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庸摇头:“多谢。周将军自用吧。”

周祈分给陈小六两瓣,然后笑着对谢庸主仆道:“没有蒜的炝锅羊肉索饼是没有灵魂的。你们大约没听过坊间一句话:‘羊肉汤饼就辣蒜,给个宰相都不换’……”

陈小六看一眼自家老大,你不是惯常都说“给个郎君都不换”吗?怎么今日正经了?

谢庸照旧摇头,倒是罗启看一眼自家主人,也拿了两瓣。

周祈放弃劝说谢少卿,口味这种事,本来就是甲之熊掌乙之砒·霜,倒也不必强求。况且不吃蒜瓣这种事,也不一定关乎口味,而是关乎包袱。想想,远山雪似的谢少卿拿瓣蒜张开大嘴生啃……周祁笑了。

谢庸看一眼周祁,周祁越发端出街上周道长的样子来,笑得慈祥。

店主人手脚很是麻利,不大会儿就用托盘儿把索饼端来了。先给谢庸和周祈,“二位真是大福,今日打出来的竟然都是双黄蛋。难得,难得啊。”然后又端给陈小六和罗启。

这城里坊间食店酒肆有规矩,在店里若吃到需运气才能赶上的好东西,比如吃蛋吃到双黄的,吃肉吃到项间脔肉,总要额外给些赏钱。

周祈笑看店主人一眼,又看看谢庸:“看来我们还真是运气好。”

店主人笑道:“那是,郎君和小娘子这样的贵人,哪有运气不好的?”说着便笑眯眯地退了下去。

周祈咬一口荷包蛋,嗯,火候正好;又吃口带着羊肉末的索饼,甚香;再咬口蒜瓣,更香了!这店也不光整些虚头马脑的。

这么冷的天气,吃这样的热汤羊肉索饼,大半碗吃进去,周祈后背竟出了些薄汗。抬头看对面的谢少卿,周祈有些纳罕,一个人是怎么做到看着慢条斯理,其实吃得又不慢的呢?这大概比弄明白为何今日这般幸运有两个双黄蛋还要难些。

周祈吃得开心的时候,谢庸亦几次看她,从她的身上仿佛看到许多年前一大一小两个身影……

四人都吃完了,周祈掏出钱袋,招呼店主人结账。

店主人走过来,笑里带着些希冀。

周祈晃着钱袋笑道:“店主人不妨带我们去看看怎么做出的双黄荷包蛋。”

店主人本想糊弄过去,却见那似颇好说话的小娘子变了神情,似笑非笑地眯着眼,“说实话。”

不知怎的,店主人被她这样看着,觉得有些冷,不敢再扯谎:“是,是某蒙骗了贵人。不过是把两个蛋打在抹了油的勺里,放在开水上虚着,再煮,不是真的双黄。”

周祈又恢复了之前的笑,从钱袋里掏出钱放在案上,几个人走了出去。店主人本以为饭钱泡汤了,谁知道不只饭钱,额外竟然还有赏钱!

四人出来,罗启颇为纠结,郎君怎能让女郎掏钱呢?

谢庸疑惑的则是周祈如何知道那蛋是假的。

周祈料定他不知道这长安城坊间酒肆食店的规矩,与他讲了,又道:“哪那么些巧合,咱们俩都能吃上双黄蛋?凡是这不合常理之处,多半就是有鬼。”

谢庸点点头,想起赵大案的案情,是啊,多半是有鬼,可这“鬼”是什么呢?

作者有话要说:索饼就是面条。

第18章 重大发现

虽时候不早了,谢庸和周祈还是又返回了升平坊。

盛安郡公府里,太夫人病倒,谢庸和周祈也就不去老人床前添堵了,只见了穆咏的母亲和妻子。

先见穆母,穆母眼睛哭得红肿:“咏儿从小仁善,幼时连只鸟死了,都要流泪。他不是什么宰辅之才,这个我知道,要说他杀人,我不信。”

再见穆妻,穆妻伤心中带着些决绝,“我们内宅妇人又如何知道他在外面如何?少卿和将军自去查吧。”

谢庸与周祈出了盛安郡公府内院。

“这穆咏确实有问题。”周祈道。

谢庸点头。穆妻那神情分明就是已经认定穆咏有罪了,穆咏或许会在祖母和母亲面前着力遮掩,但在朝夕相处的妻子面前,恐怕早已露了马脚。

会发现马脚的还有那些贴身伺候,本来就心细的婢子们。

谢庸和周祈又来到外书房——若这案件果真是穆咏干的,那么最可能的分尸之所便是外书房。

外书房留有京兆的人把守,在此,谢庸和周祈先见了见外书房的婢子们。

外书房的婢子除了那日见过的那个,还有一个。

知道自家阿郎被带走,面前的又是带走自家阿郎的人,两个婢子有点战战兢兢。

“你家阿郎近来有什么异常?”周祈问。

“奴等看不出阿郎异常来。这些日子,阿郎只来坐一会儿,静静神便走。从前倒是常在这外书房读书,一待就是大半天。”

“他读书还有在这坐一坐的时候,你等可在身旁侍奉?”周祈问。

“阿郎读书喜静,故不要我等在书房侍奉。”

又问了几个诸如婢子们是不是成天在这书房值守、从前可曾听见书架后有动静、穆咏可曾带了男仆在这书房密谈、可曾从这书房搬走东西之类的问题,周祈便放了婢子们,与谢庸一起里里外外地查看这书房。

周祈又与他通报了刚才审问婢子的结果,婢子们的话只是再次佐证了穆咏与卫氏有私,却缺少杀人斩首的证据。

谢庸点点头,蹲在屏风后的大榻前,看上面的雕花儿。周祈不知他动了什么东西,只听“哒”一声,竟打开一个暗格。谢庸低伏身子往里面看了看,拿出一卷书画来。

周祈走近:“什么机密东西?”

谢庸却把那画又卷上,放了回去,“没什么,无关紧要的东西。”

周祈却已经隐隐看到了卷轴上的“鸾凤斋”,不由得一哂,鸾凤斋的春·宫,精致有余,新奇不足,有什么稀罕的,还藏掖着……

谢庸板着脸看她一眼,走了。

周祈撇撇嘴角儿。

周祈拍拍大榻,连着外面的书案、还有那机关书架,这些大摆设都是老檀木的,雕花雅重,与华丽的泥金屏风、精巧到略显轻浮的掐丝宝钿小香炉、镂雕笔筒等颇为不同,只略一想便知道,这些应该是从前秦国公的东西。

“盛安郡公府还挺勤俭,坏了事的旧宅主的东西还留着接着用。就刚才放——”周祈咳嗽一声,免得再被某人板着脸瞪,便省了两个字,“——的那个暗格,从前不知放的是什么机密东西,到了穆郡公手里,就风花雪月起来……”

谢庸不理她的缺字,只回答疑问:“想来是因为盛安郡公守孝归来被再赐宅第时,敕旨上是连着这宅中家什一起赐下的,穆家人谨慎小心,不敢动而已。” 谢庸皱着眉,谨慎若此的穆家……

周祈想一想,也对,“所以那程纬卿早不卖宅子,晚不卖宅子,等这里赐给了盛安郡公才卖,就是觉得新宅主入住,秘密守不住了,谁能想到会阴差阳错至此……”

然而解开这些疑团,并无太大用处,饶是谢庸和周祈把这外书房踏遍,到底也没发现什么穆咏杀人的可疑痕迹。

实在查无可查了,谢庸、周祈带着罗启、陈小六再下密道。

这回,他们查看得更仔细一些,谢庸在密道口不远处一个放灯烛的壁台上找到两块石子儿,与那边赵宅花园中铺路的有些像,那壁台也格外干净。

周祈接过那石子儿看一看。

谢庸道:“大约卫氏有书信便放在这里,怕密道中有风把信吹了,故用石子儿压上。”

周祈点点头,“婢子说穆咏偶尔遣出婢子,自己在这里坐一会,想来就是进入密道查看有无卫氏的信。”

密道中血迹还在那里摆着,没有什么变化;有周祈他们走过,路上的足迹更散乱了,便是不乱,青砖路也不是个辨别足迹的好地方;倒是在赵家那边的密道口,亦找到一个特别些的壁台,没有靠盛安郡公府这边的那个干净,上面也不见什么石子儿。

周祈伸出手指抹一下上面的灰,心里慨叹,只从这俩壁台上,卫氏与穆咏的关系,便一目了然。

官府的人从后园冒出来走去前面,把去偏院牲口棚子喂骡的看门老叟吓了一跳,“贵人们何时进来的?”又疑惑地自言自语,“这么些人进来我竟都没看见?”

周祈问:“老丈,你家老夫人可在家中?”

老叟侧耳大声道:“啊?老夫人?在,在呢。”

谢庸周祈等便径直走去赵母所居的正宅。身后,老叟弓着腰慢慢走向偏院。

赵母用帕子擦擦眼,对谢庸、周祈行礼,“多谢贵人们为我儿伸冤报仇,抓住了那奸·夫·淫·妇。”

老妪消息倒是灵通,知道已经把穆咏带走了。看着老妪那张干巴阴沉的脸,还有闪着精光的双眼,再对比对比那边宅中的穆母……周祈道:“老夫人莫要客气,这本是我等该做的。只是虽抓住了穆咏和卫氏,这里面还是有些麻烦。”

赵母着急:“这如何还有麻烦?”

谢庸板着脸:“官府办案,都要板上钉钉。这杀人案,要有尸体尸格,有凶器,有证人证词,要知道起因和经过。穆咏与卫氏通奸或是事实,但他们拒不认罪,又无赵大之尸体,无证人,无凶器,如何能定他们的罪?”

赵母欠起身子,急道:“这般明显还不是他们吗?那密道里有——那密道黑洞洞的,我那梦里大郎喊冤,身后就是黑洞洞的,是他们干的再差不了!”

周祈与谢庸互视一眼,周祈缓声安慰道:“老夫人稍安勿躁。若果真是那穆咏与卫氏所为,定然饶不了他们。”

赵母又坐回去。

“我等就是想让老夫人再想想,令郎腿上确实有痣吗?那平康坊的无头男尸到底是不是令郎?”

赵母垂下眼皮,“我上了年纪,记混也是有的。我有个外甥,与大郎一般年纪,兴许是他腿上有个痣?”

赵母又用帕子抹眼睛,“兴许那就是我苦命的大郎。”说着便捂着脸哭起来。

谢庸的目光在赵母袖子里露出的半串佛珠上停了一瞬,然后便站了起来,径直往正厅旁的西屋走。

赵母不哭了,略显不安:“贵人——”

周祈与这位谢少卿共事不长,却颇能明白他的所思所想,看一眼赵母,问:“老夫人住哪个屋?”

西屋里放的都是些杂物,扔了可惜,留着也是白留着,脏乱之外,因不住人,还格外冷。谢庸扫一眼便知道自己错了,退了出来,却见前面周祈已经钻进了东屋。

谢庸眼角带着些笑意,惫懒是惫懒了些,却也……

赵母神色大变,然而谁也不再看她。

周祈不是那等不会办事的,不曾先动,等着谢庸进来,侧头问他:“估摸在哪儿?”

屋里一架箱式床,床帷低垂,一个单扇屏风,半掩着个柳木高柜和一个带脚胡式长矮柜,矮柜旁放着火盆。另一边靠墙还有口大箱子。

谢庸指指矮柜,“那里吧?”

英雄所见果真略同!周祈走去掀起箱子——一个身材矮小瘦干的汉子与她看了个眼对眼,那双眼与赵老妪一模一样。

周祈笑道:“赵大郎,请吧!”

陈小六和罗启饶是也算见多识广,还是有些目瞪口呆。赵母则软倒在地。

罗启去招呼守通道的京兆衙差带走赵氏母子。

周祈看看那老妪,颇善心地道:“就借他们府上的骡车送去京兆府吧。”阴谋从坐车去上香开始,阴谋的结束,也让他们坐车去府衙吧。

谢庸、周祈和陈小六在后面跟着,一起去盛安郡公府前骑马。

“老大,你跟谢少卿是怎么想到赵大藏在老妪屋中柜子里的?”陈小六这回是真对自家老大还有谢少卿佩服得五体投地。

找到了赵大,周祈高兴,就又有些嘴瓢:“你就是看书看得太少。那《柜中鸳梦》里不是明明白白写着呢吗?”

陈小六看一眼那边的谢少卿,想捂脸,老大啊,你真是全凭自己本事找不着郎君的……

谢庸则有些无奈地笑了。

第19章 理理原委

众人到光德坊时,暮鼓已经过半,天将黑了。

周祈眼力好,一眼辨出京兆门口的崔熠与他的侍从一行。

崔熠亦看到他们,打马往这边来迎,远远地便道:“嘿,老谢,阿周,你们猜我查到了什么?证据!那杀赵大的定是穆咏!”

走近了,崔熠得意一笑:“嘿嘿,这回也轮到我说嘴了!我找到了穆咏杀害赵大的证人。”然后便卖关子,等着周祈和谢庸问。

押解赵大母子的京兆衙差一脸的不忍,自家少尹嘚瑟一回不容易啊,但……唉!

其中一个悄悄撩开了车帘子。

崔熠:“这是——”突然意识到什么,“赵大?”

衙差对他深深地点点头。

崔熠:“!!!”回头瞪了身后坐着平康名妓的车子一眼。

作为兄弟,周祈给他补场:“太好了!那穆咏果然有问题。兴许那无头男尸的事有着落了。”

崔熠给周祈一个“好兄弟,什么也不说了”的眼神,周祈则回以“自家兄弟,客气啥”的笑。两人眉目传“情”的时候,却听谢庸道:“确实很可能与平康男尸相关。”

崔熠看向谢庸,想了想,对啊……情绪立刻又好起来。

众衙差虽于这里面的事不甚了了,却也能觉出自家少尹这心路历程的一波三折来。

因早有衙差飞马回报,本已下衙回家的郑府尹、司法参军等也已经回到京兆府等在偏厅。听见外面的人语声,郑府尹带人满面笑容地迎出来,看到衙差押着的赵氏母子,只满口道好。

来到偏厅,众人分宾主按官职坐好。

郑府尹对这峰回路转也着实好奇,“子正,你们是如何找到这奸诈之徒的?”

“周将军曾言,‘凡是不合理之处,多半有鬼。’”谢庸竟先引用周祈的话。

郑府尹等看看周祈,知她虽一贯地吊儿郎当,但毕竟是皇家禁卫,也着实有些见识。

周祈又端出东市卜卦一条街杠把子周道长的微笑来。

“此事之始,便是赵母的凶梦,老妪说其子失踪是被害,催着报官,并明示暗示对卫氏的怀疑,且表现地对自家是凶宅深信不疑。这世上真有凶梦预警,凶宅害人?凶杀案中多有自作聪明的凶手去官府报案的,此即所谓‘贼喊捉贼’也。故从一开始,这老妪便有可疑。”谢庸道。

“见到平康尸首时,赵母言之凿凿赵大腿上有痣,我与周将军今日再问,她又道或是记错了。何以证词反复?前后所差者,不过是我们已经找到了暗道,捕了穆咏和卫氏。试想,前次若那尸首被认为是赵大,我等只会着重查探平康坊,如何还能发现赵宅暗道之密?而此次已经拿了穆咏卫氏,再说那尸首是赵大便无妨了——其证词反复的目的便是他二人。”

谢庸又道:“其实赵母身上最大的疑点也在于此,她对赵大的死‘确信不疑’,却不关心赵大的尸体找到没有,悲伤亦似有限,只口口声声‘为我儿做主’,求我等擒拿真凶。于一位寡母来说,擒凶为何比其子之死本身还重要?”

郑府尹点点头,“很是!盖因其子未死,目的本就在这‘凶’上。”

“还有那鬼哭,正是那鬼哭又把我等引向赵宅,引向后院,直指暗道,这与老妪的目的相同。世间真有鬼哭?若是人为,是老妪,还是另有其人?”

“今日老妪更是说漏嘴,差点说出那地道中的血迹,她是如何知道的?”

“这种种,若赵大系诈死,便都能解释通了。”

郑府尹和司法参军等道,“果然如此。”

“我猜,赵大那日想把后园花厅改成暖房,发现了密道,并通过密道走到了盛安郡公外书房地道口处,或许从前他对卫氏便有怀疑,这回更确定了卫氏与穆咏有染,甚至怀疑孩子的血统,其他证人证词皆说赵大为人吝啬刻薄,非心宽之人,出了这样的事,他如何忍得?必须报复回去,便归而谋诸母。”

“而赵母极精明,与赵大一起定下这诈死之计——赵母信佛,今日在其腕上见到佛珠,或许就是老妪选的全家去青龙寺上香这个契机,赵大阴潜回宅,伪装失踪。”

郑府尹拊掌:“我看便是如此了!”

“却不想出了平康无头男尸的事,让此案扑朔迷离起来,”谢庸微笑道,“也让我等拐了大弯儿。”

郑府尹面色又不太好起来,“唉,可惜,这桩命案却是没有破。”

谢庸看向崔熠。

崔熠对郑府尹笑道:“平康坊这边亦有进展了。南曲妓子方绫儿说腊月初四晚,已经亥末了,穆咏才到其院子里去,面色不佳,行动慌张,说话也总是失神。那平康的无头男尸正是死于那晚亥时至子时许!”

郑府尹身体微前倾:“哦?这么说就是那穆咏杀的人。可那死者是谁?何怨何仇?这也太巧了些吧?”

这个就不是崔熠擅长的了,崔熠端起杯盏饮一口茶,这好几个时辰,连口水都没喝呢。

周祈吊儿郎当地一笑:“能是谁?倒霉蛋呗。”

众人都看她。

郑府尹多数时候看不惯周祈,这“多数时候”不包含分析案情时。这干支卫许是术业有专攻,对这些凶戾恶徒鬼祟之道,总是看得颇清楚。

“还记得吧?便是初四那日咱们去的赵宅,且当日中午听酒肆主人说赵大在平康坊有个知己,崔少尹当日下午便去赵宅查问这‘知己’之事。卫氏于丹娘本就略知道些,当日便把此事告知了穆咏。害怕奸情暴露、自己被怀疑的穆咏便来到平康坊,找了个与赵大身形相似的倒霉蛋杀了,以此‘移祸江东’,嫁祸平康妓子,也转移我等放在‘凶宅’上的视线。”

“那荷包想来是穆咏故意扔下的吧。砍头,脱衣,掩藏此人真正身份;扔下荷包,作为‘物证’,指向赵大。” 周祈冷笑,“画蛇添足!”

“看不出来,那穆咏这般心狠手辣!”想想那无头男尸,郑府尹觉得脖子有些发凉。

“其母还说他小时候见只鸟死了都哭呢……”周祈摇摇头,“到底哪里出错,如今变成了凶徒?”

众人默然。

谢庸沉吟了一下:“或许——还是有些小时候的影子在。自然,这只是我的猜测,还要堂审再验证。穆咏在平康坊杀人,是在何处处理尸首处理得这般干净?妓子处?不知诸位是否还记得,那尸首身有酒气,并有冻亡者之相。”

“人饮酒后,比平时更易冻死,各地每年都有寒冬时节饮酒过量、卧于街头冻亡的。穆咏或许便是想到此节,用信笺、玉佩,甚至就是那个荷包,诱那喝醉之人去外面傻等,候其冻死后,便在外面轻轻巧巧干干净净地砍了头颅,脱了衣物。那抛尸之所,或许便是他处理尸体之所。他这杀人方式,与直接拿刀砍死比,倒也确实显得‘和软’。”

郑府尹再拊掌:“妙哉!这就都通了!”

外面更鼓声响,郑府尹笑道:“今日某就不说什么‘辛苦’之类的话了,子正,周将军,显明,大家都先回去好好睡一觉,明日朝会后,我们一起来漂漂亮亮地审结此案!”

诸人都站起行礼。

郑府尹携着谢庸的手臂亲自送出府门。

后面崔熠问周祈:“你今天是回不了兴庆宫了,住哪儿?跟我回去吧?”

周祈赶忙摆手:“快打住!就你们家洗个脸十个婢子伺候的排场,我可受不了。”

崔熠笑起来:“谁还非逼着你洗脸?”

“崇仁旅社多,我带着小六随便找一家住一晚就是了。”

崔熠点头,“也行,随你。”

谢庸、崔熠、周祈并陈小六和几个侍从,一起冒着夜禁往回走。崔熠、周祈他们既人头儿熟,又有符牌,于犯夜这种事驾轻就熟,并不当回事。

今晚月光明亮,在这空旷的长安街头骑马,虽风冷了些,却也颇为恣爽。

几个人行得不快,崔熠问起找到赵大的细节,陈小六嘴皮子最利索,与他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崔熠奇怪,“哎?他们怎么知道那赵大藏在矮柜里?不是榻上,不是高柜中?”

陈小六有些迟疑,虽则崔少尹与周老大相熟,但直说还是不大好吧?

周祈回头,看看陈小六那德行,哈哈地笑起来,“那屋里没个榻,想来老妪平时便坐在床上,火盆却离着床甚远,反而挨着矮柜,为什么?那是寡妇疼儿,怕藏在柜里的儿子冷,刻意放在那里的。且那矮柜还用屏风半掩着,‘藏’嘛,总要能遮一遮就遮一遮,能掩一掩就掩一掩的。想来谢少卿便是以此推断出来的吧?”

陈小六神色略带悲愤,周老大还能不能嘴里有句实话了?还什么《柜中鸳梦》,这是多读传奇就管用的事吗?枉我还想着省吃俭用把东市传奇都买了看呢!

听了周祈的话,谢庸扭过头来,月光似把她剪了个影,而晚风让这影生动起来,每一处都那么恣意,还有——洒脱。

谢庸扭回头来。

周祈突然一笑,“哎!谢少卿,我们今晚回不了宫,你说住去崇仁坊——”

谢庸抿抿嘴。

“——哪一家旅社好啊?”

“就一晚,你还瞎挑什么?老谢家旁边就有一个,叫什么清风逆旅的,你去住下就行。”后面崔熠道。

第20章 审结案件

行到清风逆旅门前,周祈在马上对谢庸叉叉手,笑道:“明日见,谢少卿。”

谢庸点点头,带着罗启走了。

周祈和陈小六都下马,陈小六去叫门。这个时候,那逆旅中都黑了,想来连主人带客人都睡下了。

拍了一会子,终于听到一个苍老的声音答应着:“就来啦,就来啦。”

陈小六便不再拍,转而过来接过两匹马的缰绳,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对周祈玩笑道:“老大,你听崔少尹的话住这清风逆旅,莫不是打着晚间爬墙的主意吧?”

周祈笑问:“这是怎么讲?”

谢庸走到自家门前下了马,突然想起王寺卿说的事来,略想一想,把缰绳递给罗启,“你先进去,我有件事与周将军说。”罗启答应着,在后面看自家主人又折返回去。

陈小六自得地对周祈笑道:“咱也是读过书的人啊。那《东邻女》中,女郎看那邻家书生俊逸好看,便竖了梯子爬过墙头,假说自己是狐仙,与这书生有夙缘……”

“还有咱们原先办过的永宁坊的案子,里面那个王家小娘子攀着院中桂树翻墙去隔壁与刘三郎幽会。老大,你翻墙过院自然是利落无比,但对谢少卿还是莫要操之过急吧?”

周祈微侧脸,又回过头来对陈小六笑道:“你啊,还是读书太少,经的见的也少。你可知道十来年前一桩旧案,洛下有个被称为穷奇娘子的?”

“那穷奇娘子是洛下至味楼的庖厨,本事大得很,切的羊肉片比纸还薄,一盅炖八珍香飘半条街,然而她最出名的却是‘熘邻肝’“抓炒七窍玲珑心”。”周祈的声音变得幽幽的,“夜半的时候,穷奇娘子攀墙而入邻居李大家,取了李大的心肝,然后回来切丝切片、点火架锅倒油……”

陈小六抖一抖身子,“老大,你快别说了!”

周祈语重心长地道:“所以说,这攀墙而过,不一定都是你以为的风月之事……”

身后一声轻咳。陈小六吓一跳,回头见路边树影里走出一个身材颀长的身影来,“谢少卿?”

周祈也回头,“嗯?谢少卿!莫不是忘了交代下官什么话?”

谢庸负着手,淡淡地看她一眼,“我忘了与你说,明日朝会后仗下议政要议重修紫云台的事,估计散得早不了。”

周祈赶忙行礼,笑道:“多谢谢少卿还专门走来告知,那我就不早早去京兆府等着了。”早知道他来说这事,就不讲穷奇娘子了……

谢庸点头,“嗯”一声,便转身离开。

周祈叉手:“下官恭送谢少卿。”

“某以为,以周将军之才,想来也做不得那穷奇娘子。”那背影的声音不咸不淡的。

呵,周祈撇撇嘴,讽刺我没有做饭的本事……能吃就完了呗!

陈小六则吸一口气,做不得穷奇娘子……那这攀墙便是风月之事,莫非谢少卿是暗示让老大攀墙过去……吗?

吸气的声音在这寂静的夜里委实有些响,谢庸脊背一僵,行路的姿态虽然依旧从容,步伐却似变大了。

“客人还住不住店啊?”门口提着灯笼的老叟扬声问。

“住,住!”周祈领着陈小六进了旅店。

周祈悉心教导陈小六:“这调戏人呢,要分人,要点到为止,不可太多,亦不可太过,太多太过了就不是风流了,万一遇见暴脾气的,会挨揍……”

第二日,周祈起得晚,与陈小六一起在崇仁坊吃了顿颇有盛名的胡娘子小鹌鹑肉馄饨,才牵马晃悠着回兴庆宫。

头午在兴庆宫干支卫廨房处理了些杂事,再次修改添补了年终奏表,然后在公厨饭堂吃了顿味道千篇一律的午饭,在龙池边转悠一圈,估摸着时候,周祈便骑马去光德坊京兆府衙。

等的时候不大,郑府尹并谢庸、崔熠便到了。

虽则又是朝会又是仗下议政,郑府尹精神却不错,只略歇息,便笑道:“走,我们去会会那几个奸诈之徒。”

今日是正式大审,作为大理寺少卿,谢庸与郑府尹同审。

先提审的是赵大。

赵大上来便喊冤,“求贵人为小民做主啊。”

郑府尹被他气笑了,“你说说你构陷他人,冤从何来?”

赵大睁大眼睛:“贵人,小民这不是构陷啊,这是让那有罪的自家露出马脚。况且,小民也是被逼无奈,盛安郡公有权有势,与我那不贤之妻通奸,小人若去找他理论,只怕早被灭了口。”

郑府尹怒道:“这天子脚下让你说的还没有王法了!你有冤情,为何不来告状?”

赵大赶忙磕头:“小民记住了,以后有事便来这里找贵人告状。”

崔熠和周祈都有些忍俊不禁,这赵大果真是个能人……

让他这一通无赖浑说,郑府尹竟然气得忘了词,用手指点点赵大,便要发签子打板子,这等奸诈之徒,不打果真不老实。

“那你可知道,若未找到你,穆咏与卫氏或会被断成谋杀,按律,谋杀人者,当斩。”谢庸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子冷冽。

赵大认得这是抓来自己的那个官员,心里本就打怵,这样直指弓矢之的的话,他也确实没法回答,不由有些讷讷。

“若那般,杀他们的便是你。你,这是谋杀。”

“不是,我不是……”赵大本能的反对。

堂上却没人说话。

公堂无形的威势压下来,赵大有些乱了,“卫氏通过密道与人通奸好几年,我替人养儿子,当这剩王八,我报复一下子怎么了?我辛辛苦苦这么些年,若是没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就被那奸·夫·淫·妇治死了呢。这种事,本来便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说说事情的经过吧。”郑府尹见已经打开口子,便接着审。

赵大耷拉下头,“我早就觉得卫氏对我虚情假意的,尤其搬来这长安后更甚,孩子也不是我家的相貌,只是苦于没有证据。那日我去后园花厅,想着把那里改成暖房,谁知触动机关,打开了密道……”

“我一个小民,如何动得了一个郡公?于是便想出这诈死之策。家母信佛,知道腊月初一青龙寺有法会,当日,家母与那淫·妇并奴仆婢子们都去了寺里,只留刘叟看门。刘叟年迈耳聋,我极容易便混进了门。先去那地道中,用布蘸着备好的鸡血,于那地道中不很显眼的地方造了血痕,显眼的地方怕被那奸·夫·淫·妇发现坏了事。”

“那装鸡血的东西和布在何处?”

“装鸡血的是厨下的瓶子,我已清洗干净放了回去,那布我也略洗过,然后扔到了灶膛深处,如今想来已经早烧成灰了。”

郑府尹点点头,放弃寻找这物证,“你接着说。”

“家母回来,按照事先说好的,第二日便说做了凶梦……谁想会扯出丹娘的事,我正着急,家母与那淫·妇被叫去认尸,那里竟然有具无头尸体,身边又有卫氏针线。若那尸首被认为是我,谁还会来查这宅子,家母急中生智,说我腿上有痣……”

赵大所言,竟与之前谢少卿推测的一丝不差。

“那鬼哭又是怎么回事?”郑府尹问。

“家母让奴仆来府衙打听着,知道贵人们怀疑丹娘和那姓方的,他们自然也不是好东西,”赵大脸上微现纠结,“但害我的毕竟还是卫氏和盛安郡公。我便趁夜去后园,假装鬼哭,好引贵人们来查这宅子和园子……”

这案情虽有曲折,但有之前谢庸的分析,众人倒也都不惊讶。

审完赵大,便提审他的情敌——盛安郡公穆咏。

穆咏被抓,京兆又把他与赵大分开关押,故并不知道赵大还活着的事。此时提审,与赵大于走廊上走了个对面,穆咏满脸惊骇。事已至此,赵大也没有什么怕的了,对他冷笑两声,便走了过去。

来到堂上,穆咏问:“那赵大竟然还活着?”

郑府尹冷笑:“你如今是不是格外后悔?若是不杀那无辜之人,如今不过是个通奸的罪,徒一年半而已。”

穆咏变了脸色,到底当了这么些年的郡公,比赵大能扛:“什么无辜之人,我不知道。既然那赵大还活着,诸位便该解除对我的怀疑了吧?我承认犯了通奸罪,郑公按律定刑就是了。”

“定罪且不忙,你听听我说得对不对。”郑府尹综合了周祈和谢庸的说法,“你听说赵大在平康东回北曲认识一个妓子,为掩盖通奸,摆脱嫌疑,便生出嫁祸之计。你在这平康坊客人中发现一个身材与赵大相当的,这人喝了不少酒,你用那荷包或是别的什么香艳之物诱他去外面等,等他冻死,你与仆从便把他剥了衣服,砍了头颅,又把那荷包扔下,以引我等认为那是赵大。”

穆咏往后退了两步,面色苍白,嘴哆嗦着,“你如何知道的?”

“哼!”郑府尹拍响醒木,“还不速速招来!”

“你后面说的都对,但我不是一开始就有意去害人的。卫氏与我传了信儿,我心里乱,本是想去南曲坐坐解烦,谁知不由自主就拐去了北曲,随意找了个院子进去,恰见一个人在那里豪饮,这人与赵大身形很是相似,也一样鄙俗……我便上前搭讪,知道他是个泼皮赌棍,这种人,便是失踪了,旁人也只以为他出去躲债了……”

“我与他毕竟没有冤仇,怎好杀了活人。我想起前年平康坊有个喝多了躺在外面冻死的,便想出了这个主意……”

周祈看一眼谢庸,呵,我们这位凶手果然还有小时候哭鸟的影子,如谢少卿所说,是个“和软”的。

穆咏说了那人相貌,又交代了埋头颅和衣物之所,郑府尹当即便让人去起。

审完了主犯,余下赵母、卫氏、穆咏贴身仆从等涉案的便容易了,饶是这样,一干人犯审完,又是暮鼓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