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剩下一分钟了。”米蕾妮娅看了一眼怀表,“一分钟后,攻击就会开始,整个东方区都会被骑士们的利剑和枪火覆盖。而我们现在居然不知道作战方略。”

  “甚至不知道对手在哪里!”里昂指着前方黑色的墙壁,“我们得到的命令居然是对着一面墙冲锋!”

  米蕾妮娅略略沉默之后抬起头:“准备冲锥。”

  “甲胄?对抵挡枪弹或许还会有点用,可是你难道要我真的把马车对着墙撞过去?”里昂抗议,“这是异端审判局的财产,价值数百磅黄金,就算有钱,也未必造得出第二辆!它的稀有程度和教皇御用战船‘桂冠女神’一样!”

  “我知道的只是大人的命令不能违抗。”米蕾妮娅低声说,“违抗过他的人……都死了!准备冲锥!”

  里昂沉默良久,推动扳手,机械系统被启动了,晨雷内部发出轻微的摩擦声,一根钢质的冲锥从马车底部伸出,前端越过拉车的十二匹骏马。

  那是一个攻城槌般的头部,一颗巨大的铁锤上带着尖锐的刺,以晨雷奔驰起来的速度,这东西绝对可以撞开一座小城市的大门。有人曾经暗地里讥讽始终坐镇在晨雷内部指挥作战的李斯特,说他其实是个胆怯的人,但里昂和米蕾妮娅都明白,这辆车沉重的外壳并非用于保护身处其中的人,而是用作武器,狂暴地冲撞,扫荡一切阻挡在前方的对手,甚至拦路的铁棘都被晨雷深深地压入地面中。

  晨雷很少在翡冷翠中使用,是因为它本质上是件破城武器!

  以扫荡一城的致命武器撞击一面墙,墙背后是一件普通名宅,李斯特到底想要怎样?没有人知道。

  但是此刻整个东方区数以千记的骑士们都已经到达各自的位置,拔出了新磨的利剑,火枪灌满了铅弹,只剩下不到一分钟了,一分钟后一场谁也不知道方式的作战就要开始。

  始终隐藏在历史幕布后北方教廷将重新暴露出来。

  【4】。约定·Agreement

  此刻“百眼的宫殿”中,狂欢的盛会已经进行到了高潮。这高潮的到来仿佛一场无可逃避的死亡。

  穿着红裙的女人在简陋的舞台上轻歌,她所用的语言是如今只能在古书中看到的古希伯来语,含义深邃。她扮演着一位被放逐、即将死在盐滩上的王后,她想整个世界控诉,诉说她的不幸。她希望她的丈夫再看一看她,相信她并未犯下不贞的罪,她只是渴望自由,希望自己的性灵如鸟儿那样飞翔于天空之上。但她那无所不能的丈夫却不愿给她最后的机会,他甚至诅咒自己和这位王后生下的孩子,令他们一一死去。作为母亲的王后哀哭着向神求乞,愿意以自己代替孩子们,但是没有用,她被注定是最后一个死去的,必须见过自己所有孩子的痛苦后,在最深的悲伤中死去。

  所有人都摒住呼吸听这幕古老的悲剧,刚才还人声鼎沸的会场此刻静到了极致,唯有那丝线般的轻歌,仿佛要在这个四通八达的废宅中制造一张巨大的网。

  炉匠停止了锻打,吐火人吞掉了火种,女人停止了织补,小丑垂头默哀,猴子们悬挂在铁链上用爪子捂住嘴。

  “这幕剧……我从来没有看过。”塞尔维莉娅的声音微微颤抖,“可是……”

  她清澈的眼瞳中滚动着泪,泪水之下则是隐约跳动的恐惧。她无法向西泽尔描述自己听到这首歌时心底的悸动,那绝世的凄厉化作滔天巨浪向着她卷来,要把她吞没。她分明听不懂歌词,但是那红裙的女人所唱的每一句都侵入她的脑海,一幕幕仿佛真实的画面在她眼前跳闪,那个被全世界遗弃的女人站在开裂的盐滩上,那是一片干燥而雪白的沙漠,是古时整个大海被蒸干之后留下的海床,她的孩子们一一死去,即将死去的把喉咙割开用鲜血喂自己的兄弟们以延长他们的生命,但即使吸干兄弟的血也无法阻挡这场由神诅咒的死亡,那些干枯的尸体倒在雪白的盐粒中,被永恒地保存起来,母亲漫步在这些美丽的男孩的尸体中,精疲力竭地抱着最小的儿子,这孤独的婴儿在烈日的暴晒下发出虚弱的哭声,这是他对世界的告别。

  “美第奇家的女孩肯定不会看过这幕剧,”西泽尔没有意识到塞尔维莉娅的异样,他的全部精神都被吸在剧中,“因为这是……异端的故事啊!”

  “异端?”塞尔维莉娅吃了一惊。

  她算是贵族少女中最出格的,来这种穷人聚居的地方看热闹在家里那些老管家看来简直就是一只羔羊闯入狼群那样可怕,但她不怕,只要西泽尔跟她在一起。但是面对“异端”二字她也会感觉到丝丝惊怖,教廷最不能容忍的就是异端,即使是大贵族被查出信奉异端学说或者举行异端的祭祀仪式也是重罪,在翡冷翠,如果想要陷害一个人夺取他的家产,最好的办法就是搜集他行异端崇拜的证据。

  而堂堂的美第奇族长正在参加一个异端集会,还是和教皇的儿子一起。如果被周围这些人知道他们的身份,他们或许会死在这里也说不定。

  “别害怕,没人知道我们是谁。”西泽尔无所谓地笑笑,“而且,这只是异端的故事,并不是说这里都是异端。异端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对穷人传教,他们传教最主要的方式就是举行集会,用歌舞讲故事,然后展示一些所谓‘魔女的奇迹’。”

  “你怎么会懂那么多?”

  “想要把所有的异端都吊死,就必须了解异端。”西泽尔轻声说。

  “你……你说什么?”塞尔维莉娅心里一紧,西泽尔的语气并不像是在说笑话。

  “你记得我只有父亲没有母亲,对么?”

  “嗯。”塞尔维莉娅点头。

  她很少主动跟西泽尔提起这件事,但西泽尔的母亲因为异端罪被处死是众所周知的,它是圣三一学园中一件公开的秘密。

  “我常常想,如果没有异端,我的人生应该会幸福一些。”西泽尔凝视着女人的垂死之舞。

  “你是教皇的儿子啊。”

  “塞娅,你从我的眼睛里看到过‘幸福’这种东西么?”西泽尔扭头只是塞尔维莉娅的眼睛。

  塞尔维莉娅一愣。西泽尔的眼瞳一直是那么的黑而寂静,仿佛一池死水却又在水底闪烁着不确定的光。偶尔他也会有一些或喜悦或悲伤的眼神,但惟独“幸福”这件事,从不存在。

  “幸福”是什么?塞尔维莉娅说不清,想起来应该是那种由心底生出的满足,勇敢自信,不忧虑将来的心情。塞尔维莉娅相信自己是幸福的,三个人曾经给过她幸福,第二个是老美第奇公爵,站在这老狮子般的男人床前,明明他很少会有亲昵的表示,明明知道他就要死了,可是那种把整个世界握在手中的强大笼罩着塞尔维莉娅,让她相信无论何种威胁逼近她的身边,就会被父亲的权力和威严彻底粉碎,第三个就是西泽尔,明明这个男孩已经订婚了,可是跟在他身边就像是会变傻那样,关于未来什么都不用想,第一个则是她记忆中已经模糊的母亲,据说她很早就死去了,留给塞尔维莉娅的只是她呼唤自己“塞娅塞娅”的梦呓般的声音。

  而西泽尔呢?无论何时何地,这个男孩都像是一张紧绷的弓,他搭着箭,永远在准备反击。

  那是与整个世界为敌的眼神,因为全世界都看他作异端的孩子。

  塞娅怜惜地伸手摸了摸西泽尔的脸,想像一根从来不会松弛的弓弦,它的内部是不是伤痕累累?

  “如果世界上没有异端这种东西,我就该有幸福这种东西了吧?我至今仍旧记得我妈妈的样子,我要查出来是哪个异端蛊惑了她,他们把我的妈妈变成了奇怪的东西,顺带毁掉了我的人生。”西泽尔纯黑的眼睛里有隐约的辉光闪过,就像阳光在磨亮的枪管上一闪而灭,“我这个人很记仇,你是知道的,对于夺走我幸福的家伙,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那要死……很多人的啊……”塞尔维莉娅轻声说。作为一个真正的大贵族,她本该为西泽尔的这份“壮志”鼓掌,但到底什么是“异端”呢?如果就是身边这些人,想象他们一个接一个化为从火刑架上解下来的焦黑尸体,是值得鼓掌的事情么?

  “那又有什么办法呢?作为异端的儿子,只有异端的血能洗掉我的耻辱啊。”西泽尔低下头,“谁想一辈子带着耻辱活下去呢?”

  塞尔维莉娅沉默了很久很久,而后踮起脚尖轻轻地拥抱了西泽尔,抚摸他的头发,“明白啦。”她轻柔地说。

  西泽尔对于这忽如其来的拥抱有些不适应,他跟塞尔维莉娅在一起,永远是他在控制着两人之间的距离,他一个冷漠的眼神就可以让塞尔维莉娅不安地退后一步,可是这时候他习惯的“安全距离”被这个女孩毫不费力地突破了。为了缓解自己的尴尬,他歪嘴笑了:“不怕死很多人了么?”

  “怕,可是你说得对,我的西泽尔不能带着耻辱活一辈子。”塞尔维莉娅说,“要幸福啊!”

  “幸福?”西泽尔咀嚼着这两个字,愣了好久。其实他说到幸福只是随口,却没有想到这两字会在这个女孩脑海中烙印多少年。在那时那刻,他的心里莫名地微微悸动,因此没有拒绝塞尔维莉娅的那个拥抱。多年之后回想起来,那如一个订约的仪式。

  而那个约定,唯有以全世界的鲜血才能守住!

  【5】。坎特伯雷堡的女主人·The Hostess at Canterbury合欢木的大床,床头雕刻着玫瑰花和缠绕的藤蔓,床上的垫子又厚又软,天鹅绒床单上压着丝绸被子和驼绒毯,床上挂着两重帐子,白色的纱帐子和金色的绸帐。其他家具也都是合欢木的,这些坚硬的木头在光下有着上过油一般的光泽。卧室里弥漫着淡淡的安息香,衣柜里挂着轻若无物的丝绸内衣。这必然是一间属于女孩的卧室,用尽一切心思让它显得温暖,所有锋利的线条都被掩掉,仿佛睡在如山堆积的锦缎中。

  跟它相比,原纯在故乡那件还算宽阔的寝宫简直如牢狱般清寒。

  壁炉中的灰烬还没有熄灭,一切的一切就像这间卧室的主人刚刚离开不久,去参加一场晚宴,夜里还会回到这里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