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巫真回答,暗夜里智者的声音忽然带了一丝暖意:“云烛,太阳从慕士塔格背后升起来了。你看,伽蓝白塔多么美丽。就像天地的中心。”

巫真诧然抬首,九重门外的天空依然黯淡——然而她知道智者能看到一切。

“很多年以前,我曾看着这片土地,对一个人说——”那个古怪的声调在暗夜里继续响起,竟是多年来从未有过的多话,巫真只能屏声静气地听下去,听着那个被称为“神”的智者低沉的追溯,“‘朝阳照射到的每寸土地都属于我,而我也将拥有它直至最后一颗星辰陨落’…”

那样的语气让巫真默不做声地倒吸了一口气,不敢仰望。她并不是沧流帝国开国时期就追随大人的十巫,她只听过神带领浮槎海上的流民重归大陆的传说,无数次想象过赢得“裂镜之战”的智者大人那种掌控乾坤的霸主气势。

虽然是为了家族,然而能一生侍奉在这样的神身边,也已经是她所能梦想的最高荣耀。

“可那个人对我说:‘如果星辰都坠落了,这片土地上还有什么呢?’”然而,在说完那样睥睨天下的话后,暗夜里的声音恍然变幻,忽然低得如同叹息,“云烛,你说,星辰坠落后、大地上还有什么?——所以,即使我回应你的愿望而给予你弟弟所有一切,但如果他没有带回一颗心魂去承受,又有什么用呢?”

南昭用力嚼着一块炖牛肉,却怎么也嚼不烂;又换到右边腮帮子下死力去嚼,还是嚼不烂。心里猛然急躁起来,干脆直接囫囵吞了下去——却被噎得直翻白眼。

“臭婆娘,”南昭蓦然跳了起来,大骂,“你炖的什么狗屁牛肉!”

“哦呸!坐着等吃还敢乱骂人?这里的牛就皮粗肉糙,有本事你调回帝都去吃香的喝辣的呀!”后堂立刻传来妻子毫不示弱的对骂,素琴挥着汤勺出来,眉梢高高挑起——也不客气了,一回敬就直刺丈夫多年来的痛处。

果然一如往日,一提到这个南昭就沉默下来。

“我说你长进点好不好?我陪着你在这鸟不生蛋的地方看管沙蛮子也罢了,难道你要咱们孩子也长成小沙蛮?”在西域久了,本来矜持秀雅的小姐素琴的脾气也变得易怒浮躁,“这次好容易空寂城里来了帝都贵客,你看宣老四早就颠儿颠儿的献殷勤去了,你呢?我让你请人家来府上吃顿饭都作不到!还说是你的同窗…爹妈年纪都一大把了,孤零零的在伽蓝城没个人照顾,你就——”

“闭嘴!”一直沉默的南昭一声大骂,掀了整张案子,汤水四溅,“你知道个屁!”

半空挥舞的勺子顿住了,将军夫人陡然一愣——自从随夫远赴边疆,这么多年来南昭还没有这般给过她脸色看。本来气焰泼辣的素琴此刻却忽然温柔起来,也不和丈夫对骂了,擦了擦手过来,低声,“出了什么事?是为前日军营被夜袭烦心?还是帝都来的那个贵客、带来了坏消息?”

“没事。”南昭吐了口气,却不能对妻子说帝都的家人此刻已被巫彭元帅软禁,只是心乱如麻,“你回去把几个孩子带好、我去云少将那里看看。”

“把你的火爆脾气收一收,别惹帝都来的贵客不高兴,”素琴心里也隐隐有些不安,却知道丈夫的脾气,便不再追问,只是拿着绢子上来替南昭擦去战袍上溅的肉汤,“有空,请那个云少将来家里吃顿饭,你向来不会说好话、我来开口求他好了。啊?”

“哦。”南昭胡乱答应了一声,想起前日云焕突然孤身来到空寂城,也有些诧异——本来不是说了暂住城外,如何忽然又改了主意?那个家伙,可不是轻易改变主意的人哪。

昨天夜里军营里起了骚乱,听说有不明身份的沙蛮居然潜入城中袭击军队,试图闯入关押囚犯的大牢。然而一到空寂城,云焕就将所有驻军归入自己调拨内,再也不让他这个原来的将军过问半分——到底出了什么事。那些沙蛮疯了?居然敢惹帝国驻军?

“我去了。”南昭推开妻子的手,匆匆拿了佩刀走出门外,翻身上马。

空寂城背靠空寂之山而筑,俯瞰茫茫大漠。此刻外面已经万家灯火,专门腾出来给帝都来客居住的半山别院却是一片漆黑。

云焕不在?

心里微微一惊,南昭在别院前翻身下马,将缰绳扔给随行士兵。然而刚要进门,却被门口守卫的士兵拦住。

“怎么?”将军蹙眉喝问自己的下属。

“将军,云少将吩咐,除非他吩咐下去的事情有了进展,否则无论谁都不许来打扰。”士兵也是满脸为难,然而却是拦着门口不放,“刚才宣副将来了,也不让进。”

“少将是在查昨晚半夜沙蛮夜袭大牢的事情罢?”被这样拦住,南昭脸上尴尬,然而不好就此回去,便站住顺口问了几句,把话题带开,“宣老四来过了?何事?”

“是的,应该是在追查这件事…”门口守卫士兵微微一迟疑,还是老实回答,“副将带了一些酒菜礼物、同营里几个女娘过来,说给少将洗尘问安。”

“哦。”想起方才素琴贬斥自己的话,南昭暗道果然夫人料得不差,宣老四动作是快,可惜却不知道云焕的脾气,难怪一上来就碰了钉子,心里想着,口中却问,“少将也让他回去了?”

“留了几坛酒,其余都打发回去了,门都没让进。”士兵回答。

然而那样的答案却让南昭忍不住地惊讶——那么多年的同窗,他深知云焕是不能喝酒的。以前讲武堂那些年轻人聚会时少不了纵酒作乐,每一次滴酒不沾的云焕都会被大家奚落,逼得急了,他便要翻脸。南昭和云焕走得近,也知道他也为此苦恼——毕竟斡旋应酬,场面上是少不了喝酒的。有一日他看到云焕背着人试着喝酒,然而只是勉强喝下一杯,便立刻反胃——他看得目瞪口呆:那个出类拔萃、几乎无所不会的同窗居然硬是不能喝一杯酒!?

“少将在里面——喝酒?”南昭脱口惊问。

“应该是吧。”士兵却是不明白将军为何如此惊讶,转头看看里面黑洞洞的房间,“属下在外面听到好几个空酒坛砸碎的声音了。”

“搞什么!”南昭再也忍不住,推开门往里便走,再也不顾士兵的拦截。

偌大的别院居然没有点一盏灯,安排来服侍少将的人应该都被赶出去了,空空荡荡。

南昭的脚步声响起在廊上,一路拨起风灯。风里弥漫着浓烈的酒气,让他忍不住蹙起眉头,却隐隐担心——然而此刻两人的身份和地位、却让他一时不好去问。

“奶奶的…醉成什么样子了啊。”嗅着浓烈的酒气,南昭喃喃,一把推开门。

“搜到了那东西么?”里面的人听得动静,冷冷问,没有半分醉意。

然而暗夜里冷刀也似的眼睛一闪,转眼感觉到来的并非当日派出的士兵。恍如电光火石、黑暗中陡然有白光横起、刺向他心口!——镇野军团将军骇然之下来不及拔剑、佩剑往胸前一横,剑柄堪堪挡住,却转瞬被粉碎,那道骤然而起的白光击碎他佩剑后仍然直刺他胸口,撞在胸甲上发出一声脆响。

“是你?你来干什么?”黑夜里,剑光忽然消失,那个声音冷冷问。

虽然对方最后瞬间收力、然而南昭还是猝及不妨地被击出一丈,后背重重撞上墙壁的。他在被击中后才来得及抽出佩剑,却发现已经没有必要。那样猛然受挫的失败感让他悻悻将佩剑收入鞘中,没好气:“听说你喝酒,怕你醉死在里面。”

“呵…醉死?”黑暗里,云焕的声音却是冷醒的不能再冷醒,在浓烈酒气里冷笑,“差点死的就是你。”

“如果你这一剑不能及时收住,那就是你真的醉了。”南昭抚着心口那个几乎被击穿的地方,直起身来苦笑——只是微微一动,只听暗夜里一阵嗑啦啦脆响,胸甲居然裂成几块散落,不由心下骇然:瞬间震碎铁甲、却毫不伤人,这样惊人的剑技、讲武堂出科时在云焕和飞廉的一轮交手中他就见过了,然而再次看到还是觉得不可思议,“我本来以为飞廉的剑技是军中第一,却没料到你原来一直藏私、最后出科比试的时候才亮出绝活。”

“飞廉…飞廉。”那个昔日同窗的名字此刻仿佛刺中了少将,云焕陡然低声冷笑,带着说不出的杀气,“嘿嘿。”

“听说他现在被派去南方泽之国了吧?那边最近很乱,”南昭眉头一蹙,不明白云焕骤然而起的杀气由何而来,只是叙旧,“好像有人叛乱——听说还是高舜昭总督牵头,闹得很大。所以大约让飞廉过去了。”

“哦。”云焕只是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一字一顿,“希望他顺利回京。”

那样的冷意让南昭陡然一惊。

“我没醉,你可以走了。我在等派出去的人返回。”云焕的声音始终冷定,暗夜里狭长的眼睛冷亮如军刀,“南昭将军,下次不要没有我的允许就闯入——要知道,军中无戏言。”

南昭也不答话,只是在暗夜里看了同僚一眼,默不做声地转身走出门外。

沙漠半夜的冷风吹进来,胃里的绞痛让云焕吸了口气。那一阵一阵的痉挛如同钢刀在脏腑里绞动,伴随着欲呕的反胃。他用手按着胃部,感觉额头的冷汗一粒粒沁出。

外面廊上的风灯飘飘转转,光亮冷淡。门内的黑暗里,云焕想站起来、却打翻了案上一只半空的酒瓮,砰然的碎裂声在夜里久久回荡。浓烈的酒气熏得他一阵阵头晕,所有喝下去的酒全部吐出来了,胃里空空如也,却还是压抑不住的干呕。

那个瞬间,精神和身体上双重无力的感觉让他颓然坐入椅中,久久不愿动一下,忽然低声在暗夜里笑了起来——真是可笑…自己居然会和那些人一样试图用酒来获取暂时的舒缓和平静——然而上天连这个喘息的机会都不肯给他。越喝只是越发清醒,如钝刀折磨着每一根神经,提醒他眼前必须面对的严酷局面。

“怎么了?”折身返回的人在听到暗夜里奇怪的笑声时大吃一惊,手中的药碗几乎落地,“你没事吧?怎么一个人在这里笑,笑…?”

“你回来干什么?”那样虚弱的状态下,神智反而分外敏锐,云焕略微诧异地抬头,语气里已经隐隐有敌意。

“去给你拿了碗野姜汤。”南昭却是不以为然,将碗放下,“你一喝酒就胃痛。”

“…”显然有些意外,云焕在暗夜里沉默下去。

“别点灯!”静默中,只有沙漏里的砂子簌簌而落。然而从细索的动作上听出了对方的意图,云焕蓦然阻止,那样的语气成功地让南昭一惊住手,却不放心:“到底出什么事了?”

暗夜里嘴唇无声地弯起了一个弧度:“别点灯,我现在这个样子很狼狈。”

“好吧,真是的。”南昭实在吃不准现在这个帝都少将的脾气,摸索着把药碗放在案上,“快趁热喝了——那次你勉强喝酒,真是吓得我们不轻。”

“是啊。”云焕触摸到了那碗滚烫的药,却没有拿起,轻声,“我总是觉得什么事情自己都应该做到——结果那次弄得连晚课都无法去,差点被教官查出来…如果不是你们帮我掩饰,恐怕我读了一半就要被从讲武堂逐出去了。”

声音到了最后逐渐低下去,消于无痕。

南昭显然不想云焕还记得那回事,搓手笑:“是啊,你小子居然在营里喝酒!大家也不敢去找军医,最后还是飞廉半夜翻墙出去替你买药…别看他一向婆婆妈妈,可轻身功夫连教官也追不上,天亮前一口气往返一百多里拿到了药,没误了早上操练。”

“…”药碗到了嘴边,却忽然顿住了,云焕长久地沉默,不说话。

“怎么?”南昭在暗夜里也察觉出来,脱口问。

“唰”一声响,是药泼到地上的声音。不等南昭惊问,云焕扔了药碗,在暗夜里霍然起身,横臂一扫,将满桌的酒器扫到地上,点起了桌上的牛油蜡烛。

“南昭,你过来看看,这张布防图上几个关隘可标得周全了?”灯火明灭下,南昭只见云焕俯身抽出桌上一张大图,手指点着标出的密密麻麻节点,眼睛忽然间冷定到了不动声色,“空寂城周围一共有官道三条,各种小道若干,牧民的寨子分布在东南方向…你觉得如果把守住了这几个地方,能扼断一切往沙漠里去的路么?”

“我看看。”南昭也不去想别的,便凑近去看,一看之下他就脱口惊叹了一声,“老天,真有你小子的!花了多少时间?”惊讶地抬头,看到的却是同僚的脸——灯下的帝国少将戎装上满是酒渍,也没有带头盔,长发散了一半,看起来是从未有过的狼狈落魄。然而冰蓝色的眼睛里隐隐冷光闪动、脸色竟然是罕见的苍白严肃。

“这几天反正也在等消息,闲着没事。”云焕淡淡回答,手指敲击着地图,“我把送上来的文牒全看了,行军图有的没有的,我都标注上去了,也分配了兵力——你看看是否合适。你毕竟在这里当了那么多年将军,对这一带比我熟悉。”

不知为何,虽然那样淡漠从容地说着,南昭却觉得这个同僚宛如一根绷紧到了极点的弦,有某种焦虑危险的气息。那样的感觉,记忆中从未出现在这个人身上——哪怕是当初讲武堂出科比试、到最后一轮不得不和飞廉对决的时候。

“奶奶的…还有什么好说的?”收回神思,看着这张详尽的地图,南昭叹,“平日巡逻也就那么几条路。你看了多少卷羊皮地图才凑出这张?好一些路是牧民以前逐水草而居踏出来的,大漠风沙又大,地形经常变,我也不知道如何定位。”

“我已经让军士们伏到了那些路口附近,”云焕的手指敲击着地图,眉头紧蹙,不知不觉地用力,竟然将案几击出一个小洞来,“不过我还在等消息——如果十五日后还没有找到那个东西,看来就不能指望牧民们了,另外得派出将士们全力寻找。”

“找什么?”南昭怔了一下,忽然会意过来了,压低了声音,“如意珠?”

云焕霍然抬头看着他,眼里神色变幻,慢慢冷笑着低下头去看着地图:“巫朗连这等机密也对你说了?”

“倒不是巫朗大人——这几年在大漠看着半空那只怪物呼啸来去,别的将士牧民不知道,我好歹还能猜出来几分,”南昭却没有感觉出同僚声音里的冷意,老老实实回答,“那个伽楼罗,在讲武堂的时候永勖教官不就和我们提起过?”

云焕低头看着地图,眼神稍微变了一下,显然也回忆起了那个人。

“后来他忽然离开讲武堂,再也没有出现过——我们都猜是被派去砂之国试飞伽楼罗了。还有几个军里的同僚,也都是有去无回。”南昭叹息,声音里有惋惜的意味,“可个个都是精英啊…几个月前空寂城忽然震动、大漠深处黄沙冲上半空高——牧民都说是沙魔出来作恶,我却担心是伽楼罗再度出事了。然而那片大漠帝都早已禁止闲人靠近,我也不好派人过去查看。”

“三个月前、征天军团苍天部长麓将军试飞伽楼罗失败,坠毁博古尔沙漠。”事到如此,云焕也不隐瞒,冷冷道,“和以往不同,那次连护送伽楼罗的风隼都被摧毁,无法取回如意珠返回伽蓝城,所以彻底失去了伽楼罗的踪迹——帝都对此非常重视。”

“长麓?”显然也是认得那个将军,南昭脱口,眼神震惊,“又死一个…”

“下一个是我。”云焕忽然笑了起来,烛光下那个笑容如同刀上冷光四射,“我此次奉命前来寻找伽楼罗座架和如意珠。找到了如意珠回京后,将负责下一次试飞。”

“什么?”南昭惊得跳了起来,“你接了那个送死的任务?奶奶的,你可向来不傻呀!”

“那是命令,没得挑,”云焕将桌上的地图卷起,冷然,“其实也是额外容情了——我原先在泽之国失手了一次,贻误军机便当处死,此次已是给了我将功补过的机会。”

“什么将功补过…分明是送死。”南昭愣了愣,半晌道,“你…你也会失手?”

“呵。你以为我是谁?”云焕笑,将地图收好,拍了拍南昭的肩膀,“你我以前的眼界都太小了——南昭,前些日子去了泽之国一趟,我才见识到了真正的‘强者’。”

南昭蓦然一惊,看向同僚——让勇冠三军的少将用这样的敬畏语气称赞,该是如何厉害的人物!整个沧流帝国里…难道还有这样的人?

云焕也是长久的沉默,眼前闪过的却是鲛人傀儡师,以及师兄西京的脸——那样的世外高手都云集在了桃源郡,将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

东方泽之国,如今不知道又是如何的局面。

“禀告少将!”沉默中,室外忽然传来了军士奔来的脚步声,在黑暗的门外下跪复命。

“东西…东西拿到了么?!”那个瞬间云焕眼睛忽然雪亮,厉声问,同时推门出去,一把拉起了那个回来复命的军士,“白日里让你带人去古墓外、可有找到那个东西?!”

“找、找到了…”一日来去奔波,那个镇野军团的小队长也已经筋疲力尽,此刻被长官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地回答,“所有、所有的沙蛮子留下东西属下都打包带回来了…请、请少将查看。”

借着微弱的月光,南昭莫名其妙地看过去,看到回来复命的军事身后放着大包的杂物:酒壶、佩刀、红红绿绿的布帛,还有装着供品的篮子,七零八落地缀着羊骨头和石子,他记得是那几个孩子费尽心思弄出来献给所谓“女仙”的——都是前几日曼尔戈部在古墓前祭神后散落原地的东西,不知道军队费了多大力气才将这些杂物一一拾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