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的对峙进行了许久,忽然间,落魄的剑客笑起来了,手腕一动,将银色的光剑在手心抛起,接住,嘴角扯了一下:“老实说,老子他妈的真想一拳打到你这张脸上!”

“打啊!”苏摩也是微笑了起来,挑衅似的回答,隐隐间居然有热切的表情。

“奶奶的,打了也是白费力。”西京抛动着手中的光剑,忽地冷笑,“本来老子发誓、如果见到你,非得替阿璎把你大卸八块扔去喂狗,但是——”

黑衣剑客斜眼看了看苏摩,眼色蓦然锋锐起来,大笑:“但是听你刚才那么说,忽然就改主意了——奶奶的,什么抢先不抢先?和你计较什么?百年前你是个孩子、百年后还是个孩子!既然阿璎自己都不记恨,老子和一个孩子计较什么?”

“你说什么?”苏摩的手指忽然停滞了,在对方那样的大笑中、他漠然的表情忽然冻结,空茫的眸子里、闪过触目惊心的杀气!

“不许笑!不许用那样轻慢的语气说话!”傀儡师猛然站起,厉声,手指间光芒一闪。

西京向左滑出,闪电般反手拔剑、铮的一声,白光吞吐而出。

桌上的偶人手足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牵动着,十只式样各异的戒指在空气中飞旋而来,方向、力道完全不同,带动着透明的引线、宛如锋利的刀锋般切割而来。

“糟了,他们还是打起来了!”听到外面的声响,汀急得跳了起来,连忙想冲进去。

“别去。”如意夫人一把拉住了少女,皱眉,“他们两人动上了手、谁还能拉得开?”

“不行呀!这样下去、主人和少主有一个要受伤的!”汀跺脚。

如意夫人笑了,意味深长地看着她:“那么,你希望哪一个受伤呢,汀姑娘?”

汀忽然呆住,说不出话来。

“如果西京站到了我们鲛人的对立面上,汀姑娘,你如何呢?”如意夫人拉着少女,尖尖的指甲几乎要把鲛人少女粉嫩的手臂掐出血痕来,“你忠于‘主人’,还是忠于我们鲛人一族?”

蓝发少女张口结舌,脸色渐渐苍白下去:“不,主人他不会这样…他是我们鲛人的恩人哪!他以前一直知道我是复国军的人,也没有反对啊…”

如意夫人美艳的脸上忽然有可怕的表情,抓住少女,压低声音,几乎是逼迫般地:“我是说万一…万一他要伤了、杀了少主,你如何?”

“我…”汀脸色惨白,手剧烈地发抖,低声道,“我杀了他!”

“好孩子。”如意夫人终于微笑起来了,放开了蓝发少女,抚摸着她的秀发,“好孩子。”

在她的低语中,密室的门轰然倒了,一个人踉跄着破门而出,勉强站定。

“主人!”汀一声惊叫,冲上去,看到主人脸上裂开了一道伤口,血流披面,形状可怖。

“好!”西京推开她,却是将光剑换到了左手,抬起受了伤的右手、用拇指擦了擦脸上的血,放入口中舔了一下。他的眼睛看着室内漠然而立的傀儡师和桌上二尺高的偶人,缓缓开口:“好一个‘十戒’,好一个‘裂’!”

“好快的‘天问’。”交手过后,也已经退到了密室角落,苏摩淡淡回答。

“汀,我们走。”西京手腕一转,喀嚓一声收回光剑,对着蓝发少女吩咐,“我不想跟不像人的人呆在一起。”

“呃?是的,主人!”汀愣了一下,急忙跟了上去,走之前跟如意夫人点点头告别。

如意夫人奔入了密室,看到毫发无伤的傀儡师,陡然间欢喜不可名状,欢叫:“苏摩少爷,你、你居然能赢西京么?!”

苏摩没有回答,弯腰低下头,手指在地上摸索着,捡起了一枚戒指——那是方才被西京一剑削断落地的戒指。傀儡师极其缓慢地把戒指戴回手上——右手的无名指的指根上、忽然冒出了一道血丝。

被斩断的引线另一头,桌子上偶人的右手肘部、慢慢地,居然也有血迹透出!

“苏摩少爷?苏摩少爷?”如意夫人倒抽一口冷气,连忙上去扶住了傀儡师。

苏摩忽然回手捂住自身的右手肘部,指间鲜血淅沥而落。

“主人,我们不在赌坊等慕容公子了么?”出得门来,汀惴惴不安地问,“我们、我们还是回去吧?您的伤也要找个地方包一下呀。”

“不回去!”黑衣剑客皱眉,断然道,“我可不想和不像人的人靠那么近!”

“呃?”汀愣了一下,不明白方才主人已经说过一遍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仰头,迟疑着问:“主人、主人是骂苏摩少主不是人么?主人看不起鲛人么?”

“…”西京无奈地皱眉,拍拍汀的肩膀,“想哪里去了,我是说他没人味儿——这样的人还是人么?可怕…他内心还是个孩子,怎么会变成这样?”

“变成…怎样?”汀莫名地看着主人,从怀中拿出手绢给他擦着脸上的血,惴惴不安,“主人,你不喜欢苏摩少主么?你、你会杀他么?”

“杀他?”西京一把拿过汀的手绢,粗鲁地三下两下擦干净,“他不自杀就是奇迹了!”

顿了顿,握着染满鲜血的手绢,看着一脸惊讶的汀,落魄剑客沉吟着,苦笑:“多少年了,还是第一次被人伤到。能有个那样的对手很难得呀——他死了就可惜了。”

“主人?”汀看着西京,忧心忡忡。

西京胡乱用手巾包扎着右臂的伤,吩咐:“汀,你回如意赌坊看看慕容那个小子来了没,我就不去了——还有…”顿了顿,剑客仿佛沉吟了一下,脸色凝重:“还有,你回去告诉那个家伙,要他小心一些:如果不趁早斩断引线、他迟早要崩溃!那法子太恶毒,难怪他越修炼越不像人了。”

“什么法子?”汀依旧莫名。

西京苦笑起来,拍拍:“丫头,看到那个小偶人了么?”

“看到了啊,和少主一摸一样。”汀点头,“孪生兄弟一样,好可爱!”

“可爱?那就是‘裂’啊…”西京叹了口气,脸上有忧虑的神色,“没听过吧?我本来也以为不会有这种术法的——那个家伙,是把自己魂魄神智硬生生分裂开来、把‘恶’的另一半封入了那个傀儡里啊!然后通过本体、用引线操控傀儡杀人。”

“为什么要分裂开来呢?”汀听得目瞪口呆,却不解。

“大约是为了避免‘反噬’吧。”西京点点头,沉吟,“虽然我学的是剑道而非术法,却也略知一二——所有术法都有反作用,如果施用法术失败,在施法者没有防护的情况下,咒语将以起码三倍的力量反弹回施术者本身。而即使施用成功,也会有一定的力量反弹回来,造成潜移默化的不良影响。”

“所以,许多修炼术法幻力的人,到最后无法再进一步、就是因为承担不起施法同时带来的巨大反击自身的力量。”西京对着汀解释,目光中有敬畏之色,“——如今苏摩硬生生将自己一部分神魂分裂出来、封入傀儡中,用傀儡作为替身来承受反噬,那么他就可以无止境地提高自己的修为…一百年来,他大约就是这样修行的吧?”

“难怪少主这么厉害。”汀似懂非懂地点头,“可是,这样有什么坏处呢?”

西京低头微笑起来,摇摇头:“后果是很可怕的…苏摩自以为能控制那个傀儡吧?却不知在他本体修炼提高的同时、承受反噬力折磨的傀儡力量也在同时积累,渐渐脱离他的控制——到最后是他控制那个傀儡、还是傀儡控制了他?那可说不定了…”

“啊?但是、但是那个傀儡,本来不也是他的一半神魂么?”汀还是不解,“怎么会有谁控制谁呢?”

“傻瓜,一个是‘本来’的他,一个是‘恶’的他——一个身体里面有两个截然相反的魂魄激烈争夺着、你说会最后如何啊?”黑衣剑客叹了口气,问。

汀怔住了,半晌,才喃喃道:“会…会发疯。”

西京缓缓点头,目光却是雪亮的:“目下看来,苏摩还能控制那只傀儡,但精神也已经到了极限了吧?如果不尽快斩断十戒上相连的引线,全面的崩溃也是迟早的事了!”

“天,我马上去和如意夫人说!”汀惊住,跳了起来,“得让少主切断那些引线!”

西京叹息,摇摇头:“其实说了也是白说,他哪里肯啊…事到如今,引线一断、偶人自然死去,但是他多年苦练的力量便要随之散去,全身关节尽碎、筋络齐断,成为废人一个——那个孩子这般孤僻桀骜,哪里会肯…”

风里的呼啸声还是隐约传来,那些风隼似乎往东边去了,变成了小黑点。仰头看着云荒湛蓝的天宇,剑客缓缓叹息:“那家伙对谁都是毫不容情呢…当年阿璎遇上他、被他害成那样,那也是劫数吧。”

长风吹动剑客的发丝,看着天宇,他微笑起来了:“明庶风起了…从东边来的青色的风啊。汀,春天到了。”

九、云涌

走到分岔路口的时候,看到那笙没跟上来,慕容修不由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看。

东巴少女停在岔路口,双手撑着膝盖、弯下腰去看地上的什么东西。

“呃,慕容,好像很不妙呀。”那笙聚精会神地看着散落的蓍草,那是她一路走一路摘来的,卜了一卦,“我们如果走这条路一定有大难!我们别去桃源郡城了吧。”

慕容修无可奈何地看着她,这个女孩子自从号称半夜被鬼缠上以后、就开始疑神疑鬼起来,一路上不停卜卦算命,连过一座桥都要掐指算半天。他摇头,坚决反对:“不行,非得去不可。你别磨磨蹭蹭的,天色晚了就糟了。”

“哎呀!你怎么就不听哪?”那笙看到他自顾自走开,连忙小跑着跟了上去,“我不是吹的!我算命真的很准!如果你要走这条路、一定有大难!”

“那么大仙你另外选条平安的路走不就得了?别跟着我。”慕容修不耐烦之极。

“喂,你这个人怎么这么说话?我为你好耶!你以为我胡说是不是?好,我替你算,你听着:”那笙郁闷,却忍着气跟在后面,一壁走一壁掐指计算,“你叫慕容修,扬州人,巨富之家的长子…二十四岁,父亲已去世,母亲…呃,母亲健在…什么?她两百四十七岁了?哇,妖怪!…”

在东巴少女诧然惊叫的同时,慕容修猛地停住脚步,回头看她。那笙埋头掐算,几乎一头撞到他怀里。

“你怎么知道?”慕容修不可置信地看着她,问,“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是那笙啊!”那笙笑起来了,得意:“我说我会算命…你信了吧?真的,听我的,别去郡城了,这条路凶险的很啊!”

“…”慕容修不说话,看着眼前笑靥如花的少女——第一次觉得那样明亮的笑容有点看不见底。他是不信什么能掐会算的胡说,而这个少女居然对他了如指掌,显然是调查过了他的底细,才一路跟着他。而自己、居然对这个半路相遇的人一无所知。

虽然是鬼姬托付的、但是这个陌生的女子真的可信么?

那笙不知慕容修心下起疑,只是一味劝阻他不要走这条路去桃源郡。她却不料她越是劝慕容修不要走大路不要去郡城,慕容修心里就越是觉得蹊跷,但是他也不说,只是沉下脸,冷冷道:“西京大人在如意赌坊等我,我怎么能不去?——你若不肯,也不必跟来。”

说完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去,那笙看他黑了脸,心下有点怕,跺了跺脚,无法可想,只好垂头丧气地跟上。两人默不做声地走了一程,那笙脚有点痛了,不停斜眼觑着慕容修,看他还是沉着脸,便不敢开口说要停下来休息。

慕容修为人谨慎,冷眼看见她面色不定,心下越来越觉得可疑。又走过一个岔路,看到前边越发荒凉了,只怕是杀人越货都无人察觉。他忽然有了个主意,便指着路边几块石头,道:“走得也累了,坐下来歇歇吧。”

那笙就是盼着他这一句,连忙一屁股坐下,大口喘气:“天,还有多远…我都累死了。”

“累了么?你歇歇,我去那边给你舀水来。”慕容修笑了笑,卸下肩上小篓子,“你替我看着瑶草。”

“呃,好吧,谢谢你。”那笙抬头,对他笑了笑。

那样明亮的笑靥,宛如日光下清浅的溪水,刺得让慕容修不自禁闭了一下眼睛,心下蓦然有些犹豫起来——难道、难道是自己多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