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臣子建言说,以晋都这样的小国,要么抱胤国的大腿,要么抱教皇国的大腿,总是骑墙也不是办法。原来的话要雅驯一点,不过意思差不多就是这样。所以才想到把你嫁到胤国去,不曾想碰了一鼻子灰。转而倒向教皇国,也是很好理解的事吧?”

  原诚这么说着,有意无意往背后看了一眼。他背后,灯光的阴影中跪坐着一个高瘦的黑影。黑影一直低着头没说话,很容易被当作跑腿的太监而忽略掉。

  “是叶素盟先生吧?”原纯瞥了黑影一眼,冷笑,“怎么说也是我父亲器重的名臣,扮什么太监?”

  黑影伏身向原纯行了个大礼,微笑,两撇老鼠胡子一颤一颤:“只见过一面,公主就记得老朽的形貌,真是敏慧过人!”

  “因为你长得太丑了。”原纯说。

  晋都名臣叶素盟摸摸自己瘦的见骨的脸,嘿然无语。他原本是个隐士,不但以治国之学闻名,而且精通占卜,东方诸国的国君都想请他出仕。他家住在水乡小镇,每天早晨起来门前小河上乌篷船首尾相连,排出几里路,都是诸国国君派来拜访他的使节和仰慕他的人士。他因为隐居闻名,又被这名声拖累,每日过的鸡飞狗跳。实在受不了了,他就跑到山里,出家当了和尚,结果山门前进香的香客队伍一直排到山下,原本不起眼的小寺陡然间变作天下闻名的巨刹,厨房的僧侣从掂勺改作挥舞铁锹炒菜,进山瞻仰叶素盟先生风采的香客依旧得排队等饭吃。叶素盟想有朝一日死了,也一定会被寺里的和尚做成肉身佛一类的东西贴上金箔,每天还是被人参观,人人都传诵他的淡薄。唯一能够改变这悲剧人生的办法就是出仕,只要他从此不再是隐士,天下也就不再有传诵他的理由。于是他游历诸国,暗中选择想侍奉的人。最后他来到晋都国,原诚请他饮酒,厚着脸皮说:“不如叶先生出仕我们晋都吧。”

  叶素盟说:“一路到此,七国要拜我为上卿,我都未同意,不知国君您会开出什么条件呢?”

  原诚说:“先生当了一辈子君子,一直没有机会试试真正的小人吧?难道不遗憾么?我是杀死前任国君即位的人,天下都传我的恶名,但在小人的国家中,有时候比在君子的国家中,真性情还要多些。”

  叶素盟抚掌大笑说:“既然如此,就不得不领命了。”

  叶素盟出仕晋都的消息震动了东方,原诚从此开始崭露头角。果然如叶素盟曾预料的,天下有正义感的士人都鄙夷他的人品,以说起他的名字为耻。

  他每日公务繁忙,但是门前却难得的清静下来。这样好歹他还能在午后喝一杯茶,小憩片刻,偷空感味一个隐士的人生。

  “素闻叶素盟先生学富五车,号称天下策论第一。怎么?晋都国第一名臣想出来的策略就送我去和亲?”原纯冷傲的昂起头,“我要是长的跟夜叉无盐死的,这条策略不就行不通了么?”

  “出仕自命小人的国君所统辖之地,我也就是个小人了。君子之谋平和中正,小人之谋无所不用其极,公主颜色倾国,是我们晋都国不可多得的珍宝,我的谋略中不可能不包括公主。”叶素盟说的淡然。

  “愿闻其详。”原纯懒懒的靠在扶手上,妩媚的双眼中神采飞动。叶素盟赞美她“颜色倾国”,她还是爱听的。

  “其实今天我刚刚返回晋都,在此之前的三年里,我一直在教皇国游历。我自信已经完全了解了哪个国家,才敢以公主的终身大事为赌注。”叶素盟说,“不过这些说来话长,会打搅国君和公主之间的倾谈。”

  “让我父亲等着吧。既然想用女儿的幸福和身体交换政治利益,付出点耐心还不应该么?商人就是这样,在对自己绝对有利的买卖面前,能比僧人入定还沉得住气。”

  原诚鼻子里哼哼,把头扭向一边,表示这种尖牙利齿的话根本伤不到他的自尊心。

  “教皇国是一条巨龙。”叶素盟如此开场。

  “这是天下都知道的事,教皇国和胤国是东西方的巨龙,各自伸出一只利爪相抵,爪子间被钳住的土地就是晋都。”

  “但龙也是会死的,越是巨大的龙,越是接近死期。”叶素盟淡淡的说。

  原纯愣了一下,拍掌:“果然是叶先生!两句话就把我的兴趣勾起来了!”

  “一切国家无有不灭亡的,大国往往能把隐患压在内部,但是越大的国家,隐患也越多,当所有隐患集中爆发出来的时候,就是亡国之日。”叶素盟挥舞折扇,侃侃而谈。谈到兴衰之变天下大局,这个猥琐的老人忽然变了,全身都涌出凌厉而倜傥的“势”来,眉峰眼角乃至长袍的褶皱都现出刚硬的线条。他漫谈天下,好比面前是一张棋坪,每颗棋子都在他触手可及的位置上,而那些棋子是教皇国、是胤国、是晋都……如龙公子,棋定天下。

  “教皇国是僧侣的国家,以宗教立国。这是他得以迅速兴起的利器,僧侣们在民不聊生的年代里宣扬每个人都是生来就有罪的,如贪婪,如饕餮,如淫欲,都是罪孽。人的一生必须不断赎罪,最终便能获得神的拯救,上升到天堂。”

  原纯点头:“这些老师教过,是所谓的‘原罪’。”

  “通过这样的狡猾,僧侣们在每个城镇组成教会。僧侣们教心中彼此相爱,既然每个人的人生都是赎罪的人生,便要泯灭贪欲,不能再有斗争心。靠着信仰,人们度过了最艰难的时代,慢慢的富强起来。同样的两个城镇,如果一个内乱不止,一个团结一心,自然是后者会强大起来,僧侣们控制的城镇便是这样超过了俗世君主们控制的城镇。最早的教皇国就是这些小城镇聚合起来的国家,这个国家没有真正的统治者,一切行为都被教会的规则约束,平静、和谐,但在外地入侵的时候异常的团结。”

  “这就是君子们常说的‘存天理,灭人欲’的意思吧?”原诚慢悠悠的说,“可是人欲能灭得了么?”

  “教皇国在最初的几十年里是彻底与世无争的,它就像是诗歌那样被传送到四方,教义也被旅行的僧侣们带到世界的每个角落。信神的人越来越多,甚至有些俗世君主为了巩固自己的统治而宣称自己成了信徒。君主们向教皇供奉,教皇也为他们洗礼,行加冕的仪式。最初开始是互惠互利的事,但宗教力量的成长远超过俗世君主们得预料。很快,在信徒集中的地方,教义比法律更被尊重,教义和法律冲突的时候,总是教义取胜。这是灾难的开始。”

  原纯点了点头:“教义是僧侣们的法律,僧侣们的法律高于君主们的法律了。”

  “公主一针见血。君主们当然不甘心失去权力,于是教会和君主之间爆发了几次战争。战争中也有一些君主站在教会一边,试图博取更广阔的土地,但是最终是教会把权力牢牢地握在了手中。教皇国的领地并没有扩张,但周边国家事实上已沦为它的属国,没有教皇的加冕,这些国家的君主不会被人们承认。在这些国家里教会俨然是另一个衙门,教会甚至通过印行‘赎罪券’来敛财,并保有自己的常备军,因此真正统治西方,是教皇和他的僧侣们。”

  “举个例子,强奸在教会中是极恶的大罪,按照法律也可能被处以死刑。为了赎罪,你可以向教会购买五个金币的赎罪券。金币是献给神的,神收到了金币就会赦免你的罪行,衙门也不能再惩罚你。”叶素盟幽幽的说,“如果你强奸是自己的妹妹,那么罪恶加倍,你得付出十个金币。”

  “这种赚钱的好买卖!”原诚一拍大腿。

  “这种恶法真是恶心到了神也会呕吐的地步了吧?”沉默了很久,原纯轻声地说。

  这对父女看同一件事总是从不同的角度。

  “是的,当僧侣们握住了权力,他们堕落得比别人更快。”叶素盟根本没有理睬原诚,直视原纯的眼睛。

  “父亲那句话倒是说对了,教义要存天理灭人欲,但是人欲终究是杀不死的。僧侣们压制人欲建立了自己的国家之后,欲望的魔鬼终于还是把他们抓住了。而且一旦魔鬼反扑,会比平时更凶猛。”原纯说。

  原诚没有吭声。他扣着手指皱着眉头低头沉思,不知道在琢磨什么。

  “不错,就想穷人富裕起来之后,会比富家子弟更贪婪。苦修的僧侣们尝到了欲望之美后,比别人更加饥渴。他们把赚来的钱堆在教堂里,用来满足自己的享受,和妓女们在神圣的礼拜堂里交欢,他们频繁现身贵族们的社交酒会和沙龙,这些上等人的聚会有时候比妓院还要淫靡,僧侣们和贵族们的妻子女儿私通,贵族们有时候甚至纵容这种事。但与此同时,失去土地的农民越来越多,他们只能沦为流民和手工艺人,设想一个国家耕者无地,百姓无居,这样下去会是什么结果呢?”

  “百姓会造反,我父亲这样的野心家会横空出世。”

  “是的。所以我说,龙虽然巨大,但是它就要死了。它的巨大会压垮自己,它倒下的时候,没人能够撑住它。”

  “信仰能撑住吗?”

  “人不能只靠信仰活着。僧侣们把人民压榨到活不下去,同时又向他们灌输教义。等若给快要渴死的人喝海水,信仰很快撑不住了。”

  “军队呢?以十字禁卫军的强大,僧侣们能够平息叛乱,我知道那支军队里每个骑士都装备着先进的火枪。”

  “军队是要杀人的,是用鲜血熬炼出来的魔鬼,领军的应该是极恶的凶徒。但是在教皇国,僧侣们指挥军队,白天侍奉神,晚上侍奉女人的肉体,从来没有上过战场,这样的人指挥军队,就算全部装配火枪又能怎样?”

  原纯沉思了很久,点了点头:“这么说,亡国之兆已经降临了。”

  “因此你们就要把我嫁到教皇国去?”原纯转过头,挑衅似地看着父亲。

  原诚抬起头来,一拍巴掌:“这么算起来,一座一万户人家的城镇里,若是每十个青壮年男人中有一个犯下强奸罪。光是这一项,教会就能每年收入五千金币!粗算起来要是所有的罪都能用赎罪劵来解决,一年下来这帮混蛋能卖十五万金币!真是混蛋中的混蛋!我要贩多少车麻线才能赚出这些钱来?”

  原纯和叶素盟面面相觑。他们终于知道刚才国君为何如此沉默了,都说一个人的少年时代决定一生,原诚篡了国登了基,换上国君的广袖高冠,骨子里却还是个贩麻的。

  “怎么了?算一算婆家的家产,想嫁女的老爹这么做有什么不对么?”原诚对女儿和大臣的白眼视而不见,“既然他们注定要死,总要有人去接受家产,妻子不该是接受丈夫家产的当然人选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