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笙见她要动手,吓了一跳,连忙把手放到背后,脱口道:“不用不用,没受伤!”

“啊?”黄氏愣了一下。旁边慕容修只是冷眼看着那笙的窘态,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果然是故意包上的,是为了掩饰什么吧?作为珠宝商人,他天生对宝物有一种奇异的直觉,那笙身上那种无以言表的贵气是他从未遇见过的。他只是个商人,之所以答应鬼姬照顾这样一个成为累赘的女孩,不但是为了那棵雪罂子,更重要的、是他第一眼看到这个女孩子时,就直觉地感觉到了她身上携带着宝物。

——如果能想办法从这个头脑简单的女子手上换取宝物,那应该不虚此行。慕容家大公子心里打着算盘,却不料同时那个计算中的少女也在计算着他,心心念念要钓金龟婿。

两个各怀心思的人,就这样开始了相依为命的异乡跋涉之途。

那笙洗了很久,洗下满盆的灰尘污垢来,原本黝黑的脸登时变得雪白晶莹——虽然五官平常,但是长眉大眼,看上去倒也爽利喜人。她照照水面,满足地叹了口气:这一路的颠簸总算到头了,也算看到了自己干净的脸。

“姑娘生得真端正。”知道女孩子爱美,黄氏在一旁夸了一句,那笙美滋滋地擦干脸解散头发梳理起来,转过了身。然而转身之间,忽然呆住——

慕容修也掬水洗漱完毕,散开一头墨也似的长发重新打了个髻。原本风尘仆仆的时候还不大显真容、如今一旦尘垢去尽,只见面如冠玉、剑眉星目,便是潘安再世宋玉重生也不过如此。

“啊呀。”那笙看得呆住,手里的梳子啪的一声掉到地上。黄氏虽是快半百的年纪,此刻乍一见居然也看得发怔,说不出话来。

慕容修转头一看两人,心下大窘,脸上不觉一热,忙忙进了里间。

那笙还在发呆,黄氏却回过神来,拉了一把刚烧了水进来的丈夫,把他拉到厨下,压低了声音急急道:“老头子!这位慕容公子只怕有些怪异——生得也太俊了。”

杨公泉怔了一下,失笑:“老婆子你年纪一把,怎生看到英俊后生也动心了?”

黄氏摆摆手,示意他低声:“嘘…不是,我是觉得他俊得太过了。你不觉得那样的面容、活生生像个鲛人么?”

“鲛人?”杨公泉吓了一跳,立刻否认,“不对不对,鲛人都是蓝发碧眼,慕容公子可是黑发黑眼睛,和我们一样。而且,他明明是从天阙那边来,中州哪里来的鲛人?”

“…。这倒是。”黄氏想了想,依然心事重重,“私自收留鲛人可是死罪!老头子啊,我眼睛老跳个不停,只怕留下他们会引来大祸呢。”

“唉唉,老婆子你就爱乱想。人家是我救命恩人,能不收留?”杨公泉拍拍妇人,低声笑,“——人家带了一篓子瑶草呢,咱们待客殷勤点、说不定慕容公子高兴了还会再照顾一下咱的。”

“天咧,一篓子瑶草!”黄氏浑浊的眼睛里登时放出了光,不再言语。

入夜,因为数日奔波劳累,那笙一倒头就睡得香甜。

风从破了的窗纸间簌簌吹进来,恍恍忽忽听到有人在叫她的名字,远远的,仿佛从天那一边传来:“那笙、那笙…”

“嗯?”她模糊地应了一声,觉得那个声音非常熟悉,却想不起是谁。

“快点来!快过来…我等着你,要快点来啊。”那个声音叫着她。

“过哪里来啊?”困得眼睛都睁不开,然而那个声音仿佛有说不出的魔力,引得她晃晃荡荡地从榻上支起了身子,看见旁边的黄氏还在酣睡,她爬过妇人的身子,下床,在漏进月光的房里跟着那个声音恍恍忽忽前进。

“过九嶷来。”那个熟悉的声音回答了一句,远在天边。

忽然间天地全变了——周围变得漆黑不见五指,狭窄得令人窒息。

她觉得透不过气,慌乱起来,伸出手来、却发觉自己仿佛在一口石头做的棺材里,四处摸索不到出口,她只好用力拍着面前厚而重的石壁,大喊:“放我出去!这是哪里?这是哪里!快放我出去啊!”

“这里是九嶷山。”那个声音忽然响了起来,这次却是近在咫尺的,回答。

“我怎么会在九嶷山?快放我出去!”那笙越发慌了,伸手用力拍打面前紧闭的石壁,大声喊,“慕容修,慕容修救我!”

然而,只有她的声音冷冷回响着。她觉得自己的手骨都要拍碎在石头上了,然而那样坚硬的禁锢却丝毫不动,狭窄的空间仿佛一口活生生的石棺、将她窒息。

绝望中,她筋疲力尽地瘫倒在石壁上。

黑暗是看不到头的一片,不知道其间有多少诡异危险。她绝望地躺了很久很久,忽然间,隐隐约约听到头顶上有脚步声走近——有人么?有谁过来了么?

那笙来不及想,惊喜交加地拼命拍着石壁、仰头对外面大唤:“救命!救命!”

远了的脚步声又转回来了,仿佛还不能确定她的方位,在外面徘徊了一会儿,又渐渐远去。那笙急得用力捶着石壁,声嘶力竭:“救命!救命!我被关在这里了!”

“谁在那儿说话?”外面的人终于听见了,停了下来,有些无法确定地拍着外面的石壁,低声奇道,“咦,这里有个好旧的封印…但是里面怎么会有人的声音呢?”

“我是那笙!快打开它、放我出来!”听得外面那个人的声音,那笙陡然间心底腾起说不出的寒意,但是获救的狂喜让她想不起其他,只是连忙拍着石壁,对着头顶上方大喊。

“嚓”,轻轻一声响,仿佛外面什么东西破掉了,那个人的声音更为清晰地传了进来:“谁在里面?——你说你叫什么?”

“我叫那笙!”厚重的石壁破了一个洞,外面的风吹了进来,接近窒息的她深深吸了口气,欣喜若狂对着那个前来救她的人大喊,“谢谢你,谢谢你!”

那人刚伸进手来准备拉她出去,猛然触电般颤抖了一下:“不可能!你不是那笙!”

“我不是那笙是谁?我就是那笙呀——”她有些莫名其妙地回答着,伸手拉住头上那个豁口里探下来的那只手——忽然间,她整个人呆住了:

戒指!那只“皇天”戒指!那只手…那只手,是她自己的手?

“我才是那笙呀!”头顶上那个破开的封印上,那个声音不解地喃喃自语——那笙终于明白了自己方才一听那语音就寒冷到了骨头里的原因:那完完全全、是她自己的声音!是她自己在外面隔着石壁对她自己说话!

她一声惊叫,松开了握着的那只手,从破口里仰头看上去。外面的光线淡淡洒落,通过破坏了的封印豁口,她看到了那张低下头的脸——果然是“那笙”!

“啊啊——!!”她恐惧地睁大了眼睛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脸,仿佛凝视着镜中的自己,对方脸上的恐惧如出一辙,低下头盯着她,面容扭曲地同时尖叫起来。

“救命!救命!”那笙再也控制不住、崩溃般地大喊起来。眼前猛然间又是一片漆黑,感觉窒息无比,拼命大喊,“救命!救命!慕容修救命!”

“怎么了?怎么了?”猛然间旁边有人大声问,晃动她的肩膀,“出什么事了?”

慕容修的声音?战战兢兢地睁开眼睛,生怕看到又是那张恐惧的面容。然而模糊间、看到的果真是年轻珠宝商莫名急切的脸,她定睛再看了看,忽然间一声大哭扑上去抱住了慕容修的肩膀:“救命!救命!”

“怎么?做噩梦了?”慕容修半夜被惊醒,披着头发跑过来,便看到东巴少女疯了一样的又哭又叫。虽然脸上发烫,但生怕惊动邻居,他连忙安慰那笙。

那笙说不出话来,全身发颤,似乎受了很大的惊吓。黄氏也被吵醒了,揉着眼睛抱怨:“那笙姑娘一定是魇住了!方才睡得好好的、却忽然翻身坐起来嘀嘀咕咕地说话,说什么‘封印’,还一个劲儿说‘我才是那笙’——然后就死死拉着我的手不放。”

“我、我说‘封印’?是我说的?”那笙本来已经慢慢平复下来,听得黄氏重复自己的梦话,忽然全身发抖,捂住自己的耳朵,“真的是我?外面那个人真的是我!?”

“怎么了,怎么了?”慕容修看到她那样,心下也是骇然,“你梦到什么了?”

“我梦见我自己了…”那笙喃喃自语,眼里恐惧之意越深,忽然一把拉住慕容修,“救救我!很可怕…很可怕。”

“不用怕,我们都在这儿,不过做梦罢了。”慕容修拍拍她,安慰,“先睡吧。”

“我不睡!我不睡…”那笙尤自心惊肉跳,撑着坐起来,“我不敢睡。慕容,你陪我说说话,我不敢睡。”

慕容修为难地看了她一眼,看到那笙脸色雪白、眼神散乱,心知她真的吓得不轻,不忍扔下她不管。旁边黄氏咳了一声,打圆场:“这样,还是让老头子过来和我一间吧,那笙姑娘吓成这样,还是有人陪着好。”

杨公泉赤着脚赶过来,这时也在一边赞同,把自己衣物拿了过来,和老婆一起就寝。

终于又安静下来了,榻上两夫妻并头睡着,听得另一间里面也关了门,黄氏暗自捅了捅丈夫,低声道:“老头子,他们两人真的很反常哩!刚才我分明听见那个姑娘说什么‘皇天’‘九嶷山’——那都是前朝流毒、当今官府的忌讳啊!莫非、莫非官家今日封山要捉的、就是他们两个?”

“胡说,哪有那么巧…一定也是和我一般运气不好撞上日子了。”杨公泉压低嗓子呵斥,但是忽然顿了顿,声音也犹豫起来,“不过…方才和那小哥同榻,无意看见他的耳后…似乎真的有鲛人那样的鳃。”

“真的有?”黄氏也唬了一跳,“我就说他是个鲛人!这回可惹了大祸了!”

“但是,老婆子你说、鲛人不是都和鱼一般全身冰冷?可我碰了碰他手肘,明明是温的嘛。”杨公泉分解,但毕竟是安分守己的百姓,心里也有点惴惴不安,“而且他的头发、眼睛,都不似鲛人的样子啊!”

“反正是个祸患,还是不要往家里招了。”黄氏压低了声音。

杨公泉为难,在黑暗中翻了个身:“人家救了我的命,总不成赶人家走吧?”

黄氏冷笑:“救你命是顺手罢了,如果官府查过来、可是连坐!那时候要赔老娘的命进去——一进一出,你说是赚了还是亏了?”

“人家说不定不是歹人,是规规矩矩的客商。”杨公泉压低声音回答,终究没忘了爱财,低声道,“人家有一篓子瑶草哩!咱们招待好他了,能短了好处?”

“嘁!没见识的老骨头!”黄氏不屑地冷笑一声,在暗中戳了丈夫一指头,“指望人家手指缝里漏一点下来,还不如…”

“嘘。”杨公泉唬了一大跳,连忙去堵老婆的嘴巴,仔细听了听隔壁的动静,低声骂,“糊涂的家伙,你活得不耐烦了敢打人家主意?你知道那个慕容公子多厉害,连天阙上的鬼姬都和他客客气气说话!你几个胆子敢这么想?”

“那报官如何?”黄氏想了想,继续出主意,“说这两人是今日从天阙那边过来的——让官府来,咱还能拿些赏钱。”

“作死!”杨公泉冷笑,“我是和他们一路从天阙过来的、官府来了他们一攀供,还不把我也抓进去?”

黄氏倒是不言语了,过了半天,笑了一声,道:“说得也是,老头子,睡吧。”

杨公泉叹了口气,翻身躺好,喃喃道:“不过这两个人的确来路蹊跷,留得久了也怕是惹祸…怎生打发他们快些上路才好。”

“你睡吧,我在一边守着,魇住了就叫醒你。”看着那笙在榻上瑟缩着,慕容修好言好语地宽慰,其实也不大明白为什么她会吓得那么厉害,然而也看出那笙恐惧不是装的。

“嗯…谢谢你。”那笙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我答应了鬼姬要一路照顾你,也收了你的雪罂子——成交后守诺是应该的,你不必谢。”慕容修笑了笑,拿了自己的长衣到一边坐了,将背篓放到身侧,随身看顾着。

“啊,好像这次生意我赚了呢。”那笙终于放松了紧张的情绪,也笑了。

“睡吧,这几日你也很累了。”慕容修对她点点头,她嗯了一声,闭上了眼睛。

然而慕容修却是睁开了眼,似乎敏锐地听到了什么声音,不做声地站起来走到门边,侧耳听了一会儿,脸色渐渐严肃。窗外淡淡的月光照进来,年轻的珠宝商人忽然轻轻叹了口气,脸上有“果然如此”的表情——他透过破碎的窗子看外面,那漆黑的夜色背后、是莫测的新大陆,前途莫测,没有一个人是可以信赖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