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的激战里,虽然连着受了四五处伤,然而这个傀儡师也被他的天问剑法划伤了肩膀——衣衫被削破,露出了宽阔肩背上纹身的一角:黑色的龙的爪子,仿佛雷霆万钧地撕破衣衫的束缚,探出来。

龙神!

想起早上看到的鲛人少女汀,又记起前几天在半途中遇上的鲛人左权使炎汐,云焕的眼睛陡然收缩——那么多鲛人忽然出现在桃源郡,应该不是巧合…难道是复国军为了什么目的有所行动?这个鲛人傀儡师,一定是引起复国军震动的人物吧?如果是那样的话,得赶快回去禀告巫彭大人才行。不然这边皇天刚收回、新的变乱又要起了!

眼角瞟过,云焕发现风隼都已经掉头返回——那个戴着皇天的女孩子,也已经在风隼上了吧?任务已经完成,不必久留。下意识地,云焕往后踏出了一步。

“怎么,这就想逃了么?”根本没有看他、那个傀儡师笑了起来,眼神是冷醒的,也抬头看着半空准备飞走的风隼,手指抬起,一点半空,吩咐,“阿诺,给我过去、拦住那架刚刚扔下长索卷走那笙的风隼!”

云焕诧然,还没有明白苏摩对着什么人吩咐这样的话,忽然间听到轻轻的“咔哒”声,什么东西跳到了地上,迅速奔远。

眼角余光还来得及看到那个东西,沧流帝国一向冷定的少将忽然间因为震惊而睁大了眼睛——那是什么?那是什么!那个不过两尺高的东西、身上还拖着丝丝缕缕的引线。居然是…一个会自己跑动的傀儡?

“别管阿诺——你的对手是我,少将。”还没有将目光从那个偶人身上挪开,耳边忽然听到了苏摩冷淡的声音,极细的呼啸声破空而来,“让我看看沧流帝国的军人到底有多少份量吧!可别让我失望才好。”

云焕抬手格挡,躲过了一击。然而毕竟重伤在身,连番剧斗之下已然力不从心,虽然堪堪挡开、可丝线的末端还是在他脸上切开了一道血口子。

“咦,怎么力道越来越弱了?”苏摩看着对手,微微冷笑起来,眼神冰冷,手腕抬起,迅速地震动起来,“这可不是跳绳哦!如果不跟着我的引线起舞的话、很快就要被肢解开来的——可不是你们冰族的十巫才会玩分尸这一手啊。”

漫天丝线纵横交错,以人眼无法看见的速度交割而来。

云焕急退,反手拔剑,光剑如同水银泼地,护住周身上下。他足尖连点、在密风急雨般的引线空隙中转侧,用尽了所有残余的力量,穿梭在那一张不断收缩的巨网中。

“哦,不错,非常不错!”看到沧流帝国少将的身手,傀儡师嘴角噙着一丝冷笑,显然始终不曾出全力,“好久没有遇到这样的人对舞了——我们再快一点如何?”

他手一拍,忽然间手足按照一种奇异的韵律开始舞动,举手抬足之间,手上的丝线以快到不可思议的速度相互交剪而来,丝线之间居然激射出淡淡的白光,发出啪啪的声音。

苏摩的速度一加快、云焕不自禁地被逼着加快了闪避的速度。

因为太过剧烈的运动,心脏激烈搏动着、几乎已经无法承受体内奔腾的血脉。颈中的伤口再度裂开了,随着他每一个动作、鲜血洒落在烧杀过后狼藉一片的地面上。

两个人的脚尖都踩着尸体,不停地飞掠。夕照下,漫天若有若无的丝线反射出淡淡的冰冷的光,在两人之间织出看不见的网。双方的身形都是极快的,然而身姿毕竟有别:云焕拔剑当空,已经有些力竭和急切,仿佛在漫天的闪电中穿梭,慢的一丝一毫、便会被闪电焚为灰烬。

苏摩却是一直控制着节奏,手指间飞舞着引线,切出点点鲜血。然而他转动修长的手指、却仿佛是在拨动古琴的冰弦,神色沉醉自如。伸臂、回顾、俯首、扬眉…仿佛那不是一场踏在尸体上的对决、只是独面天地的一场独舞独吟。

那种独舞和独吟,在百年来孤寂如冰的岁月里、他已经面对旷寥的大荒,进行过无数次。

他没有再看云焕一眼,然而却能感觉到对手体力的急遽下降,已经跟不上那样的节奏。苏摩手臂起落,越舞越急,蓝色的长发飞扬着,和透明的引线纠缠在一起,到最后已经看不清是他舞动这漫天的杀人利器、还是那些看不见的丝线带动他修长肢体的种种动作。

云焕已经来不及一一躲避那些飞旋而至的锋利的线,肌肤不时被割破,血如同残红般四处泼洒,滴落在刚被屠杀过的地面上。傀儡师微微冷笑,那个笑容在夕照中有种奇怪的美感——宛如此刻破坏燃烧殆尽的断墙残垣、流满鲜血的街道。

“老天爷,这个人、这个人在干什么?”街的另一头、一群急奔而来的战士猛然怔住,不可思议地看着面前那一幕诡异之极的情形。

夕阳已经落下,余霞漫天,如同燃烧着烈火的幕布、铺满整个天际。那样的背景之下,极远处的伽蓝白塔更加显出静谧神圣的美——然而,如此底色下,剪影般的、却是那个踏在尸体上的舞者,骖翔不定,静止万端。

那是以这一个污血横流的乱世为舞台的独舞者。

“他在跳舞…”旁边另一个战士低声答,仿佛被那样诡异的美所震慑,“在跳舞!”

“快出手帮少将!”只有潇没有被那种诡异的美吸引,抓紧了佩剑,颤声提醒大家,“少将受了很重的伤,快要支持不住了!”

不等众人出手,鲛人少女足尖一点,已经拔剑冲入了两人之间的对决。

“别过来!”瞥见潇那样的掠过来,云焕却是失声,知道以她的能力、一旦被卷入必死无疑,毫无益处,连忙厉声喝止。然而刚一分神,“咄”地一声轻响、他的手腕就被洞穿,光剑跌落。他连忙用左手接住剑,转过手腕连续格开三四条引线。

“哦,不错嘛,又来了一个。”苏摩看也不看来人,嘴角噙着冷笑,手指挥出、无形的网忽然扩大了,转瞬将潇也包入其中,“一起到我掌心中起舞吧!”

潇拔剑跃入,削向那些千丝万缕的透明的线,然而忽然身形交错、她就愣住了。

——是鲛人?是鲛人!那个和少将交手的人,是个鲛人!

她还来不及多想,手上的剑已经触到了一根卷向她手腕的引线。那样纤细到看不见的丝线,却居然将她手里的剑铮然切为两截、直飞出去!

鲛人…鲛人怎么可能有这样的力量?!

她踉跄后退,然而眼睛却是无法从对面那个傀儡师的身上移开——那样惊若天人的容貌,就算在鲛人一族里面也无人能出其右…

傀儡师微笑着击手,转身——背后衣衫的破碎处,露出黑色的腾龙纹身。

是他!是他!真的、真的是百年前那个传说中的鲛人少年…海皇的觉醒…

潇被那样巨大的力量撞击,整个人往后飞出,然而眼睛直直盯着面前那个族人,震惊和猜测如同惊电在心中交错。她居然丝毫没有反应过来自己身体已经要撞上那一张无形的网、无数锋利的细线即将把她切割成千百块!

死神的引线在风里呼啸,那个刹那,云焕来不及抢身过去救人,只好将光剑脱手掷出,顺着潇飞出的方向破开那张无形的网。那个刹那、潇只感觉那些断裂的线宛如利刃划破肌肤,她全身刺痛、却已经从那个被苏摩操控的结界里飞了出去。

“少将!”背心重重砸到地面的刹那,她终于回复了意识,惊叫。那些丝线从苏摩指间飞舞,在半空中越来越多的分裂开来,漫天都是银白色的光,仿佛厚厚的茧,将云焕的身形湮灭。

旁边沧流帝国的战士提剑冲过去,但是简直是看得发呆,无从下手,不相信世上有如此超出自然力量的东西存在——冰族建立沧流帝国后,将一切和宗教、神力、法术有关的东西统统销毁,严禁流传于民间,军队里更加是凭着机械力战斗,纵横整个云荒,从未遇到对手——那些战士自然也从未想过会遇到眼前的情形。

“是做梦吧?…怎么会有这种事…”队长愣住了,看着面前奇异的一幕,晃晃脑袋,“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我一定在做梦…”

然而,话音未落,“噗”地一声,他眉心破了一个细细的血洞。

“少将!”她捡起随着她落下的光剑,嘶声大喊,顾不得全身碎裂般的痛楚,再次奔过去。苏摩在这时终于往她的方向看了一下,眼神微微一变。

“快滚!送死无用,快回伽蓝城求援!”已经看不见云焕的身形,那奇异的白色的“茧”中,沧流帝国少将的声音传出来,冷定如铁。

“来不及!来不及了!——我不回去!”潇已经看见有淡红色血从网中飞散,居然不听从主人的吩咐,重新冲了过去。苏摩冷笑了一声,收了一只手,对着鲛人少女一弹指,引线聚集起来,合并为一束利剑、直刺鲛人少女的胸口正中:“身为鲛人,还为了沧流帝国那么拼命?…我倒想看看你的心是怎么长的。”

那个无形的网越来越密,转瞬将两人包裹在内。

潇只来得及把捡起的光剑尽力向云焕那边扔出,然而一抬头,就看见那若有若无的线直穿胸口正中而来。她刚抬起手臂想要阻挡,手掌忽然间就被刺穿了,仿佛被提线操纵的偶人,无法动弹。

聚集的那一束引线,宛如利剑般呼啸而来,刺向她胸口正中的心脏部位。

“叮”,千钧一发的刹那,忽然间有另外一道白光掠过,齐齐截断集束的引线。一击之下,引线断裂、然而那道白光也被震得飞了开去,当啷一声落地——却是一支一尺长的银白色圆筒。

另外一把光剑?

苏摩诧然回顾,看到了那个掷出光剑救人的剑客。

“不、不要杀她。…她是汀的姐姐…潇。”显然是已经身负重伤,西京赶到战场上,一只手捂着贯穿身体的巨大伤口,另一只手用尽了全力掷出光剑、阻止苏摩,将抱着的鲛人少女放到了地上。

汀的脸还是那样平静安然地笑,全然不顾其他人落到她脸上的视线是那样沉重如铁。

“汀…死了?”自从昨日后就没有看到她,苏摩此刻看到西京放平鲛人少女的尸体,脸色忽然间也是微微一冷,停住了手,不再攻击、而让那个网形成了一个结界,截住那些沧流帝国的战士,“沧流帝国射杀的?”

西京无语,点头,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一直照顾我、我却没能护得她平安…但是、但是…”他的声音低了下去,手指用力抓着废墟下的泥土。

苏摩不说话,低下头去,俊美的脸上交错着闪过复杂的表情。

顿了顿,深深吸一口气,云荒第一的剑客忽然抬起了手,横起右臂,举过额头,对着鲛人的少主低下头去:“我想替汀完成她的愿望,用所有的力量、帮助所有的鲛人回归碧落海——苏摩少主,请接受我的要求。”

许久许久,只听到风在废墟中低语,卷起腥风,傀儡师没有说话。

在西京诧异的抬头时,忽然间身侧唰的一声响,蓝色的长发垂落在他眼前。

苏摩单膝跪地,对他深深俯首,回应他的礼节,抬起手伸向空桑名将,握紧,阴郁的眼睛里有某种奇异的光芒,闪烁而锐利。声音艰涩地开口:“你为汀向我低头…阁下,海国所有鲛人将感激你献上的力量。”

西京怔住,一直到苏摩冰冷的手握住他的手掌,他才惊醒——他没想过这个孤僻冷漠的傀儡师、居然作出这样的举动。

毕竟还是鲛人的少主…

“那么,请你放了潇。”西京的手里都是血,滴滴顺着苏摩手指上的引线低落,空桑人抬头,看到被困在结界中的鲛人少女,慢慢道,“汀一定不希望她的姐姐死。”

“不可饶恕的背叛者。”苏摩的眼神慢慢变冷,空茫的瞳孔里凝聚起了杀气,“二十年前,听说就是她的出卖导致复国军一败涂地…二十年后,她居然加入征天军团来杀戮我们,包括她的妹妹汀!再三再四的背叛,不可饶恕。”

“…”西京忽然不说话了——汀从未曾和他说过、她的姐姐在二十年前就背负着叛徒的恶名。她说起潇,总是一脸对于长姐的依恋和景仰,数十年念念不忘。

“征天军团对所有服役的鲛人,都使用了傀儡虫。”西京看着被困在结界内,和云焕背对而立、时刻提防再度受袭的鲛人少女,声音黯然,“她们只会服从,不会反抗,变成了傀儡…并没有自己思考的能力。”

“…”这一回,忽然间轮到了苏摩沉默。

“汀一定不想让姐姐死去。”西京再度重复,忽然间因为重伤而涣散的眼神慢慢凝聚,“我会竭尽全力守护她的愿望。”

傀儡师忽然间不说话了,许久,闭上了眼睛,低声道:“那好。”

他的手指一收,一支引线忽然飞出,缠住了正在提着断剑防备的潇,卷起,想将她扔出那个无形的网:“你可以走了。”

“少将!”潇惊呼,然后发现那一支缠绕自己腰间的引线居然是没有力度的,只是卷起她、远远向着外围扔出。云焕眉头一皱,忽然间伸手在引线上一搭,身形飞出,挟起了潇,随着那一支引线飞掠开来。

“你的命还得留下,少将。”苏摩皱眉冷笑,手指间的光芒如同利剑刺向云焕。

然而,就在那个瞬间,云焕的手一横、光剑抵住了潇的下颔。

“住手!”西京陡然脱口,然而苏摩的眼里却是空茫的杀气,继续刺向云焕。

云焕胸口被刺破的刹那,光剑同时刺穿了潇的下颚,直抵脑部,血从鲛人少女颈中瀑布般流下。碧色的眼睛一动,苏摩终于不敢再继续刺杀,松手收回那些袭击云焕的引线,再度卷向潇,想将她夺回。

云焕身形片刻不停地掠出,离开苏摩控制的范围,然而他也松开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