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纯小老虎一样扑上去,把墙上那个大鼻孔男子的画像撕得粉碎。

  车马辚辚,远离了原纯的寝宫。一路上原诚难得地沉默,叶素盟坐在对面,冷眼旁观。

  原诚的膝上架着一架长琴。那显然是一件难得的古物,梧桐木胎,包鹿角灰的漆,大蛇腹纹,龙池凤沼,金徽玉珍,刀刻铭文“古圣梧桐”。叶素盟琴技不俗,也操过几张名琴,却没有这一架那么古雅。随着原诚无心地挥拨五弦,自然有高山流水的声音。

  原诚根本不会弹琴。这位国君是那种大典上琴师奏雅乐他会打瞌睡的人物,这架价值万金的名琴在他膝盖上,就好像屠夫操着天子之剑,简直暴殄天物。

  “这是我为她准备的第二件结婚礼物。”原诚幽幽地说。

  “古琴和古剑中二选一么?”

  “如果她是嫁给胤国的楚舜华,我就会用古琴作为礼物,楚舜华虽然年轻,但是我也要仰视的人,纯嫁给他,一生都有依靠,只需要弹弹琴逗逗鸟。可她最终的丈夫是教皇国的西泽尔,谁也不知道那个十四岁的孩子最后会长成什么东西,我只有送给她剑,让她懂得保护自己。”

  “公主殿下直到现在还以为是我建言要用她和教皇国联姻的,她大概会记恨我一辈子吧?其实这些可都是国君你的主意……”

  “你帮我背个黑锅又不会死……”原诚耸拉着眉毛。

  “儿女里面,国君最在意的还是这个女儿吧?”叶素盟毫不忌讳地议论国君的家事,“虽然整日里吵吵闹闹。”

  “妈的,”原诚像个市井小民般随口就骂,“父亲喜欢女儿多些有什么奇怪?我就那么一个女儿,现在真要嫁到西方去……那臭小子何德何能?”

  叶素盟看着他,不说话。

  原诚轻轻叹了口气,“可这是她作为晋都国的公主,不能逃避的命运。”

  “其实有句话,我早就想跟国君说。”叶素盟轻声说,“我记得国君曾经自负是无拘无束的男子,可以是贩夫走徒,可以是豪商巨富,也可以君临一国。可从您篡取了这个国家之后,却像被束缚在这个位子上了,您再也无法回去当贩夫走徒或者豪商巨富,您所做的一切皆是为了更大的权力,为了晋都国能够开疆拓土,希望自己有朝一日君临天下。您已经不是您自负的那个信马由缰的男子了,现在您把唯一的女儿也拉进了这场乱世烽烟。不能逃避的命运么?还是您已经摆脱不了对着天下的贪欲了?”

  “叶素盟,你的嘴总是这么毒啊。要是你出仕别国,就凭这张臭嘴也被杀几十次了吧?”原诚的嘴角拉出一丝笑,冷酷森严,“是啊,是贪欲。可是人非圣贤,天下间道学君子无数,几人能真正摆脱自己的欲望呢?人生在世,几人不是为了权力踏着刀锋行走?有句话你听过没有?‘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

  “大俗话,怎么能没听说过?”

  “我当初也曾觉得这话是大俗话,浅薄得很,一点意思也没有。”原诚揭开车帘,仰望外面明朗星空,寒风扑在他的脸上,他的脸坚硬如铁,“其实那只是因为当时我还不懂‘权利’二字。我从一个赶大车的车夫起家,那时候货主可以骂的我狗血淋头,只为了那几个车钱,我得忍;后来我做了贩麻的生意,凭这一点运气和枪术,走最险的商道,积攒下叫人眼红的财富,可是我没有权,我怕官,我向他们行贿,讨他们的好,求他们给我商路上的方便;后来我侥幸结识了国君,我忽然发现原来在国君眼里,高官这种东西也是想杀就杀的,当时我心里的欢喜就要炸出来,我想那我只要杀了国君,夺了他的位,天下就再也不能有人对我呼来喝去,我无需向任何人低头;我又做到了,但我当上国君之后,才明白自己所有的只是个小国,还有太多人可以对我发号施令,我的头仍旧没有抬起来……”

  原诚轻轻舔着自己的牙齿,“我终于明白那句话了,‘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如我这样贪婪、看不开、字符、又不愿低头的男人,就只能咬牙切齿地夺取权力!老天只给了我一条绝路,我只能走下去。我要把权力死死地抓在手心了,我失去权力的那一日,就是我的死期。”他猛地扭头看着叶素盟,“但我纵死,我的头不低下!”

  “所以国君向我问卜,却不问善终。”

  “当然们每个人都生在牢笼里,只有破笼而出才会有所谓‘自由’这种东西,靠逃避是得不到自由的,那东西太奢侈,只有咬碎了牙齿去夺取。”原诚的声音嘶哑低沉,仿佛雪原上独行的孤狼在低吼,“每个人都一样,你、我、纯、还有我那个没有见过的女婿西泽尔,当加盖教皇印章的婚书从翡冷翠寄到这里的时候,我们都被捆上了一架战场要去冲出一条血路。我们都无法选择道路,只看能不能冲出血路!”

  “在血路上,你要琴有什么用?”原诚忽然拔出佩剑,横斩,五线绷断,其音裂云。

  乌鸦的黑影从树丛中惊飞起来,绕着车顶盘旋,明月如银盘,光照大地。

  教皇国和晋都国的联姻进行得非常顺利,从教皇国发出的婚书和亲笔信很快得到了晋都国君原诚的回复,回信辞意谦卑,充满感激之情。原诚把教皇称为“父亲”,这是教徒称呼教皇的方式,但从政治的角度理解,自此晋都国把教皇国视作了父亲般的存在。这是一场至关重要的结盟,晋都国一举脱离了东方诸国,成为西方教皇国的盟友。

  这原本可能导致东方诸国的集体讨伐,但是因为东方的领袖胤国出乎意料地保持了沉默,讨伐之事无疾而终。胤国真正掌握权力、并且谢绝了原纯婚约的亲王甚至给原诚写信祝贺,原诚也用开放商道作为对胤国的回报。东西方的货物通过晋都国这个中间地带流通来往,给诸国都带来了利益。

  晋都原诚就是这样的家伙,他永远能在别人骑不稳的墙头上四平八稳。

  “原诚不过是想要借助教皇国的威慑来保住他那个弹丸之地的小国吧?晋都又怎么有实力敢真地跟胤国交恶呢?”诸国君主都这么猜测,“原诚不过是些小人手段,所以胤国都不屑于理睬。”

  就这么联姻之事被压了下去,几个月之后,一整列金装马车的车队离开晋都国去往翡冷翠,一色的红旗上绣满蔷薇。这是送亲的车队,晋都公主原纯敞开车帘经过闹市,向民众们招手示意,红裙猎猎如火。民众皆下跪感激这位和亲公主以一生的幸福为晋都国换来了强有力的靠山,就像以身献祭的神女般光荣,但是晋都国原诚却未现身这场送别,那天他在宫中饮酒至深夜。

  唯一被允许作陪的是名臣叶素盟。

  “妈的!我今日嫁女,和难过,所以借酒消愁,你这么个陪客也不劝慰我几句,反倒喝的比我还多,到底是什么意思?信不信我砍掉你的脑袋?”原诚满嘴酒气喷在叶素盟脸上。

  “我只听说陪人喝酒,就要舍命陪君子,务必尽兴。”叶素盟摇摇欲坠,“况且我也不知道国君难过什么?听说公主今日摆驾出宫,光照万人,倒是好像没有按照女儿出阁来跟父亲辞别,当父亲的不觉的有点自作多情么?”

  “你这个老混球!”

  “我混球又不是一天两天了,国君何以今日才挑明了?”叶素萌醉得深了,丑陋的脸上笑容可爱。

  原诚嘿然无言,坐在一地月光中对着天空发呆,忽然手指天空怒吼,“要是女婿敢欺负我女儿,我比叫他碎尸万段!”

  叶素盟嘿嘿干笑。

  “我说叶素盟,我不记得你给女婿卜出的卦象是什么了。”原诚说,“龙战于野?”

  “龙战于野,其血玄黄,大凶。这是一种可能,还有一种是‘见群龙无首,吉’,所谓漫天龙现,至刚至阳,那是乾卦中最高的‘用九’爻。不过金钱站住了,占卜就没完成。”

  “难道女婿命格那么贵重,老天不让你测出来?”

  “我早就跟国君坦承卜术这东西就是骗术嘛,包括我给国君占卜的那次也只是开玩笑。”叶素盟含含糊糊地说,“国君为什么总是不信呢?”

  “当初你信誓旦旦地说偷天之术通魔道,你便是靠着这个算出了你老师的死期!”

  “可我老师自己就是个江湖骗子啊,我虽然确实跟他学过卜术,但是你相信一个老来靠卜术骗了无数钱蓄了无数美女整日痛饮美酒的老家伙真有偷取天意的本事么?”

  “可你有时候真有灵验,你不是算出了女婿的生日?”

  “察言观色是我们骗子的幼功啊!其实我知道他的生日只是因为他的戒指是出生纪念的戒指,他拿下戒指擦拭的时候被我看见了……‘元吉’根本就不是生日的意思,我只是附会而已……”叶素盟嘿嘿笑着,给自己慢慢斟了一杯,想要一头饮尽,却倒了大半在衣襟上。

  原诚用手使劲摁住额头,“是我喝得太多了么?我到底怎么被你说服让女儿嫁给那个有癫痫病而且不得势的小子的?让我想想……我忽然想不明白了……”

  “喝多了还想什么?反正现在已经来不及了,很快生米就要做成熟饭了,很快你就要有外孙了也说不定。”叶素盟说。

  “女儿啊!好像搞错了!为父要把你追回来啊!”原诚猛地蹦起来,“左右!备马!备马!给我备最快的马!”

  “很遗憾,晋都国太小了,这个时候车队大概已经到达边境,教皇国的骑士们已经接管了车队的防务。”

  原诚愣了好一会儿,猛地扑出去,抓住自己随身的长枪,横挥,枪锋撕裂空气的声音仿佛裂帛。枪尖点在叶素盟的喉间,原诚失态地大吼:“你这个老王八,跟国君也没句真话,一时说自己会占卜,一时说自己只是骗子……你劝我把女儿嫁给那个废物,要是不给我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我就一枪刺穿你的喉咙!”谁也说不清他只是发酒疯或者在装醉,但是那枪锋磨得极利。一言不和刺穿一个臣子的喉咙,原诚未必做不出来。

  叶素盟慢悠悠地打了一个酒嗝,竭力压住自己脑袋里那股狂龙般乱窜的酒劲,深吸了一口气,“我选择西泽尔是因为他一定会成为西方最大的叛逆……他会毁灭那个国家。我相信自己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