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判人把厚厚的一叠文件推到德鲁苏斯面前,这是全部的宗卷。女巫每项罪名都记录在册,附以不同的证词,每一份文件都有庭审时的签名。证词就像铁一样坚硬,研究黑魔法、行鲜血祭祀、盗窃尸体、崇拜恶魔、侮辱神圣……按照宗教法律,任何一条都是终生监禁的罪刑。德鲁苏斯翻到最后一份文件,迟疑了一瞬。最后这份文件陈述的是女巫试图把自己的两个孩子烧死献给恶魔的罪行。

  “她试图烧死自己的亲生孩子?”德鲁苏斯抬起眼睛。

  “是的,所有牵涉到人伦的异端罪都会被加倍处罚,就射最后这条罪行把她推上了火刑架。”审判官说,“但是行黑魔法的女巫总是相信,要从恶魔那里交换东西,就必须舍弃自己最珍贵的东西,处女会为那邪恶的欲望舍去贞洁与人淫乱,母亲却会奉献自己的亲生骨肉,这是最不能允许的恶行。”

  “我理解,但是这份文件没有人签名。”德鲁苏斯把宗卷推了回去,“处刑人必须核对全部的庭审文件,所有程序都要完整无缺,否则我不能签字执行。”

  “所有程序都会完整无缺。”审判官把一管蘸水钢笔递给了坐在德鲁苏斯旁边的男孩。

  “你可以拒绝证明你母亲的罪,有其他证人可以签字,但如果你愿意,就写下你的名字。”他的眼睛在铁面具的背后温和而凝重,声音低沉浑厚,父亲般令人信赖。

  德鲁苏斯微微一震,猛地扭头看向男孩。这不是他第一次行刑,他面对过各种即将被处刑的异端和他们的家人,表情各式各样,从呆滞到崩溃到狂暴。死是神收割的镰刀,能撕开人类的一切伪装把隐藏在心底的本性暴露出来,几乎每个人在死亡面前都是赤裸的,肆意疯狂。但在男孩的眼睛里,他只看到夜一样的黑和铁一样的坚硬。

  是对母亲要杀死自己献祭的仇恨么?德鲁苏斯不敢断言。

  “无论你签不签字,都无需为自己担心,女巫罪并不影响亲属。你是无辜的,教皇已经特别恩准,在处刑之后你们将在法律上脱离亲属关系。换而言之,过了今夜,她就不再是你的母亲。”审判官又说。

  “谢谢教皇陛下。”男孩乖巧的说。

  他从头到尾一个字一个字认真地看完证词,点了点头:“我可以证明这里所说的一切。”他用蘸水钢笔在末尾签上了自己的名,把文件推还给审判官。

  “现在全部程序都完整了,神父,您对行刑还有疑问么?”审判官转向德鲁苏斯。德鲁苏斯没有回答,从男孩手里接过蘸水钢笔,在处刑人一栏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好了,神父,请从我背后的旋梯上去,女巫在那里等您。”审判官在胸口画了一个十字,“阿门。”

  德鲁苏斯起身,提起黑箱,里面的器械发出沉重的声音。他转身就要走,丝毫没有告辞的意思,这个来自外省的神父看起来在“礼节”这一关上特别的欠缺。

  “没有其他问题了么?比如……要被处刑的是谁。”审判官在他背后问。

  宗卷中女巫的名字被黑色的树胶涂抹了,德鲁苏斯不可能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在对贵族处刑的时候经常会有这样的情况,涂上树胶之后在烈日下仍然能看清被覆盖的字,但烛光不能透过,这是试图保全罪犯所属家族的名誉。但处刑人往往会对这样的案件特别谨慎,毕竟是要杀死一个地位尊崇的人,谁也不敢保证不会有事后的报复。

  “我被叫做处刑人,但在我心里,我只是一个神父。”德鲁苏斯淡淡地说,“这是火刑也是临终弥撒,神不会放弃任何一个孤独的灵魂,我只需执行我的使命。”

  “即使那是魔鬼?”

  “即使那是魔鬼。”

  “真是虔诚的人。”审判官轻声赞叹。

  “我想见他最后一面,”男孩起身,“如果可以的话。”

  德鲁苏斯一愣。男孩请求的语气轻柔而温顺,就像是在请嬷嬷放他出去玩一会儿。但他在请求一件可怕的事,请求亲眼看着自己的母亲被烧死。

  “她的眼里你已经不是她的孩子了,是献给魔鬼的祭品,现在去看她还有什么意义呢?”审判官轻轻叹了口气。

  “只是想知道为什么?”男孩低下头去。

  这是德鲁苏斯第一次在他的声音里察觉到悲伤,那种悲伤很平静却浩瀚,就像铁灰色的大海无声地涨潮。

  审判官沉默了很久,起身摸了摸男孩的头顶:“能自己面对邪恶是一份勇气,希望这经历增加你的正信,你是神的孩子,神的目光在你的头顶。”

  男孩走到德鲁苏斯身边,轻轻拉住他的手。

  德鲁苏斯楞了一下,不由自主地想甩脱。他很少接触别人,或者说很少有人愿意接触别人,他是处刑人,信徒们相信他镇压魔鬼的坚定内心,尊他为圣者。但沾过鲜血的手总是让人畏惧,好像已经变成了凶器。别的神父会在主持起到之后抚摸信徒们的头顶,他却从不这么做,他甚至不会亲手把圣餐递给圣徒们,因为他看得出那一刻信徒们眼中的嫌恶。那种嫌恶就像是餐盘中盛的是异端的血肉,而触摸他就像触摸冰冷的蛇那样叫人不安。

  渐渐地他也觉得自己身上有一丝血腥气,他把自己浸泡在冰冷的溪水里给自己重复行洗礼。他在公开场合接受信徒们的欢呼,却住在偏远的屋子里,没有人愿意做他的邻居,据说因为他杀死过多的恶魔,恶魔们的灵魂围绕着他的屋子,随时准备在他不够坚定的时候扑进他的心里撕咬。偶尔会有换了肺病的信徒凑上来要求能亲吻他的手心,他们眼里闪动的着期待和贪婪,那些信徒相信能从德鲁苏斯手心里舔到死人的血,那被看作是治疗肺病的好药。

  所以接触到男孩微凉的手,德鲁苏斯立刻想要挣扎,就像是被人抓住的蛇。人只知道蛇的鳞片摸起来让人毛骨悚然,却从不去想蛇被握住时的惊恐。

  可他忽然感觉到男孩的手在微微颤抖。他一低头,触到了男孩的眼神,男孩正仰头望着他,黑瞳里映出一片烛光的海。记忆中从来没有人这么望着他,他从男孩的眼睛里看出了全无保留的信任和依赖。曾有无数信徒匍匐在地仰望他,但是那种眼神不一样,带着敬畏和太多的渴求。

  在信徒们的眼里,他是杀死恶魔的武器,而此刻他误以为自己是个父亲。无论父亲是什么人,矿工、屠夫或者背尸人,孩子都不会觉得他的手肮脏。

  “害怕么?”德鲁苏斯低声问。

  男孩点了点了点头。

  “跟着我。”德鲁苏斯微微握紧那只微凉的手,令他不必再颤抖。他们沿着细而高的黑铁旋梯越走越高,他们下方大海般的烛光逐渐熄灭。审判官手持黄铜小碗一支一支扣灭蜡烛,他拖着黑色的长袍,就像是一条黑蛇在吞吃光明。最后他走到管风琴边坐下开始演奏,那是一首镇魂歌,就像整整一个军团的天使在云端高唱,如暴雨如雷鸣。可暴雨雷鸣之外,又有隐约的悲伤。

  穿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瀑布般的月光扑面而来。

  巨大的月轮破来了云层,悬挂在礼拜堂的屋顶,黑色大理石的露台中央插着巨大的黑色十字架。女人被缚在十字架上,好像在沉睡。她穿着白色的长袍,微风吹来,柔软的织物紧紧地贴在她的身躯上,勾勒出魔鬼般诱人的曲线,但她的脸被月光海明媚,圣洁得不容任何尘埃沾染。

  “阿门。”德鲁苏斯在胸口画了个十字。虽然是魔鬼的躯壳,但把这样完美的躯壳烧毁似乎也是种罪孽。

  “是你妈妈么?”德鲁苏斯问。

  男孩点了点头:“我可以走近和她说说话么?”

  “不行,没人能保证她不会伤害你。”

  “可她是我……妈妈啊”男孩轻声说。

  “即使她曾经想把你献祭给魔鬼,你还是相信她是你妈妈么?”

  “可我没有……别的妈妈了……”男孩低下头。

  德鲁苏斯的心底深处微微抽动了一下。

  “不要靠的太近。”德鲁苏斯松开了手。

  男孩脚步轻轻地走向十字架,好像怕把女人从美好的梦里惊醒。最后他在距离女人五尺远的地方停下了,他是个听话的孩子,站在了安全范围内。

  “妈妈。”他轻声呼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