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庸笑起来,没有推拒,径直接过,“多谢。”
周祈摆摆手:“拿走,拿走。”
他来自己这儿吃了自己的糖,喝了自己的羊乳,还拐走了自己一把剑……哎?谢少卿是来做什么的?
听周祈问来意,谢庸顿一下,轻咳一声,来了这里就忘了。
“今日下衙回来得早,外面无风无云,天气实在好,便想寻周将军一起去城外跑跑马,松散松散。”
“跑马?好啊。”周祈立刻来了精神,不再纠结自己一时大方送出去的剑。
“咱们去哪里跑?”两人住在朱雀街旁开化坊,往东往西都极方便。
虽是问他,周祈自己却又有了主意:“就去东门吧,霸陵桥那边宽敞。”
“好。”谢庸微笑点头。
周祈牵马在谢家门口等谢庸,见只他一人出来,“罗启和霍英他们不一起?”
“晚间唐伯做古楼子吃,他们要帮着劈柴、剁羊肉打下手。”
哎呦,古楼子啊……饼皮烤得酥酥的,里面的羊肉馅儿一咬流油,切大大的一块儿捧着啃,嘶——好吃!
“等咱们回来就差不多能吃了。”
周祈嘿嘿地笑起来:“又偏谢少卿的好东西……”
谢家院内树下,罗启与霍英懒散散地下着棋:“阿郎刚才牵马做什么去?怎么没叫咱们跟着?”
东郊霸陵一带确实极宽敞,古道杨柳,芳草萋萋,路上偶见车马行人,草地上有放纸鸢的孩子,也有郊游客的屏障。
既是来跑马,谢庸、周祈便找了个人格外少的地方。
周祈骑马站在缓坡前,笑道:“我的马好,这个,会不会有些不大公平?”
“无妨。”
“那我可放开马跑了?”
“嗯。”
周祈咧嘴一笑,微伏身子,豪气地挥动马鞭,“驾!”
谢庸也催马跑起来。
周祈的马好,骑术亦好,飞奔起来,离弦的箭一般。
谢庸的目光追着她的背影,不舍得挪开。
“哎?”周祈缓缓勒住马,用手指指大路,“那莫非是回鹘使团?”
大路上一长串车马迤逦而行,最前面的狼旗隐约可辨。
谢庸也勒住马,停在周祈身边:“是。来得还挺快的。”前多半个月,朝中才接到奏书,他们如今就到了。
这不当不正的时候,他们来做什么?一般各国各藩都秋冬才来,以参加朝正。
周祈笑道:“莫不是神灵听了我的祈祷,送了大鹰来吧?”
远的且不说,先说眼巴前儿的。周祈看谢庸:“谢少卿,我快你一步,彩头儿怎么算?”
“随你要什么。”
哎呦!这么大方?周祈拿乔:“那我可得好好儿想想……”
谢庸笑起来:“好。”
第73章 回鹘神鹰
晚间吃上谢家古楼子的, 不只周祈, 还有崔熠。
“你们没见,那大鹰通身雪白,未有一片杂羽,虽还未经驯化,但看着通人性极了,也不乱飞,也不乱叫, 就那么威严地站在笼中看着你,我竟然从那鹰眼里品出几分睥睨来。”崔熠啧啧称奇。
“是不是好像在说‘你们这些愚蠢的凡人’?”周祈搂着胐胐问。
“对!对!你这话说得切。”
周祈嘿嘿一笑,低头看胐胐:“这不就是我家胐胐小宝贝吗?胐胐跟我不熟的时候, 便是这种眼神儿。好在如今熟了,胐胐对我包容多了。”
周祈把前两天休沐日拔谢少卿家鸡毛掸子上的毛逗猫未遂反遭嫌弃的事说了, “它敷衍地撩了那羽毛一下,看我一眼, 低低地喵一声, 好像在说‘你啊——’”说起自己被一只猫嫌弃又纵容,周祈满脸自豪。
崔熠哈哈大笑,谢庸含笑看周祈一眼。
?
“阿周啊,你这一声‘你啊’,学的分明是老谢。”崔熠笑道。
“是吗?”周祈看看胐胐,又看谢少卿,“不像吧?”
谢庸只垂头喝茶,不答她的话。
周祈摇头, “不像,谢少卿何曾这样对人说话。”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一主一猫,性子倒确实有些相似。周祈看看赖在自己怀里的小宝贝,想象这若是谢少卿……打住,打住!
“话说,你原先不是只爱扁毛的吗?倒是老谢爱圆毛的。”崔熠又问。
“莫要离间我们!”周祈赶忙道,“我一直喜欢像胐胐这样圆毛的。”说着讨好地看看怀里的猫。
胐胐被她撸毛挠下巴挠得正高兴,眯着眼,发出一声满意的“呼噜”声。
周祈安心了。
“你这训鹰的本事好,伺候猫的本事也不错,我看老谢的爱宠保不齐哪天就让你拐得翻墙叛逃了……”崔熠不放过任何一个架秧子拨火的机会。
“不瞒你说,这猫怕高,翻不得墙头儿,不然这会子早趴在我家了。”周祈一个不小心,就说出了自己的险恶居心。
“你听听,你听听,老谢,你的猫被人惦记上了。”
谢庸只淡淡地道:“无妨。”
崔熠无奈摇头:“老谢啊,你就掉以轻心吧,不知道什么是防火防盗防邻居吗?”
周祈哈哈大笑。
挑拨未果的崔熠接着与谢庸、周祈说那回鹘使团的事。
“我还见了那回鹘使团的正使、副使。正使是安和公主之子,叫混齐,不过二十余岁,雅言中微带一点长安腔儿,穿蜀锦袍戴幞头,形容也很是俊秀,着实不像个回鹘人。若不知道的,该以为是土生土长的长安子弟呢。”
“倒是个有趣的人。”周祈道。
“到底是公主血脉,与那胡蛮不同。”崔熠道,“那副使就讨人嫌得多。我要看看大鹰,还不愿让我看呢。”
“那副使叫桑多那利,是回鹘可汗帐下一个什么大将军,长得比老谢和我都还高半头,半截铁塔似的,说话声如铜钟。关键是说话不中听,说什么那鹰是他们回鹘圣物,是献给圣人的,不让闲杂人等看。他叽里咕噜半天,帮着通传的译语人·才说这么两句,我疑心他说得更不客气。”
“嘁——难道我看一眼,就能把他的鹰看坏了?再说,不过一只鹰而已,即便再神俊吧,怎么就成了族中圣物了?”
谢庸与他解释:“回鹘人信摩尼教。在摩尼教中有传说,其明尊有二神使,一化身为鹰,通体雪白,翅膀展开可遮蔽日月,这鹰乃光明吉祥之使,可使人不入轮回,不堕地狱;另一化身为金狼,力大无穷,能吞噬黑暗。”
周祈大悟:“便是那回鹘旗纛上的金狼?”
谢庸点头。
“回鹘之地虽鹰多,但像这等通体雪白的鹰却极罕见,又有这样的教派传说,他们说是圣物,也不奇怪。”谢庸又道。
“嚯,难怪。就跟咱们如果哪天逮着一条龙似的……”崔熠道。
周祈让他这比方逗笑了,笑过却皱起眉:“要是哪天逮着一条龙,咱们不自己供着,却送去旁国,你们说咱们得对那国求什么大事?”
谢庸赞许地看周祈一眼:“如今回鹘主部力量逐渐衰微,可汗渐失威信,诸部虎视眈眈,去年冬就有一场叛乱。”
崔熠笑了:“这是求咱们援手来了?要我看,就让他们闹腾去。”
崔熠又看周祈:“阿周,你升官的机会到了。这回训鹰的买卖八成还落到你手上。”
“我也这么觉得。”周祈嘿嘿一笑,一点也不为自己因训鹰加官进爵而羞愧,反得意地看看崔熠和谢庸,“到时候,我保不齐就能跟你们一样穿深绯色袍子了。”
“可以啊,阿周。”崔熠以茶代酒敬她。
周祈把茶喝了:“嘿,运气来了挡不住。”
周祈又畅想:“这回训的鹰不凡,保不齐还能额外多得些金银布帛之类赏赐。”
“还去买刀剑?指着人家刀剑兵器库里的兵刃说,这个,这个,那个,除了这些,其他都送你家里?”
周祈点头:“对,就这样儿。”
“这刀剑你又不能吃,又不能喝的,要那么些做什么?”崔熠一直有此疑问,不曾问过她。
“这你就不懂了,一样是刀,一把窄横刀与一把胡式弯刀能一样吗?便是剑,看着都差不多,长一寸短一寸、硬一些软一些,都不一样。”
“可我看你有几把匕首长得差不多啊。”
“……刀柄花纹不一样。”
崔熠:“……”
谢庸举起杯子,掩住唇角的笑。
周祈摇摇头,“你们不懂。这就譬如爱美人,一样都是清冷美人,有的就更清雅一点,有的就更冷傲一些,别人看着差不多,其实差别大了。这些‘美人儿’啊,我就是不使,光看着,心里就高兴……”
唐伯领着罗启、霍英用大盘端了古楼子并拌鸡丝、炸鱼段、菠菜豕耳之类配菜来。
“听周将军说‘美人’,哪里有美人?”唐伯笑问。
周祈帮着摆盘子,笑道:“我说谢少卿是美人,清雅美人儿。”
唐伯笑起来:“周将军又打趣,男人,美不美的有什么要紧……”说着看一眼他家大郎。
看老翁嘴上谦虚,眼里却是自豪的样子,周祈忍笑附和:“老翁说得是。”
第二日是礼部试第三场考试的日子,等再放了榜,新科进士就出炉了。
周祈带着陈小六等站在皇城城门不远处站着,看着考完走出来的士子们,有的面有悲色,有个欣欣然,有的互相说着什么,大多都一脸解脱的样子。
周祈看到一个熟脸的,在丰鱼楼碰见、上巳节又在自己面前讷讷那个。
那人也看见了周祈,对她笑一下。
周祈回以一笑。
不远处的崔熠走过来,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阿周,你还真看上这个了?说好的爱美人儿呢?”
周祈目光一转,还真看到一位长相不错的,不是刚从皇城里出来的,是跟自己一样的看客。看他身边侍从服饰,周祈问:“那位就是回鹘使团的正使,回鹘可汗与安和公主之子?”
“还真是!”
混齐也看到了崔熠,笑着走过来。崔熠、周祈迎上去。双方互相见了礼。
说来崔熠与这混齐还是亲戚,两人虽只昨日见过一面,看着却颇亲近。听崔熠说周祈是皇帝禁军中的将军,混齐颇有些诧异:“女郎长得像草原上的花一样美,竟然是一位将军!”
周祈身边人常夸她勇武、厉害、够义气、有意思,便是陈小六夸好看,也夸的是“相貌堂堂”,头一回被人夸像花儿一样美,不由得笑得裂开嘴,这回鹘人挺有眼光啊。
第74章 去看老鹰
崔熠、周祈与这混齐说话很是投契。混齐身上颇多五陵年少气, 不只是因他一身锦衣华服, 形容俊美,雅言中又带有些许长安腔儿,又或者说起东西两市,说起曲江池、乐游原、南山、渭水等都城内外盛景时的熟稔,主要是那股子又骄矜又豪迈的劲儿。
崔熠、周祈身上这股子劲儿又更浓些,嗅到同类气息,三人自然说得来。
听说上回回鹘送的鹰是周祈驯化的, 混齐狠狠地夸赞周祈:“再想不到中原有周将军这样的女子,长得美,还雅致, 还英武。不瞒你们说,我们那里也有能训鹰打猎的女子, 却未免太过粗糙了些。”
周祈一向自认是个粗人,这又是头一回被人夸“雅致”, 这混齐忒有眼光。
皇城门前今科士子都散尽了, 周祈要带人在崇仁等士子聚居的几坊巡视,防着有考完想不开寻短见的,破罐子破摔滋事的,又或者大放情怀折腾过了的。
周祈颇遗憾地道:“可惜今日公务在身,说话不得尽兴。等休沐日,某邀约一席,为贵使接风,我们也坐下好好儿说会子话。”
崔熠笑道:“我昨日已经邀下了, 你且在后面排着。”
周祈、混齐都笑了。
对周祈的邀约,混齐自是欣然应允。又客套两句,周祈、崔熠才与混齐分开。
崔熠陪周祈一道巡视崇仁诸坊。两人聊的还是回鹘使团和混齐。
“这回鹘小郎君还真是挺可爱。”周祈道。
崔熠点头同意:“你可以向他打听打听这鹰的习惯还有回鹘人训鹰的事,这到底不是凡俗的鹰,还是谨慎些好。”
周祈点头笑道:“也听他说说那边儿的事,大漠孤烟,长河落日,想想就觉得心胸大开。可惜不能像原六郎那样跑去亲自看看。”
前面说的还像样儿,后面却又提起了《大周迷案》里那位馋嘴侠客,崔熠笑起来,打趣道:“你就是惦记人家的手把羊肉罢了,别扯什么长河落日。”
周祈笑道:“长河落日也惦记,手把羊肉也惦记。”
“你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有老谢这样的大厨在身边,还惦记旁的。”
晚间被唐伯叫去谢家吃荠菜豕肉馄饨的时候,周祈便把崔熠的恭维转述给了谢庸,并表达了自己的惜福之意。
谢庸微笑,舀一个馄饨慢慢吃着,吃完问:“周将军除了想去塞上,还想去哪儿?”
“那想去的地方可多了。江南是要去的,尤其要去钱塘江看潮;也想去海边看看,看看水天相接是什么样儿;巴楚也想去,传奇上常见他们那儿的巫术,不知是不是真那么神奇;泰山、庐山、嵩山、峨眉这些名山自然也要去攀一攀……”
谢庸笑起来。
周祈也有些遗憾又有些洒脱地笑了:“说一说,过过嘴瘾也舒服。”
谢庸看着她,目光柔和:“以后总有机会的。”
周祈笑一下,又说回回鹘使团:“那个回鹘小郎君真是挺可爱的,看见这样的少年郎,就觉得心里高兴。”
谢庸停住往嘴里送馄饨的汤匙:“果真?”
“真!”周祈点头。
“你和显明都这般说,倒要见一见。”
“回头给他接风的时候,你不就见到了吗?”
“嗯。”谢庸把馄饨送入口中。
哪知还没到休沐日,谢庸、周祈便见到了混齐。
回鹘使团已经向朝中透露了来意,献上圣物回鹘神鹰,并请降大唐公主于回鹘可汗长子、以后的继任可汗颂其阿布。皇帝还未正式召见回鹘使者,但朝中已经就和亲之事议了几回了。
今上未有适龄亲女,倒是有几个皇孙女正值韶龄,且未议亲,这中间便多有计较起来。
唐与回鹘战战和和不提,回鹘诸部不稳,内部争斗也不断,回鹘可汗天不假年者甚多。
他们倒是一般不会把大唐公主如何,但回鹘人又有传统,“父兄伯叔死,子弟及侄等妻其后母”,便不是什么“父兄子侄”,而是其他部落的继任为回鹘可汗,也是“继尚公主”的,故而多有公主历四五可汗者。便是这混齐之母安和公主最初嫁的也是当今回鹘可汗之兄,那位可汗死了,又嫁的混齐之父。更别说塞外苦寒,眠毡食腥……
如今大唐已非早年盛世之时,回鹘却也算不得多么兵强马壮,唐与回鹘虽偶有摩擦,却没有大战,偶尔还一起配合着揍揍不安分的吐蕃人,总地来看,关系尚可。
这种时候,降不降公主本在两可之间,但有这神鹰就不同了。
今上年轻时爱苍鹰骏马,上了年纪以后对这些便淡了,不然也不会任由训马使、训鹰使都散了,让周祈这种再传的半吊子捡了便宜——苏师父当年便是专管给圣人训鹰的。
周祈训过的那鹰,因为神俊,皇帝当时喜欢,后来却也只带着出去打过一回猎。
但这次的鹰又不同,这是“圣物”,可使人“不入轮回”“不堕地狱”。皇帝已经几次派内使来看这鹰,显是极感兴趣,又亲自过问几个大王家中女儿的事。
经过当年戾太子之事,几位大王被压得狠了,都老实得紧,但谁不爱女?要上赶着送她去受罪?这上赶着也不一定落下好儿,皇帝年老多疑,太懂事了,又怕老翁怀疑另有图谋。
大王们吞吞吐吐,朝臣们心里明镜似的,只跟着一起议来议去。有更明眼的已经猜到,这事八成要落到故太子之女静安县主身上。
这位县主已经二十一岁,尚未婚配,可不就正好儿填这个坑吗?
公主和亲的事未定,进献神鹰的吉日已经择好了。
蒋大将军把周祈叫进宫里,“回头你也去看一看那鹰。”
周祈笑着行礼答应,知道这差事确实落到了自己头上。
看着她的笑脸,蒋丰也笑一下,嘱咐一句:“仔细着些。”
周祈叉手:“属下明白。”
蒋丰点点头,周祈再行礼退下。
两人私下人着实算不得亲近。
倒是周祈又趁势去看了看苏师父。老翁越发地老了,却还有力气骂周祈小半时辰不停歇,从头到脚,从说话声调到走路姿态,挨个儿数落一遍。周祈被骂的次数多了,笑嘻嘻的,半句不进耳朵。
苏师父又用剩下的大半时辰说训鹰的事,说怎么训,说自己训过的鹰,大多都是说过多少回的,也有没说过的,也有说的与从前略有出入的,周祈偶尔插嘴,大多数时候只听着,又要防着老翁拍到后脑勺上的巴掌。
被训了一个多时辰,挨了三四下脖溜子,又留下身上的钱袋子,周祈晃荡出宫城,往前面皇城来。
虽是蒋大将军吩咐,但毕竟领的不是官差,周祈也没有崔熠那么大的脸面,不会自己冒冒然然去鸿胪客馆,她去鸿胪寺。
听她说了来意,鸿胪少卿许由笑道:“偏周将军小心,多少人已经去看过了。你这以后正经要训鹰的,反来寻我。”
周祈笑着行礼:“麻烦许少卿了。”然后小声加一句,“下官怕让回鹘那位副使把我扔出来。”
许由笑起来。
这位许少卿四十余岁,正经进士及第的读书人,看着文质彬彬的,其实是个爽快人,有担当,做事利落。干支卫中负责在京诸藩使节侨民的是申酉两支,周祈的亥支与鸿胪寺打交道的时候不多,但几次有交接,处得都不错。
“正好,我也要再去与他们敲定献国书、献鹰的礼仪,那个桑多那利大将军有些傲慢,莫要中间出了纰漏才好。”
两人穿过鸿胪寺,出其西门,谁想竟然在街上遇到了谢少卿。
嘿,这才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呢。
三人见礼,许少卿笑道:“一看子正就是从北边御史台出来。”
谢庸微笑:“是。有些文书送与庞中丞签批。”
大理寺、刑部、御史台的事,没人多嘴问,许由和周祈都只点点头。
反倒是谢庸笑问:“二位这是——去鸿胪客馆?”
谢庸又问周祈:“周将军去看那神鹰?”
许由笑道:“聪明人!”
谢庸道:“最近耳朵边儿听的都是这神鹰,不知是怎么神俊模样。”
许少卿邀他:“子正便跟我们同去一观就是了。前面卢侍郎他们已经一起去看过了。”
“如此——某就跟许少卿、周将军同去看看。”谢庸笑道,“不瞒二位,某还真有些好奇。”
周祈笑着看他一眼,没说什么。
周祈又见到了混齐,也见到了那位半截铁塔似的桑多那利大将军。
都是将军,人家就将军得特别像样儿,周祈往他面前一站,感觉自己像根豆芽菜。
桑多那利看一眼周祈,用生硬的汉语问:“是公主吗?”
混齐赶忙拦住他:“这是皇帝陛下的禁卫将军。”
桑多那利与混齐说了一串回鹘话,还不待译语人说什么,混齐已抬手止住,笑着对许由、谢庸、周祈道:“我们且去看看神鹰。”桑多那利沉着脸,却也没再说什么。
这鹰单独养在一个小院中,有四个回鹘鹰奴看守照顾。
开了门,鹰奴前导,带领众人走入鹰房。
一个十尺见方的大笼,中间有横木,横木上蹲着一只大鹰,比周祈从前训的鹰要大一些,将近三尺长,雪白鹰羽,未有一片杂毛,一双利眼,就那么盯着你,确实有几分庄严的神性。
周祈围着笼子看一圈,这鹰养得不错,精精神神,野性尚存。鹰是个性子烈的东西,被人捉住之后不少会拒绝饮食,又撞击笼子,轻者萎靡不好驯养,重者或许就死了。又有不懂的,把鹰喂得太肥,以后要熬鹰的时候就有的麻烦。
出了鹰房,经译语人通传,周祈又问了鹰奴几个问题,鹰奴看看混齐,混齐点头,鹰奴都说了,周祈心里便更有底了两分。
桑多那利则又多看周祈几眼。
看完鹰出来,混齐便请三人去主院坐。
众人坐定,许少卿才说起自己的正事,与混齐、桑多那利确认上国书、献神鹰礼仪中几处细节,混齐微笑点头,桑多那利神情严肃,并不多言语。
许少卿笑道:“这鹰是令兄颂其阿布猎到的,能捉住这样大鹰,想来勇武过人。”
“家兄是我们回鹘的勇士,拳脚都是桑多那利大将军教的。”混齐看桑多那利。
听他们夸颂其阿布,桑多那利面色稍霁,“前年,颂其阿布只带着三个随从,在草原上遇到狼群,不但自己全身而退,还伤了那狼王,在这一代回鹘年轻人中,着实不可多得。”
“哦,”许少卿点头,“不知这位贵人多大年岁?”又看混齐,“与贵使既是兄弟,相貌上也相似吧?”
桑多那利看一眼混齐,没有说话。混齐笑道:“家兄三十有五。相貌极是英武,我似家母多一些。”
许少卿笑道:“贵使天子外孙,眉眼与几位大王相似。”
第75章 神鹰之死
几个人又从颂其阿布说到神鹰。
桑多那利神情倨傲中带着郑重, 译语人帮他传译:“这神鹰是明尊座下光明使的化身。光明使曾经奉命帮助五明佛对战黑暗之王, 五魔吞噬五明佛时,它舍身相护。它每隔一二百年便会现身一次,出现在哪里,就会给哪里带来光明和吉祥。它能洗涤人身罪恶,使之不堕地狱。当年慧明佛的化身摩尼传道时……”
周祈当假道士学道经道典留下的毛病,一听这个就困,强忍哈欠, 憋得满眼泪花儿。周祈掩饰得低低头,过了一会儿,好了, 又抬起头来,若无其事地看着那位回鹘大将军泛红的宽圆脸, 看着他的辨子,他的尖顶桃形冠, 闪领窄袖胡服, 蹀躞带上的刀、皮酒壶……
还是混齐仁慈,在周祈再次犯困之前,趁着桑多那利说话歇气的空儿说起他兄长捉到这神鹰的事,给桑多那利漫长的讲经大会结了尾,“当时正是傍晚,家兄见那鹰披着万道霞光从太阳中飞来,便知它不凡,捉到以后才发现是通体雪白的神鹰。这鹰啊, 必定能保佑大唐与回鹘都安宁祥和的。”
一般到这种场面话,就是该告辞的时候了。许少卿、谢少卿、周祈也都讲了大唐与回鹘亲善和睦的面子话,便站起来。
混齐与桑多那利亦起身相送。
出门时,混齐低声与周祈说了一句什么,周祈眯眼一笑,亦低声回了一句什么。送出主院,混齐和桑多那利停住脚,双方再行礼,许由、谢庸、周祈三人便往鸿胪客馆东门走去。
这鸿胪客馆不小,住着各国使节,一路行来,颇遇见些相貌各异的外藩人。嘿,那个白脸高鼻蓝眼睛的藩客长得挺好看啊……周祈又看一眼谢少卿,恰与他的目光对上,周祈微笑点头,谢庸神色严肃。
周祈觉得自己还是更喜欢谢少卿这种长相,威严中有温润,就跟酥皮乳糕一样,一层层的脆皮儿,中间夹的乳酪又香又软……
除了藩客,路上便是忙忙碌碌的客馆官员和仆役们。一个青袍官员领着几个仆役匆匆而行,那仆役们有的背着粮袋子,有的担着菜筐子,还有一个手里捉着几只活兔,青袍官员皱眉催他们快点儿。
见有穿绯袍的高官过来,青袍官员叉手立于路旁。
许少卿、谢庸、周祈都微点下头,走了过去。
许少卿有感而发,摇头轻叹:“这客馆的客人们不好伺候啊。前阵子京里鱼虾少,不好采买,供应不及,就有藩客找到我面前来……”说着,无奈地笑了。
谢庸亦微笑。周祈同情地看看许少卿,想来这藩客中不少像桑多那利这样儿的,跟他们打交道着实不易……
出了鸿胪客馆,再次谢过许少卿,谢庸周祈便一起告辞走了。
已近午时,两人出含光门,往西市走,去吃周祈说的羊肉饆饠。
“看来不只和亲公主艰难,便是公主的子嗣们也不容易啊。”周祈与谢庸道。两人一边走一边聊,聊的还是回鹘使团的事。
“自古公主子少有能继承汗位的,若有异变,他们又常常是最先遭殃的。或许这些胡人觉得他们是公主之子,非其族类吧。胡人一般不会对公主如何,对公主子却从不手软。”谢庸道。
周祈点头,“这混齐是个小可怜儿……”
谢庸扬眉,“混齐莫不是遇到了麻烦?我看他出门时与周将军说了几句什么。”
周祈笑道:“嘿,那倒不是。他与我解释,说桑多那利心眼儿直,见了我,觉得这般貌美,便猜定是公主来了。”
若是唐人这般说话,周祈得觉得他轻佻,但混齐这般说,周祈只觉得他率直,还生出些得意来。
谢庸看周祈。
周祈亦扭头看他。
“你——”谢庸正过脸去,舔一下嘴唇,片刻道,“喜欢吃什么饆饠?外面卖的饆饠虽好,到底不如自家做的讲究。唐伯尤擅做樱桃饆饠,等再过阵子,就能吃到了。”
周祈立刻眉开眼笑,“我最爱樱桃饆饠了!”
谢庸微笑点头。
周祈偏又使促狭,“刚才我还以为谢少卿也要夸我貌美如花呢。”
谢庸垂着目,轻咳一声,“是很美。”
周祈嫌弃:“忒言不由衷!我算知道谢少卿为何至今未娶了。谢少卿,我教你,日后若有看中的女子,你要夸她……”
周祈又停住,觉得以谢少卿的性子 ,估计很难说出什么肉麻情话。
谢庸侧头看她。周祈挑眉,这是真等着我传道受业解惑呢?啧啧……
周祈越发促狭起来,靠近他,低声道:“却是我说差了。言语搭讪都是那些凡夫俗子的办法,谢少卿这样的风姿相貌,何需如此?”说着颇不规矩地瞄了一眼谢少卿的腰身。
谢庸抿抿嘴,眼中却带着笑意,“周祈!”
周祈笑起来。不过想到谢少卿有一日开了窍儿,眉眼含春地与个女郎柔情蜜意这般那般,周祈心里就有点泛酸,比看见东市最好的刀剑被旁人得了还酸。
罢了,罢了,清风明月,能赏得一时是一时吧。
西市这家饆饠店不小,里面已经坐了不少客人,谢庸、周祈找了边角儿处一张胡式高案旁坐了,点了最有名的羊肝饆饠,羊肩饆饠,羊扁担饆饠等几种,等了有一阵子,跑堂的才端上来。
这家的羊肉饆饠颇小巧,皮儿薄,煎得焦黄,肉多,以花椒、胡椒、安息茴香调味儿,香得很。案上又有食茱萸酱,客人可自家抹在饆饠上。
周祈时常去谢家蹭饭,如今也爱食些辣。她学着谢庸的样子,抹了一大勺儿酱在饆饠上,夹起张嘴开咬,“哈——怎么这么辣?”周祈眼睛泛红,吐吐舌头,去掏自己的袖子,又忘带了……
谢庸把自己的帕子递上,又给她盛一碗汤:“喝一口,压一压。”
周祈擦完眼泪,又喝两口汤,才算缓过来。
谢庸帮她把带酱的饆饠撤走,又去取一个空盘来,夹一个新的放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