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在她一推之下,勉力振作精神,睁开眼睛看了看她:“你、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那笙。”她老老实实回答,同时翻开包袱找东西给她治伤。

“那笙姑娘…”那个人却忽然撑起了身子,看着她,苍白得没有血色的脸上有垂死前的阴影,费力地开口,“你、你能否帮我带一个口讯,去桃源郡…如意赌坊?”

“如意赌坊?”那笙眼睛一亮,“我正要去那里呀!但是迷路了…你认路么?”

那人点点头,手指缓缓在河滩上划着,画出一张图:“你从这里…沿河一直走,五里路,左转…咳咳,然后、然后看到一条大路…就是进城的路。”

“好呀!”那笙如无头苍蝇般奔波了半日,终于知道了路,大喜过望,“多谢姑娘了!”

“咳咳,我、我不是…女的。”那个人流露出些微的苦笑,低声回答。

“呃?”那笙正在扯开“她”上身的衣服、准备清理伤口,一见猛然呆住。虽然不像汉人女子般腼腆拘谨,但是她还是闹了个大红脸,口吃:“你、你…你是男的?”

那个人似乎已经衰弱到了极点,没有开口回答,只是缓缓摇头否认。

“呃,不是男的,也不是女的?”那笙糊涂了,摸了摸那人的额头,没有发烧。

“我是个鲛人…”看到那个中州少女的神色,联想起方才她居然会问自己是否“淹死”,那个人苦笑起来,不得不费力解释了一句。然后知道精力不多,不等那笙惊诧地反问,断断续续开口,交待:“请、请你去如意赌坊,找如意夫人…说,炎汐半途遇上了风隼战死,无法、无法前来迎接少主…”

那笙认真记着他的话,没有去仔细想,只是重复:“你说,炎汐,半途遇上风隼,死了,没办法来——是不是?”

“嗯…”那个人神智再度涣散,用了最后的力气、将那支箭头递给她,“带、带回去…给我的兄弟姐妹…告诉他们,小心…小心云焕。”

“啊?”怔怔地接过箭头,看到上面刻着的一个“焕”字,那笙脑子才转过弯来,“你说什么?你就是那个什么炎汐!是不是?”

那个人微微点头,似乎为这个中州少女如此迟钝而焦虑,然而毒性迅速发作起来,蔓延到了全身,他只觉得力气慢慢从这个身躯里消失,最后,他开口:“拜托了。…我死后,可以把我的双眼挖出来,送给你,算是报酬…然后,不要埋葬我…请把我扔到水里去…”

“什么?”那笙听得毛骨悚然,跳了起来,“挖出双眼?胡说八道,你还没死呢…呸呸,胡说八道。你才不会死!”

那个人看到她这样的表情,还要说什么,那笙已经再也不听他的话,解开褡裢,抓了一支草出来:“你看,你看,这里有瑶草…有一包瑶草!所以,别担心。”

一边说,她一边把那支瑶草嚼碎了,敷到他背后的伤口上去。其实她也不知道该如何使用,但是想想不是口服就是外敷,干脆双管齐下——虽然这是慕容的东西,但是人命关天,此时也顾不得了。

“瑶、瑶草?”看到居然有那样灵异的药草,那人昏暗的眼神亮了一下,显然也是大出意外,然而转瞬黯淡了,“没用…瑶草、不能治这种十巫炼制的毒…”

“呃?不会吧!”那笙正要把另一支瑶草送入炎汐口中,听他那么一说,愣住了,“他还说瑶草能治百毒!怎么还是不行?”

“因为箭头上是、是十巫炼制的毒…”炎汐苦笑着,摇了摇头,深蓝色的长发垂下来,掩住了他半脸,他眼睛缓缓阖起,“除非、除非…”

“除非什么?”那笙急了,凑过去听,然而炎汐只是淡淡道:“说了也无用…你、你快去如意赌坊吧…这个,送你。”不等那笙发问,他忽然用尽最后的力气抬起了手,挖向自己的双目。

“哎呀!你干吗!”那笙吓了一大跳,连忙扑过去打开他的手,“住手,我才不要!”

“哦…”炎汐的手被她用力打开,然而,仿佛更加确认了什么、他点点头,放心地,“托付给你,果然、果然没错…你不知道吧?鲛人的眼睛…如果挖出来,是比鲛人泪夜明珠都贵重…价值连城…”

“血淋淋的,再值钱我也不要。”那笙想起挖出来的眼珠,不自禁打了个寒颤。

“那么…没什么可以报答你了…”炎汐摇摇头,声音微弱如游丝,催促,“快走吧…我怕、风隼还会过来…”

那笙看看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她心下也开始担心慕容修的安危起来——方才自己是迷了路,无可奈何被困住,如今知道了路,真是恨不得立刻飞了过去找到西京。

她重新打了个包袱,背起了褡裢,准备上路。

然而,回头看见河滩上半躺着的炎汐苍白的脸,静静地阖上了眼睛陷入弥留中,清秀的脸上有大片淡淡的黑气——这个人,就要在今夜的星光下、死在这个荒郊野外?那边是人命,这边又何尝不是一条人命?终究不甘心,她忽然忍不住回过身来,摇着他的肩膀,接着追问他方才说了一半的回答,做最后无望的努力:“你告诉我,除非什么?”

“除非…”被剧烈摇晃着,在开始失去意识的刹那,炎汐终于吐出了几个字,“雪罂子…”

“哎呀!”那笙忽然大叫一声,抱着失去意识的人欢呼起来。

黑暗,黑暗…还是无尽的黑暗。为什么看不到蓝色?

海国的传说里,所有鲛人死去后、都会回归于那一片无尽的蔚蓝之中——脱离所有的桎梏、奴役、非人的虐待。变成大海里升腾的水气,在日光里向着天界升上去、升上去…一直升到闪耀的星星上;如果碰到了云,就在瞬间化成雨,落回到地面和大海,重新化为氤氲的水气,飞向天空。

——所以他从来不畏惧“死亡”这件事。那应该是自然而然的事情,特别是作为舍弃了一切、作为复国军战士的他来说,从不去考虑这些。何况,鲛人都活得太久,很容易感到对这个世界的厌倦和绝望。他已经快要三百岁了。

然而,为什么眼前只是一片黑色?他死后到了哪里?

耳边有呼呼的风声,和奇怪的嗦嗦声,似乎在草中穿行。

“这是哪里?”他忍不住低低地发出声音来,不知道身在何处、有谁能回答他。

“啊呀!太好了,你醒了!”回应他的、居然是大得吓人的欢呼。然后他感觉身子忽然一沉、重重砸到了地上——那样剧烈而实在的痛楚、和坚实的大地的感觉,让他漂移的意识瞬间回复到了身体里。

眼睛看到的还是一片漆黑,然而,那空茫的黑色里,忽然闪现出了几点碎钻般的光亮。

——哦,原来…是夜空。

视线渐渐清晰,他笑了起来。猛然间,夜空消失了,一张满是笑意的脸充盈了他的视野,因为凑得太近而看起来大得有些怕人,张开的嘴里两排小小的贝壳般的牙齿,欢呼的声音也大得有些吓人。

那笙扔下拖着的木架子,跑到炎汐身边,看着他睁开的眼睛,欢呼。

“那、那笙?”好容易认出了面前的人,他费力地开口,问,“我…活着?”

那笙用力点头,笑得见牙不见眼,晃着怀里那一簇雪罂子残留的茎叶:“你没想到吧?我正好也有雪罂子!嘿嘿,厉害吧?我厉害吧?”

炎汐看着她的笑容,忽然苦笑了起来:“你、你知道…雪罂子,值多少钱么?”

“呃?应该很值钱吧?不然慕容那家伙怎么肯答应带我上路?”那笙倒是愣了一下,想想,回答,然后摇头,“不过再贵也毕竟一颗草,跟人命怎么能比?”

背后的伤口上火烧一般的刺痛已经消失了,全身裂开般的痛楚也开始缓解,雪罂子的药力居然那么迅速。炎汐躺在地上,摇了摇头:“人命?…咳咳,鲛人也算人么?”

“胡说八道!怎么不算?”那笙诧异,甚至有些愤怒,“慕容修那家伙就是鲛人的儿子,鲛人又怎么了?——个个都是美人,还活的比人长命,多好啊。”

“…”炎汐看了看她,本已为她是一无所知所以才会如此待自己,没料到这个中州少女居然也知道一些鲛人的事,却毫无偏见。他笑了笑,勉强坐了起来,拿树枝撑着身体站起:“我们到了哪儿了?要赶快去郡城才好。”

“嗯,前面就是官道了…我刚才拖着你走了五里路耶!厉害吧?”那笙指着前方的依稀可见的城郭,洋洋得意。

“辛苦你了,”炎汐低下眼睛,第一次向同伴以外的人道谢,“所有对于我们鲛人有恩的人、我们都永远铭记。”

“嘻,别那么一本正经——出门在外,相互帮忙是应该的。”那笙走过来想帮忙扶着他,正色,“如果没有别人帮我,我根本来不了云荒就死在半路了啊。”

说话间,触及炎汐的手,惊讶地发觉他的手臂居然依然冰冷。

“没事,鲛人的血本来就是冷的。”不等她发问,炎汐看出了她的疑问,回答,挣开了她的手,“我可以自己走,多谢。”

那笙看着他将肩背挺得笔直,一步步往前走,居然完全似没有受过垂死重伤的样子,不由咋舌,连忙跟了上去,忍不住好奇地发问:“哎呀,难怪你这么好看,原来也是鲛人——那么你哭的时候、掉下来的眼泪也能变成夜明珠么?变一颗出来让我看看好不?”

“…”炎汐无语,不知如何回答,对方是救命恩人,本来她提出任何要求自己都应该竭尽全力去回报,然而这样的要求却让人不得不皱眉。许久,一边走,看着一边少女热切的眼神,炎汐终于还是无法可想:“这个…很抱歉,那笙姑娘,我从来没有哭过啊。”

“啊?”那笙愣了一下。

“复国军战士流血不流泪。”炎汐没有看她,一路走,一路看向天地尽头的白塔,淡淡道,“特别是、不能流给那些奴隶主看,让他们拿鲛人的痛苦去换取金钱。”

“呃?”那笙吃惊地睁大了眼睛,“有人拿鲛人眼泪去换钱吗?”

炎汐点点头,回头看她,夜风吹起他深蓝色的长发,他苍白清秀的脸有一种界于男女之间的美,带着某种吸引人的奇异魔性。那笙看着他深碧色的眼睛,隐约记起苏摩也有同样颜色的眸子,然而却不由打了个寒颤,口吃:“也、也有人挖鲛人的眼珠去卖吗?”

“珠宝商们管那个叫‘凝碧珠’,非常值钱——除非鲛人的眼睛哭瞎了、无法收集夜明珠,而鲛人本身又年老色衰,奴隶主们才会杀掉鲛人挖取眼睛,所以比夜明珠值钱多了。”炎汐淡淡解释,面容是平静的。然而那笙在一边听得目瞪口呆,喃喃:“啊…真的有这样的事?我逃荒的时候听说青州大旱、城里的人都开始吃人肉——但是、但是这里是云荒啊!怎么也有这样的事?”

“有空的话,我和你说说这个云荒大地上有关鲛人的事吧…”看到少女惊愕的表情,怕说得多了吓到那笙,炎汐转开了话题,“你从中州来?中州一定比云荒好得多吧,你为什么要来这个混乱龌龊的地方?”

“…”那笙陡然愣住,不知道回答什么才好。

忽然间两人仿佛都变得心事重重,只是不出声地沿着路走着,远处的灯火无声召唤着两个在旷野中行走着的人,风从耳边呼啸掠过。

“只有你们这些中州人才把云荒当桃源。”

——幕士塔格绝顶上、苏摩冷笑着的那句话反复涌上心头,那笙眼前闪现出傀儡师空茫然而仿佛看穿一切的眼神。忽然间,“喀嚓”一声轻响,心里有什么东西,碎掉了。

炎汐走在前面,忽然听到了风里少女的哭声,很小声很小声,似乎不想让人听到。

他惊诧地止住了脚步,回头看那笙,看见她把脸埋在手掌里,一路走一路呜咽,夜风呼啸,吹起她蓬乱的头发和破碎的衣衫,那笙忽然抬起头看着他,眼神是无望而悲哀的,有梦破后的黯淡,啜泣:“我、我不知道…会来这样的地方。但是…没地方可去了。”

炎汐无语,忽然后悔自己方才就这样将血淋淋的事实、不加掩饰地告诉了面前的少女。

就在这停步沉默的刹那,寂静中,荒郊的风声忽然大了起来,风里隐约有奇异的呼啸。

“趴下!”炎汐忽然大喝一声,扑过来将那笙一把按到了草丛中。

“唰——”那笙只看见有一双大得可怕的羽翼忽然遮盖了她所有视线,呼啸着从头顶不到三丈的地方掠过,带起强烈的风暴,将她和炎汐裹着吹得滚开去。

她惊声尖叫,看到那只大鸟掠过头顶,然后往上升起,盘旋在半空,夜幕下,她看清了星光下总共有两只这种大得可怕的鸟,在荒郊上空呼啸着盘旋。

“风隼!”耳边忽然听到了炎汐的声音,镇静如他、声音也有一丝颤抖,“糟糕,被他们发现了!”

风隼是什么?就是这种翅膀直直的大鸟?

那笙来不及问,忽然间听到耳边响起了刺耳风雨声,骤然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