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恍然大悟般,南昭喃喃叹息,“你真是聪明…连这个都被你想到了。”

“快走,现在我们要跟她们抢时间!”云焕将手托在南昭腋下,将这个受伤的同僚扶起,向石墓门口走去,“立刻飞鸽传书给齐灵将军,要他关上赤水入镜湖的大闸!同时,各个大漠坎儿井、水渠,都必须——”

“咳咳!咳咳!”忽然间,南昭剧烈咳嗽起来,捂着伤口弯下腰去。

“怎么?”看到同僚的苦痛,云焕中止了思路、急忙弯下腰去探询,扶住他的腰,“我那一剑怎么伤得你如此厉害?快让我看看…”

黑暗中,南昭仿佛忍着苦痛般抓紧了他的手,似乎想要借势直起身来。

然而,忽然云焕感觉自己的手臂被反扣压下、伤口剧烈的疼痛让他半身麻痹,就在那个刹那、一手紧扣了少将的双手,南昭迅捷无比地直起腰来,另一只手上寒光闪动、眨眼便掏出一把匕首,噗的一声刺入云焕腹中!

猝及不妨出手,在用尽全力一刺后、南昭迅速后退,离开一丈,借着垂死蜿蜒的巨大水藻的红光,看云焕捂着伤口、踉跄着扶墙慢慢跪倒在地上。然而,他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南昭,冰蓝色的眸子里尖锐而冰冷,没有任何表情。

那种没有任何表情的表情,却带着无形的压迫力,让原本一击得手后就要离去的南昭站住了脚步。暗夜里,其实没有受伤的人全身微微颤抖,镇野军团将军嘴唇哆嗦着,忽然冲口:“是他们逼我的!我非杀你不可…非杀你不可。不然——”

“你杀我,巫彭元帅就杀你全家。”腹中的剧痛让全身都冰冷,然而云焕低声冷笑起来,“巫朗到底用什么收买了你?…你连全家的命都不顾了?”

“你以为巫朗大人是好相与的?他和巫彭元帅斗了那么多年,会这样容易就让元帅控制住我在帝都的家人?”南昭因为紧张和激动而双手微微颤抖,时刻提防着云焕的反击,“错了!什么家人?帝都我府上那些‘家人’全是假的!在我不得已投入国务大臣这边的时候,我所有家人、早就被巫朗接走,软禁在秘密的地方了。那个帝都的府第是装给人看的…你知道么?”

云焕霍然抬头,看着南昭,一时间没有话可说。

多年来,十大门阀连番剧斗,更垄断了一切上层权力——象南昭这样平民出身的军人,即使在讲武堂里拿到了优秀的成绩,依然无法在军队里冒出头来。如果不是投靠了国务大臣一派,如何能在三十多岁就做到少将的地步。

他想要站起来,却发现那一刀后,全身肌肉居然瞬间酸软无力。

“不要动。刀上有毒,”南昭看着同僚的努力,低声,“你越使力、毒发的越快。”

“从一开始,你就要杀我?”云焕咬牙,低声问。

南昭退到了高窗底下,看着外面的夜色,粗犷的脸上忽然有惨厉的笑容:“是!云少将——巫朗大人只是指示:无论如何不能让你拿回如意珠立功。可在你拿出双头金翅鸟令符、趾高气扬地颁布指令的时候,在我接到巫彭元帅那封威胁信的时候,我就想,我一定要杀了你!我一定要杀了你…然后,拿着如意珠回京,再站到你空出来的位置上去。”

云焕想站起来,然而终于还是无力地跪下,忽然冷笑:“现在想起来…幸亏我没喝那碗野姜汤,是吧?那夜你听说我醉了,本来就想趁机杀我——后来发现我醒着,就转头回去、端了毒药给我!”

“是。”南昭干脆地承认,“我没想到无意提了一下飞廉,你就把药碗给扔了。”

“呵,呵…所以你再等。可我全面接管了空寂大营,对你又疏离,你一时无机可乘。后来,听说我和鲛人复国军进了这个古墓,整整三天没动静,你估计我们两败俱伤——所以就冒险进来看看能否趁机捡个便宜。是吧?这样,你杀了我,回头还可以对外说我是和复国军交手中战死的。”倒抽着冷气,云焕一句句反问,低声咬牙,“南昭,你就那么恨我?非要置我于死地?”

“虽然我是很嫉妒你——你小子她妈的命太好了!同时出科,同样是平民,你却发迹得那么快。但为了这个我不会杀你。我只是不得已。”南昭的声音却是冷定,隐隐冷酷,“不是你死,就是我家人死。”

暗夜里,镇野军团将军忽然发出了低沉的冷笑:“你不是问过我?问我如果为了家人,叛国干不干?——现在老子告诉你,我干!为什么不干?他妈的这个国家对我有什么好处?老子在这鸟不生蛋的地方拼死拼活,却一辈子要听帝都那群享乐的蛆号令!现在,只要过了这一关,将家人从巫朗那里接回来,我什么都干得出!”

“哦…”云焕忽然笑了笑,不说话。

原来,也是和他一样的叛国者么?

“而且,两日前我接到帝都消息——圣女云焰冒犯智者,被褫夺头衔赶下了伽蓝白塔。”南昭冷笑起来,看着云焕震了一下,讥诮地继续,“云少将贻误军机、还是待罪之身;云圣女却转眼被废黜…云家要倒了,帝都到处都那么说。以色事君,发迹得快,败亡得也快!”

“我姐姐她如何了?”云焕蓦然抬头,急问,“她怎么样?”

“巫真云烛?”南昭怔了一下,缓缓回答,“她不顾禁令,冒犯了智者大人。冲入伽蓝神殿后、一连三日不曾出来——也不知道能否再出来。”

“什么?”捂着伤口的云焕蓦然站起,再也按捺不住地一扬手——一丈开外的南昭早有准备,云焕身形才动、他足下发力,已经跃往高窗方向。

然而,一掠三尺后,他发现自己再也无法掠高一寸。

云焕依然站在一丈外没有动,然而他手中的剑忽然发出了雪亮的长芒!

光剑的剑芒在一瞬间吞吐而出、直刺半空中的南昭,透过他的胸腹、将掠高的人钉在了石墓的墙壁上!

“你要我死,我就杀你。”云焕一手拔掉了刺入腹中的匕首,扶着墙,另一手握剑,挣扎着站起来,嘴角噙着狠厉的冷笑。看着半空中因为痛苦而抽搐的同僚,他慢慢揭开被匕首刺破的战甲——贴着身,有一层银白色细软的织物。虽然外面战甲被刺了个大洞,可这层薄而软的衣服,却只被割破了一线。

鲛绡战衣!

那个瞬间,南昭嘴里想惊呼那几个字,却已经说不出话。那是鲛人所织的绡混和着密银丝编织而成——他居然忘了征天军团高层的将军应该都配有这种贴身软甲!

“是。这就是在讲武堂里教官说过的‘鲛绡战衣’,”云焕冷冷低声,“你有生之年可算是见到了?——没有它,我就死在你手里了。”

语声中,少将忽然转过手腕,连续几剑。

光剑从南昭身体里斜穿而出,劈开整个身体。惨呼声中,高大的身体从半空掉落地面,血如同瀑布从开裂的躯体涌出,而残肢尚自挣扎不休。

“你,还有什么话说?”云焕的眼睛却是冷定如铁,上去一脚踩住了南昭的肩膀,将光剑对准了同僚的顶心。这是他的杀人习惯——必须要砍下对方的头颅,来确定对手的死亡。

南昭粗糙的脸因为苦痛而扭曲,嘴唇翕动着,含糊说了几个字。

放过我妻儿——那样含糊的语句,云焕却听出来了。冷笑不自禁地从嘴角沁出,蠢材啊…这个世上,每次斗争的失败,都不可能不株连旁人。少将握剑恶笑起来,脚下忽然用力、喀喇一声踩碎了同僚的肩骨:“好,一场同窗,回头我一定将嫂子她们送来和你团聚!”

剑光如冷电划破暗夜,嗤啦一声,是血喷薄而出的响。

被斩下的头颅飞了出去,咕咚一声落在黑暗的某一处。

一切都寂静下去了,云焕拄着剑站在黑暗的古墓里,感觉脚下尸体涌出的血慢慢浸没他的脚背,嘴角的笑意却慢慢消失了。

三妹被黜,姐姐至今生死不明,自己又丢失了如意珠——云家,真的要倒了么?

其实也无所谓…现在什么都无所谓了。云焰做回普通人更好,至于家族那些其余的亲戚,本来就是依附着他们三姐弟而白白获取荣华富贵罢了。但无论如何,姐姐不可以有事…师傅已经死了,姐姐不可以再有事!无论如何他都要返回伽蓝城去,扭转目前的局面。

然而方要举步,陡然感觉麻木已经从腰间蔓延到了膝盖,双腿竟似石化般沉重。

木提香的毒?云焕霍然一惊,摸到了腰间那一道伤——割破鲛绡战衣后、南昭那一刀在他肌肤上拖出了一道浅浅的伤。浅得甚至没有渗出血。然而他知道、已经有无数的毒素渗入了割破的肌体里。在麻木感没有进一步蔓延前,他的手迅速地封住了腰间的血脉和穴道,翻动着自己的衣襟寻找药物——然而他立刻想起来:所有的药物,都在湘身上。

征天军团里,鲛人傀儡负责着操控机械和看护主人的任务。

微亮的天光从高窗里透入,云焕压着体内的不适,拖着脚步走近地上南昭的尸体,弯下腰去翻检死人身上的物件。同僚渐渐冰冷的血染满了他的手,少将的眼睛却是冷灰色的,不放过丝毫可能。然而,除了翻出的一些杂物,没有找到解药。

麻木蔓延得很快,云焕发现自己连拖动双脚都已不可能。他急急封了穴道,然而手指接触到的地方、最后第二根肋骨处,都已经麻木得如击败革!

云焕想召唤墓外的属下过来,然而呼吸都慢慢变得轻而浅,根本无法吐气发声。腰部以下已经完全没有知觉,他用双臂支持着身体的重量,竭力往石墓门口爬去——黑暗中,神志陡然一阵恍惚:多少年了?多少年前、自己也曾这样竭尽全力挣扎在生死边界?濒临绝境,却没有任何救援,黑暗仿佛可以把人连着身心吞噬。

可这一次,唯一会来带他出死境的人,是再也不会来了…

一念及此、支撑着他爬向墓门的那股烈气陡然消散。体力枯竭的速度远远超出想象,只不过稍微用力,那阵麻木居然迅速扩散开来、逼近心脏!他不敢再度用力,颓然松开了手,靠着冰冷潮湿的石壁坐下。

“南昭,你真他妈的混蛋!”渐渐亮起来的古墓内,云焕忽然烦躁起来,眼里发出了恶光,喃喃咒骂着,用力将光剑对着无头尸体扔过去——嚓的一声,雪亮的光剑刺穿了血污狼藉的尸体,钉在地上。杂物中一张薄薄的纸片飞了起来,落在云焕眼前。

借着高窗透入的黎明天光,垂死的军人用染满血的手捉住了那张纸。

两位白发萧萧的老人,一个雍容华丽的妇女,三个虎头虎脑的孩子,以及后排居中的戎装佩剑骠悍军人。

——这一幅微型小像栩栩如生,应该是帝都有名画匠的手笔。妇人脸上的红晕、孩子眼里顽皮的光彩,以及戎装男子镇野军团的服饰都画的细致入微。右下方有细细一行字:“沧流历八十七年六月初一,与琴携子驰、弥、恒,侍父母于帝都造像。愿合家幸福,早日团聚。”

云焕定定看着这张染血的小像,捏着纸片的手挪开了一点——刚才他拿的时候按住了南昭的头,此刻移开、纸上便留下了一个清晰的血手印。

“合家幸福,早日团聚…”喃喃重复着最后几个字,云焕唇角露出一丝奇异的笑,看向那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原本眼里凶狠暴戾的气息忽然消散。只觉指尖也开始麻木,手不自禁地一松,他失去了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尖利的刺痛将他刺醒。

眼睛沉重得无法睁开,然而耳朵边上有什么急切的咻咻嗅着,细小的牙齿噬咬着他肩膀上各处穴道,似在努力将他唤醒。他睁开眼睛,看到的是毛茸茸的小脑袋和漆黑的兽类眼睛。

蓝狐伏在他肩头,抬起染满血的嘴巴,凑过来嗅了嗅他,发出欢喜的呜呜声。

“小…蓝啊。”没有料到这只师傅养大的沙狐此刻再度返回,云焕眼睛里不知是欢喜还是苦笑,费力吐出两个字,却发现胸口都已经僵化,呼吸变得非常困难。小蓝漆黑的眸子里蓦然滑落晶莹的泪水,凑过头蹭着他冰冷双颊,发出急切的哀叫——小蓝应该是回来看望师傅,却发现了古墓奄奄一息的自己,拼命将他叫醒。

小蓝的头在眼前晃动,云焕恍惚中发现狐狸毛梢已经隐隐苍白——陪伴了师傅十几年,小蓝也已经老了…拖儿带女的,也不能经常陪在师傅身边。合家幸福…呵呵。

云焕从胸臆中吐出一口气,唇角泛起嘲讽的笑意:没想到自己就这样死在了这里——死在被政敌操纵的昔日好友刀下!甚至连回到内室水池旁、再看师傅一眼的力气都没有。只有一只苍老的蓝狐看着他死去。

“呜,呜…”在神志再度涣散的刹那,小蓝更加急切地咬着他的肩膀。

“想…说什么?”云焕苦笑着看着这只急切的小兽,然而无论它如何焦急,都无法说出一句话吧?这只陪伴了师傅多年的蓝狐,究竟想对他说什么?

小蓝从他肩头窜下,闪电般没入黑暗里。

然后,古墓暗角里传出了嗤啦嗤啦的拖地声,仿佛拉着什么东西往这边过来。外面已经是大亮,云焕靠在窗下,诧异地看着那只小兽用牙齿咬着一只锦囊,吃力地从师傅的房间里一步一步拖出来。

“啪”,将锦囊拉到云焕面前,小蓝趴在地下微微喘息,用黑色的眼睛看着云焕。毕竟已经老了,这只蓝狐早非当年所见的精灵迅捷。

“怎么?”云焕看着那只被它拖出来的锦囊,认得那是师傅贴身收藏的东西,不由诧异。

显然是做过好多次驾轻就熟——小蓝用尖尖的嘴拱开了锦囊的搭扣,叼出其中一只扁平的碧玉盒子,用牙齿伶俐地咬开,放在地上。然后就蹲在旁边,直直看着云焕的眼睛,等待他的反应。

“啊?”在那只碧玉盒子打开的刹那,云焕低迷的神志陡然一清,脱口低呼——

盒中整整齐齐的七排,都是各色各样的药丸,分门别类地排在那里,异香扑鼻而来。他只是一看,便认出其中分了解毒、去病、宁神、调息诸多种类,名贵异常。

——那,竟是师傅生前常用的药囊!

小蓝歪着头看了云焕半日,不见他回答,自顾自探过头去叼了一枚金色的药丸出来,放在地上,再看看他——显然,那是师傅以前每次昏迷过后、经常服用的药。

云焕这才回过神来,微微摇头,表示不对。小蓝立刻探头,再度叼了一颗红色的药。

如是者三,在小蓝叼起一粒黑丸的时候,云焕微微点了一下头。蓝狐欢呼一声窜上了他肩头,湿润的小鼻子凑上来,将叼着的药丸喂给他。然后就蹲在肩甲上,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的脸色是否好转。

云焕闭目运气,将药力化解开来。这是黑灵丹——虽然不是解南昭刀上之毒的确切解药,却能缓解一切植物提炼出的毒性。

麻木慢慢减轻,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看到小蓝黑豆也似的眼睛看着自己。

那个刹那,终于可以动了的少将抬起手来,轻轻抚摩肩上蹲着的蓝狐,忽然间不能说一句话——脚下还伏着昔日同窗的尸体,湘背叛,潇战死,最里面的暗室里、师傅已经成为僵冷的石像…血污狼藉,染过这座本该远离尘嚣的古墓。

他扶着墙壁踉跄站起,俯身拔起南昭尸身上的光剑,轻轻将那一张小照放到了尸身上。

师傅死了。所有人都想杀他。所有人都要云家死。他没有一个盟友,此后在暗夜里孤身前行,更要时刻提防着背叛和反噬。浮世肮脏,人心险诈,如今他除了小蓝,竟再也没有谁可以相信!

来到石墓最深处,他看到小蓝费尽力气拖着那只锦囊,涉水奔到了慕湮轮椅上——以为主人只是和以往一样昏迷过去,便拼命地叫唤着、去噬咬慕湮的肩井穴,想把她叫醒服药。然而冰冷僵硬的人宛如石像,再也无法回答蓝狐的呼唤。小蓝不顾一切地叫着,用牙齿去焦急地噬咬着石像,一直到尖齿折断在石化的女子肩头。

流着满口的血,蓝狐似乎呆了,怔怔地看着沉睡的女子,确定主人再也不理睬自己后、祈求似的转过眼睛,看向站在水池旁的云焕。满以为这个年轻人可以帮上自己,让主人如同昔日一样从沉睡中醒来,展露笑颜。

沧流帝国的少将涉水而来,只是木然地俯下身,从水池里捞出一个沉浮着的人头,远远扔出去——然而血已经污了池水,弥漫开来,白衣也染上了淡淡的腥红。那本来该是一尘不染的白衣,却被他所带来的腥风血雨污染——那是肮脏浮世的倒影。

那个刹间、似乎力气用尽,云焕踉跄着跪倒在地底涌出的血色幽泉中,蓦然发出了一声低哑的嘶喊。蓝狐惊得一颤,从慕湮肩头落下。

第一声无法抑止的悲嚎之后,他立即将头埋入水下,让冰冷的、带着腥味的泉水来冷却自己滚烫的脸颊,浑身控制不住地颤抖——自看到师傅遗体起,变乱迭出、几次生死交错,目不暇接。直至此刻,心中积聚的哀恸绝望才排山倒海而来。云焕颤抖着跪倒在水里,不敢直起腰。因为他在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