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天乐一边给石野和履谦斟茶,一边说道:“多谢夸奖,多谢诸位前辈高人的指引。”

石野又指着他放在桌上的东西问道:“这是什么,你的来意与此有关吗?”

成天乐打开了那牛皮纸档案袋,抽出卷宗递了过去道:“我是为一件陈年往事而来,此事与我万变宗弟子有关,可能还牵涉到别的修行门派。我本想向履谦道长请教如何处理才妥当,既然石盟主也在,那就烦劳您也看一眼。”

成天乐说请他看一眼,石野接过卷宗真的就只看了一眼,连封面都没翻开,大约也只有几秒钟,他便看完了递给履谦。成天乐暗暗惊叹,石野的神通尚是他无法企及的境界,所以也想象不出石野怎么这一眼就把卷宗里的内容全看完了。

履谦接过卷宗在手,似有一阵风吹过,那卷宗一页一页的自动翻过,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他将卷宗还给成天乐道:“这是二十五年前的旧案了,成总的门路倒是不少,竟然能把这么完整的档案拿出来。警方并没有破案,那作案的凶手,应该就是吴燕青吧?”

成天乐微微一惊:“我啥都没说呢,道长怎么猜得这么准?”

石野解释道:“虽然这里面没有提到凶手的信息,但是屋中有马蹄印,而吴燕青就是马妖,二十五年前已到苏州。倘若不是与他有关,成总又何必把这卷宗带到淝水知味楼来找履谦?”

成天乐又问道:“履谦道长,你熟知昆仑修行各派典故,可曾听说过这宁文白夫妇?”

履谦的面色有些凝重,摇了摇头道:“我从未听说过这两个人,难道他们另有身份?此案的内情,成总一定查过了吧?”

履谦和石野都没有追问成天乐是怎么得知这件事的,因为他既然带着这份材料来了,必然会给个解释,如果有些地方不便解释,可能就涉及到一些私人隐秘了。成天乐答道:“我是听一位在公安局工作的朋友讲到这件旧事的,是他多年来一直难以忘怀的离奇案件。同时我也查到,吴燕青于案发当时就在阊门一带开饭店,离那个小区非常近。”

说话的同时伴随着神念,介绍的并不是画卷世界中小韶所看到的事情,而是李轻水讲的往事,包括警方当年追缉的“雌雄大盗”。

听完之后,石野看了履谦一眼,履谦点了点头,开口道:“这件事,还是把吴老板叫来当面问清楚最好,我想其中的内情也只有他自己最明白。在没有搞清楚之前,这个消息且不要让外人得知。”

吴燕青正在后厨“洗碗”,一边忍不住又回忆小溪与訾浩的婚礼上的种种情形,嘴角微微露出笑意,可眼中却隐藏了一丝忧色。不知为什么,参加小溪的婚礼回来之后,这段时间他洗碗时经常走神,一不小心又打碎了不少碗碟。

就在这时,连云派弟子陈子君进来叫他,说是石盟主、履谦道长、成总三人在二楼君子居有请。吴燕青惊讶道:“成总来了吗?我怎么事先不知道!”

陈子君答道:“成总是刚来的,一进门就被石盟主叫上楼了。这不刚过完年还没出正月嘛,估计成总是到逍遥派去看秋叶仙子的吧,顺便来知味楼一趟。你在这里洗碗,当然不知道。”

吴燕青来到君子居,关好门行礼已毕,这才问道:“叫我来有何吩咐?”

成天乐递给他一份档案卷宗:“吴老板,有一件陈年往事,恐怕只有你才清楚内情。你先看看这份材料,然后有什么话想告诉我们的,就尽管说出来。”

一头雾水的吴燕青接过东西,翻开看了一眼脸色就变了,接着再往下翻时,手指忍不住在轻轻颤抖,鬓角也渗出了汗珠。他并没有把卷宗翻完,只看了几页便放回桌上,退后一步下拜道:“这个案子里的凶手就是我,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以为这世上再无人能知晓!可这几天我一直心神不宁,莫名担忧往事会被发现,没想到它真的发生了。也罢,这就是我的劫数吧,也算是一种解脱!”

石野看着他缓缓说道:“吴道友,人生感慨事本就难免,你先莫要着急叹息。这份卷宗上记录只是警方的调查结果,案子却始终没破。既然是你做的,那今天就给你一个机会,将前后因由都说出来,只要你能回忆起来的事情,就尽量不要错过每一个细节。”

吴燕青低下头,双肩控制不住的轻轻抖动,开始讲述回忆中的往事。他的反应并不完全是因为害怕或惊惧,多少年来,这段记忆一直是他埋藏在内心最深处的隐秘,就像挥之不去的梦魇,他极力想忘记,今天却要如此清晰的去回忆起每一个细节。

成天乐面无表情静静地听着,其实他早已了解真正的内情,假如吴燕青撒谎或者另做掩饰的话,根本骗不了他。但吴燕青没有撒谎也没必要撒谎,他原原本本的交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甚至宁文白夫妇所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没有遗漏。

吴燕青此刻才意识到,多年来自己一直想忘却的经历,却像元神烙印般记得这么清晰。他并未掌握神念手段,等说完了之后天已经黑了。知味楼中的其他人早得到吩咐,并没人来敲门打扰。幸亏吴燕青当年与宁文白夫妇真正接触的时间加起来并不太长,所以天亮前才能讲完。

石野等人都很有耐心,谁都没有插话打断。吴燕青最后下拜道:“当年实情就是如此,事发突然我也是迫不得已。这些年一直藏在心中没有对任何人提过,我毕竟杀了小溪的父母,不希望她知道这个秘密。石盟主、履谦道长、成总,我该接受什么样的惩处,就请尽管惩治,但我只有一个希望,不要让小溪伤心。”

石野长叹一声,摆手道:“吴道友,你是个好人,请坐下说话吧。就事论事,你也不应该受到什么惩罚,我反而很佩服你。…说这么长时间也口渴了,先喝杯茶吧。其实今天我们并不是想追究你什么责任,就是听说了这件事,要问清楚。”

第687章、母慈子孝,大爱无声

随着石野的说话声,吴燕青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扶起,他还没回过神来就已坐到了桌边。成天乐给他斟了一杯茶道:“吴老板,事情我们都清楚了,先喝杯茶压压惊吧。”

吴燕青说了句:“谢谢成总!”双手捧杯默默的喝茶,也不知这茶是什么滋味。他感觉一阵轻松,就像卸下了沉重的背负,同时心里也空荡荡的,莫名有些失落。但他的眼中仍有忧色,也许并不是担忧受到什么惩罚,石盟主已经说了他并无可罚之处。

成天乐率先开口打破沉默道:“那宁文白夫妇在吴老板面前自称大派传人,后来在家中谈话时,泄露了他们早年已被师父逐出山门,可终究没对吴老板说出他们是哪一派的出身。”

石野答道:“他们说了,宁夫人的最后一句话‘我原本只想再回玄妙观…’,就已经泄露了门派出身。只是这话没有来得及说完、吴道友也听不懂,他们应该是玄妙观弃徒。”

吴燕青抬起头惊诧道:“玄妙观?我后来就把饭店开在观前街,天天都能看见玄妙观,那里也是个修行门派吗?”

石野解释道:“玄妙观就是一座道观,但它在很久之前也是个修行门派之名,如今玄妙观殿宇仍在,可这一派传承法嗣已绝。我对它的了解也不是很多,只是听说过曾有这么一个门派。”

成天乐正竖着耳朵等着听下文呢,没想到石野说的这么简单,不禁纳闷道:“石盟主,连您对玄妙观都不是很清楚吗?”

石野笑了,又解释道:“是的,我所知很少。玄妙观一脉,自清代中期时传承日渐凋零。民国时遭受重创一蹶不振,建国后已无传人消息。我的年纪不过比成总大十六岁,想当年修行入门之时,世间早无玄妙观一派,而三梦宗是我所创建,并无千年传承。

师尊教我的,只是大道超脱之修行与守护红尘的责任,至于天下各派的掌故却没说太多,估计他本人也不是很清楚或者没兴趣去深究。他在忘情宫中所知的仙家诸事,也不太适合说给我这个凡人听,至于世间修行各派的事,他如今是更不会多谈论了。

我成为昆仑修行各派盟主,只是适逢其会,面对的也一直是需要解决的事情。至于玄妙观一派,也没有人会特意提起。前几年我师尊游苏州玄妙观,我与张荣道闲谈时提及此事,张先生告诉我那曾经也是一个门派之名,并简单介绍了几句,否则我至今还不清楚呢。”

如今的石野很高深,那种质朴中自然的高深,提到自己时并不故弄玄虚。履谦沉吟道:“我知道宁文白夫妇是什么人了!”

石野指着履谦对成天乐道:“如果你想请教这样的事情,来找履谦就对了。连我都很感兴趣,想请教这位履谦道长呢。”

履谦赶紧说道:“石盟主过奖了,我也只不过是在山中看过正一门的历代典籍笔记而已…”

玄妙观的最后一位门人叫封证玄,也就是宁文白夫妇的师父、那位老道士。他生于一八八六年,一生颠沛流离,同门因各种原因先后亡故、弟子皆不成器,并没有留下传人。他逝于一九七五年,玄妙观一脉的传承法嗣就此断绝。

这个世界很大也很小,玄妙观一派的往事也与成天乐有密切的联系,甚至与他如今的修炼有关。

玄妙观一派连续两代没有弟子大成,就是从封证玄这一辈开始的。但在封证玄年轻的时候,他还有两位修为大成的师叔,却都在民国乱世中死于一位妖王之手,让本已传承凋零的玄妙观遭受重创。而那位妖王的原身是一条黑鱼,法力深厚神通强悍,在人间的身份是一位残暴的军阀。

那妖王暴行惊动了正一门弟子和霞,和霞追查出线索在一番激斗而陨落,而那妖王也带伤远遁,后来被和锋真人亲手所斩。那妖王的玄牝珠被和锋以封印保存至今,去年送给了成天乐。

这些都是正一门的典籍中记载的,包对天下修行各派的记录与介绍资料,还有和锋真人留给传人参阅的行游笔记与修炼心得,最近的内容便与这件事有关。无独有偶,关于落雷金的来历、物性、妙用最近也录入了正一门的器物谱中,与万变宗的做法是一样的。

宗门典籍不可能事无巨细什么都记录,还有另外一些事,履谦在平时曾偶尔听长辈们提起过只言片语,此刻也都想了起来,介绍完典籍所记载的内容,他又说道:“守正师祖曾偶尔谈起过玄妙观,提到了封证玄道长其人,也很是感慨啊。

据说在一九六零年,封证玄外出行游路过中原时,于饿殍中救起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带回苏州收为弟子。后来这两个孩子犯过,被封道长逐出师门,玄妙观一派从此也就没有了传人,封证玄也没有来得及再收弟子入门。现在想来,当年那一对孩子应该就是宁文白夫妇。”

成天乐叹道:“在封道长仙逝后,那一男一女才渐渐修炼入门、掌握了神通法力。他们了解玄妙观中的修行诸事,却不太清楚别的,以为师父一死便无人能管他们,成了飞檐走壁的雌雄大盗,以至于越陷越深。”

说话的同时伴随着神念,告诉了吴燕青雌雄大盗的事情,因为吴燕青还不知道这个典故呢。听完之后,吴燕青又起身行礼道:“成总、石盟主、履谦道长,吴某有一件事情想请教。”

石野又摆了摆手道:“吴道友还是坐下说话吧!如今往事已真相大白,出了这间屋子,尚无他人知晓。你是想问我们会怎么办,你又该如何自处?还在想究竟应不应该告诉吴小溪、假如她知道了又会怎样?”

吴燕青又坐下了,默默的点了点头。其实这件事吧,石野与履谦说了都不算,只有成天乐才能决定,因为他是万变宗宗主。石野等人只能监督成天乐是否包庇纵容门下弟子,而如今吴燕青并无可治之过,那么石野和履谦也不好插手万变宗内务。

可是成天乐也不知道怎么办才最为妥当,否则他何必带着卷宗跑来找履谦呢?这时石野有些突兀地问道:“成总,谢谢你将大乖送回了石柱村!既然如此,想必你也听说过我的身世吧?”

成天乐点头道:“是的,我多少知道一些。”

石野出身芜城梅氏,其身世多少与吴小溪有些类似。他出生后不久便父母双亡,被守正真人抱到石柱村,由当地一户农民夫妇抚养成人,因此姓石。石家父母待石野如亲生孩子一般,甚至比亲孩子照顾得还好。

这些是成天乐已经了解的,但还有成天乐尚不完全清楚的——

石野的养父母从来都没有告诉他有关身世的事情、至今都没说过。石野修炼有成,一步步了解修行诸事,后来甚至成为昆仑盟主,是他自己发现了自己的身世。得知往事之后,石野做了一个决定,永远不对养父母说出来,就让父母永远以为他不知情。

石野最后叹道:“父母不告诉我,只是不希望我与其他的孩子有什么不同、让我没有忧虑的长大。其实我对他们的感情就是亲生父母,不会因为身世而改变,但我也很理解人的感受微妙之处。

假如他们知道了我已了解自己的身世,心里多少会感到尴尬与遗憾。所以我不会说,让他们永远以为我不知情,这便是孝;父母爱子女,他们不希望我因身世而忧虑,希望我与其他孩子一样快乐成长,这便是慈。…成总,你听明白了吗?”

成天乐起身拱手道:“多谢石盟主指点,我听明白了,也知道该怎么办!”

石野提到自己的身世,实际上也是说给吴燕青听的。吴燕青亦起身长揖道:“多谢石盟主的点拨,使我想通了很多。但万变宗的情况比较特殊,请问成总,您认为该怎么办呢?”

吴小溪入籍也不能完全算是普通人,她嫁给了訾浩也清楚了訾浩的身份,并且在修习题龙山的入门法诀。吴燕青当然也希望她将来修炼有成,可那样的话,吴小溪就难免会了解越来越多有关修行的事情。假如她得知吴燕青是妖修,那么必然会怀疑自己的身世来历,所以吴燕青仍在担忧。

成天乐语气有些奇怪的反问道:“吴老板,我所传收敛妖气的法诀,在万变宗弟子中,你修炼得最好近乎完美,是不是这样?”

说话时伴随着神念,告诉了吴燕青自己的决定,这件事情除了万变宗中现有大成修士之外,他对谁都不会说,当然永远也不会告诉吴小溪。为什么要告诉万变宗中的大成妖修,因为成天乐要在宗门金册中增加一条门规:万变宗弟子未经许可,不得擅自将同门的原身告知他人。

第688章、为熊证向,意马收缰

这一条门规并不仅仅是针对吴燕青的,因为世间其他的修士可没有成天乐这等本事,就算能发现妖修的端倪,也很难准确判断其出身。而妖物原身本就是隐秘,涉及到各种天赋神通的特点以及弱点,不便轻易暴露。

如果妖修本人愿意说也就罢了,假如自己被人看穿了那是因为修为不到家也怪不了谁,但假如自己不愿意说,那就不必刨根问底。万变宗那么多弟子的原身是何物,就算参加过神丹会的江湖同道,有很多人也是不清楚的。因为成天乐没有刻意说过这些,那些妖修本人也不会刻意宣扬。

比如几乎人人都知道任道直是毕方出身,很多人都清楚甄诗蕊是蟒妖出身,但知道吴燕青是马妖的人却很少。各派同道了解其人是妖修也就足够了,刻意追问其原身也不符礼数,除非彼此关系好到可以不必忌讳,或者本事大到可以看穿其来历。

这是要在宗门金册中写下的门规,以此为由,如今就有一条掌门之命,那就是关于吴燕青的身份,今后谁也不许告诉吴小溪。吴小溪若不发现问题是最好,若她发现了,那就由自己她决定是否开口相问吧。

总之成天乐的决定就是——这件事不必再提,顺其自然。

吴燕青又问道:“成总,那我该怎么做呢?”

石野突然插话道:“吴道友,你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吴燕青微微一怔:“恕晚辈愚钝,请石盟主明言。”

石野面露微笑道:“这还不简单吗?你的碗还没洗完呢,天都快亮了,当然是该回去继续洗碗了!”

履谦亦笑道:“吴道友,你明白了吗?”

吴燕青恍然似有所悟,起身行了一礼道:“多谢,我这就回去洗碗了。”

说着话他转身要走,成天乐突然说道:“慢着!…石盟主,你不是说来看望员工发红包的吗,吴老板如今也是知味楼的员工啊,您想给他发什么样的红包呢?”

履谦和石野都笑了,履谦呵呵笑道:“成总啊,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急智了?真是照顾门人的宗主啊,惦记着为吴老板要红包呢。”

吴燕青赶紧说道:“不敢不敢,我能来到知味楼已是莫大福缘,这几个月打碎了那么多碗碟。已觉得惭愧万分,我这样的员工还要什么红包?”

石野真是来给员工发红包的,这位昆仑盟主说话并无虚言。仔细想想也挺幽默的,在淝水知味楼“打工”的伙计,没一个是冲着薪水来上班的,就算倒贴,恐怕也有很多人哭着喊着想来打工。但是名额有限,由各宗门派弟子轮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