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然看见周围埋伏的镇野军团战士已然按捺不住,准备冲出来援助将领,云焕连忙竖起手掌做了个阻止的手势——这事,他万万不愿让旁人知道得太多。

静默的对峙中,他看着面前这个居然敢于孤身前来的复国军战士:这个鲛人能组织如此机密的计划,在复国军中地位必然不低。而最令他惊讶的,是方才鲛人那一剑的架势、居然十有八九象本门“天问”剑法中的那一招“人生几何”?虽然细微处有走形,可已然隐隐掌握了精髓所在。

怎么可能?…诧异间,云焕恍然回忆起几个月前遇到的左权使炎汐。那个复国军领袖的身手,同样隐约间可见本门剑法的架势——

难道说,是西京师兄或者白璎师姐,将剑技传授给了鲛人复国军?

不可能…空桑和海国,不是千年的宿敌?而且,如果是师兄师姐亲自传授了剑术,亲传者必然剑术不止于此。如何这两个鲛人的剑法、却时有错漏,竟似未得真传?

“右权使寒洲?”刹那间的联想,让云焕吐出了猜测的低语。

白衣来客冷定地觑着沧流帝国的少将,算是默认。虽然被一招之间夺去了解药,他却依然沉的住气,忽然出声提醒:“天快亮了,还不快去解毒?”

云焕神色一变,打开盒子看到里面一枚珍珠般的药丸,却满怀狐疑地看了看对方。

“放心,如意珠已经拿到,你师傅死了对我们没有什么好处。”右权使寒洲面如冠玉、然而谈吐间老练镇定,却不怒自威,“我和湘都还在你的控制之内,这根救命稻草,我们一定会牢牢抓住。”

“呵。”云焕短促地冷笑了一声,将那个盒子抓在手心,转身,“跟我进来。”

在踏入古墓的刹那,他举起右手,红棘背后一片调弓上弦的声音,树丛唰唰分开,无数利箭对准了古墓的入口,尖锐的铁的冷光犹如点点星辰。杀气弥漫在墓前旷野里,云焕在踏上石阶时极力压抑着情绪起伏,回头看着右权使,冷然:“在师傅没事之前,你或者湘敢踏出古墓半步、可不要怪我手下无情。”

寒洲没有回答,只是镇定地做了个手势,示意云焕入内。

抬起手叩在石门上,不等叩第二下,里面便传来了低缓的机械移动声,石门悄无声息打开。阴冷潮湿的风迎面吹来,那一个瞬间、不知道是否太过于紧张,云焕陡然心头一跳。

“师傅呢?”看到站在门后的鲛人少女,他脱口喝问。

“呵,”湘微笑起来,抬起了头,“在里面。”

黑暗的墓室内没有点灯,唯一的光源便是鲛人手中握着的纯青琉璃如意珠。青碧色的珠光温暖如水,映照着湘的脸——然而,青色的光下,原本少女姣好的容色凭空多了几分诡异,深碧色的眸子里闪着冷定而幽深的光,看了旁边的右权使一眼,随即默不作声地带路。

下意识地回首,扳下了机关,沉重的封墓石落地,将三人关在了墓内。虽然心中焦急,然而一旦真的踏入了古墓,云焕居然有些胆怯,起步之时略微迟疑。

那一迟疑,湘便和寒洲并肩走在了前头。

古墓里…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对?一路走来,云焕直觉心里的不安越来越强烈,止不住地想握剑而起——然而青色珠光映照下,所有东西都和他离去之时一模一样,甚至那个破碎的石灯台都还在原处。

到底有什么地方不对…云焕一边紧紧盯着前面领路的两个鲛人,一边心下念转如电。古墓里无所不在的压迫感、以及心里的紧张,让一向精明干练的少将没有留意:前后走着的湘和寒洲虽然看似无语,空气中却隐约有低低的颤音——似是昆虫扑动着翅膀,发出极为细小的声音。

那是鲛人一族特有的发声方式:潜音。

讲武堂里教官就教授过所有战士识别潜音的方法:沧流帝国这方面的研究和机械学一样,几臻极至。多年对复国军的围剿中,十巫已经破译出了鲛人的潜音,并拟出了识别的对策。就算是不懂术法的普通战士,只要平定心神,捕捉最高音和最低音之间的波动频率,基本就能按照图谱破译出大致的意思。

然而此刻极度紧张忐忑的云焕,却没有留意到空气中一闪即逝的潜音波动。

冒着极大的风险,复国军的女谍启动嘴唇,无声地迅速说了一句什么。

寒洲那一步在刹那凝定在半空,面色震惊——如果不是云焕在他身后,此刻定然会察觉反常。刹那的停顿,然后那一步毫无痕迹地落到了地上。寒洲同样迅速地回答了一句,眼里的光已经从震惊转为责问。

然而湘神色不动,嘴角泛起了冷酷的笑意,简短回答了一句。

此刻,一行人已经走到了石墓的最深处,湘率先停住了脚步,目光掠过寒洲的脸,冷如冰雪。寒洲脸色铁青,定定看着室内,缓缓吸入一口冷气。他的脸上,出了淡碧色的珠光,忽然也浮动着不知何处投射而来的点点诡异红光。

“你师傅就在里面,”黑暗中,湘站定,一手放在半开的最后一道门上,似笑非笑地看着云焕,“要不要进去看看?”

“走开!”看到那样的神色,云焕陡然一惊,一把拨开她。

忽然又是一迟疑,回头冷冷看着两个鲛人,眼神冷厉如刀:“如果你们敢玩花样…”

湘噗哧一声笑了起来,珠光下脸色竟是青碧色的:“真是有趣,云少将也感到底气不足了?放心好了,我们人都在这里,又跑不了,如意珠也在这里——如果玩花样,一出去你的属下就会把我们射成刺猬吧?”

“…”云焕默不作声地看了看她,目光阴枭,“知道就好。”

“嘻,”湘笑着做了个手势,示意他入内:“好徒儿,你的美人儿师傅在等你呢。”

“闭嘴!”云焕霍然变了脸色,不再看两人,推门入内。

推开门的刹那、暗夜里无数浮动的红光,投射在了三个人脸上,伴随着阴冷潮湿的气息。石墓最深处、原本是地底泉的水室里,盈满了点点红光,涌动游弋着,如同做梦般不真实。而原本干燥的沙漠石室、居然转瞬变成了潮湿的丛林地底!

简直是梦里都看不到的情形:暗夜里仿佛有无数活着的星星在移动,或聚或散,脚下踩着的不是石地,而是潮湿的厚软的藻类!借着移动的光,依稀可以看到那些巨大的藻类在疯狂地蔓延着,占据了整个石室,并随着门的打开、狂热地一拥而出往别处侵蚀。

而那些红点,就是附着在水藻上的小小眼睛,活了一般地移动着,如同小小的蘑菇。

那是什么?那都是些什么?

有水藻缠绕上了他的脚,下意识地他抽剑斩去。然而剑一出鞘,那些红色的眼睛蓦然凝聚了过来,围在他身侧,注视着他。宛如漫天的星斗分散聚拢,苍穹变幻,璀璨而诡异——在水藻的最深处,光凝聚成了一道红色的幕,拢着一个沉睡的人——白衣上弥漫着点点红色的光,宛如一张细密的网从她体内渗出,裹住了死去的女子。

一眼看过,云焕脱口惊呼,光剑铮然落地。

就在云焕失神的一个刹那,将如意珠握入手心,湘一拉寒洲:“快走!”

漫天游弋着的红光里,两个鲛人转瞬消失于黑暗最深处。

方才用潜音迅速交换的话还在空气中、以人类听不见的声音缓缓回荡,渐渐低微消失。分别是湘冷定的叙述和寒洲震惊的责问——

“她已经死了。”

“什么?不是要用她做人质、拿到如意珠后再退走?谁叫你自作主张杀了她!”

“反正已经死了…你以为云焕真的会守信放我们走么?他阴枭反复,不择手段,只要确认师傅解毒后、任何承诺他都会立刻推翻!我们必须下手比他更早、更狠!右权使,我已从赤水召来了幽灵红藫,等一下趁着他失神被困,我们立刻走。”

“不可能走得了!外面都是伏兵,所有的路口都被监视,云焕一声令下,没有人质,我们无法逃出去!”

“错。云焕他在短时间内是再也无法行动了…”

无声的对话,最后消失在鲛人少女唇角泛起的冷笑中。

七、背叛

遥远的彼岸,伽蓝白塔顶上的观星台中心,一缕轻烟消散在黎明前的夜色里。

“她死了…”深深的神殿里,重门背后,一个古怪的声音忽然宣告般地低语,“那颗一直压住破军光芒的星辰终于消失了——巫真,你再看西方的分野处、能看到什么?”

玑衡旁,素衣女子震惊地盯着那支熄灭的蜡烛,喉咙里发出咿哑的惊呼。

转头看去,天空中那颗“破军”陡然黯淡无光——那是她弟弟宿命中对应的那颗星辰。算筹从她手指间落下,云烛再也支持不住地跪倒在观星台上,对着神殿深深叩首,却依然说不出一句话。

“你求我救你弟弟?蠢啊…”神殿内沉默了许久,那个古怪的声音忽然含含糊糊地笑起来了,“这是好事——你将来会明白。不用太担心,或早或晚,你弟弟一定会回到伽蓝。破军会再度亮起来…比天狼和昭明都亮!”

云烛定定看着室内,满脸诧异,却不敢表示疑问。

“只是…上一代两名剑圣,都离开这个云荒了。”智者的声音低哑,带着含混不清的沉吟,“新一代的剑圣…又将为谁拔剑?”

伽蓝白塔顶上那支蜡烛熄灭的刹那,还有另外两个人同时失声。

空无一物的水底城市里,银白色光剑陡然自己跃出剑鞘,光华大盛——白璎诧异地转过头,凝视着跃上半空的佩剑。虚幻的剑光里,浮现出一张素白如莲花的脸,平静如睡去。只是乍然一现,随即消失,剑芒也自己微弱下去。

光剑落回到了主人的手心,可剑柄上刻着的字悄然改变:所有者名字前,都出现了一个小星记号,发出浅浅的金光——那是当代剑圣的标志。传承已经完成。

“师傅死了!”白璎诧然低首看着自己佩剑,脱口惊呼。

正在看着水镜的皇太子一惊抬头,看着掩面失声的太子妃,震惊地看到冥灵眼里留下虚无的泪水,融入空无一片的城市。白衣女子看着剑光中渐渐消失的容颜,颤抖得不能成声:“师傅…慕湮师傅…死了…”

“璎。”头颅虽然还在远处看着,手却已经按住了妻子的箭头,“别太难过…人都要有一死,不过是另一种开始罢了。”

“可我还没见过慕湮师傅一面…”白璎茫然道,只觉心中刺痛,“到死,我都没慕湮师傅见上一面!”

剑圣门下,同气联枝。她少年时授业于剑圣尊渊,其后诸多变故,百年时空交错,竟从未与另一位师傅慕湮遇见过。然而,无论是在人世、还是成为冥灵,她都能从剑光里照见师傅的容颜,感觉到她的“存在”。

慕湮师傅当年的种种,只是从西京口中听过转述,比如章台御使,比如守护和放弃。

然而不知为何,竟然便存了十二万分的憧憬和景慕。

无色城那样漫长的岁月里,不见天日之时,她经常想:如果慕湮师傅在,她会有多少话要和师傅说啊…尊渊师傅和西京师兄,都是磊落洒脱的男子,不了解她的心情。堕天刹那,她心中那种绝望和哀痛,只怕只有慕湮师傅懂吧?背叛和重生,剑圣门下两代女子,都是一样经历过的。只不过,她肩上背负的比师傅更重。

所以,她以已死之躯好好地“活着”,眼睛注视着前方的路。

然而,那个在心底被她视为引导者的人,已经离去了。

初夏的风从南边碧落海上吹来,带来盛夏即将到来的炎热气息。熏然的微风中,泽之国的息风郡沉浸在一片浓重的绿意中。而那葱郁的绿在夜色中看来却是泼墨般的黑——丛丛叠叠,湮没了中州式样的亭台楼阁、粉墙黛瓦,把一片繁华的迹象填入墨色。

然而那些曲陌深处、大宅高门内偶尔露出一角兽头飞檐,却浮凸隐隐的峥嵘气息,仿佛有无数双冷笑的眼睛在暗夜中窥探着大地上繁华一郡。即使如墨般浓厚的夜色,也无法压住底上暗涌的血色。

息风郡外,刚刚解下酒囊,准备唤出里面“召唤兽”的男子陡然怔住,不可思议地看着佩剑:凭空里剑芒一闪,一张女子平静沉睡的素颜浮现,随即湮灭。银白色剑柄上,那一个“京”字前面,陡然出现了一个金色的小星符号。

——他已成为当代剑圣。

“当”的一声响,光剑从他手中坠落地面。风尘仆仆的男子盯着剑柄看了半天,脸色居然是一片空白茫然,似不相信眼睛看到的东西。

静默中,腰间空空的酒囊里忽然发出了激烈的敲打声,有个声音拍打着大声叫骂:“臭酒鬼!发什么呆,快放我出去!快放我出去…我、我肚子痛死了!”

那个声音将西京从失神中惊起,手指下意识地伸向酒囊,轻敲几下,吐出一个咒语。轻轻扑簌一声,一道光忽然从瓶口扩散开来。黑发的少女在半空中幻化出了本体,也不和西京打招呼,径自落到官道旁的一丛灌木后,自顾自伏下了身子。

“该死的,中午吃的都是什么啊?鱼不新鲜,还是…还是那个蘑菇不对头啊?”好容易从瓶子里脱身出来,肚子显然是真的吃坏了,咕噜叫着,腹痛如绞,那笙皱眉捂着肚子,却从灌木后探出头,理直气壮地呵斥,“走开!不许站在这里…这里是下风向,你想——”

然而奇怪的是这个平日一定会骂她多事的人,竟然丝毫不听她说了什么。

只是弯下腰,怔怔看着掉在地下的光剑——看着看着,忽然膝盖毫无力气,一下子跪倒在剑圣之剑面前,脸色刹那间委顿。

“大叔?大叔?”那笙呆了,连忙整理好衣服,捏着鼻子从灌木后跳出来,俯下身忙不迭的问,“怎么了?腿上的伤又发了?”

银白色的剑柄滚落在地上,上面的剑芒已经消失,就像一个普通的金属小筒。那笙这样大大咧咧的女孩,自然也没有注意到上面的花纹已经悄然改变:“京”字前面、不知何时居然多了一个小小的星形符号。

西京定定看着那个悄然出现的星,在那笙扶住他的刹那,低声:“师傅死了。”

“嗯?”那笙一时间愣了一下,扶住他的手停了一下,“你有师傅?从来没听你说起啊。”

西京哼了一声,没心情和她罗索,俯下身去拿起那把光剑,然而不知道是否心情尚未平复,一连伸了几次手、光剑却几次从手指间漏了出去。那笙在一边看得着急,忍不住低下头去替他捡那把光剑。

“别!”西京霍然一惊,厉声阻止。然而却已经来不及,那笙在手指接触到光剑的刹那、身体立刻被凌空弹开,尖叫着往后倒飞出去。

“小心!”西京也顾不上光剑,脚尖发力、纵身扑出,在那笙掉进那一从灌木前抓住了她,拦腰横抱着,一转身落到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