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什么理由漠视同胞的性命和鲜血,说着谁该亡谁该活的话?你忘了你脚下的土地了吗?”白璎冷笑,看着师兄,“即使你是外人,空桑人也有活下去的理由——真岚和我这么多年的努力不就是为了那一天?”

“阿璎…?”西京怔怔抬头看着自己的小师妹,不知该说什么。

变了…完全变了。百年前那个顺从听话、然而呆板安静的瓷人儿般的贵族少女,如今居然能用这样犀利的话语反驳他,按剑而起、纵横谈论天下。

“白璎郡主是当年白薇皇后的转世”——忽然间,当年大司命的占卜回响耳畔。

白薇皇后…那位千年之前曾和星尊帝并肩战斗的女子,就是这样夺目的风采吧?

“啊,你们不要吵了。”沉默的对峙,忽然间那笙的声音响起来了,东巴少女怯生生地插话进来,想拉开白璎,“太子妃姐姐,你不用求这个醉鬼大叔,我一个人也能行的!你别和他吵了,别理他,我们走好了。”

白璎眼中的寒芒慢慢减弱,手从光剑上放下,轻轻叹了一口气,转身。

“嗯,你说的是,我们不求他。”白衣女子不再说话,拉起那笙的手,离开,外面庭院里天马轻轻打着响鼻,“我们走吧。”

“呃…下雨了。”走到庭下,湿润的风吹来,那笙忽然觉得雨点落到脸上,抬头看着夜空,喃喃,“要淋湿了。”

“下雨了么…难怪快天亮了也还是黑的。”同样抬头看着漆黑的天幕,白璎静静道,那些雨点毫无阻碍地穿过她身体、斜斜落地,她挽起了马缰,招呼,“快上马,我得找个安全得地方安顿你,天亮了我就要回无色城去了——等明晚才能来看你。”

“啊?你住在无色城?”那笙诧异,拍手笑,“那为什么不带我去那儿住呢?”

白璎愣了一下,苦笑:“那是水下的鬼城…你又不是鱼、也不是冥灵,怎么能进去呢?”

“水下的鬼城?”那笙吐了吐舌头,念头转的飞快,“对了,那么太子妃你把天马借给我、让我飞去九嶷山不好么?”

“天马也是凝聚成的幻影——无法在白日里行走啊。”白璎摇头,否定她的提议,“而且我骑着天马可以一夜飞遍云荒,而它如果驮着你这个非幻影的‘人’,速度比一般马也快不到哪里去了…而且你在半空容易碰到沧流帝国征天军团,危险得很。”

“啊,那说来说去都不行,我还是老老实实走着过去吧。”那笙沮丧,翻身上马。

雨簌簌落下来,打湿她的头发,她不由缩了缩头。

白璎挽起马缰,准备跃上马背,忽然间背后的窗口开了——

“等一下。”西京推开窗扇,看着庭中的白衣女子,缓缓开口,“阿璎,我再问你一次:你是以师妹的身份拜托我、还是以皇太子妃的身份命令我?”

“那又如何?”白璎没有回头,淡淡反问。

“我会答应‘白璎师妹’的任何请求,但是‘皇太子妃’已经无法再命令骁骑大将军。”隔着稀疏的雨帘,剑客微微笑着,将拿着酒瓶的手放在窗棂上。

“师兄!”风吹过来,白璎的长发随风扬起,她蓦然回首。

“哎呀,你们好麻烦,兜来兜去原来不过是一句话的问题嘛。”回到了房里,那笙重新拿起糕点对付饿扁的肚子,抱怨。

“如此,多谢大师兄了。”将那笙交付给了西京,白璎深深一礼。

西京摇头微笑,只是道:“小意思,不用谢——天快亮了,你该回去了。”

“好,我晚上再来和师兄详细说那笙姑娘的事情。”白璎点点头,也不多客套,起身。

然而西京眼里神光一掠,仿佛想到了什么,摇头:“不,不用再来这里了,我大约天亮等汀回来就离开这里。”

“哦,何必如此匆促?”白璎不解,但是也不多问,点头告辞,“辛苦师兄了。”

“当然要走啊…就是醉鬼大叔留我,这里是苏摩那家伙的地方、他也要赶我出门的!”那笙在一边安然吃着糕点,懒懒开口,“他是那群鲛人的‘少主’,所以老板娘都——”

猛然间,她感觉西京的眼光如同刀锋般掠过,吓得手里糕点啪的落地,不知道哪里说错。

西京要阻止已经来不及,抬头已经看到白衣女子离去的身影陡然顿住。

“苏摩?…那笙姑娘,你说‘苏摩’?”白璎回过身,看着那笙,吃惊地问,“什么少主…难道他也在如意赌坊?”

“呃…嗯…”那笙不知怎地觉得似乎说漏了嘴,看了一眼西京严厉的眼神,含糊。

“怎么都到了桃源郡了…是命数的汇集么?”白璎喃喃低语,“他在哪里?”

那笙刚要抬手指指后面一排厢房,西京猛然抬手阻拦,看着白璎,眼神沉沉:“师妹,没有必要去看他——如今他和我们没有关系。你不要再见他了。”

“师兄…”看着西京的表情,白璎忍不住笑了起来,“别那样紧张呀!我不是十八岁那时候了——没关系的。真岚和我都关注他此次回来的意图,不妨去见见。”

“呃…真岚和你还说起他?”显然以为局面还停留在百年前,可怜的西京不明白情况,抓抓头,尴尬,“真岚他…呃,那小子也真是奇怪…”

“他在后面么?我去看看吧。”白璎看了看天色,微笑,“问候一下就回来。”

西京站了起来:“我陪你去。”

白璎奇怪地看看他:“不用了,虽然真岚说他变得很强,我是冥灵、也不怕什么——师兄这么紧张干吗?你跟过来听壁角么?”

“这个,这个…”西京无法,尴尬地晃晃酒壶,只好让她走了,临走还不忘加一句,“喂,万一那家伙对你不客气、你就出声叫我!我这里听得见!”

那笙吃下了一碟云片糕,心满意足的舔着手指,斜眼看焦急的剑客,啧啧:“大叔,你紧张什么啊?太子妃姐姐好生厉害呢,苏摩那家伙肯定打不过她!”

“小丫头,你知道什么!”看到白璎离开,西京心里不知怎地总是忐忑,听到那笙那般说,忍不住劈头盖脸喝道,“我怕阿璎再被那家伙迷住——你不知道那家伙有魔性!而且现在还慢慢开始神智分裂了…多危险,怎么能让阿璎再见他?要是再被他缠上、阿璎就完了!她从白塔顶上再跳下来一次也没用了!”

“啊?”那笙嘴巴张得可以放下一个鸡蛋,吃吃,“你、你说什么?太子妃…太子妃姐姐,和苏摩有一腿?怎么…怎么可能?他们两个差太多了吧?一个天一个地啊…”

西京狠狠瞪了这个东巴少女一眼,坐下:“你也知道差太多?干吗还多嘴?”

“我又不知道他们有什么关系嘛!”那笙委屈,跳了起来,然而好奇心大起,拉住西京,缠上去,“到底怎么回事,大叔你告诉我好不好?我要是清楚了,也好知道什么话不能说啊!你说是不?”

“汀怎么还没买酒回来?…”西京忽然觉得自己失言,不想再提及百年前的事情,翻翻空酒壶,看着黎明前下着雨的黑暗天空,喃喃。

黑的房间,没有一丝的风。炉里熏香的味道甜美而腐烂。

身下女子赤裸的身体还在微微抽搐,但血从脖子和四肢上汩汩涌出,已经不能说话了。

她的身体还是温暖而柔软的,流满身下的鲜血更加炽热——他把脸埋在那温暖的肉体里,想让冰冷的身子获得多一些些的暖意,然而多少年来每夜都从心底漫出的寒冷、依然仿佛要把他全身的血冻得凝固。

鲛人…鲛人本来就应该生活在水里吧?不然,身体里的血会被陆地上的寒冷凝固。然而,又是谁逼着他们离开那一片大海、沦为任人屠戮的鱼肉?

在没有风的夜里,心底黑暗的欲望在颠峰后潮水般退去,留下的无尽的疲惫。

夜似乎长的没有尽头,没有一丝的光…为什么天还不亮?

满床的鲜血慢慢冷下去,身边的女子尸体也慢慢僵硬,他吐出了一口气,嫌恶地推开,闭上了眼睛,开始短暂的休息——

然而,闭上眼的瞬间,他又看到那一袭白衣如同流星一样、从眼前直坠下去,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然而,奇异的是坠落之人的脸反而越来越清晰的浮现出来,离他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苍白的脸上仰着,眼睛毫无生气的看着他,手指伸出来几乎要触摸到他的脸:“苏摩”——那枯萎花瓣一样的嘴唇微微翕合,唤他。

黑暗中,他猛然惊醒。帘幕重重,熏香的气息甜美糜烂,混合着血的腥味。

又做梦了么?…他慢慢阖上眼睛,强迫自己睡去。

“苏摩。”然而,那个声音又重复了一遍,近在咫尺。

手指轻轻敲击在门扇上,在黎明前的寂静中听起来宛如惊雷:“是我。”

他从成堆的锦褥中霍然坐起,床头上那个小偶人似乎被他的动作牵动,也磕答一声跳跃了起来。鲛人和偶人的头同时转向帘幕外的门。傀儡师空茫的眼睛在暗夜里闪过雪亮的光,倏忽变了无数次,然而终究沉默,没有说话。

“我是白璎。”门外的声音很轻很平静,恍然如梦,“——你在里面么?”

小偶人的嘴角向上弯起,然而嘴巴刚一咧开,傀儡师的手猛然探出、狠狠捂住了它的嘴,仿佛把什么话语硬生生拦住。

然而,偶人的手却动了起来,在主人来不及控制它之前,左右手腕上的引线飞了出去,上面连着的戒指缠绕上了门扇,一扯,哗答一声拉开。

黎明前微亮的青灰色天光透进来,伴着下雨天湿润的风,吹动房间内重重叠叠的帘幕。

门轰然打开,刚要走开的白衣女子停住了脚步,转头,看向毫无遮拦敞开的门内。廊下的风雨吹起她长及脚踝的头发,苍白如雪。

看不到东西的眼睛仿佛承受不了此刻忽然透入的天光,傀儡师从榻上赤身坐起,下意识抬手挡住了眼睛。然而随着他的坐起,横在床头那一具满身是血的赤裸女尸啪的一声摔落,头重重砸在红木床脚上,血从死人额角涌出。

门内外的两个人忽然间都没有说话,沉默如同看不见底的深渊裂了开来,吞没所有。

只有那个小小的偶人坐在床头上,咧开嘴无声地大笑,张开双手,对着门外来客做出一个“迎接”的姿态。

雨越发下得大了,卷入廊下,吹动白衣女子那一头奇特的雪白长发,接着吹入密闭的房间内,瞬间把充盈房间的熏香的味道扫得一干二净,让人头脑猛然清醒。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静静的凝视。这一次对望,中间仿佛隔了百年的时光。

怎么能不震惊呢?再回首是百年身。

不管曾经有过什么样的过往,如今的他们都已经不认识眼前的人了。

原来她是这个样子。…多么可笑的事情,他居然还是第一次“看”到她。

百年前那个鲛人少年,听过她的声音,触摸过她的脸颊,吻过她的眉心…然而,盲人少年从来没有看到过她的样子。手指的触摸在心里勾勒出那个贵族少女的模样。那张虚幻的脸、在百年间无数次出现在恶梦里——苍白的脸上仰着,眼睛毫无生气的看着他,手指伸出来几乎要触摸到他的脸,那枯萎花瓣一样的嘴唇微微翕合,唤他。然后,时空忽然裂开,那一袭白衣宛如羽毛轻飘飘坠向看不见底的深渊。

她也已经认不出眼前坐在血泊中的年轻男子。

百年前最后的时刻,她对着那个鲛人少年道别,那个孩子脸上镌刻着隐秘的冷笑和残酷,深碧色眸子黯淡散漫,毫无焦点,宛如某种爬行动物的眼珠。然而,那张十几岁的脸上依然带着稚气和青涩,完全不似如今眼前这个人的阴枭桀骜,看不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