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铃响了三声,这回来开门的依旧是王云舒,问他来做什么。呼延云没有说话,走了进去,见阿累的妈妈正坐在轮椅上,面对着挂在墙上的长镜,伸出手一下子,一下子地抓着,仿佛要把镜子中的自己揪出来似的。老太太身上的衣服又脏又破,和这个家里的其他物品差不多,破了洞的沙发,脏兮兮的窗帘、开裂的墙皮……呼延云才发现,客厅里只有一台明显是二手的小电视机,也许值钱的早就被变卖掉了,小萌说得对,“阿累那个家已经空了”。

去世的儿子,痴呆的妈妈,原本富裕而幸福的家庭,现在却笼罩着濒死的气息。这个轮椅上的老人,只怕活不了很长时间了,小萌一走没有人照顾她,她生命中最后的旅程会和她的儿子一样痛苦却无奈,当然,也许她已经完全意识不到什么痛苦了……

王云舒走上前来,再次用一种很不耐烦的口气问:“你到底来我们家做什么啊?”

呼延云看了她一眼,这一眼像狼牙般寒光凛凛,王云舒十分害怕,识相地退出去了。

呼延云走进阿累的书房,发现两个抽屉开着,几本书被粗暴地摊在桌子上,想必是王云舒刚才正在翻查。他默默地关上抽屉,把那几本书放回书架,然后就在阿累最后坐过的那个沙发上坐下,闭上眼睛,慢慢地仰起头颅,后脑勺就贴在墙上那道暗黄色的弧形上——阿累生前曾经无数次地这样做过,当他疲倦或绝望的时候。

一刹那,他被淹没了!

北风呼啸,夜深如铁。他在黑暗中一步步走过冰封的湖面。脚下猝然裂开,他掉进了一个冰窟窿,一步灭顶!寒冷的冰水像数以万计的钢针,从每个毛孔刺入他的肌肤、肌肉、骨骼,疼得他全身痉挛,拼命喊叫,于是汹涌的冰水顺着喉咙灌进了他的胸腔和腹腔,将他的五脏六腑冻结成了一块块冰,并榨出了一缕缕血丝,顺着口鼻溢出。躯体越来越沉重了,他奋力拍打着向上浮游,想呼吸一口空气,但他的手、脚、肘以及每个能活动的器官或关节都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一点点僵硬。他的一切自救都是徒劳,都在加剧死亡!他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冻成一具冰尸,慢慢地沉向漆黑而死寂的深渊,头顶上却传来了放纵而得意的狂笑声……

他要死掉了,但是他又不能死掉,他被困在生和死的那道边缘上,一寸一寸地体验着从人间到非人间的苦痛。

不!不!这种死亡太残忍了!简直就是延长了的活剐!我要努力睁开双眼,我不是坐在阿累的书房里吗?我没有掉进冰窟窿啊!但是眼皮沉重得像结了霜,根本抬不起来,黑暗和寒冷裹挟着我一点点下沉,下沉……难道是我真的掉进了冰窟窿,却在濒死中出现了幻觉以为是坐在阿累的书房里?有没有人救救我?!救命!救命!他呼喊着,但是完全发不出声音,因为他的声带、舌头和牙齿已经板结……

就在他感到自己已经无能为力的时候,就在他绝望到极点的时候,他的肩膀上感到了一股小小的力量,有个亲切的声音在耳边呼唤:“呼延哥哥,呼延哥哥……”

他一下子醒了过来,他睁开眼睛,看到了书架、桌子、床、窗外正在渐渐黯淡下去的天空,还有雪儿病弱的小脸和关切的目光。他知道他没有被冰水冻成一具僵尸,知道自己还活着,知道刚才只是幻觉,只是阿累的后脑勺残存在墙上的一段凄惨意识的传递。他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粗粗地喘了一口气,真诚地说:“雪儿,谢谢你。”

“你是不是不舒服?我给你倒杯水吧。”说着,雪儿走出了书房,一会儿捧着杯水进来,他接过使劲喝了几口。

雪儿抿着嘴唇,想了很久,突然说:“呼延哥哥,有件事情,上次你问我的时候,我没有说,也许根本就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但是我还是想告诉你。”

呼延云温柔地说:“雪儿,你想到什么就告诉我吧。”

“杨薇被杀的那天晚上,我一觉醒来,孙阿姨就坐在我的身边,她一边问我是不是做噩梦了,一边摸着我的额头……”雪儿犹豫了一下,接着说,“我当时有一种怪怪的感觉,后来才想了起来,她的手好像湿乎乎的……”

呼延云沉思了片刻,抬起头,微笑着说:“雪儿,谢谢你,你先回房间休息吧。”

雪儿离开时,顺手把门带上了。

黑漆漆的房间里,呼延云圆睁着一双眼睛,静静地坐着。

就在刚才,他真切地体验到了阿累在生命的最后时间里经受的恐惧和绝望。死亡是一种必然,但是阿累的死亡却是一段常人不能忍受甚至不敢想象的煎熬。不仅肉体要忍受“渐冻”的痛苦,还要眼睁睁看着妻子、保姆合谋起来要他的命……这和小青讲的那个故事有什么区别?!这不就是往掉进冰窟窿的人的头顶再砸下一块石头吗?这一切,阿累心知肚明,却又无可奈何,他一定也能想到自己死后,母亲的凄凉晚景。多少个深夜,他就像我现在这样坐着,闭紧厚厚的嘴唇,睁圆了双眼,凝视着铁一样的黑暗,等待着,等待着……等待着疾病如混凝土一般把他彻底浇铸成一块岩石。天知道他的心灵积聚了多少仇恨和忧愤!天知道他死得多么沉痛和不甘!如果换成是我,我纵使咽气也不能瞑目!我要让那些害我、背叛我的人永远记住我眼中怨毒的火焰!如果我化为厉鬼,我一定会用最恐怖最血腥的方法,让她们不得好死!

这么想着,呼延云感到不寒而栗……

手机响了,他木然拿起,接听,是马笑中打来的:“呼延,我一笨蛋手下把小青跟丢了,她应该就在她住的地方附近,但是我们怎么也找不到她。”

呼延云沉默了片刻,说:“我这就过去。”

他挂断了电话,从沙发上站起来,已经麻木的身体发出极轻微的嚓嚓声,像是冰在破裂。

走出房间的时候,他忍不住回了一下头,最后看了墙上那道暗黄色的弧形一眼——其实黑暗中他什么也没有看见,但是他知道他存在,他知道阿累一直坐在那里,从来就没有离开过。

第6瓶了。

小青坐在离家不远的一个小饭馆里,倚靠在墙角,什么菜也不点,空着肚子喝啤酒。她直接拿着酒瓶,把泛着白色泡沫的琥珀色液体咕噜咕噜地灌下肚子,意识像被在豆浆机里打过,变得越来越模糊了。

我真傻啊!从第一次在酒吧后巷见到阿累,我就发觉他行动缓慢,却以为只是他身子粗笨,没想到他是患上了那么可怕的疾病!我捡到的那张被他无数次打开折上的纸,一定就是这个病的诊断书。一个活生生的人竟然渐渐变成一块石头,为什么世界上会有这么残酷的事情?!而更加残酷的是,他被一群拿别人性命当儿戏的疯子包围,她们只想让他早点死,快点死,她们根本不在乎他的痛苦,她们围绕在他身边的唯一目的,就是不分昼夜地折磨他,让他亲眼看着她们像虐猫一般摧残他所剩无几的生命……

也许,他知道小萌喂他吃下的是假药,只是,他不想再拖累任何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