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湘,”仿佛被师傅错怪委屈,沧流帝国本来不多话的少将一口气反驳下去,“我答允了飞廉,这一路上不曾半点亏待过她。更不曾和那些家伙一样拿她…”手指在烛台上敲了敲,云焕眉梢微微抬了一下,还是继续说下去:“拿她来消遣取乐——平日整个征天军团里,除了飞廉那小子、就数我最爱护鲛人傀儡了。我哪里不对了?”

“…”慕湮皱着眉头看着云焕,最终依然摇摇头,“反正都是不对的。焕儿,当初我教你剑技的时候、可从来没希望你变成现在这样子。”

这样温和的责备却让帝国少将微微一震,他低声:“那么…师傅您当初所希望的我、应该是什么样的呢?您…当初为什么要收我为徒?”

那样简单的两句话,说出来却仿佛费了极大的力气。云焕忽然间不敢看师傅的眼睛,低下头去、看着石烛台上那道陈旧的剑痕——那样的疑问,在他心里已经停留了十多年,一直是他反复猜测无所得知的。

空桑的女剑圣,打破门规将一个被族人放逐的冰族孩子收入门下,拖着病弱的身体倾心指点数年——她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是要这个敌方的少年感恩图报、离弃冷落自己的族人,从而为空桑所用、为无色城下的冥灵拔剑?

因为他现在反而成了帝国的少将,师傅才会那么失望?

那样的猜测埋藏在心里已经十多年,伴随着他从少年成长为青年,反复啃噬着他的心,不曾有一日忘记。如今,终于有机会回到师傅面前,亲口问出来。

不知为何,在等待答案的刹那、他只觉得手都微微颤抖。

“恩?应该是什么样子?这个我很早就对你说过了啊。”然而那样紧张慎重的等待,换来的只是师傅随意的轻笑,慕湮抬头,看着石壁上方一个采光的小窗,外面的天空碧蓝如洗,偶尔有黑影掠过,那是沙漠里的萨朗鹰,慕湮抬起手,指着窗外,微笑着用一句话回答了他:“就像这白鹰一样,快乐、矫健而自由。”

那样简单的回答显然不是他预料中的任何一个答案,云焕诧异地抬头:“就这样?”

快乐,矫健和自由?拥有这样独步天下的剑技,得到什么东西都不是太难的事——然而师傅把这样无双的技艺传给他,对于弟子的期望、却只是如此简单?

“还要怎样呢?”慕湮淡淡地笑,“我少年师承云隐剑圣,之后的一生都不曾败于人手,然而这三样东西,我却一样都没有——你是我最后的弟子,我当然希望你能全部拥有。”

“…”云焕忽然无法回答,手紧紧握着光剑。

“可你现在快乐么?自由么?”空桑女剑圣看着戎装的弟子,轻轻叹气,“焕儿,我并不是对你加入军队感到失望——你做游侠儿也好、做少将也好,甚至做到元帅也好。无论到了什么样的位置上,师傅只是希望你保有这三件东西。但现在我在你眼睛里看不到丝毫痕迹。你既不快乐,也不自由。”

“师傅。”帝国少将剑眉一挑,脱口低呼,眼里涌起浓重的阴郁。

师徒两人静静对视,偌大的古墓里安静得听得见彼此得呼吸。许久,云焕只是深深吸了一口气,转过身去,淡淡道:“我去把湘叫起来,该做饭了。”

“焕儿。”弟子刚转过身,慕湮却叫住了他,想了想,终于微笑,“要知道当初为什么在一群牧民孩子里、我独独要是冰夷的你当弟子么?”

云焕肩膀一震,站住了脚步——他没想到师傅还是回答了这个问题。

“为什么?”他回过头去,眼睛里是询问的神色,隐隐紧张。

“因为你打架老是输啊。”慕湮掩口笑了起来,神色却是嘉许的,“你是个冰族,却天天和那些牧民孩子打架,即使每次都被叶赛尔和奥普揍,却不见你告诉城里的军队——按照律例,凡是敢攻击冰族人的其他贱民一律灭门!那时候,你只要回去空际城里一说,那么镇野军团就会…你是个好孩子。虽然是个冰夷的孩子。”

云焕有些难堪地一笑,低下头去:“我就不信自己打不赢他们。”

“可你老是输。”空桑女剑圣回想着当年来到古墓的一群孩子,笑着摇摇头,“你那时候个子又不高,身子也不壮实,老是被叶赛尔他们打——我总看着你被一群孩子揍,看到后来就看不下去了,问你要不要学本事打赢他们。”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您是剑圣。”云焕想起那一日的情形,眉间就有了笑意——被打得鼻青脸肿的时候,有人拉起他问他想不想学本事,当然是脱口就答应了。

“可我已经知道你是冰族。”慕湮微笑着,眼神却是凌厉,“那时霍图部的长老回来拜访我,叶赛尔他们却不知情。我看到他们闯入古墓,却不知道为什么霍图部的孩子会和一个冰夷孩子一起玩——我一直不放心。如果你有什么举动要对霍图部不利,我便会出手。”

“师傅?”云焕心里一惊,脱口。

“可我发现冰夷里也有好孩子…其实叶赛尔他们和你虽然打架,却是慢慢成了好朋友吧?”慕湮笑了起来,宛如一个看护着一群孩子的温柔母亲,“刚开始不过是想随便教你一些,好让你不被那个丫头欺负得那么惨——没料到只教了两天,就惊觉你对剑技的天份非常高,远远超出我的预料…”

女剑圣叹了口气,看着一边的弟子,招招手让他过来。

云焕听从地回过身,在师傅榻前坐下。慕湮看着已经是高大青年的弟子,眼色却是复杂的,抬手轻轻为他拂去领口上的风沙,金色的砂粒簌簌从军装上落下,拂过胸口上沧流帝国的银色的飞鹰记号。

“焕儿,我收你入门,并不是随随便便决定的。”慕湮的眼睛里有某种赞许的光,忽然握紧了弟子的手,轻轻卷起衣袖——那里,军人古铜色的手腕上、赫然有两道深深的陈旧伤痕,似乎是多年前受到残酷的虐待留下的痕迹。

云焕猛然一惊,下意识地想将手收回。

“看看这些——被砂之国的牧民那样对待过,却依然肯和叶赛尔做朋友,而不是一句话告发去让他们灭门。”慕湮脸上浮起赞许的神色,拍了拍弟子的手,抬眼看着他,“焕儿,其实一开始我以为你是要害那些孩子的。因为你曾在牧民部落里得到过那样残酷的虐待。”

“师傅!”云焕脸色大变,猛地站起、倒退了三步,定定看着空桑的女剑圣,“您…您记得?您记得我?您原来、原来早就认出我了么?”

“当然记得。”慕湮微笑起来了,看着眼前已经长成英俊青年的弟子,眼睛却是悲悯而怜惜的,“地窖里面那唯一活着的孩子。”

“师傅…”再也无法压住内心剧烈翻涌的急流,云焕只觉膝盖没有力气,颓然跪倒。握紧了手,将头抵在榻边,断续不成声的哽咽,“师傅。”

十五年前曾经惊动帝都的人质事件,如今大约已经没有人记得。

继沧流历四十年、霍图部叛乱后,沧流历七十四年,砂之国再次发生了小规模的牧民暴动。曼尔哥部落有些牧民冲入了空际城,虏走十八位沧流帝国的冰族居民,转入了沙漠和镇野军团对抗,并试图以人质要挟帝都改变一些政令。然而帝都伽蓝发出了命令,镇野军团放弃了那些人质、对曼尔哥部落反叛的牧民进行了全力追杀,深入大漠两千里。三个月后,叛军的最后一个据点被消灭。

这场小规模的叛乱,早已湮没在沧流帝国的历史里。还有谁会记得牧民暴动的时候掠走的冰族人质里,只有一个孩子活了下来?

只有空桑女剑圣还记得打开那个地窖的时候看到了什么——一个不成人形的孩子正发狂般将头用力撞向石壁。看到有人来,立刻拼命挣扎着爬过来,穿过那些已经在腐烂的族人尸体。双手被铁镣反铐在背后,流着发臭的脓液,露出雪白的牙齿、拼命咬着她从怀里找出来递过去的桃子,如同一只饿疯了的小兽。

抱起那个八九岁孩子的时候,她震惊于他只有蓝狐那么轻。

显然镇野军团已经放弃了解救冰族人质的希望,而被追杀的叛军也遗弃了这些无用的棋子,将那十几个冰族平民反锁在沙漠的一个地窖里。她无意发现的时候,大约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里面的尸体都已经腐烂。

她只带出了唯一一个活着的孩子。而那个孩子畏光,怕人走近,经常蜷缩在墙角,习惯用牙齿叼东西,从周围人那里抢夺一切能找到的食物。显然是双手长期被绑在背后,才形成了兽类的习惯动作——那些暴动的牧民大约将所有怒气都发泄在这些平日作威作福的冰族平民身上,用过极其残忍的手段折磨孩子的身体和心灵,先是把他饿了很久,然后对其拷问和毒打。

她甚至无法问出一点头绪来——因为那个孩子已经失语,只会说很少几个词语:姐姐,父亲,空寂城。那时候她并不知道孩子的父亲已经在这次叛乱中被暴民杀死了,而孩子的姐姐早在一年前被送入帝都参加五年一度的圣女大会,幸运当选、再也不能回到属国。

她只是在三天后将这个幸存的孩子送回了空际城,偷偷在一边看着他被镇野军团带走后,才放心离去。

那样的事情在多年的隐居生活中有过很多,她很快就将他遗忘。

以后的好多年她也没有再碰见那个孩子,直到那天霍图部的一群牧民孩子忽然涌进古墓,将她惊起——在一群高大的砂之国牧民孩子中,她注意到了里面一个瘦小苍白的少年。浅色的头发,略深的五官,苍白的肤色——显然应该是冰族的孩子。

然而在一群孩子开始打架时,她一眼便认出了他。

那样的黑暗中闪烁的冷光和不顾一切抢夺抗争的眼神…尽管活了那么多岁月,她依然能清晰地从记忆中迅速找到同样的一双眼睛。

微微笑着,她如同第一次见到那个孩子一样,轻轻抚摩着帝国少将的头发:“是的,我一开始就认出你了,焕儿。”

“为什么您从来不说?我以为您早就忘了…”云焕有些茫然地低声问。

“那时候你还小,我想你也不愿再提起那件事吧?有些噩梦,是要等长大后才敢回头去看的。”慕湮叹了口气,轻轻将他的袖子卷下来,盖住伤痕累累的手腕,“而且你也不说,我以为这个孩子也早不认得我了呢,还说什么?”

“怎么会不认得…一眼就认出来了。”云焕嘴角往上弯了一下,那个笑容和他一身装束大不符合,“我怕说了,师傅就会识穿我是冰族人,不肯教我把我赶走了——我那时可是第一次求人,好容易叶赛尔他们答应了不把我的身份说出去。”

“傻孩子。”慕湮忍不住地微笑起来,伸指弹了他额角一记,“怎么看不出?你看看你的眉眼、头发和肤色…沙漠里长大的牧民没有这样子的。”

沧流帝国的少将有些尴尬地笑了起来,那样的笑容他已经不记得多久没有流露。

“所以我想了很久,还是决定收你入门。”空桑女剑圣点点头,看着自己最小的弟子,感慨,“剑技无界限…空桑人也好,冰族也好,鲛人也好,只要心地纯正、天份过人,我想就已经够了。你没有武艺的时候、尚自不肯借力屠戮所谓的贱民;若有了剑圣之剑,应更加出色,能为这世间做更多。”

“…”云焕忽然沉默,没有回应师傅的话。

要怎么和师傅说,当年回到空际城后、尚未完全恢复的他就主动要求和镇野军团一起去到了曼尔哥部里,凭着记忆将那些劫持过他的残余牧民一一指认出来?

那些侥幸从帝国军队的剿杀中逃脱的牧人,被孩子用阴冷的目光一一挑出,全家的尸体挂上了绞架,如林耸立。他反反复复地在人群中看,不肯放过一个当初折磨过他的人。手腕上的伤还在溃烂,孩子的心也一度在仇恨中腐烂下去。

后来遇到叶赛尔他们,并不是他心怀仁慈而不曾报告军队,而只是——这个被族人孤立的孩子感到寂寞,他需要玩伴。而和人打架、至少可以缓解寂寞,同时也让自己变得和那些贱民一样强健。

同样也因为,他知道自己只要努力,总有一天可以打赢那些同龄人,他是有机会赢的;

如果象童年那次一样、遇到了没有任何赢面的敌对者,他就会毫不犹豫地回到空际城、去报告那些军人有暴民袭击冰族,然后和九岁时那样——带着军队去指认那些贱民,让他们的尸体在绞刑架上腐烂。

他并不是个心怀仁慈的人,从小就不是。

许久许久,他才转过头,看着石室的某处,轻轻道,“师傅,我真的不想让你失望。”

“那么你就尽力,”慕湮仿佛知道弟子心里想的是什么,眼神也是有些复杂,“哪怕用你自己的方法去努力——只要你相信那是对的。”

“是。”云焕低下头去,用力握紧了剑。

“焕儿,你一定心里早就知道师傅最后会如此对你说吧?”慕湮蓦然轻轻摇头微笑,拍拍弟子的肩,无奈地苦笑,“所以一开始、你就没打算瞒我什么——你知道师傅最后一定不会杀你,是不是?”

“师傅自小疼我。”帝国少将的眼睛微微一变,只是低声回答。

“但我同样也疼西京他们,”慕湮的脸色依旧是苍白,吐出了一句话,“看到你们自相残杀,师傅心里很疼。”

“那是没办法的事…”云焕沉默片刻,轻声,“——而且我们都长大了,各自的选择和立场都不同。师傅不要再为我们操心,照顾好自己身体是最要紧的。这一战过后,如果我还活着,一定立刻回古墓来看您。”

“你如果回来,就证明西京和白璎他们一定死了。”慕湮摇着头,喃喃低语,忽然苦笑起来,“焕儿,焕儿…你说为什么一定要变成这样。这个世间本来不该是这样的——六千年前,星尊帝就不该驱逐你们、灭了海国;百年前,你们同样不该将空桑亡国灭种;现在,你们三个更不该拔剑相向…一切不该是这样。”

“那是没办法的事。”沧流帝国少将低下头去,轻轻重复了一遍,“不是他们杀我们,就是我们灭了他们——只有一个云荒,但是各族都想拥有这片土地。只能有一个王,其他族只能是奴隶。我们冰族被星尊帝驱逐出去,在海外漂流几千年,拥有这片土地是多少年的梦…我们没有错。”

“我不知道是谁的错。”那样长的谈话,让慕湮恢复中的精神显得疲弱,她苦笑摇头,用手撑住了额头,“我只觉得这个世间不该是这样子…但是我不知道如何才能避免。而且,我不知道自己想法是对是错?很久以来,我好像都不能肯定是非黑白的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那个人死后,我想了那么多年,还是没有想通,干脆就不想了…焕儿,你的师傅其实是个很没主意的人啊。”

云焕忽然忍不住微微一笑:“嗯,弟子很早就发觉了。”

“真是老实不客气。”慕湮笑叱,眼里的迷惘却层层涌起,“因为师傅知道自己是个没主见的人,所以除了剑技、不敢教你什么,总觉得你将来会遇到能引导你的人——想不到,呵,你居然遇到了巫彭…”

“元帅同样很提携我。”说到那个名字,微笑的眼睛忽然凝聚,变成铁灰色,一字一句都是经过思考后说出的,不似先前随意,“他是所有军人的榜样。”

“真是榜样啊…学的十足十。看你那时候抓起鲛人就挡的举动,都和当年的他一摸一样。”空桑女剑圣忽然冷笑,终于忍住,不再说下去,“去做饭吧,你一定饿了。”

云焕站起身,刚回头的时候忽然一怔:不知道什么时候湘已经到了拱门外面。鲛人动作一向轻捷,而自己方才和师傅说得投机,居然没有察觉这个傀儡已经醒了。

“主人。”湘身上的伤也还在渗着血,却跪了下来。

“去做饭。”云焕只是吩咐了一句,刚想走开,忽然想起什么似地停了下来,叫住自己的傀儡,把一个东西扔给她,“把这个抹上,别让肌肤干裂了。”

“是。”湘的眼睛是木然的,接过那个填满油膏的贝壳答应了一声就退了下去。

慕湮看着,眼睛里却有了一丝笑意,等那个鲛人走开了,微笑对弟子说:“看来你的确是很爱惜她呀。”

“答应了飞廉那家伙。”云焕却没有在师傅面前粉饰自己的意思,无可奈何摊开手,“湘是他的鲛人傀儡,调借给我而已。偏生他把鲛人看作宝贝一样——有什么办法?不然回去他要找我算帐。和他打一架不划算。”

“飞廉?”慕湮微微点头,笑,“你的朋友?”

帝国少将脸上的表情忽然僵住了,仿佛不知如何回答,片刻,才淡淡道:“不是。不过是讲武堂里的同窗罢了,一起出科的。最后的比试里我差点输给他。”

“谁能胜过我的焕儿?”慕湮也不问,只是点头,笑,“不过难得你还顾忌一个人啊,以为你们交情不错。”

“怎么可能。”云焕嘴角浮起复杂的笑意,“他是国务大臣巫朗家族的人。”

“嗯?”慕湮微微诧异。

“而我是巫彭元帅一手提拔上来的。”云焕摇了摇头,冷硬的眉目间有一丝失落,“我们不是同盟者,不相互残杀就不错了,注定没办法成为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