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天后、当那个沧流少将提兵包围苏萨哈鲁,搜查鲛人行踪的时候,央桑是那样的吃惊,甚至一瞬间有重逢的喜悦。她试探地对着那个带兵的冰族将军微笑,然而那双冰窟一样的眼睛没有丝毫回应——似是早已不认得她。

而短短几天内,那样暴虐残忍的血腥一幕、成为了两个少女一生中的噩梦。

在逼着她吞下火热的炭的时候那个人没有一丝动容,甚至当手下用钢钎一寸寸夹碎央桑纤细脚腕的时候、淡漠的唇角也只吐出冷冷一句话——“该招了吧?”

她知道那个人并不仅仅为了拷问她们两个人而已。那个人,是要毁去牧民们最引以为傲的东西,要折断苍鹰的双翅,要击溃那些马背上骠悍汉子负隅顽抗的意志!所以他不择任何手段,摧毁大漠上最负盛名的歌喉舞步之时,毫无怜惜。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恶魔?那时候她不知道妹妹是脚上痛还是心里更痛。

那个自小娇贵任性、凡事都要争第一的妹妹呵…

摩珂心疼如绞,紧紧抱着怀中不停发抖的躯体,将妹妹沾满了沙土的头拢在怀里:“总有一天会杀了他的…总有一天。只要我们活着。”

看着夜空,黄衫女子喃喃发誓,面色从柔静变得惊人的坚忍。

夜空忽然有一道白色的流星划过,坠落在北方尽头。和前朝空桑人一样、牧民们相信灵魂的流转和不灭。天上的一颗星星,便对应着地上一个人的生命。

如今、是谁的生命滑落在夜空里?

是谁?是…他么?那个曾给她带来最初的爱恋、却也给整个村寨带来灭顶灾难的鲛人复国军战士?居于荒漠的她一生未曾见过那样的男子:淡定温雅、从容安静,按着弦的手仿佛有无穷的力量。然而他定然是死了…在护着她们姊妹逃脱的刹那,她策马急奔、不敢回头,却听到了背后如暴风呼啸的万箭齐发之声。

她本该恨这个混入族中的鲛人奸细的,然而在最后他归来的一刻却完全的原谅了。

她永远无法忘记那张因为溃烂而露出白骨的脸、和那一双平静坚定的深碧色眼睛——甚或比原本那样清雅高洁的容貌更刻骨铭心。那是她永远的爱人。

央桑终于在她怀中沉沉睡去,脸上尤自带着结了冰的泪水。

如果能活下去,总有一天、她要为父亲、为所有族人、为…冰河报仇!

“那时候我们赤脚奔跑,美丽的原野上数不清花朵绽放。风在耳边唱,月儿在林梢。我们都还年少…”暗夜里,嘶哑破碎的嗓子轻轻唱着童年的歌谣,那般纯净而欢乐的曲调,却已经带了无法抹去的杀气——

“岁月的脚步啊 静悄悄

“追逐着我们 不停的奔跑

“我们跌倒在开放着红棘花的原野上

“——死亡。

“风儿吹过空莽的云荒

“鸟儿还在歌唱。”

大漠的另一端是博古尔的边缘,再往前走一日便走出沙漠。

“星辰落下去了…”老女巫昏暗的目光忽然闪了一下,看着天际划过的流星,喃喃,“星辰落下去了,带走了战士的灵魂。请去往彼岸转生。”

“西方的空寂城那边有人死了么?”半夜醒转的红衣族长睁开眼睛,朦胧中也看到了那道光,不知为何心里猛的一跳、似乎觉得是一名十分亲切的人离开了。叶赛尔跳了起来,撩开营帐走了出去,面向西方站着。

不知道云焕有没有在空寂城见到师傅…以他的本事,想来女巫下的血咒未必能奈何得了。但是,他会不会以为是作为族长的自己下令做了手脚?他会怀恨吧?

叶赛尔轻轻叹了口气,抚摩着怀里雕刻着繁复花纹的石匣子。

“哒哒。”匣子里那只手又在动了,敲击着石壁,似乎急不可待地想要挣脱符咒的束缚。

“急什么。到了叶城,找到了那个命中注定的人、就能让你出来了。”叶赛尔屈指轻轻敲了一下石匣,轻叱,眉间却有淡淡的忧伤,“你到底是什么东西啊…就是为了你、我们霍图部才被追杀了几十年。你这个魔星,难道真的也是我们霍图部的救星么?”

“哒。”匣子里的手又跳了一下,答应似地敲着。

叶赛尔忍不住微微一笑。

“族长,那个女的醒了!”耳边忽然听到有族中妇人禀告,一头热气地奔过来,脸上尤自带着喜色,“族长的药真灵啊,全身烂成这样了、居然还能活过来!”

叶赛尔露齿一笑,连忙跟着走了过去。

虽然为了救这个水边昏迷的女人、用掉了慕湮师傅留给她的灵药,可如果不是那女人有着极其强烈的求生欲望,也无法从这样严重的毒里挣扎着活过来吧?

到底又出了什么事情…前日队伍好容易遇到了一个绿洲,在准备去坎儿井里汲水补充的时候,却发现水边倒着无数的动物尸体,周围还有驻军刚刚撤走的痕迹。她小心地试了一下水,发现里面已经充满了剧烈的毒素。

到底怎么了?难道沧流军队竟然要将整条赤水都变成毒河?

虽然莫名所以,但是感觉到了气氛不对、女族长立刻下令所有族人结队离开。

然而,在准备转身走开的时候,她发现有什么东西拉住了她的右脚。

“…”一只溃烂得露出白骨的手紧紧抓住了她的鞋子,一只沙羚的尸体挪开了,尸体下一双碧色的眼睛抬起来,黯淡无光地看着她。

“呀!”即使大胆如叶赛尔,也不由吓得失声惊呼。

“救…救我。”那个骷髅一样的人紧紧抓着来人的脚背,喃喃说了两个字,然后倒下。

想了片刻,叶赛尔终于脱下身上大红色的长衣、将那一个轻如骷髅的陌生女子抱起。

“她还发烧么?”进入营帐的时候,却发现那个陌生女子又已经昏睡过去,那个通报的妇人不好意思地揉着手对着叶赛尔陪笑脸,女族长却不以为意地蹲下去,看着那张惨不忍睹的脸——原先的容貌已经一点也看不出来了,溃烂的肌肤如融化的冰雪。

“这…不知道…”妇人讷讷,“谁都不敢赤手碰她。怕有毒。”

“你们这些女人啊。”叶赛尔瞪了那些奉命照顾病人的妇女一眼,自顾自地挽起袖子,试探着额头的温度,“不想想我们霍图部流亡那么多年、得到过多少陌生人的照顾?如果嫌这个陌生人脏,天神都不容你!”

“是,是。”被族长斥责,妇人们低下了头,嗫嚅。

“退下去一点了。”感觉到手下肌肤的温度,叶赛尔欣慰地笑,抬头吩咐众人,“去拿点金线草来,混着烧酒调匀了给她全身抹上。”

族中妇人低了头,为难:“可是…金线草早就用光了…”

“哦,没关系,明日就能到瀚海驿了。到了那边再买也来得及。”叶赛尔一怔,点头。

“可是…”妇人们相互看看,终于领头一个站出来低声道,“沿路上添置物品粮食,队里的份子钱、已经用没了。这几天我们都偷偷把牛皮毯子拆开来煮软了在吃。”

“…。是么?”叶赛尔终于沉默了,许久,忽然抬头一笑,“没关系,我这里还有一点东西。”她抬起手绕向颈后,解下脖子上一串珠子来。

“族长,这怎么行?”妇人们惊叫起来,阻止,“这是老族长留给你的遗物啊!”

“物是死的,人却是活的。”叶赛尔手上一用力,线绷断了,珠子哒哒落了一地,“你们快捡起来,拆了一颗一颗拿去卖,好歹也支撑得十天半个月——等到了叶城我们再想办法。”

“是。”妇人们眼见珠链已断,忙不迭的俯身捡起,用衣袖擦着眼角。

“哭什么!”叶赛尔却是愤然起来,一跺脚,“霍图部的女人,大漠上的苍鹰!五十年来那些冰夷不能灭了我们,沙魔鸟灵没能吃了我们,我们怕过什么来着?难道会被一时贫贱消磨了志气?你们一个个居然当着客人的面哭泣,还要不要当霍图人了?”

衣衫褴褛的妇人们看到族长发怒,连忙止住了啜泣。

“拿了珠子回营帐里去睡吧,”叶赛尔也累了,只是道,“你们的男人也等了半夜了。”

所有人离去后,叶赛尔拿湿润的布巾沾了药水,轻轻为那个满身溃烂的女子擦拭着伤口。应该是在有毒的水里泡了很久,肌肤片片脱落,深处溃烂见骨。连头发都被腐蚀脱落,头皮坑坑洼洼。她小心翼翼地擦着,生怕弄痛了这个女子。

然而应该是药刺痛了伤口,那个人蓦然一震,睁开了眼睛。叶赛尔一惊。

那是一双碧色的眼睛,和大漠上所有民族都不一样——然而一只眼睛冷锐清醒,另一只却仿佛受了伤、混沌不清,看不清眼白和眼珠,只是一片碧色。

“谢谢。”那个人的眼睛只是睁开了一瞬,立刻闭上,低声艰难道。

“总不能见死不救。”叶赛尔微微一笑,拿布巾拂拭过溃烂的肌肤,发现胸口衣衫厚重之处尚有完好的皮肤,居然洁白如玉。她微微叹了口气,这个女子,在没有跌入毒泉之前、只怕是个容色惊人的美女吧?不知道沧流军队做了什么孽,生生要害那么多生灵。

“我想去镜湖…”忽然,那个女子低低说了一句,“求你,送我去镜湖。”

去镜湖?叶赛尔霍然一惊。

镜湖方圆千里,湖中多怪兽幻境,不可渡,鸟飞而沉。只有生于海上的鲛人可以在镜湖内自由出入。镜湖被云荒人奉为圣地,在每年年中、年末的月圆之夜,千百人下水沐浴,以求洗去罪孽。照影时湖中多有幻境出现,现出人心的黑暗一面,经常有人照影受诱惑而溺水。

为什么这个女子要去镜湖?碧色的眼睛…

难道、这个女子是鲛人?

叶赛尔忽然间明白了——说不定沧流军队在水中下毒、也是为了捕捉这个女子吧?河流便是鲛人的路,而暴虐的军队为了捕捉一个鲛人、竟然不惜将整条河都变成了毒河!鲛人和霍图部一样、长年来都在帝国军队的镇压下四处奔逃。她心里陡然有了惺惺相惜之意。

“好的,好的…你放心。”没有戳穿对方的身份,叶赛尔只是微笑着答允,“我们明日便到了瀚海驿,过了瀚海驿便去到叶城。叶城是镜湖的入海口,等到那里,我便找个地方偷偷放你下水。”

那个鲛人女子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间眼里便渗出了泪水,轻声:“谢谢。”

泪落的时候化成了圆润的珍珠,掉落在毡上。

原来这个女子也已经不再掩饰自己的身份。

“你…拿这个去,换一些钱。别把那条项链卖了。”那个鲛人女子侧过头去,依然闭着眼睛,轻轻道——显然方才她和族中妇女的对话已经被听见。

女族长困窘地一笑,捡起珍珠:“让你见笑了…说起来我还是第一次见到鲛人泪呢。”

“那也是…我第一次化出珍珠。”那个满身溃烂的鲛人女子声音低微,闭着眼睛,“且容许我哭泣一次吧。因为他们都死了呵…连寒洲都死了…多么愚蠢,还要回去送死。只有我一个人还活着。”

“嗯。你不要伤心,好好养伤。”叶赛尔没有多问,只是安慰。

鲛人女子似乎发现一时间失口多言,便不说话了,控制着自己的情绪,眼角接二连三地落下泪来,似乎心中藏了极大的苦痛,胸口激烈地起伏、却终自无声。

叶赛尔握着这个陌生女子的手,静静坐在她身边,看着圆润的珍珠从眼角颗颗滚落。

然而,奇怪的是泪水只从右眼角落下,紧闭的左眼却没有一滴泪水。

——是那只眼睛坏了么?

“最终有一天…我们鲛人…都将回到那一片蔚蓝之中。”仿佛筋疲力尽、那个鲛人女子喃喃说出了一句话,低头睡去。

十、归来

第二日起来的时候外面尚未天亮,弟弟阿都还在睡,叶赛尔撩开帐篷出来、冒着寒气查看着各处营帐。旁边的驼队里已经有人在忙碌,高大的男子竟要比赤驼都高上半截——那是族中第一勇士奥普已经起来了,正在检查驼队。

“昨晚有流星,看到了么?”肤色深褐的男子咧嘴对她一笑,问。

叶赛尔含笑点头。奥普还想和女族长多说点什么,一时却找不到话题,有点尴尬地拍了拍赤驼背上的褡裢,转头继续忙去了。看他首先检查整理好的,却是她的赤驼。

叶赛尔叹了口气,心里有些涩涩的不是滋味,信步向那个鲛人的帐篷走去。然而撩开帐子俯身进去的刹那却吓了一跳——

毡毯之下,半躺着的却是一个陌生的女子,面目清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