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衫婢子点头,轻声道:“昨日贵人们还不信奴,如何今日就信了?”

“因为姚万年也被那强盗杀死了。”

青衫婢子猛抬头,又忙垂下头。

周祈看着婢子,婢子把头埋得越发深。周祈微皱眉,她刚才的神情着实复杂……

婢子用袖子擦一下眼睛:“可见头上有青天,让奴冤屈得雪了。”

婢子再对周祈福一福,周祈让人送她回去。

周祈回到谢庸廨房坐下:“果然有问题。”

崔熠挑眉:“怎么的?”

“你们没见,刚才那婢子听说我要放她,特别是听说姚万年死了时的神情。震惊——这个不奇怪,还似有些激动,目光却极柔和,她还掉了眼泪,虽用被放出去冤屈得雪高兴所以流泪也解释得通,但我觉得不是……”

周祈又道:“我们回到原来的问题,为何那强人杀了章端吉,却放过这婢子?因为冤有头债有主?因为想让这婢子帮忙善后?他不杀这婢子,风险未免太大了些,若这婢子不管不顾吵嚷起来呢?”

谢庸道:“最关键是婢子言语中的矛盾漏洞。当时许是没想到阿祈会发现那浴桶上的血味儿并推测出章端吉受伤等事,故而婢子惊慌中说的话露出马脚。她说蒙面人使其晕倒,醒来发现章端吉不见了,看到地上有血,怕牵连自身,所以为凶手善后掩盖——但若不知婢子为自己善后掩盖,这样留了证人活口,留了血迹,那凶手伪造章端吉溺水还有何意义?婢子后来反口改了供词,说凶手要挟云云,使得此事合理起来。她口供前后不一的原因却并不合理,她是晕倒醒来后自觉善后,还是被强迫善后,在对其处罚上又有多大差别?先头儿何必撒这个慌?故而她改口供最可能的原因就是让她说的匪徒杀人之事合理起来。”

崔熠道:“我也觉得这婢子疑点多,可那姚万年死了,难道是章敏中或者那管家去杀的?这——是不是——也未免——”

第103章 审结案件

“章敏中或者管家或者章家茶船上其他的人可以和那青衫婢子青凤一起杀死章端吉, 但是他们要悄无声息地去姚万年船上杀人却是有点难。”周祈看谢庸和崔熠, “姚万年那个血手印也有些诡异。”

周祈在自己颈间比划,“脖子突然漏气喷血,姚万年从睡梦中惊醒,第一反应是用手去捂脖子,然后他去摸枕头做什么?若是被凶手摁住的,他的手当是手背朝下,形成不了那样的血手印。”

“他是去摸武器。”谢庸道。

周祈点头。

崔熠以拳击掌, “对!姚万年这种人恶事做得多,心里有鬼,确是该枕剑而眠的。”

“可他的武器呢?”周祈道, “现场我们没有找到武器。被凶手带走了?凶手带走这武器何用?”

谢庸微皱眉,“或许这姚万年的武器便是杀死他的凶器, 故而凶手行凶之后,将之带走了。凶手行凶不自带武器, 而是用被害者的, 他或许不容易获得武器,他还要对姚万年的卧房和习惯极熟悉……”

周祈道:“婢子们。”

崔熠皱眉道:“婢子们?你们是说姚万年的婢子与章端吉的婢子合谋各自杀自家主人?”

周祈点头,又摇摇头,“或许姚万年的婢子就是章端吉的婢子。”

崔熠糊涂了。

“那个叫芙蓉的婢子。”谢庸道。

周祈道:“不错!”

谢庸站起来,“走吧。”

周祈也站起来,崔熠赶忙跟上,“哎?你们不能把话说明白吗?”

一边往外走,周祈一边与他解释:“你发现没有, 或许因为长期被章端吉虐待蹂·躏,章家的婢子性子格外沉静冷清,似乎对什么都不大在乎。不管是那个青凤,还是与她同室而居的蓝裙婢子,还是送给鲁清源的黄莺,她们与姚家、鲁家的婢子很是不同。在性子上,芙蓉实在像是章家婢。如此也更能解释得通为何芙蓉受姚家婢子排挤,她美,性子冷清,又是后来的,与那些婢子本不是一拨人。”

“芙蓉是章端吉送给姚万年的?”崔熠点头,“互赠婢子倒也平常。”

周祈摇头,“章端吉的八个婢子,一个投水,一个送给鲁清源,其余六个都在,即便是送的,也是先前送的。但更可能不是送的。芙蓉比黄莺还要美上两分,鲁清源财大气粗,俨然三人中的魁首,章端吉巴结他送给他黄莺,但姚万年财力上似比章端吉还不足些,章端吉为何却送给他一个更美的芙蓉?”

周祈接着道:“我们疑心,这芙蓉或许便是那个投水的白鹄。章端吉、姚万年相熟,两家船只一起从南边经运河而来,后船救下前船落水之人是极可能的,芙蓉样貌极美,以姚万年为人,扣下了这婢子也是极可能的。”

谢庸道:“‘芙蓉’出于水,姚万年或许便是因此给她取这个名字。一个死过一回的人,上次没能杀死自己,这次选择杀死逼迫自己的仇敌……芙蓉熟悉章家船上的一切,熟悉章端吉的习惯,两家船只又离着不算远,她可以悄悄划着姚家大船下的小船板,甚至若水性好,直接游去章家船上作案。”

周祈水性不错,“说到水性好,虽然淹死的常常是会水的,但那是意外,若水性好,想投水自杀却也不容易死成。或许那芙蓉便是因此‘死而复生’的。”

“青凤一个婢子,能接触的人有限,能交托生死、共同犯案的人除了情人,便是朝夕相处、共同被折磨的姊妹了。而芙蓉这么快又犯案或许就是为了给青凤洗脱罪名。也所以青凤听说姚万年死,会那等神色,激动,感激,甚至带着些温柔的抱怨……”周祈踩着马镫上马,轻叹一口气,“说实话,我真是不想去抓她们。”

谢庸坐在马上看她一眼,崔熠也有些愀然。

周祈抖一抖缰绳:“走吧。”

谢庸、崔熠、周祈到姚家船上时,姚万年尸首虽在大理寺,但其余丧仪齐备,已经开吊,与姚家有来往的商家不少来致奠的,或许也为来打探消息,人来人往,颇为热闹。

姚家管家接待谢庸等。

“芙蓉?”管家看看谢庸,顿一下,“芙蓉,确是从湖里救上来的。”

“原是章家婢子?”

管家再沉吟一下:“是,是章家婢子。”

“她在哪儿?”

“阿郎在时,不让她往前面来,她这会子应该在自己屋里。”

崔熠抬眼,“那是不是?”

灵堂门前,芙蓉显然也看见了谢庸等,扭身走进灵堂去。

谢庸、崔熠、周祈快步走过去,灵堂里已经一片骚动。

“你别乱来!别乱来!”鲁清源惊慌的声音。

谢庸、崔熠、周祈拨开人群,鲁清源被芙蓉揪住圆领袍后领,一把短剑比在他的脖颈上。

周祈缓步上前:“你放下剑吧。鲁清源犯的罪孽,会有国法惩治,你这样不明不白地杀了他们,别人只会说你是恶人。”

芙蓉凄然一笑:“我以奴杀主,不管杀的是个什么畜生,我都是恶人。奴婢比牲畜还贱——”

周祈正待再劝,芙蓉突然手下用力,鲁清源颈间血喷射出来,周祈抢步上前,那剑却已又被芙蓉回手插在了自己胸腹上。

鲁清源睁大眼,肥胖的身躯轰然倒地,芙蓉在周祈臂膀间亦缓缓软倒。

宾客和奴婢们一片叫喊,周祈忙蹲下,把芙蓉放倒,用双手去堵她顺着剑流出的血。那血汩汩地流着,却如何堵得住。

“是我自己杀了章端吉和姚万年,青凤是被我胁迫的,贵人,贵人——”芙蓉眼中闪出求肯。

周祈点头,用扯下的一段内袍堵她的伤口,袍子很快便染透了。

芙蓉一笑,嘴里咳出血沫子,原本苍白的脸突然带了一抹红润,轻声问:“我死了,魂魄能飞回到彭蠡湖吗?”

周祈再点头。

芙蓉微笑着闭上眼睛。

周祈堵着她伤口的手过了一会才松开,满手的血。

谢庸轻声道:“她也算心愿已了。”

周祈点点头。

谢庸、崔熠、周祈带着两具尸首回大理寺。

芙蓉已死,唯一可能知道真相的便是青凤了。青凤双目红肿地再次跪在堂前。

“先说说芙蓉吧。”谢庸道。

青凤哽咽着点点头,“她就是白鹄。她本是彭蠡湖边渔家女,十四岁的时候来到章家。她性子倔,长得又好,被阿郎收拾得最狠,身上各种各样的伤,有几次差点熬不过去了……我们比她大些,看她着实可怜,便多有照顾。她对我最交心,说出当年上船卖莲子被阿郎、姚公还有鲁公……阿郎又干脆去她家买了她……”

“她骨头太硬,阿郎磋磨她磋磨得最狠,她实在熬不住了,在汴州的时候投了水。那么急的水,我们本以为她一定完了,谁知有一回我去姚家船上送糕点果子,竟然见到了她。我们只略叙了两句,她说因通水性,当时虽立意求死,却没死成,被姚家的船救了上来。我劝她安生过日子吧,姚公虽也……却不似我家阿郎……”

谢庸点头,示意她继续说。

“那日,阿郎从鲁公处回来,喝得酩酊大醉,我伺候他沐浴,出门取新澡豆,回来便见,便见——白鹄把阿郎摁在了水里,我——我上前救阿郎,白鹄用一把匕首威胁我。她说阿郎该死,前两日又祸害了一个湖上卖樱桃的小娘子,那小娘子也是个烈性的,回去就死了。她说,若阿郎不死,以后还不知道还有多少小娘子要被祸害死,或者像她一样被买了,受这活刑……”

“她又胁迫我一块给阿郎穿衣,伪造阿郎在湖中溺水之相。她用匕首捅阿郎,我拦她,她说水下的鱼会把刀痕咬没,不让我多管。趁着巡夜的不注意,她胁迫我一起把阿郎顺着船帮垂下去……”青凤突然捂着嘴哭起来,再说不下去。

等她稍微平静些,谢庸拿起案上一把匕首,这是在姚家船只附近捞上来的,“便是这一把匕首吗?”

青凤点头。

谢庸又问了几个问题,青凤抽噎着答了,谢庸便让人把她带下去,退了堂。

谢庸与王寺卿商议:“如今芙蓉已死,亦无旁的人证物证,实在不好判别青凤是自愿还是被胁迫。自来疑罪从去,青凤当按被胁迫论,她无杀人之实,又系不得已,该当不坐。”

王寺卿看看谢庸,又扭头看看周祈和崔熠,三张年轻的面孔……老叟点点头,“是啊,‘疑罪从去,仁也。’①就按你说的断吧。”

谢庸叉手称是,周祈、崔熠亦恭敬行礼。

王寺卿扶着腰走出去,“跟你们这帮小子坐了这半日,难受……”又回头交代谢庸,“把文书做好,放在我廨房。”

谢庸再叉手称是。

看着老叟的背影,崔熠道:“那芙蓉在返回途中扔了匕首,或许是没想这么快杀姚万年吧?她水性是真好,看着确也是个力气大的,但她与青凤两个人把章端吉那样的胖子垂入水中……”

周祈看他,“我一个人就行。”

“你是谁?”崔熠神色立刻活泼起来,看周祈一直闷闷不乐,崔熠存心哄她,“你是满长安城最厉害的女郎。是不是,老谢?”

谢庸点头:“嗯,功夫好,心肠好,性子好,哪里都好。”

崔熠点头点了半截儿,觉得有点别扭,看看谢庸,谢庸微笑一下,看一眼周祈,走去写结案文书。崔熠又看周祈,周祈负着手,挑眉看他。

崔熠便把那剩下的半截点头点完,“老谢说得对!确实哪里都好。”

作者有话要说:①贾谊《新书·大政上》

第104章 妖与书生

谢庸要写结案文书, 崔熠、周祈先走。

谢庸叫住周祈:“今日夏至, 晚间过来吃冷淘吧。我看唐伯买了蛤蜊放在盆中吐泥,约莫是要做蛤蜊菌菇茱萸酱当浇头,虽有些辣,却鲜得很。应当也有鲈鱼片和豕肉丁子的浇头,你若爱旁的,提早与唐伯说,让他给你备下。”

崔熠“嘁”一声, 撇嘴走了。

周祈回头看谢庸。

谢庸抬眼,笑问:“怎么了?”

他坐在大案前,因热, 幞头放在一边,官袍袖子微挽, 手里拿着笔,一双凤眼微微弯起, 似把这暗沉冷肃的大理寺大堂都映得亮堂温暖起来——或许他也是自己人生中能遇到的最温暖的亮色了。

周祈笑道:“我还有事, 若回去早就去吃,若回去晚,你们也不必等我。”

谢庸没探究她忙什么,只微笑一下,点点头。

周祈出了大理寺,骑马往宫里去。

谢庸写完结案文书,骑马回家,经过周祈家门口, 见还挂着锁,便知道她还没回来——她不爱锁门,若是去自己家,门常常只随便掩上。

吃完暮食,谢庸出门散步的时候,周家的门上还挂着锁。

坊门都关了这么久了……谢庸走出小曲,随意在街上踱着。街上卖吃食的小摊子大多已经收了,卖卤鸭脖、卤鸡脚的娘子还在,看见谢庸笑着打招呼,“今日未见娘子呢?”

“她还没回来。”谢庸微笑道。

“回娘家了啊?”娘子笑了,难怪这郎君脸上带着孤单,年纪轻的小夫妻真是一会儿也不愿意分开,大家都是从这会儿过来的……

谢庸只微笑。

娘子安慰谢庸:“郎君明日去接回来就是了。”

谢庸再微笑,对娘子点下头,走了过去。

谢庸来到美味斋前,周祈的马在门前拴着的几匹马骡中显眼得很,她的马也看到了谢庸,对他晃下头,甩了甩尾巴。

谢庸若有所思地走进店里去,一扭头,便见周祈正坐在墙角儿吃酒。

谢庸来到周祈对面坐下,周祈抬眼,有些惊异,然后眯眼笑了。

她脸上泛着红晕,眼睛亮晶晶的,刚才那一笑又略显呆气,谢庸知道她有酒了。

谢庸回头招呼跑堂送一碗解酒汤来,再让上一碗馎饦。

周祈的笑里便带上了无奈,“没醉,真没醉,这才喝了多少啊。”

谢庸不与她争辩,只道:“嗯,没醉也该喝些汤、吃点正经饭食了,不然晚间肠胃难受。”

他这样说,周祈的酒就没法喝了,“行吧。”

周祈没什么坐相地盘膝塌腰坐着,略歪头,看着谢庸。

谢庸也看着她,微微一笑。

周祈垂下眼,又抬手去拿酒盏,谢庸却先一步把那酒盏拿走了。

周祈只好缩回了手。

看她耷拉着眉眼,跟不让吃太多被拿走猫食碟子的胐胐神似,谢庸笑着轻叹,眼中探究之色却越发浓了,“怎么突然想起喝酒来?为了这两日广运潭上的事,还是旁的什么?”

周祈笑道:“喝酒,还能为什么?就是想喝酒呗。”

谢庸看着她。

周祈清一下嗓子:“也有点吧?小娘子们,太可怜了。”

不待谢庸说什么,周祈已说起旁的:“你们没等我吃冷淘吧?其实我本来是想去吃的,但又有些想吃这里的烧鹅和酿豆腐,左右为难,就抛了个铜钱,铜钱指引,让我来了美味斋。你回去可千万别告诉唐伯。”

谢庸不答。

他不答,周祈也能自己说得很欢实:“那蛤蜊菌菇茱萸酱好吃吧?一听就又鲜又香,加了茱萸,什么都有味儿。都说夏天吃茱萸上火,这几天闷唧唧的要下雨,吃点茱萸酱,也算以毒攻毒了。兴许能把前两日吃樱桃吃出来的泡再给吃回去。”

“你说唐伯厨艺这么好的人,怎么就让谢少卿你碰上了呢?真是羡慕!不是,是嫉妒!”

“还有胐胐小可爱,我真是再没见过那么有灵性的猫了。”周祈摇头叹气。

“不过你那里算‘人和’,我那里却占了‘地利’,我那儿的桃子过不几日应该就能吃了,据说极甜……”周祈笑道。

一直到醒酒汤和馎饦端上了,周祈才停住她东一句西一句的胡拉乱扯。

唏哩呼噜喝了半碗汤,又挑着吃了点馎饦片儿,周祈便站起来。

谢庸拿出钱袋子替她结了酒钱。周祈没说什么,只拱拱手,笑称“多谢”。

两人出了酒肆,谢庸帮她牵着马,一起往回走。经过那卖卤鸭脖的摊子,摊主娘子有些惊讶,周祈笑着与她打招呼。

摊主娘子好鼻子,闻出周祈身上的酒气,小娘子这是独自去喝酒了?本以为是回了娘家,莫不是小两口儿吵架了?摊主娘子看一眼谢庸,应该不是,郎君看小娘子那眼神儿柔软的……这小娘子这般洒脱,兴许就是馋了,自己出来吃酒,郎君还惦记着出来接,啧啧……

周祈不知道自己在摊主娘子心里已经坐稳“馋鬼”宝座,犹约下让摊主娘子明日给自己留两片猪耳朵。

两人这样溜达着到了周家门口,周祈去接缰绳,谢庸没松手,“你去开门。你家里什么也没有,我帮你烧些水。”

周祈无奈笑道:“我没醉,不用这样。”

谢庸不说话。

周祈看他一眼,笑着伸手去拽那缰绳,颇用了两分力气,谢庸松手。

“这个时候了,赶紧回去睡吧。回见,谢少卿。”周祈挥一下拿着马鞭的另一只手。

谢庸站着没动,“阿祈,让我以后照顾你好不好?”

周祈回头,看了他半晌,生硬地道:“不好。”接着又轻佻一笑,“谢少卿你啊,就跟那传奇里的书生一样,定力不足,才为我这样的妖怪所惑,还想着跟妖怪长长久久……啧!啧!好在我是个有讲究的妖,不杀熟,你算是逃过一劫。”

周祈开了门,牵马进去,关上大门,越来越小的门缝隙里,谢少卿静静地站着,月光下他的脸很沉静。

门合上,周祈长眉轻蹙,鼻头竟然有些发酸。周祈觉得自己真是只丢人的妖。

第105章 梦中旧事

“阿周!阿周!是真的, 上头要在咱们中间选禁卫了!场子就在大柳树前面空地上。张阿蛮他们都去了, 咱们去不去?”细眉细眼细身子的小宦者跑得脸红扑扑的,一边擦汗一边问。

嚯,周祈打趣年少时的玩伴,那时候冯二郎真像个豆芽菜,还是个发得不大好的豆芽菜。谁能想到他以后穿上绿袍,腆着肚子,成了豌豆。

知道是在梦中, 年长的周祈如幽魂一样附着在年少的自己身上,从练功桩上跳下来,抬手抹一把汗, 手背杀得慌——让苏师父抽的。

老叟手真狠……年长的周祈和年少的周祈一起抱怨。

周祈把手在衣摆上蹭蹭,“去!为什么不去?”

“可——”冯二郎皱起脸, “都是抽签子对打。刘老大厉害吧?小山似的那么壮,被一个十八九岁的打得鼻眼子窜血, 鼻子都歪了。白挨了一顿揍, 也没选中。”

“不就是挨顿揍,歪鼻子吗?多大点儿事。你想想,挑中了就能出去耍呢。”周祈跑去屋檐下拿上苏师父做的竹剑便要走。

“阿祈,你去哪里?”韩老妪从屋里追出来,“莫要打架!”

“不打架!米我已经舂好了,你莫听佟三娘撺掇又去替她的工。”

“哎——哎——阿祈——”韩老妪在身后喊。

出门又碰见两个小宦,年少的周祈领着他们一溜烟地跑了。年长的周祈回头,只见到一个模糊的身影。

转眼便是场上对打。

与周祈对打的宦者十七八岁, 周祈只到他胸口。

场边儿坐着的选拔官皱眉——周祈后来才知道,头午是从宦者里挑,过午才挑宫女,自己来错了时候。一堆人挤挤挨挨,那分组的忙中出错,只听“周祈”名字,以为是个小宦,竟然也没有发觉,她便这样被喊着名字上了场。

要对打的宦者亦皱着眉看周祈:“打疼了可不兴哭。”

周祈呲牙一笑,上去就是一拳。宦者赶忙扭身避开,周祈第二拳又到了,宦者用胳膊去挡。周祈狼直拳虎勾拳以肘代拳一阵抢攻。

宦者大约想不到一个小宫女这般匪气,打起架来野狗似的,一开始便失了先机。

但他到底身高力壮,功夫练得也扎实,渐渐摸清了周祈路数底细。周祈再次使出“黑熊碎石”击其左胸时,宦者一把抓住她的拳头。

周祈拳收不回来,忙右手“白猿送丹”去击其颈下颌。

宦者一笑,料到一般,又抓住周祈右手,正欲提膝抬腿把她踢出场子,却被一个头槌顶在颈间。

这一下甚狠,宦者差点闭过气去,松开周祈,蹬蹬后退几步。

周祈没上前去加一脚,只是有对他呲牙一笑。宦者揉揉脖子,对她拱下手,又对场边儿坐着的选拔官行礼,自己出了场子。

第二个收拾的又更利索一些,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宦,他以为周祈拳好,故而与周祈拼腿功,不出十式便被周祈踹出了圈子。

来挑人的是后来干支卫驻河东道的魏虹将军和甲部子支支长冯牖,他们对视一眼,点头,“行了。”

周祈咧嘴笑着行礼,走下场去。

胆小的冯二他们压根儿没敢上场,只围着周祈转。

“阿周,你真厉害!你以后就不是宫女,你是禁军了!你以后也能当将军!”

“阿周,你出去长安城转过,回来跟我们说是什么样儿的,我都忘了。听说可大可大了。”

“阿周,东市和西市上卖好些好吃的,别忘了给我们带。”

“阿周,你得常回来看看咱们。”

年少的周祈什么都答应着,只恨不得叉腰大笑三声,觉得自己着实英雄了得。那个年长的灵魂也不禁微笑起来。

在干支卫的日子如流水一般过,操练对战,累得趴在地上像死狗;吹牛打牌,贴满脸纸条;偶尔和兄弟们一起被拉出去捉贼拿赃揍地痞……

分到亥支以后,有了薪俸,也能自己出门了。周祈用头一个月的薪俸去东市买了布匹钗子,买了糕点、酒肉、糖果子,回到宫里给韩老妪、苏师父还有玩伴儿们。

韩老妪眼中含泪:“瞎花钱做什么,我在宫里什么吃不着?”却又执意要送给佟三娘一些糕点,周祈懂她的意思,老实人也爱显摆显摆。

苏师父皱着眉:“以后去永兴坊买,东市的都是从那里买的,买了再兑水,一闻就知道这是兑了水的。”话虽如此,老叟一顿喝了半坛。

周祈浮光掠影地把过往在梦中又经历了一遍,那时候,真是觉得这日子再完满不过了——直到看到了同样从宫里出来的许兰娘的公验文书。

周祈又去问了另外几个进入干支卫的前宫女和宦者,大家都转入了军籍,有自己的公验文书——只周祈没有。

周祈去找当时的亥支长岳长庆,那是个真正的军中汉子。

“先前我帮你问过,确实没有你的。” 岳长庆总是绷着脸,没什么神色,此时却显出些不忍来,“或许是因为你还小,性子不定真儿,再等等。等立了功,就好说了。”

周祈觉得,也对,等立了功就好说了,本朝重军功。

然而,并没有,小军功,不小的军功都没有。周祈肋下腿上各中一剑拖着西南大盗“缥缈云中手”,直到岳长庆等赶到,一起夺下南诏送来的信物,也只是让她越级升为七品致果校尉。

还一身硬邦邦刺扎扎青果子气的周祈终于在蒋丰来兴庆宫时堵住了他,“大将军,下官不愿升官,只想要公验文书。”

蒋丰微抬眼皮看看她,拢一拢大氅,带着侍从们走了。

周祈站在残雪中,看着蒋丰的背影变小。旁边院子里干支卫同僚们在笑语喧闹——快过元正了,刚发了腊赐。

周祈抚摸一下犹隐隐作痛的腰肋,眼里氤氲出水汽,凭什么啊?凭什么我不管怎么样都脱不了宫廷女奴的身份?

时空变换,兴庆宫残雪未除的路变成了蒋丰的屋子,蒋丰坐在檀木大榻上,微笑着指指自己对面,“坐。”又招呼小宦,“刚才不是有酥山吗?给周将军拿一碗来。”

周祈早没了当年在兴庆宫路上堵住蒋丰的青果子气,笑着谢了坐,用小银匙吃樱桃酥山,抬眼,蒋大将军目光中几乎带了些慈祥。

“突然想起个事儿来,您说,我现在能申领公验文书了吧?”周祈笑问。

蒋丰看着周祈,“没旁的事,吃完就回去吧。对了,听说你在外面买了宅子,挨着大理寺谢少卿家?”

周祈放下银匙,笑着点点头,“那个宅子风水好,果子熟得早,还甜,回头等桃子熟了,给您送一篓来。”

蒋丰面上又带了微笑:“嗯,好。”

周祈睁开眼,日间去见蒋丰的场景消失在黑暗中。

周祈性子粗懂事晚,然而再晚,这么些年,该懂的也都懂了,特别又是在亥支这么个时不常就碰见奇诡凶案、见惯各种密辛的地方待着。

自己出生在大业三十一年,出生没多少时日就被蒋大将军捡入宫中,交给韩老妪养着,然而自己却跟一个大宫女姓“周”……

周祈也曾查过当年戾太子案中受牵连的大臣,其中有名气的大臣姓周的只有太子太傅、左仆射周弼,这位老翁有一子一孙,子早亡,孙子刚满十六尚未成亲,莫非这位小郎君有侍妾生女?

也或者是旁的臣子,当时受牵连的人太多了。时过境迁多年,此案又未经三司审理,事后卷宗封存,真是查无可查。

慢慢周祈也就看开了,这些旧事就像血痂子,若掀开,势必鲜血淋漓、粘皮带肉,何必非找那不自在呢?有没有那一纸公验又如何?日子不是照样过?一点也不耽误自己斗鸡跑马买刀剑,就这样过着吧……

然而世事便是如此,总有些想不到的人和事出现……

周祈坐起,下床,走去窗边把纱扇打开。外面月亮已经下去了,满天繁星,很是好看。周祈趴在窗台上吹夜风,听虫儿叫。

风摇树动,周祈歪头看向东墙,突然想起陈小六说的架梯爬墙的“东邻女”来,不由得笑了。带着这丝笑影儿,周祈接着抬头看星星,一颗陨星飞快地从天空飞过。

夜里这么一折腾,周祈起得便有些晚,梳洗过,在外面买了个夹肉胡饼啃着,便骑马奔兴庆宫。到了兴庆宫,冲灌了两盏茶水,正琢磨今日做什么呢,的卢来送信儿,说崔熠午后约着一起逛东市。

逛东市这种事,周祈从不拒绝,只是有些疑惑:“大热天的,他怎么想起逛东市来?”

的卢笑道:“东都留守裴公家的女郎来长安,长公主让阿郎陪着一同逛一逛。”

周祈“哦”一声,笑了,“这种事,叫我去做什么?你们在跟前都嫌碍眼。”

“不只叫了将军,还叫了谢少卿,”的卢小声道,“郎君约莫是害羞?”

“……”新鲜!崔熠还会害羞?周祈来了兴趣,“成!我应了。只是说好了,我们只能偶遇。巴巴地赶过去,人家女郎就该害羞了。”

“还是周将军计谋好!奴回去跟郎君说。”

周祈嘿嘿一笑,哎呦,哎呦,小崔,你也有今天!

第106章 逛逛东市

大理寺。

“郎君——大约是害羞。”绝影总是严肃的面孔上带着些笑影儿。

谢庸也笑了, 又问:“还叫了周将军?”

“是。”

谢庸沉吟一下, 到底微笑点头答应了。

绝影叉手,告辞出去,谢庸也走出来,去寻正在院中浇水修剪花枝子的王寺卿。

王寺卿拿着大剪子咔嚓咔嚓,左看看,右看看,又咔嚓咔嚓, “咱们这院子里的花草长得忒旺,刑部、御史台他们那儿的就差一点儿,大概是咱们这儿风水好?”

看着老翁略带得意的嘴脸, 谢庸想起另一个说其院子风水好的来,不由笑了:“是。”

王寺卿又咔嚓了两下, 满意了,与谢庸坐在树下石榻上。谢庸呈上最近审的两起涉军案的卷宗:“请您过目, 若没什么, 我就将之移送北门狱了。”

王寺卿拿过卷宗文书伸着手臂微眯着眼看,这两场他都听审了,故而看得极快,“送吧,判词抄送御史台一份。”

谢庸点头:“是。”

“北衙禁军那帮子权宦虽霸道,但这两案离不了大褶。咱们证据翔实,没刑讯没诈供,正正经经摆证据审出来的, 扎实。他们翻不了案。”

“说到权宦,您对蒋大将军熟悉吗?”谢庸笑问。

王寺卿扭头看他:“怎么问起蒋丰来了?”

“有些好奇。圣人身边宦者第一人,听说圣人尝说,他‘比后妃皇子公主还要亲近些’,北衙禁军中的实权人物,又统领干支卫,但这位大将军却不似旁的权宦那样性子张扬……”

王寺卿确实知道一些蒋丰的过往:“听说这位大将军原先是太后宫里的,后来跟了圣人,那时候圣人还没登基呢。”

“他还舍身救过圣驾。圣人初登基那几年,根基未稳,有反贼行刺,蒋大将军以身相挡,身中毒箭,据说差点救不回来了。几十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我还是个乡下小子,这些事也是听说的。”

谢庸点头,站起郑重行礼:“下官还想问件几十年前的事——戾太子案。哪怕过了二十年,戾太子案余波犹存,下官着实好奇得紧。”

王寺卿抬手让他坐下:“是啊,皇储大案,余波犹存……”

“听说当年此案未经三司推事,抓人审问都是北衙禁军做的?”

王寺卿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