,如意夫人端了一盏药过来,也是怔怔地立住了脚步,看着灯下织补衣物的空桑太子妃,眼神复杂。

百年未见,真的是什么都不再一样…堕天的刹那,她也曾在伽蓝城外的镜湖中浮出水面、惊呼着仰头看向那一袭坠落的华衣,然而百年后却是这样沧海桑田。

在那样商议存亡大事的关头,苏摩还是没有说话。他的眼睛凝视着虚空,穿过室内摇曳的烛光,似乎看到了极其遥远的地方。真岚仿佛想继续说什么,但看到对方弥漫开去的眼神,便暂时沉默下去。

“龙神如果被放出,那么白薇皇后被封印的力量也将回到白璎身上——这是双赢的事情。如果作为鲛人的少主、你还有点眼光的话,根本不该拒绝。”恍惚中,真岚的话语忽然传入耳中,分析利弊,隐约间闪着冷光,“而且,若是你再度毁约,将置白璎于何地?”

轻轻喀嚓一声响,偶人的嘴巴大大张开,面目有些扭曲,似乎傀儡师弄痛了他。

苏摩面沉如水,本来就是空茫的深碧色眸子此刻更加看不到底,他只是抱着偶人,把头微微转向桌子上那颗会说话的头颅,忽然间,不知什么样的情绪控制着傀儡师的心,一个奇异的笑容掠过了他的唇角。

“死也死不掉,才真是可怕的事情啊。”漠然的微笑中,他忽然低声说了一句,不知道是说冥灵女子、还是眼前这颗不死的头颅。

“我们鲛人自然会尽全力从鬼神渊带回装着你左手的石匣。”顿了顿,仿佛没有看到真岚的眼神也微微黯淡了一下,苏摩一反方才恍惚的样子,冷静地一字字回答,“其实放出龙神,对你们空桑人的好处、不下于对我们鲛人——你们也需要白薇皇后的力量吧?还要我们拿左手作为回报,似乎有些太贪心了哪。”

空桑皇太子没有料到这个桀骜阴沉的鲛人少主忽然间如此反击,微微错愕了一下。

“不过,既然我答应了,自然会做到。”没等对方发话,苏摩只是扬着头、看外面渐渐亮起来的天色,眉间是看不出喜怒的漠然,“让白璎获得力量也没什么不好,至少如果你敢毁约,她就有能力杀了尚在自四分五裂中的你。”

那样漠然的语声,却让所有听见的人都猛然一震。

如果龙神释放,白薇皇后后土的力量回归、的确皇太子妃的力量便会超过被封印的皇太子——空桑历史上、还是第一次出现这种后土胜过皇天的局面吧?

“既然你也同意,那么,我们在苍梧之渊等你的到来。”真岚笑了笑,却不纠缠于这个颇为逆耳的问题,只是重复了那个约定。

“天也快亮了,你们该回去了。”苏摩站在窗边,让苍白俊美的脸对着天边微露的晨曦,淡淡催促。外面,天马已经惊觉了日夜交替的来临,开始不安的低嘶起来。

“嗯。”空桑皇太子的力量随着白昼的将近而慢慢增强,断肢从桌上跃起,托起了头颅,凌空转过头去对着一边的三位王者招呼:“白璎,蓝夏,红鸢,你们先回去吧——大司命他们一定是等急了。”

“‘先’回去?”有些诧异地,诸王惊问,“那殿下你——”

“我还有些事要处理。”真岚微笑着摇头,把目光投向一边已经打起了瞌睡的慕容修和西京,以及守着炎汐的那笙,对同僚道,“不用担心,你们先回去,我马上就来。”

诸王有些不安地面面相觑——前夜皇太子妃已经险遭不测,如果让太子殿下又一个人留在这个诡异的傀儡师身侧…即使是刚结下盟约,但可信度实在是不高啊。

“那么,我们先回去了。”首先开口的是作为皇太子妃的白王,仿佛感觉到了日光的逼近,那个冥灵女子越发苍白和单薄起来,然而神色却是从容的,走过来抖开手中补好的斗篷,覆盖上了那个凌空的头颅。

应该是力量已经慢慢恢复,斗篷在虚空中立起,架出了一个隐约的虚无人形。

白璎低下头,将斗篷在真岚颈中打了个结,然后拂了拂,认真地审视了一番,微笑:“好,可不要再被人弄破了——不然怎么还给黑王?”

“最多我再用幻力‘结’一件出来嘛。”真岚皱眉,满不在乎,然而看到外面的天色也有些紧张起来,催促妻子,“你快回去吧,再过一刻,太阳便要跃出地平线了!”

“嗯,好。”知道时间紧迫,白璎也不在多话,只是微微点头,“自己小心。”

然后,她便回身,合着赤王蓝王一起走了出去。走过窗边的时候,白色的女子眼睛停了一下,看着那个鲛人傀儡师,悄然一笑,点头:“苏摩,我在苍梧之渊等你。”

没有等到那个蓝发男子回话,冥灵女子空无的身体已经穿过了苏摩的身体、厚实的墙壁,无声无息地走出了如意赌坊,来到了庭中。天马在扑扇着翅膀扬蹄嘶叫,急不可待地想回归于无色城,白、赤、蓝三位王者拉住了马缰,翻身而上。

雪白的双翼顿时遮蔽了天空,消失在晨曦微露的天穹。

苏摩深碧色的眼睛里始终没有一丝光亮,不再凭窗看向外面,只是沉默地转过头来、低声问了一边的如意夫人几句。然后走到左权使炎汐榻边,挥手让发呆的那笙走开,开始俯身查看复国军战士的病情。

“啊,太子妃姐姐走了也不跟我说句话!”本来对于那边两个大人物的谈判没有丝毫兴趣,所以只是眼巴巴地看着炎汐是否好一点,然而等她抬起头来已经不见了白璎的影子,那笙感觉受了冷落,委屈地嘟起了嘴,同时将身子挪开,不情愿地让苏摩取代了自己的位置。

“呵呵,不要闹,你跟西京一起去北方的九嶷山,就能碰到她了嘛。”她刚转开了头,就看见那颗浮在半空中的头颅,笑笑的向她招呼。虽然一开始就看惯了这样支离破碎的情况,那笙每次面对着这张脸时、还是忍不住觉得想笑——雪山上凝结出的那个幻象实在给了她太深刻的记忆,所以看着这张平平无奇的脸时,总是有被欺骗的哭笑不得。

“九嶷,听说很远啊。”然而那笙却是收起了孩子气的表情,眼睛望着天尽头,长长叹了口气,那里,红日蓦然一跃、跳出了地平线。

“嗯?舍不得和炎汐分开么?”真岚注意到她眼中担忧和留恋的神色,老实不客气的笑了起来。

那笙忽然间红了脸,瞪了他一眼,生性爽直,却不抵赖,只是抱怨:“又不象你和太子妃姐姐,几千几百里都可以不当一回事。要走多久才到九嶷呀!”

“嗯。”真岚忍不住笑了起来,饶有兴趣地低头看她,“可惜就算我现教你法术幻力,你也无法修行到日行千里啊——”

“法术?”听得空桑皇太子那么说,那笙的眼睛却忽然一亮,毕竟是对术法略知一二,她立刻伸手去拉真岚,跳了起来,“对了,你要教我学法术!要学可以救人的那种,我会学得很快的!”

那笙拉了个空,这才想起真岚没有左手,却依旧扯住斗篷不放。

“哎,哎。松手,松手!再拉就要破了——弄破了白璎要说我的!”真岚看着她扯住斗篷,眼神微微一惊,却是皱眉,忙不迭地想甩开那个粘上来的小家伙,“我教你就是。”

“呀,不许赖的!”那笙欢呼了一声,松开了手。

看到少女眼睛里腾起的欢跃光芒,空桑皇太子却是默默笑了笑——本来也就是要教会这个皇天持有者保护自身的基本技能,所以才留了下来。

能扯住本来就是“虚无”之物的斗篷,这个自称通灵的女孩子本身就有了一定的灵力了吧?她倒不算自吹,如果学起来、进境应该不慢。

“我要学他那样砍了一刀马上合拢的本事!”那笙放松了力道,却不肯松开斗篷,忽然指着后面榻边的苏摩,嚷,“这样我就不怕被人杀了。你就不用担心我啦,也不用西京大叔陪我一路去了。”

“胡吹大气。”听得那样的话,真岚眼睛微微在苏摩身上一转,神色不动,口中却笑,“那本事你学不来的。”

“为什么?”那笙不服,扯紧衣服。

“别拉!”真岚吓了一跳,连忙顺着她的力道往前凑了凑,“人家练了一百年,你呢?”

“呀,要练那么久?”那笙诧异,急急问,“那有没有快一些的法术?”

“有的有的。”真岚答应着,抬起唯一的右手,手指凭空划出连续的四条折线,当最后一条线的末端和第一条线的开端重合的刹那、那个虚空的方形忽然凝结出了实体,幻化成一本书册的形状,掉落在那笙的手心里。

“是九天玄女那样的天书么?”苗人少女惊诧地松开拉着斗篷的手,接住那本书册,诧然发现是薄薄的羊皮册子,满心欢喜去翻,却立刻气馁——封面上就是淡金色的一行文字,一个个如同蝌蚪模样跳来跳去,根本看不懂。

“咦?真的是天书啊…”那笙不死心,往里再翻,还是满页的蝌蚪,不由嘀咕。

“本来就是空桑文写的术法篇章。你看得懂才有鬼。”真岚嘴角扯了扯,“我给你翻过来吧——你要苗人文的,还是汉文的?”

“啊?”没有料到对方那样殷勤,那笙愣了愣,立刻道,“汉文!”

手指凭空划过,那笙手中的羊皮册子登时有了细小的改变——上面淡金色的文字居然如同有生命般扭曲,变幻成了她所熟悉的文字:《六合书·术法篇》。

“这本书本来就是虚幻的东西,所以能用念力随意地改变。”看到那笙睁大的眼睛,空桑皇太子解释,一边俯过身来用右手翻开书,点着扉页,给旁边的少女耐性的讲述,“你看,其实都是启蒙的一些东西…”

“胡说!分明是真的书!”那笙却根本没听真岚说了什么,只是用手搓着书页,柔软细腻的羊皮发出微微的硝过的气味,真切的手感,少女蓦然叫了起来,“分明是真书嘛。”

“是么?”真岚微笑起来,口唇微微翕动,手指轻轻一点。也不知做了什么,那笙手上的书册瞬间变成透明,然后消失——她还来不及惊呼,转眼手心里凸起了一处,居然是一颗嫩绿色的藤蔓爬了出来!

根茎扎入她腕脉,汲取着养分,藤蔓迅速攀爬上了她的手指,相互牵连着,枝叶刷刷地延展,居然在尽端处开出了一朵淡蓝色的花,美丽芬芳。迅速地、那朵花又变成了一颗果实,清香阵阵。然后那颗果实熟透了,叶子渐渐枯黄,根茎也从她手上的皮肤中脱离,金黄色的果实啪的一声掉落在苗人少女的手心里,滚了滚,停住。

那笙看得目瞪口呆,只觉四季枯荣在瞬间就呼啸而过,几乎感觉如对梦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