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三一学园在她们的尖叫声里化作了群鸦的巢穴。

  【2】。白色橡树。White Oak

  此时此刻,翡冷翠的东门,巨钟轰鸣,黑色的巨门洞开。这座婉约如圣女的城对着异国的来客张开了怀抱。

  乐手们对空吹响了黄铜号角,仆从们奔跑着抛洒红色的石蒜花,这条明媚的鲜花之路一直延伸到东方的天边,沿路有身穿红色礼服的十字禁卫军驻守。艾达穿着紫色的长裙站在城门前,像是一株修长的紫罗兰盛开在红色的花径中。迎面而来的风吹起她的长发,飞扬如白色的长幡。

  她是坎特伯雷堡的女侍长,三年前毕业于圣三一学园。

  圣三一学院分贵族和平民两种,她是一个平民学生。平民们得以和贵族少年们同校,是因为一名优秀的仆从若想明白主人的心意,就必须在类似的环境中成长。平民学生的未来是贵族学生的仆从,贵族学生们可以从这些低阶级的“同学”中自由选择。

  一直没有人选择艾达,虽然她各门功课都优秀,但她不擅谄媚。“谄媚”对于圣三一学园的平民学生们而言并不是个贬义词,一个好仆从就该会谄媚。而只有那些家底丰厚的平民学生才能和贵族学生们一起饮酒作乐,争取接近他们的机会,不断地谄媚他们来磨砺这项技能。但艾达出生在一个贫困的皮匠家庭,没有足够的钱供她混进社交圈。她的父亲是个跛子,美貌的母亲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和一个艺术家私奔了。她遗传了母亲的美貌却没有遗传母亲的浪漫,在社交场合中总显得落落寡欢。

  在圣三一学园中她被叫作“白色橡树”,这并非这一种赞誉,而是讽刺她的木讷,以及过高的个子和银白色的、不讨喜欢的发色。在所有人都欢声笑语的社交场合,女孩们的长裙和高跟鞋是鲜红的,盛开的玫瑰是鲜红的,玻璃樽中摇荡的葡萄酒液是鲜红的,爱美的男孩们会在领口玫红色领巾,只有她如同一株白色的橡树,无声地立在角落中,众人的视线之外。

  这跟操守无关。她只是个皮匠的女儿,从来不觉得侍奉贵族子弟、讨好他们是丢脸的事,她只是无能为力。她那年十五岁,虽然如橡树一样高挑和挺拔却仍旧是个女孩。她希望在舞场上得到邀请,希望有人赞美她的容貌和衣服。她低着头,希望看到一只手忽然伸到她的面前来。

  但她是个皮匠的女儿,她这一生注定只有她去迎合别人,而没有人会来邀请她。这是她的命运,其实她心里已经清楚了。

  直到那一天,强到足以颠覆她命运的那个人来了。

  那一日黑色的马车驶入了圣三一学园,马车上没有任何家族的标记,但异端审判局的骑士们接管了学园的全部警卫。骑士们把整所学园化作了堡垒,火枪射程范围内所有人都被驱逐,即便名门贵族的子弟们。学生们都只能在雕花玻璃窗后好奇地俯瞰,猜测这个新来者的尊贵身份。

  一身黑色的苍白少年推开车门走了下来,他有着贵族中少见的黑色头发和黑色瞳孔,清秀,温润,修长,但并不突出。甚至可以说他让人有点失望,被如此严密保护的人,本该特点更鲜明一些。少年身上甚至没有大贵族子弟应有的威严气息。

  少年抬起头,冲着窗口微笑着挥手致意。所有人都吃了一惊,以他们的物理学知识,因为玻璃反射的缘故,在正午时分从外面绝对不可能看到教室里的情况。少年要么是完全凭猜测就知道玻璃后几十双好奇的眼睛攒聚在一起,要么,就是他的瞳子锐利到足以射穿阳光。

  那一瞬间,艾达有种错觉,少年站在中午炽烈的阳光中,可看起来却如同一个被月光拉长的阴影。

  这位身份未明的贵族子弟入学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挑选仆从。在宽敞明亮的大厅里,平民学生们穿着整齐的小礼服列成两排,任他选择,就像是一场盛大的选妃会。每个人都跃跃欲试,对于那些还没有着落的平民学生而言,这就是“机会”。平民学生比贵族学生多近乎十倍,没有着落的人最后只能去当修士或者书记员什么的。

  但艾达没抱希望,对于有些人来说,“希望”都是奢侈的东西。

  她瞒着学园出外面试,已经得到了一个年迈的贵族的聘用,当她的女秘书。这位丧偶的老贵族看起来把女秘书看做未来妻子的试用期,面试艾达的时候,他苍老干枯的手指在艾达大臂上滑动,眼镜片后流露出饥渴的光。艾达没有拒绝,对平民家的女孩来说这也是机会,如果她没有三圣一学园的学历还未必能有这份“荣幸”。

  教务长官把厚厚一摞平民学生的履历堆在了少年面前。少年随手翻阅,神色淡淡的。偶尔他抬起头看谁的时候,谁就会立刻露出自信而谦卑的微笑。好些人为了这场面试花了钱,花钱可以让自己的履历被放在最靠前的位置,履历越靠前,就说明学园越推荐。艾达一直低着头,她在心算从老贵族那里得到的预付金够不够把家里的欠债还掉,为了让她在这里读书父亲借贷了,每月的利息都是惊人的数字。

  这个时候,一只手忽然出现在她的眼前,手掌摊开,手心朝上,白得和袖扣的蕾丝花边没有任何区别。艾达完全愣住了,这个动作就像是邀舞,可这里不是舞场。

  “从今天起,你跟我。我叫西泽尔。”少年那时候还没有艾达高,仰起头才能直视她的眼睛。可他微笑着,眼睛眯起,那是居高临下俯瞰一切、又带着怜悯的笑。

  艾达呆住了。通常这种聘用有很长的试用期,主人会审慎地说:“我会先试用你六个月,看看你的忠诚和伶俐。”

  但西泽尔没有给出期限,他选择了艾达,说出的话像是诺言。

  “当时为什么选我呢?”知道晋升为坎特博雷堡的女侍长,掌握了西泽尔的一切生活之后,艾达才谨慎地提出了这个问题。这个问题已经在她心里盘桓了三年。很多次她对着镜子端详自己,揣测西泽尔穿越无数渴望的目光却把手伸给她的原因。

  她选在晚上睡前为西泽尔梳头的时机。这个时候两个人的距离很近,壁炉里的火在燃烧,温暖的卧室里弥漫着一种“没有什么不能说”的闲适气氛。而且那一天是她的十八岁生日,即便问题不恰当应该也会被主人原谅。

  “因为当时你的履历被放在最后,没人推荐你,所有人中你是被放弃的那个。”西泽尔很随意地就说出了答案。

  艾达的心沉甸甸地往下坠。虽然知道自己没什么优势,但女孩问出这个问题还是期待着一些更“像样”的理由。艾达觉得自己并不需要这种“怜悯”。

  “这个世界上优秀的人已经很多了对不对?”西泽尔忽然说了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壁炉里的火跳荡他的瞳孔深处,嘴角带着一丝令人惊悸的微笑。

  艾达茫然不知所措。

  “会下棋么?”西泽尔拾起面前棋盘上的一枚卒子,将它一直推到底线,“一个冲到底线的卒会成为皇后,虽然所有的卒中,可能只有一枚能做到。但就算血流成河也要往前冲,这是卒的命运。”

  “用王后取胜的决不是最好的棋手,”西泽尔轻声说,“我选择你,就是想看看一个弃卒能做到什么样的地步。”

  他从脚下拿起巨大的纸盒递给艾达,“送给你的。”

  纸盒里是一身昂贵的紫罗兰色长裙,装饰紫色的珍珠和昂贵的手工蕾丝,恰合艾达纤细的身材。艾达愣住了,这不该是主人赠予女侍长的礼物,更不可思议的是西泽尔竟然知道她的尺码。

  “如果这副活见鬼的表情是疑惑我怎么知道你的尺码,我得说绝不是我趁你睡着时偷偷量的,关于你的一切你的履历里都写明了。恭喜冲到底线,今天的你像皇后一样美丽!艾达,生日快乐!”西泽尔扭头,冲着艾达露出孩子般明亮无瑕的笑容,眼睛微微眯起,一如他把手伸给艾达的那一刻。

  西泽尔就是这么多变,很多时候他都会让人误认作温润顺从的孩子。但艾达和他相处得太久了,比任何人都熟悉主人的善变。

  在西泽尔挑选了她一个月之后,那位发给她聘用书的老贵族愤怒地提出起诉。艾达确实违反了契约,但她也无法拒绝西泽尔的挑选。西泽尔知道之后温和地说,这里面有我的责任,我代你出庭辩护吧。庭审的当日,老贵族指着被告席上的西泽尔和艾达怒斥,如一头衰老而狂暴的狮子。这很同意理解,他失去的不仅是一个秘书,而且是未来妻子的人选之一,他还没有来得及在艾达光滑的皮肤上多磨蹭两下。老贵族的管家则列出了长长的清单,说明老贵族因为艾达的违约而损失惨重,赔偿的总额艾达即使把家里的皮匠铺子卖掉也不够。

  西泽尔对于老贵族的每一条指控都点头,根本不试图反驳。他来法庭的目的不是想要帮助艾达,而是应和一下老贵族的悲痛。艾达瑟瑟地发抖,几乎站立不住。

  “我,西泽尔·博尔吉亚,代表我的女侍承认我们的过失,并愿意支付赔偿。”法官判决之前,西泽尔微笑着,一字一顿地念出了自己的全名。

  整个法庭静得连呼吸声都听不见,所有人的呼吸都被海潮般的重压封闭了。这个时候法官才后悔自己没有注意开庭文件上这个男孩的姓氏,“博尔吉亚”,教皇家族。艾达也是第一次知道自己到底服务于一个怎样的家庭,如果说世界上没有什么是这个家族要畏惧的,大概只有神本身!

  西泽尔就这样简单地结束了那场官司。他在宣判后将兑换成金币的高额赔偿支付给了老贵族,换取了艾达的自由。老贵族从震惊中清醒过来之后,对西泽尔报以凶狠而愤怒的眼神。他无法阻止这个男孩夺走他的女人,也无法克制被失落感占据的内心,盛怒之下,他连教皇家族的威严都不顾了。西泽尔把钱囊放在老贵族面前之后,凑到他耳边轻轻地说了一句话。

  艾达永远不会忘记那句话。这是她第一次隐约窥见这个孩子的心。

  “再对我的东西伸手,我就把你的手砍下来。”

  他的语调那么轻柔,就像一个男孩在跟长者说话。但他纯黑的眼睛里,忽然闪过一种仅属于孤狼的目光。他微笑着,却好似有野兽在他的身体里磨牙嘶吼,仿佛要扑出来撕裂猎物的喉管。老贵族原本还贪婪地盯着艾达光润的肩头,惊得猛地站起,又因为腿软一屁股坐在地下。

  “小心哦。”西泽尔微笑。

  这只年幼的狼或者狮子离开时紧紧地拉着艾达的手,对所有人表示他对这个女孩或者东西的占有权。这是野兽的本性,任何人试图进攻他的领地,他都会反扑。

  他是艾达的主人,而且他的契约是无期限的。

  【3】。公主君临·The Princess is Coming“来了来了!”围观的人群激动地尖叫起来。

  艾达放眼眺望。在鲜红的花之道路尽头,一辆朱红色的马车浮起于地平线上,他被四匹高贵的白色骏马拉着,逦迤而行,引路的随从是须发皓白的老人,打着红色的长幡,一侧是博尔吉亚家族的十字蔷薇徽记,一侧则是展翅的凤凰,晋都原家的家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