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何其荒唐

大明宫皇帝寝殿。

李相站在皇帝床榻旁:“圣人该立储君了。”

“朕不想死, 朕……千秋……”皇帝张张嘴, 声音细微。

几位重臣眼中闪过一丝不屑,长公主把手搭在崔熠胳膊上一言不发,另两位老亲王亦只是沉着脸站着。

李相抿抿嘴,再道:“圣人该立储君了。”

“朕……不死……”

李相微叹一声,扭过头去,看淮阴郡王:“圣人问郡王,为君者, 最当做什么?”

淮阴郡王沉默片刻:“孙儿不知道最当做什么,却大致知道最不当做什么——最不当折腾。只要不折腾百姓们,他们自然会劳作生息、养活自己。”

李相有些感慨地点点头, 又看一眼出气儿多进气儿少的皇帝:“圣人嘉赏郡王,郡王所言恰是为君正道。”

看看两位老亲王和长公主, 李相对三省官长道:“拟敕旨吧。”又吩咐去传几位大王进宫侍疾。

是夜,星陨如雨, 皇帝崩于亥末, 享年六十九岁。再有一个多月就是皇帝诞日,他不但没能长生不老,甚至连准备了几个月的七十岁千秋节都没过上。

长安城很是禁严了几日,城内城外都是兵丁,北衙禁军上层将领换了不少,朝中亦一片惶惶,新帝登基后,渐渐便恢复过来了。

新帝登基还算平顺, 有圣旨,有朝中重臣、宗室长辈撑着,其故太子嫡长子的身份也很说得过去,关键,另几位大王无权势,又胆小,闹不起来。

新帝以先帝名义下了罪己诏,诏书虽只笼统地说“宠信妖道,以致祸乱国政”“误杀忠良”,但这次参与兵围紫云台和长生楼的人都在,陈先又是经过三司推事的,这祭祀之事便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王寺卿、御史台庞中丞、刑部赵尚书合审陈先,谢庸、崔熠、周祈因亲身参与,都捞了个座旁听。

陈先虽于牢狱中被关了几日,衣衫算不得洁净,但站在堂上,风度依旧。

“说吧,陈先,你为何谋害先帝?你那祭祀到底意欲何为?”王寺卿问。

陈先看看三司几位官长,淡淡地道:“朕是前朝末帝。”

众人都神色大变。

赵尚书斥道:“胡说!本朝定鼎一百余年,前朝末帝便是当时诈亡,也活不到如今,更何况其尸体多少人见到,不可能是假的。”

“朕是前朝末帝转世。”

“……简直胡言乱语!”赵尚书是孔圣门徒,很听不得这个。

王寺卿微眯眼睛:“那坛上雕刻轮回咒,你莫不是想借此重回前世?”

“‘土木逢,紫微宫,雨蔽车,引鸿蒙;生于死,死于生,溯轮回,改天命。’于土木相逢大变之年,借星辰之力,引鸿蒙之气,南北大祭,混沌生死,便可回溯前世。”

“这‘生于死,死于生’若说的是诸道观孕妇剖子之祭及火烧长生楼,你害先帝做什么?”于祥庆观等处救得孕妇们时,那醮坛已备好了剖子刀具等物,故而王寺卿于诸道观之祭知道得清楚。

“他虽昏聩,到底是帝王,用他些龙气置阴阳盘中以定今生之时。”

对他说先帝“昏聩”,赵尚书和庞中丞都意思意思地说了句“大胆”。

“那周将军呢?”王寺卿问。

“她是家兄后人,杨氏血脉,以她的血为引可定前世。”

周祈懂了,合算着自己不单跟那些旁的婴孩一样,在“生于死”上出一份力,还起到个“领路”的作用,这生生世世的,他怕倒多了,万一倒回去是个畜生怎么办?周祁也知道,便是父亲不指斥乘舆,自家也不免此祸。

“若当时无杨侍郎夫人有孕之事,你又当如何”

“于普通婴孩外再寻个杨氏后人便是,只是没这般好罢了。”陈先看一眼周祈,轻描淡写地道。

“可末帝有正根嫡脉在世……”

“若无杨靖等在,也只得用他们。”

三司官长一时有些无言。

关于诸道观位置之选,关于那紫云楼,关于那坛上星辰,那阴阳盘,又有许多讲头儿,比如他自知等不到晚间星陨如雨之时了,便转动阴阳盘,人造一个“雨蔽车”出来……

这大概是本朝除了高宗时几起巫蛊案外,最神神叨叨的大案了。一个正经科考及第、累封至郡公的太史令认为其是前朝末帝转世,并要通过杀害皇帝及千人大祭逆转时空回溯前世,而皇帝则一信二十余年,认为这场号称借天地星辰之力的千人大祭可使其长生……

以荒唐对荒唐,何其荒唐!

然而,便是这样的荒唐事,二十年前使得多少人家破人亡。

也容不得人不信,陈先书房放着极多关于这位末帝的书册,甚至还有东市上卖的号称前朝宫里流出的古董玩意儿。

崔熠“嘶”一下:“这位皇帝忒不是东西,死了这么些年,还这么能折腾……”

周祈冷哼:“别,那位虽也做下多少混账事,却背不着这个锅。就是这陈先魔怔了,是个他娘娘的狗鬼疯子!”

听了周祈的粗话,谢庸面色如常,甚至还点了点头。

谢庸道:“如今回看,其实还是有端倪,只是当时我们没看透。这整个大祭,都是道士们勾连主导的,官府、北衙禁军、干支卫午支未支等只做配合;陈先于世俗之情上很是冷淡,王寺卿曾提到,陈先之子身故,他也只是念一回经,便回静室去了。”

谢庸看周祈:“还是阿祈见微知著,博闻强识。”这说的是她认得轮回咒的事。

崔熠咧咧嘴,又腻歪!又腻歪!当下站起来:“我告诉你们,等我成亲,你们的礼要翻倍!我亏大了我!”

崔熠为了这桩大事,也怕连累裴小娘子,竟然推迟了婚期,这阵子成日往裴府送礼赔不是。再有皇帝之丧,他这婚期不知道推到什么时候了。

周祈“哎呀”一声:“我们家的钱都拿回老家买房置地给儿孙留着当祖业产了!欠着,欠着行不行?”这是周祈回去见唐伯和霍英都不在,“拷问”出来的。

崔熠回头:“小娘子家家的,儿孙……真是什么话都说!老谢,你不管管她?”

谢庸正色道:“是真的……”

崔熠用手指指他们,转身走了。

周祈笑道:“小崔气成蛤·蟆了……哈哈哈……”

“阿祈,我们也该定个日子了。”谢庸看着她微笑道。

周祈回看他,半晌,咧嘴一笑,使劲点下儿头:“嗯,不然怎么有儿孙?”

谢庸笑起来,手覆上周祈的手。周祈干脆抓起他的手放在自己脸上,眯着眼对谢庸笑。

成亲是远处的事,近处还有许多要忙的,不说审理核查紫云祭祀案中众多从犯这样的公事,不说二十年前故去大臣翻案这样半公半私的事,单说私事吧,总要去整一整亲人坟茔。所幸周祈外祖和母亲的埋骨之所都找到了,这还要多谢蒋大将军,父亲的却是不好找了。

蒋丰在谢庸等兵围紫云台时略受了一点伤,被生擒了,在皇帝崩后,他便不吃不喝起来。他身份特别,牢狱官特禀上去,皇帝也没有说什么。

周祈去牢中见了他一面,蒋丰倚在墙上,两颊微凹,精神却还好。他除了指点周祈亲人坟茔所在,便只是道:“好好过日子吧。”

周祈点点头。

第134章 见杨先生

周祈迁葬祭祀其父母、外祖等亲人时, 不只礼部官员带着皇帝的追封和奠仪到了, 李相这些当年故旧也到了,还有崔熠等周祈的朋友们。

过后,周祈去一一致谢。

李相家,是谢庸陪着她一同去的。

李相仔细端详周祈:“这样看,你像令外祖更多些。”

周祈微笑一下:“可见家外祖年轻时候是个美男子。”

李相笑起来,又叹一口气:“要说好看,还是令尊, 真正风华无双,谪仙一样的人物。”

周祈点点头。

李相拿过案旁一个木匣来,打开, 都是有些发黄的旧信:“安平这样洒脱的人,当年知道有了你, 也喜形于色,专门写信与我等显摆。怀仁, 便是方尚书, 亦写信说起此事,说令尊有子心喜,拉着他和高至之一同去吃酒。令尊爱饮却不擅饮,喝醉了,便高歌起来。至之平时那样稳妥的人,竟然给他击节。怀仁疑心,若不是他们穿了官服,怕是会被酒家打出去。”

周祈莞尔:“作诗祈不行, 喝酒估摸比阿耶好一些。”

李相再笑,捡出几封信来递给周祈:“这些令尊的手迹,你自家收着吧。”周祈忙称谢接过。

看着面前又英气又灵动的女郎,李相叹道:“真好……真好啊……”语气中无尽的唏嘘感慨。

周祈微垂下头。

谢庸看一眼周祈,插言问李相:“不知杨侍郎可还有什么旁的亲人?”当年杨侍郎是因讽谏皇帝崇佛信道获罪的,并非后来兵围紫云台诸臣的“谋逆”大罪,按说祸不及其兄弟族人。

“有,他有一侄,叫杨延。”

周祈与谢庸互视一眼。

“安平幼失祜恃,依兄嫂长大,其兄嫂亦寿数不永,安平早年与其侄相依为命。我返乡守制时,杨家大郎才刚科考及第。紫云案发后,我返回京城,未见到他,不知道他飘零何所了。”

谢庸道:“他去了关内汧阳,在县学当诗文先生。”

李相看他:“你——”

“是,庸年少时,得杨先生指点颇多。”

李相过了半晌才唏嘘点头,又扭头看周祈:“你们兄妹能相见,真是老天垂怜。有你阿兄在,你与子正成亲时,就更像样儿了。”

谢庸看向李相,又垂下眼,老人家果然什么都知道。

周祈咬着唇点点头。

紫云台案经过这阵子突审,眉目已清,谢庸以归乡扫墓为由,请假陪周祈去汧阳。

他们临行,皇帝还专门见了见他们,送给他们每人一柄马鞭。

皇帝笑道:“珍惜着些用,以后再想得也没有了。做这些的家伙什儿都已经给将作监了。”说完,叹息一声,语气中无尽的遗憾。

谢庸和周祈都笑。

今上或许成不了什么英明神武的帝王,但却是个懂事儿的皇帝,这就很好。

谢庸与周祈在半路馆驿中遇到了杨延,他看到先帝罪己诏,又收到谢庸书信,等不及,亲身赶往京里。

见到这位阿兄,周祈才知李相说父亲“风华无双”并非溢美之词,阿兄羸马旧袍,风尘满面,却难掩卓然风姿。周祈看他举手抬足还有说话时的神情,又觉得有些熟悉——哦,是阿庸……

面对周祈,落拓潇洒的杨延却有些无措。他看了周祈半晌,终于把面前的女郎与想象中的小婴孩儿合为一体:“眉眼像婶母,鼻子嘴像阿叔,这么神采飞扬……你比我们想的还要好。”杨延眼圈微红。

周祈上前攥住兄长的手,含泪一笑。

杨延回握住那只纤瘦的手,心头涌上无限的遗憾,原本以为可以牵着她到长大的……

“那时候,我和阿叔给你做了许多玩的物什儿,堆在东边屋里的大榻上,小鼓,小轺车,木偶……婶母也领着婢子们给你做了许多衣裳,周公那边也送过来许多婴孩用的东西。咱们家与你外祖家子嗣都少,多少年才盼来你。周公给你卜了一卦,说是上吉的命数,”杨延停住,“哪想到你会受这么多苦……”

杨延看着周祈,抬手轻轻放在她的头上。

“阿兄——”周祈叫他,眼角的泪滚下来。

杨延略拙笨地拍拍她的头脸,“都好了,啊,都好了……”

谢庸在旁边看他们兄妹相认,也不由得有些恻然。

三人都去堂上坐下,奴仆捧上茶来,饮了茶,初见的感伤也便慢慢压了下来。

谢庸与杨延详细说了紫云案,又说了诸家平反之事,杨延点点头,却只是长叹一声。

于杨延,这场大案,不仅让他失去了挚爱的家人,也使他远走他乡,江湖飘零,从春风得意前程大好的青年官员变成偏远小县的教书先生,悠悠二十载,转眼华发将生。平生万事,不堪回首。①

过了片刻,杨延脸上又带了微笑,却又马上板起来:“阿庸你要娶舍妹,可是真心的?”

谢庸忙端正了神色,站起来行礼:“庸真心求娶阿祈,请先生成全。”

杨延看他半晌,依旧板着脸道:“要对阿祈好,敬她疼她,莫要欺负她。”

谢庸再行礼:“是。”

周祈咧嘴一笑:“阿兄,要欺负,也是我欺负他。他打不过我。”

杨延笑起来:“那我不管。”可见杨家人的不讲理是一脉相承的。

谢庸只是笑。

杨延看看妹妹和未来的妹夫,脸上露出欣慰的神情:“你们也着实有缘分。当年两家大人戏言,差点便给你们定了亲。”

周祈瞪大眼睛,谢庸虽也惊讶,却不似周祈那般。

“你是高大将军之少子。大将军与家兄亲睦,你小时候,我见过你许多回。你的护身玉还在吗?”

“前阵子碎了。”

杨延点头:“那块高山岫云玉佩原先是令尊常常佩戴的,后来不知为何给了你。估摸是小儿易受惊吓,令尊是将军,他的随身物可以压邪。”

杨延说起当年事:“开始只是我们家出了事,方尚书、令尊等都上书帮着陈情,但不多时日,紫云事发,他们亦被下了北司狱,很快……北衙军中人与三司行事不同,以致他们身后事都无法料理。皇帝宛若疯狂,京中人心惶惶,我只得出了京,走走停停,四处乱撞。有一年走到汧阳,见到街头孩童打架,只觉其中一个有些面熟,拉开后,一眼看见你撕裂的衣口中露出的护身玉。”

谢庸小时候打架打得实在不少,并不记得这是哪一场。

“我找人打听,甚至还去你家门首看过,令堂却并非故人。后来,日子不很多,令堂便出了事……至于你如何到得汧阳,我却是不知道了。”

谢庸看着杨延,想站起来对他行礼,但一揖未免太轻了。杨先生虽不说,但想也知道,他留在汧阳,去县学教书,有很大缘故是为了自己。谢庸原先只知道杨先生待自己格外好,却不知道他这般深情厚义。

谢庸微舔嘴唇,沉默片刻道:“救出我,并带我到汧阳的或许是先父军中人,也或许是家中侍从义仆,我后来还能想起他的黑衣服还有他身上的汗味儿。不知道他出了什么事,或许是本就受了伤,到汧阳便不支了,先母捡到了我。”

?

杨延点头,过了一会儿道:“你是少子,大将军尤其爱怜,时常将你带在身边。许是见你乖巧可爱,家叔几次逗你,说家中若有女,便抢了你做女婿。家婶有孕后,家叔还说过这话呢。”

……

虽是在半路遇上,谢庸、周祈到底还是去了一趟汧阳,谢庸要去祭扫,周祈要去见一见阿嫂和侄子侄女——杨延在汧阳成了家,有一子一女。

傍晚,谢庸带周祈去自家旧宅。

那宅子已经残破得不像样了,屋顶墙壁坍塌,只后山墙还有一段立着,院子里都是枯黄的荒草,这夕阳西下的时候,看着说不出的荒凉。

两人站了一会子,周祈拍拍谢庸的胳膊,谢庸对她微微一笑。

不远处传来孩童的尖叫:“你捡的两文钱是我的!”

“上面有你名儿吗就说是你的?”

“就是我的!”

“不是!”

“是!”

“不是!”

“是!”

两个孩子扭在一起。

谢庸抿一下嘴,正要走过去分开他们,一户人家的门打开,传来女子吼骂声:“五郎!又打架!滚回来吃饭!”

其中一个孩子悻悻地松开另一个的衣服,抹一下鼻涕,走回家去。

“再让我看见你打架,看我不揪掉你耳朵!快去吃,今日做得菜饼……”

看着这对母子,谢庸又扭头看向自家院子。

“若我在,就可以帮你打架了。省得你每次都挨揍。”周祈有些遗憾地道。

谢庸看她一眼,轻声道:“没床榻高的小崽儿。”用的是汧阳口音。

作者有话要说:①原句“平生万事,那堪回首。”——顾贞观《金缕曲》

第135章 正文完结

又是一年杏花吐蕊时。

杨延之妻陶氏正在理周祈的嫁妆单子, 周祈则坐在旁边捧着小碗吃阿嫂给她做的姜糖糯米圆子。

阿嫂是药铺子坐堂先生的女儿, 高挑身材凤眼厚唇,人很爽利,走路带风,家里家外一把抓。阿兄那样疏狂的性子,只要阿嫂横起眼来,阿兄立刻就笑了,弯起眉眼喊“大郎他娘”——自然那是当着自己和侄子侄女这些“外人”, 周祈耳朵好,很听到过几次他叫“阿芩”。呵,阿兄……

周祈自认比阿兄上道得多, 在家里坚决惟阿嫂马首是瞻,阿嫂说什么就是什么!周祈的嘴脸很是让侄子阿贞侄女阿念开了眼界, 姑母果然是做官的人啊……

陶氏通医理,知道周祈月事不准, 又听她说寒冬腊月趴在屋顶逮强盗, 当日便开始煮起了药膳,什么坤草鸡汤,什么当归羊肉汤,什么姜糖糯米圆子……鸡肉、羊肉、糖都是周祈爱的,但是加了药,味道就不那么美妙了。周祈实在喝得舌头发木,觑一眼阿嫂,阿嫂从嫁妆单子上抬起眼来, 周祈立刻乖巧起来,老老实实把圆子吃了,又喝姜糖水。

陶氏与周祈说嫁妆里的东西,说过日子经,说谢家聘礼、皇帝赐与的财物、她做官的腊赐、年俸等等如何归置,她说什么,周祈都道好。

自阿兄阿嫂上京,周祈只在一件事上拿过主意,她想把皇帝赐还补偿的田宅交与兄长一半,但杨延夫妇死活不受。周祈无法,想起谢庸原来戏言的祖业田来,便把那一半给家里置办了祭田,阿兄叹息一声,到底没有再说什么。

窗外传来萧声。

周祈嘴角儿带笑,嗯,《杏园春》……我们谢少卿又在花前月下吹箫呢。想到“花前月下”,周祈嘴角儿的笑越发深了。

陶氏抬头看她,周祈马上正经了神色。

陶氏忍笑瞪她一眼,周祈讪讪的,讨好一笑。

“行了,今日天晚了,你明日还要上值,早点去歇着吧。”陶氏道。

周祈弯着眉眼笑起来,陶氏忍不住也笑了,赶她,“快去吧,快去吧。” 却又嘱咐,“可早点回房睡觉。”

周祈两口把碗里的姜糖水喝净,抹一抹嘴,笑应着,轻快地走出去。

陶氏看看手里的嫁妆单子,微笑着叹一口气,阿祈是真不过日子,大约他们老杨家人都这个德行,好在隔壁妹夫倒像个体统人……

周祈跳过院墙,负着手走过来。

“体统人”谢妹夫立刻放下萧:“阿祈。”

胐胐也走过去,绊住周祈的脚。周祈捞起它,给它顺毛。

周祈娇兮兮地道:“嘴苦,有吃的吗?”

谢庸走去树下暗影中的石案上端来一碟子芝麻松子糖。借着月光看,都是拇指大小粗细的糖块,与外面卖的大块糖不同,这是唐伯自己做的。

周祈摩挲胐胐呢,只张嘴等着,谢庸便笑着拈起一块喂给她。

周祈笑眯眯地嘎嘣嘎嘣吃起来。

吃了四五块,周祈才停住,满足地叹息一声。

谢庸又笑,舔一下嘴唇,问道:“吃阿嫂的药,这一两个月舒服些了吗?”

周祈学着阿嫂的样子横眼看他。

谢庸只笑。

周祈觉得谢庸这脸皮是真厚,从前怎么没看出来呢?

但在厚脸皮这种事上,周祈是从不会认输的。她凑近谢庸,坏笑问道:“哎,阿庸,咱们要成亲了,你要不要先去鸾凤斋什么的找两卷图看看?”

不待谢庸说什么,胐胐先“喵”一声,大约是提醒这两只人说话注意着些,莫要让这些“非礼”之辞污了猫耳。

看着那近在眼前的俏脸,谢庸吻下去,从额头到眉毛到眼睑到脸颊到俏鼻,然后是带着芝麻松子糖甜香气的唇。

“嗯——”周祈赖进他怀里。

胐胐忍无可忍,从周祈臂弯里跳下去,头也不回地翘着尾巴走了。

过了好一阵子,两人这漫长的吻才结束。

周祈满肚子幺蛾子,搂着谢庸的腰问:“你说我今晚若是没回去,我阿兄阿嫂会不会提着斧子来砍你家大门?”

看着这个得意洋洋的坏蛋,谢庸真想不要自家大门算了……

艰难的谢少卿终于熬完了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到了五月十六亲迎的日子。

这一日最忙活的不是谢庸、不是周祈,而是崔熠。他又当自己是男家人,又当自己是女家人,好在两家只一墙之隔,倒方便他乱窜。后来崔熠终于决定了,还是当女家人,嘿嘿笑着与陈小六等干支卫中人一块琢磨着把来迎亲的朝中同仁揍一顿,尤其新婿老谢!从前装成文弱书生模样,其实能使剑能上房,使劲揍,揍不坏!

崔熠又可惜,这揍人的买卖新妇子自己做不得,不然阿周上手,一个得顶多少个?

崔熠到底钻到周祈闺房把自己的遗憾说了,周祈笑得脸上的粉扑簌簌往下掉,一张刚描画完的樱桃小口瞬间变大,“哈哈哈哈,还真是!忒可惜了!你说我要是先捂住头脸,出去假装阿嫂们把阿庸他们揍一顿怎么样?”

李相子媳王氏停住帮她描画的黛笔,柔声细语地道:“大娘虽去不得,我们尽可以代劳的。崔郎倒无需忧虑这个。”

陶氏及另外几个亲友家的嫂子姐妹点头。

崔熠:“……”崔熠越发觉得自己英明起来,幸亏今日是女家人。

如大多婚礼一样,等两个新人能在青庐安安静静说话的时候,月亮都过了中天了。

周祈把脸上白·粉红脂面靥等物卸了露出原来的脸,穿着纱衫子坐在床榻上,笑嘻嘻地看送客回来的谢庸宽外面的大衣裳。

谢庸扭头看她。

周祈越发肆无忌惮起来,撮口吹个哨音。

谢庸大步走过去。

周祈突然嗓子有些发紧,她咳嗽一声,虚张声势道:“谢少卿,你气势汹汹的做什么?”

谢庸轻笑,把她压倒在床上:“你说做什么?周将军。”说着吻上她的唇。

开始吻得轻柔,然后便热烈起来。

第136章 、番外一

看遍了长安名园, 还外任了几年出去开了眼的崔熠始终觉得还是谢家后园最好。

谢家后园里的桃杏花格外美, 一树一树一枝一枝,让人想起上学时夫子讲的“灼灼”之类来;草也格外柔软茂盛, 绒线毯一般,坐卧皆好;小竹亭子、石案、石榻虽都简陋,但都放得特别是地方, 下棋喝酒方便得很;就连谢家池子里的鱼都傻头傻脑得可爱。

吃饭的时候, 崔熠这般与妻子、两个儿子感慨。

裴氏笑, 并不拆穿他。

两个儿子却不大给面子:“阿耶去找伯父伯母喝酒吃肉吹牛,我们去找豹子奴姊姊荡秋千、打仗、抱猫猫!”

崔熠不以为忤,点头:“对,喝酒吃肉,老谢那一手烤肉的本事真是绝了。”

崔熠笑问裴氏:“阿彤,咱们明日休沐去老谢家蹭饭吧?”

“你算算,自从入了春, 咱们都去扰阿周他们多少回了?”裴氏提醒。

“他们又不烦,烦也没事儿, 就当不知道。”

裴氏:“……”

大约是近墨者黑,裴氏也笑了:“也罢,正好把这两只活猴儿扔给阿奴,我也松快半日。”

两只“活猴儿”跳起来:“好!好!去找姊姊!去找姊姊!”

先帝驾崩,因是皇亲,崔熠成亲比谢庸周祈晚,生娃也晚, 这双胞兄弟比谢家长女豹子奴小了一岁多。谢家又还有个小的,顺着豹子奴的名字下来叫虎奴,还不到三岁。

关于豹子奴这名字,外人都道:“果然是周将军,取的名字就是霸气!”崔熠、裴氏却是自己人,很知道这胡乱取名的锅该着谁背。

崔熠总觉得小女娃家家的,哪怕是取小字,也还是该婉约些,花啊草啊的,想去劝谢庸给换个名字,却被裴氏拦下:“花斑豹子多美,又矫健,又机灵,又威武。阿周可不就是这么威武聪敏的一个女郎?这分明是谢郎君望着女如其母呢。”

崔熠懂了,这是老谢牙酸献殷勤抖恩爱呢,啧啧……

后来自己有了双生子,崔熠有心给娃取名叫惜彤、恋彤,裴氏笑倒在床上,到底笑过之后,不允他这样胡来。

崔熠拖家带口到了谢家,直奔内宅。

谢庸正给妻子孩子们画像。谢庸每年给周祈画一张像,后来有了女儿,又有了儿子,便给他们同画,自然还有胐胐。

豹子奴坐在母亲身边拆九连环,虎奴老老实实看阿姊拆,胐胐亦庄严地盯着她,周祈歪在隐囊上看着他们。

豹子奴从九连环中抬头,阿耶蘸个墨,看一眼阿娘,然后笑了,阿娘也笑——阿耶阿娘常常这样互相看着笑,也不知道他们笑什么。又没说什么笑话,也没咯吱痒痒肉,大人们忒也奇怪。

见到崔叔父婶娘特别是崔家大郎二郎来,豹子奴欢呼一声跳起来,对崔熠、裴氏行了礼,便招呼崔家兄弟:“走!我们去打仗!”

崔家大郎二郎蹦跳着喊“好”。

豹子奴腰间挎着小弓,手里拿着木剑,领着崔家大郎二郎呼啸而去,最后面跟着她的兄弟虎奴。

三个大孩子只顾向后园狂奔,虎奴倒腾着小短腿跟不上,瘪瘪嘴,眼睛里一包泪,虽一包泪却不哭出来,还在后面紧追。

几个大人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跟着,也去后面园子里。

虎奴跌个跤,含泪回头看周祈。

裴氏先不忍了:“小可怜儿,来婶娘这里。”

虎奴瘪着嘴爬起来,接着去追阿姊阿兄们。

不知豹子奴将军是怎么察觉到有小兵掉队的,又转回来,拿袖子给他擦擦眼泪,凶巴巴地训道:“本将军的人可不能是爱哭的脓包!”

虎奴颇懂“军中”规矩,立刻绷起脸,试图把眼泪憋回去。

“走!”豹子奴领着弟弟走了。

女儿领走了哭包儿子,周祈眼角儿带笑地看看谢庸,谢庸似笑非笑地回视她一眼,周祈笑着收回眼来。虎奴长得实在像他阿耶,周祈可以想见谢庸小时候被人揍了,是怎么个要哭不哭的德行。

昨晚床笫间,周祈调笑,硬要当恶少,欺负谢庸这“柔弱书生”,并要求在自己“欺负”得狠的时候,“柔弱书生”要哭唧唧。

谢庸开始不应,后来到底笑着应了,谁知真到“欺负”得狠时,他却反客为主起来,比周祈自以为的狠还要狠上几分,周恶少再次惜败。罢了,来日方长……

几个大人来到后园,“将士们”东奔西走、南征北战,崔熠欣赏的灼灼其华成了落英缤纷,鸟也飞了,傻头傻脑的鱼也惊了。

只胐胐安静地蹲在秋千架子上,秋千慢慢荡着,胐胐眼中两分无奈三分纵容地看着闹腾的“晚辈”们。

谢庸、崔熠、周祈、裴氏都坐下来,一边看着孩子们,一边聊天儿。

“丰乐坊安嘉大长公主府里闹鬼,你们知道吗?”崔熠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