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月足够,在十字禁卫军向上下议院提案的同时,外务省就能完成对证据的搜集。”格拉古说。作为红衣主教,他同时也管辖着外务省,对于所属间谍的能力,他有绝对的把握。

  西塞罗和格拉古都清楚安东尼将军何以对于圣战的态度如此暧昧。这是教皇的意愿,安东尼无从拒绝,但是作为军队领袖,他将因此扛上巨大的责任。如果战胜,他无疑将会被看做英雄,他将从高黎国带回巨额的战利品,整个翡冷翠都会为他欢呼,但如果失败呢?这场战争的后果很难预言,海战一直是十字禁卫军的弱项。败战的结果是安东尼必然失去他的枢机卿席位,他的家族也会失势,翡冷翠中不乏想取代安东尼的军事家族。

  安东尼曾经是一头雄狮,但是一只老去的狮王保住尊严的最好办法就是不再出战。

  所有人都看着安东尼,这个须发花白的老人坐在高背靠椅里,双手握住扶手末端的黄金狮头,长久地沉默着。他依然魁梧的身体撑起了十字禁卫军笔挺的黑色军服,甚至凸显出肌肉的轮廓,但是鬼知道这些肌肉还能不能迸发出当年那股魔鬼般的力量,也许他的骨骼已经脆到了不能承受肌肉力量的程度?

  旁观一个英雄的老去,就像看着女人美丽容颜剥蚀那样令人悲哀。

  西塞罗在心里揣测可能代替安东尼的人选。不是他一个人会这么做,整个翡冷翠里的贵族都会在战争开始之前分头下注。安东尼就像是一个走进角斗场挑战猛兽的角斗士,贵族们在看台上品议他的肌肉和胜率,兴致勃勃地下注。

  塞西罗缓慢而用力地打了个寒颤,他忽然意识到这个权力场中没有任何人是安全的,随时随地就会有新的人被推入角斗场去挑战猛兽,而轮到他的时候,其它人也会评价着他的实力下注……这一切都取决于面前那个老人的意愿。

  教皇格里高利二世,他穿着白色的长袍,戴着巍峨的圣冠,按着一本《圣经》,仿佛端坐在光芒中。在翡冷翠唯一不可动摇的就是教皇,他是神的仆人,代替神作为牧人,以人类为羊群。无论多少羊死去,牧羊人还是牧羊人。西塞罗心中涌起了敬畏。作为枢机卿很多年,他自认为是翡冷翠最接近教皇的人了,此刻却忽然意识到自己和教皇之间的距离。

  就像天堂和地狱之间的距离。

  安东尼缓缓地起身,单膝下跪,“让神的光和火焰引导我们的利剑,十字禁卫军将向一切渎神的罪人发起圣战。圣哉,圣哉,圣哉,万军之王!”

  所有枢机卿都起身,在胸前划着十字,“圣哉,圣哉,圣哉,万军之王!”

  这声音传到教皇厅外,外务省和政务省的官员们也把《圣经》按在心口高呼起来,“圣哉,圣哉,圣哉,万军之王!”

  最后,圣城梵蒂冈中的骑士、仆役和修士们都高举手臂呼喊,青铜大钟轰鸣起来,声音仿佛雷霆般,震动了翡冷翠城。听见这个声音的人们都驻足,不安地看向梵蒂冈的方向。钟声仿佛战争的预言诗,神以“万军之王”的身份出现时,必有罪人沦亡于他燃烧着烈焰的剑下。牧师们总是一而再地告诉信徒神的慈爱,神爱世人,甚至牺牲自己的儿子来消弭他们的罪孽,却很少提及《旧约》中神的另一种面目,他的别号是“万军之王”,统御着数以万计的天使军队,每一个天使都手握裁决的刀剑,上面燃烧着纯净的光焰。他们挥剑所向的地方比灭亡,正如他们曾把沉溺于罪孽中的索多玛城在一夜间化为灰烬。

  教皇缓缓地举起了手,自内而外,呼喊声渐渐平息。

  这个老人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深呼吸,露出了疲惫的神色。许久,他睁眼看向安东尼,“如果发动圣战,你需要什么。”

  “全新的战舰一共一百二十艘,大口径钢铁火炮四千八百门,每门火炮需要配发二十枚开花弹,除此之外,我还需要一万八千镑黄金的军费。”安东尼说。

  “国库拨出这笔钱需要多少时间?”教皇看向西塞罗。

  西塞罗愣住了。他完全没有料到安东尼开出的军费是如此惊人的数字,他监管着政务省,国库也在他的辖下,里面仅有两万镑黄金的存量,甚至不够打造那些新式战舰用。

  “西塞罗?”教皇再次问。

  西塞罗急忙躬身,“圣座,国库只剩下大约两万磅黄金,不够支付这笔军费。但是我们可以向大家族拆借,譬如美第奇家族,或者我们可以发动一笔募捐,每个为圣战募捐的虔诚圣徒都能分得战利品。这场圣战的战利品会是惊人的数字,信徒们会很踊跃。”

  “听说美第奇家族的族长和我的儿子西泽尔很要好,美第奇家族大约会很乐意借贷这笔钱给教廷吧?”教皇问。

  “作为信徒,美第奇家族有义务为圣战提供经费。”格拉古回答,他巧妙地避开了赛尔维莉娅和西泽尔之间的关系。他记得今天是西泽尔的未婚妻,晋都国公主原纯抵达翡冷翠的日子,这可以看做教皇对美第奇家族的安抚。断绝了西泽尔和赛尔维莉娅之间的婚姻可能后,美第奇家族也不必担心自己巨额财富通过婚姻流入博尔吉亚家族,他们理应为此对报答教皇的好意。

  “如果发行圣战债券,信徒们会很有兴趣购买吧?”教皇又问。

  “毫无疑问,神站在我们这边,圣战没有失败的理由!以战利品为担保的圣战债券能够募集至少三万镑黄金的经费。”西塞罗说。

  “那么,我们会有足够的经费发动这场圣战,对么?”教皇再问,“骑士们将远征高黎,带回逆神者的头颅,对么?”

  “神指引我们道路!”枢机卿们全体起立,高举手臂,“圣战!圣战!圣战!”

  教皇微笑着看着他们,就像慈祥的父亲看着冲动的男孩们。

  “如果圣战失败呢?”他轻声问。手臂高举在空中,圣战口号还在教皇厅里回荡,枢机卿们的脸上因对战争的期待涌起的血色还未退却,而他们忽然哑了。

  他们每个人都明白战争必有败战的可能,但他们无人敢于在教皇面前提出这个疑问。因为这是神圣的战争,质疑它便如质疑神,只有异端才会质疑神。作为拱卫在教皇宝座边的人,他们必须因圣战的消息而欢欣鼓舞,他们就像是一群演员,忠实地扮演着自己。

  但,教皇质疑了,他本是最不该质疑这一切的人。

  “想想看,我的朋友们,你们将对数百万人发行债券,来发动一场战争,用来作为担保的是这场战争的战利品。可如果战败呢?没有辉煌的凯旋,没有神的光荣,战利品也化为乌有。你们将失去一切。”教皇轻声说,“安东尼将军,你认为十字禁卫军将战无不胜么?”

  安东尼的嘴唇蠕动了几下,未能给出肯定的回答。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战争的风险,“战无不胜”永远都是一场谎言。可人民总是一厢情愿地相信这谎言,并把它和某位英雄联系在一起。但谎言就像是女人的妆容,总有失去效力的一天,那一天就是英雄的死期。

  “西塞罗,你管理着政务,国库也在你的掌握中。全世界都知道教皇国的富有,翡冷翠是教皇国的首都,我们向所有教徒征收税,我们印行赎罪券,每张赎罪券的售价是一金币。这些都是教廷的年收入,可累积到今天,国库中只有两万镑黄金,甚至不够支持我们发动一场圣战,这是为什么呢?”教皇转向西塞罗。

  西塞罗惊惧地低头,不敢回答。

  “我亲爱的朋友们,”教皇缓缓起身,“我想你们完全误解了我今天召唤你们来这里的目的。”

  他拾起桌上的密信,凑到火烛上点燃,把它投入旁边的铜炉中,默默地看着它再火焰中卷曲变黑,最后化为白色的灰烬。

  “我的女婿卡图卢斯,我爱护他就像爱护自己的手指。我把唯一的女儿嫁给他,便是为了向他展示神的恩宠。我知道他心里对于神的信仰还不够坚定,仍旧存在着对异端的执迷,但那又算什么呢?我们生来都有罪孽,也洗脱了自己罪。这是我们的信仰之路。”教皇轻声说,“如果我们对每一个心存迷惑得人发动圣战,难道不是摧毁了他们的信仰之路么?”

  “神珍爱他的每一只羔羊,即便他们迷途。阿门。”教皇在胸前轻轻画了一个十字。

  “安东尼,轻启战争必将招致失败,神不会保佑任何一场不义的战争。即便挥向异端的剑,未必是正义的。”教皇走到安东尼将军的身边,轻轻拍打他的肩膀,“你今天的回答,令我感到失望。”

  “格拉古,掌握外务省的你在得知这一消息的时候想到的是用间谍去搜罗证据。”教皇从格拉古面前走过,轻声叹息,“这不是一个红衣主教应有的做法。”

  “西塞罗,辛苦了。”教皇最后停在西塞罗面前,握起他的手。“虽然从来没有提起过,但事实上多年来我一直十分清楚国库空虚的状况,我也看到你用尽了手段调整开支才使得国库不知枯竭。但我亲爱的朋友,为什么呢?我们富饶的教皇国,我们用大理石建造的万城之城翡冷翠,还有这神的殿堂梵蒂冈,为什么会陷入这样的拮据中呢?”

  无人回答,教皇厅中一片死寂。

  “这神的国家已经到了存亡的关头,”教皇背着手站在仿佛通天的书架下,背影高大得不可直视,“可我的朋友们,你们却不知我们的敌人是谁,更让我失望的是,你们已经忘记了我们曾经的失败!难道你们忘记了么……那圣徒流血的夜晚,王后们的影子在高唱,我们惊恐无助……”

  他缓缓转过身,苍老而慈祥的眼瞳中刀剑般的光辉一闪而灭!所有人在同一刻惊惧地打了个寒噤,往事又从记忆深处浮起,就像是不散的鬼魂。

  教皇从书架上抽出一份宗卷,吹去上面一层浮灰,在书桌上摊开。那是一份用白漆写在黑纸上的文件,以潦草的笔记写成,其中夹杂着很多晦涩难解的符号。频繁出现的六芒星暴露了这些符号的来源,这符号来自古老的东方教派Tantrism,这是一个崇拜女性的神秘教派,六芒星中的正三角是男性的象征,而倒三角则是女性的象征,六芒星意味着叠合的男女。着古老的符号荷载了太多的涵义,譬如生育、神圣、宇宙,但对于枢机卿们而言,它意味着恶魔。

  这是牧师们绝对不会讲授给信徒的知识,连他们也不知道。教廷把这些知识隐藏了数百年,关于神的背面。

  关于女人和魔鬼。

  【2】。莉莉丝·Lilit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