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祈尝一口,笑道:“呦,剑南蒙顶?好茶!”

郑府尹皮笑肉不笑,“要不说周将军有福呢,我这茶才开筒,你闻着味儿就来了。”

亥支与京兆府虽不对付,但惯常郑府尹自矜身份,对周祈顶多是冷淡些,今儿个——想也知道,是让过年逼得。

周祈突然心有戚戚焉,“我跑过来却不为府尹的好茶,是焦躁这赵大案还有无头男尸案。”说着叹一口气。

这口气委实叹得真情实感了些,郑府尹一怔,不由自主地便点了点头。

谢庸看周祈一眼,慢条斯理地端起茶盏,用盏盖刮刮茶粉,浅浅地饮了一口。

崔熠则歪着头皱着眉揉下巴——这揉下巴的毛病不知道是他自产的,然后传给了周祈,还是总与周祈混着跟她学的。

一盏茶喝完,刚又续上,衙差来报,常丹娘带到。

郑府尹站起来,呼一口气,对三人道:“走吧。”

周祈打量这方斯年,长得确实颇为体面,一双凤眼,与谢少卿有点像,身上一袭桂布长绵袍,虽有些脏了,又有许多褶皱,但也能看出来是新做的。

“方斯年,你本月初三晚间在哪里?做什么?”郑府尹沉声问。

方斯年有些懵的样子,皱着眉想了想,“禀府尹,某最近晚间都攻读诗书至二更天,然后便睡下,初三晚间便是如此,并没什么特别的。”

“可有人证?”

方斯年摇头:“某租住在朱公宅子之东亭间,这里别有小门通到街曲中,某又无奴仆,故而没有人证。”

“那你可识得升平坊赵大郎?”

方斯年抿抿嘴,“认得。”

“哦?说说。”郑府尹眼睛里冒出精光。

“那赵大以买卖花木为业,略有薄财,是个吝啬刻薄的性子。”

“你如此说赵大,是因为争风吃醋吧?”郑府尹冷笑。

方斯年行礼:“某只是据实回答。”

“听说你曾为那个叫丹娘的妓子与人争斗?”郑府尹再问。

方斯年再抿嘴。

“说!”郑府尹拍起惊堂木。

“是那人辱我寒酸,说我这样的一辈子也中不了,我才与他打起来的,丹娘等以为是……”

堂上几人都懂了,丹娘和杨氏纯属误会,为丹娘颜面,也或者为在丹娘面前卖好儿,这方斯年顺水推舟没有解释。

郑府尹皱皱眉,这也不能说明他不会因吃醋以及无钱为丹娘赎身而杀害赵大……正待再说什么,却听这方斯年道:“不知府尹为何拘了某来?又为何问这么些古怪问题?”

“古怪?”郑府尹道,“那赵大腊月初三晚间死在了平康坊东回北曲,你有重大作案嫌疑!”

方斯年面色一变,“那赵大为人吝啬刻薄,兴许是得罪了人才被杀的,如何扯到某身上?”

“我问你,你是否与他争赎丹娘?”

方斯年面色难看,紧紧抿着嘴。

“我再问你,你一直穷困潦倒,你身上这件桂布绵衣要价值近万钱,还有脚下的新靴子,”郑府尹一挥手,衙差端上一套书来,“这是从你住所搜出的《山云亭诗集》,如此之新,如此之全,在东市书肆买,总要两万钱。你从何处得来这些钱财?”

方斯年张张嘴,又闭上。

“哼!你可别说是你卖字画遇上了什么大主顾!”

郑府尹气势如虹:“你分明就是与那赵大争赎丹娘,却又凑不够赎身钱,便起了杀心;杀人抛尸之后,顺手拿走了他的钱财,你的新衣和书便是物证;你是个书生,于拿刀杀人不甚在行,故而赵大尸体伤口处有犹豫痕迹,此为勘验之证。桩桩件件都指向你,你还想抵赖吗?”

方斯年面色甚是难看,犹豫再三,伸手探入怀中。

几个衙差赶忙上前,挡在郑府尹、谢少卿、崔少尹和周祈等人前面,喝问方斯年。

郑府尹挥手:“哼,他还敢刺杀吾等不成?”

方斯年却只掏索出一个荷包来,然后双手举着呈上。

“这是何物?”郑府尹问。

“这便是某钱财的由来。丹娘把她积攒的财物交给我让我质押典卖,再另凑些,与她赎身。我凑不齐钱,”方斯年满面愧色,“后日就是著名的山云亭诗会,府尹自然知道,那于我等士子何等重要,我用丹娘的钱买了礼物送出去,好赖混了一张入门帖子,又买了书和衣物,想着在诗会上博些声望……”

周祈与对面的崔熠互视一眼,用妓子给的赎身钱为自己博前程,嘶——果真负心多是读书人吗?

衙差拿过那荷包,先看了有无危险之物,然后放在托盘上,呈给郑府尹。

郑府尹从荷包中倒出一对银嵌绿宝石耳坠子,并一张典质文书。

“那些我算着就够了,这个是她心爱的……”

郑府尹面沉如水,挥挥手,让人带方斯年出去,然后把这荷包传给谢庸、崔熠和周祈等看。

谢庸看一看:“妓子们或会学些吹拉弹唱歌舞诗画,却不会学针黹管家,除了那些半路被拐卖的和罪臣家眷们,妓子们少有精于此道的。这荷包虽能看出是精心缝的,但仍显粗糙,当确实是丹娘的。至于那典质之物,去上面的质库查一查便知,而这些东西要辨别是否是常丹娘的,亦容易。”

郑府尹点点头。

“那方斯年不是傻的,应不会在这种一查便明了的事上撒谎,他这财物来源当是真的。”

郑府尹再点头:“还是让人去核查一下这典质之物吧。”

崔熠答“是”。

“即便排除劫财,也不意味这方斯年就没有杀赵大。他用了丹娘的钱,拿什么给丹娘赎身?若赵大来赎丹娘,丹娘绝望,把这事吵嚷出去,他方斯年可就斯文扫地了。前头他可是为了一两句话便与人动手的……”郑府尹确实是个能吏,脑子很是清楚,“且,也不能排除丹娘与方斯年伙同作案之嫌疑。他们杀了赵大,自然害怕,丹娘自然想赶紧赎身离开……”

本来因为这横空出世的荷包,郑府尹有些沮丧,这时又振奋起来,“带丹娘!”

丹娘小家女出身,做妓子也是北曲的妓子,没见过什么达官贵人,一到堂上就软了,郑府尹根本不用恐吓或诈她,便全招了——与方斯年所言一般无二。

“奴的钱便是方郎的钱,把这些私房给他,也让他少犯些愁。”丹娘道。

“这事,前次谢少卿等在平康坊问你,你如何不说?”

“奴怕家母知道……她若知道我私存了钱财,又付与方郎,定会打死我。”

听她口口声声方郎,郑府尹突然生出些恻隐之心来,若这丹娘所言属实,知道方斯年把那钱都挪用了……

然为离间他们或可早日破案,郑府尹还是道:“你可知道方斯年把这些东西典当了,花用在什么地方?”

……

然而即便再诈,也没得到他们共谋杀害赵大的证据。

郑府尹颇感失望,再挥挥手,让人把丹娘也暂时收押——目前方斯年仍是本案最大的嫌犯,而丹娘也脱不了帮凶之嫌。周祈本觉得拘押丹娘有些过了,但想到杨氏和众妓馆的手段……周祈又把嘴闭上。

周祈等因之前注意到那抛尸现场的空荷包并赵家凶宅疑云,本就对方斯年是凶手存有疑虑,所谓希望越小,失望也就越小,故而倒不似郑府尹这般失望——只是,这尸体到底是不是赵大?凶手又是谁?

崔熠自带人去查典质之物,谢庸与周祈并排骑马往回走。

看看将行至正中的日头,官员们马上就要放班了。周祈问:“谢少卿还回部司吗?”

谢庸摇头,“直接回住所吧。”

周祈犹豫了一下,她想去崇仁坊吃刘家米粉蒸肉,但似有刻意攀近谢少卿的嫌疑——之前玩笑逗弄人也还罢了,再这样,怕是要引人误会。

谢庸侧头看她。

周祈笑道:“那个,崇仁坊刘家米粉蒸肉虽是粗鄙之物,却甚合下官口味,我们这些天天吃公厨的都不挑,哈哈哈……但谢少卿高人雅致,恐怕就不爱了。下官与少卿既然同路,不邀约似说不过去,邀约嘛,又明显是不情之请,故而有些犹豫。”

周祈极少解释什么,更少这样长篇大论地解释,这回全是因为自作孽。周祈告诫自己以后见了谢少卿莫要再嘴贱手贱了。

谢庸淡淡地道:“多谢,周将军自用即可。”

周祈正色道:“谢少卿初来,我们这些日后常打交道的,按说当正正经经摆酒为少卿洗尘。过两天找个少卿空闲的日子,或干脆这无头案破了,叫上崔少尹,我们去东市丰鱼楼吧。下官做东,为少卿接个迟来的风。”一番话说得又亲切又客气,形容也洒脱中带着些威仪,颇似朝中兵部侍郎、刑部侍郎几位的风格。是啊,这才是干支卫甲部亥支长,皇帝的羽林朗将。

说话间,已经进了崇仁坊。行至刘家蒸肉处,却见挂着门板落了锁,周祈的“侍郎”风荡然无存,不下马,直接冲着旁边店铺的人喊:“借问一下,老刘怎么没开门啊?”

旁边卖索饼的娘子出来,“他头午走的,回乡过年去了。客人年后再来吧。”

周祈拱拱手,肩膀塌下来,眉毛嘴角都耷拉下来,有些失魂落魄地想,吃块肉都吃不上……

本已经道了再见、也已经走出一小段的谢庸回头,恰见她那副样子,骑马又往前走了几步,到底拨转马头又回来,“若不嫌弃,周将军去某家里吃个便饭吧。”然而又想起她的挑剔来,谢庸少有地出尔反尔,“不过是些粗茶淡饭。其实,周将军此时去东市也来得及。”

周祈故态复萌,眯眼笑道,“那就叨扰谢少卿了。”

第11章 谢家的饭

谢少卿租住的是个两进小院,且是民居,不是官宅,前院很是浅窄,虽有几间屋舍,但看起来颇为萧索,不像常用的样子,谢少卿也没虚客气要请周祈“外书房奉茶”,直接推开二门,领她进了后宅。

一推门,先从院子里蹿出一只黑白花的大猫来,大猫颇为肥硕,油光水滑的,缠着谢少卿的腿喵喵叫。

谢少卿很是自然地捞起猫,抱在怀里,抚摸它的头和背,猫侧着脸蹭主人的袖子,又舔他的手。

周祈在心里“哦吼”一句,这位总是冷冷淡淡的谢少卿竟然是个猫儿奴……

周祈没养过与人太过亲近的猫狗之类,大约有点类似浪子不愿娶妻生子的意思,觉得这是“家累”。这些小小的东西最会惹人掏心掏肺,就那么软软地叫,或者连叫都不用,就那么看着你,心肠就让他们看软了。

周祈爱的是马,骏马骄行、来去如风;也曾帮人训鹰,鹰的眼睛带着一股子野气和孤傲,周祈喜欢。

从东厢走出一个老叟来,“大郎回来了?吃饭没有?”

谢庸点头:“嗯,还没有。”

老叟看向周祈:“这是?”

“这是周将军。”谢庸道。

“哦,哦——”老叟虽然“哦”着,想来还是不明白怎么会有女将军。

周祈却从那声“大郎”和谢庸与其相处的样子上大致猜出了他的身份,这应该是谢家有身份的老仆,或许是曾经伺候过谢少卿父母辈或者祖辈的老人儿。

周祈便客气地称呼其“老翁”。

谢庸伸手,请周祈入正堂。入了正堂,谢庸放下猫,自去屏风后脱氅衣、洗手,剩下周祈与那猫大眼瞪小眼。这猫颇有内外之别,神情严肃地看着周祈,似学堂的先生打量新来的弟子,全无刚才在谢少卿怀里撒娇耍赖的样子。

老仆就热情得多,笑着用托盘端来两碗牛乳茶,“将军尝尝我们的茶。估摸着大郎该回来了熬上的,正是火候。”

大概也看出周祈是蹭饭的,老仆又道:“将军先宽坐,还有两个菜,一会儿就吃饭了。”

如此家常又和善,与谢少卿全不是一个品类,周祈已经决定喜欢这老人家。

周祈也自动调整成家常的样子,仿若隔壁的王老二,笑道:“给您添麻烦了。”

老仆摆手笑道:“不麻烦,不麻烦。”

谢庸从屏风后走出来,已经换了家常衣服,半新不旧的黛色绵袍,幞头也摘了,只用簪挽着发。

谢庸问老仆:“怎么就您自己在家,罗启、霍英呢?”

“我打发两个小子出去买米面肉菜了。米面肉菜得早点买,过几日过年了,都涨价。”

谢庸点头。

“这长安城的腊肉不大好,少买些吧?”

谢庸再点头:“吃新鲜的也好。”

“菘菜可以多备一些。再冻些豆腐?”

“好。”

周祈实在想不到还有听到谢庸与人聊过日子经的时候,远山晶莹雪瞬间变成了屋顶瓦楞霜。

又说了两句年货的事,老仆便自拿着托盘出去忙了,顺便叫走了那一直盯着人嘴的猫。

周祈与谢庸相对喝茶。这牛乳茶加了炒黍米粉,甚香。周祈又喝一口,笑问:“这茶真好。莫非谢少卿是关内道人?”

“嗯。”谢庸点头。

周祈有些得意地笑了,此所谓凭一口茶辨别家乡也!北边人煎茶多爱放牛乳羊乳,但还爱往里面放炒黍米粉又放姜的,唯有关内道;河东道有的地方会往茶里滴几滴醋;山南道那边会放茱萸粉;江南道人不放牛乳羊乳,爱喝清茶;京畿这片最乱,有只放盐巴喝清茶的,也有什么都放一锅乱炖的……

谢庸微笑一下,舌头敏锐,也是本事。他饮一口茶,“周将军于大业三十一年的戾太子造反案知道多少?”

周祈就知道请自己来不只是吃顿便饭的,可惜自己虽忝任干支卫甲部一支之长,做的却是个“博采民意”的活,若是想听“长安城十大诡案”、打听长安城各个里坊哪里刁民多、哪里爱打架、哪里有什么特色货,都能给他讲出个一二三,甚至四五六来,可惜啊……

“戾太子起事时,下官还未出生,便是他病死狱中的时候,下官也不过两三个月,委实不记得了。”周祈笑道。

谢庸看向她那玩世不恭的脸,如今是紫云十八年,所以她是十九岁……谢庸再低下头喝茶,觉得自己甚是无稽,怎么算起这个来,莫不是沾染了这位周将军的毛病。

看谢少卿那神色,周祈心里叹气,这兄弟脸也太酸了,像我这种厚道人,便是不吃你的饭,都是为了公事,你问我,我也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

“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厚道人”周祈却只字未提朝中事,说的还是她擅长的奇闻怪谈:“某虽未曾亲历,却也听前辈略提过几句。说来,那年委实怪异了些。据说九月时有大星陨如雨而下,民间议论纷纷,多有谶语,有言此太平百年之兆者,有言将有大德之人降生者,亦有人言恐将有天灾兵祸,自然,还有更无稽的……之前圣人便命太史局择址监造了紫云台,紫云台刚建好——”周祈停住嘴,紫云台刚建好,皇帝便与太子反了目。

周祈把碗中乳茶一饮而尽,笑道:“着实是好茶!比郑府尹那里的清茶要香得多。”

谢庸扭头,还想再问两句当年旧事,却见她上唇沾了奶渍,突然想起那日她在东市嘴边沾着不知道什么渣,一派“仙风道骨”给自己卜算的事,话就变成了“你那日在东市叫住我,是为了什么?”

周祈略睁大眼睛,神情真挚:“自然是因为少卿卓尔不群啊。少卿知道,我等卜卦相面者,最是见奇欣喜。满街凡俗人中,突然见到少卿这般人才,岂能放过?自然要卜一卜,相一相。果然被某卜中了,少卿是个秋官!”

周祈着实觉得自己这卦卜得甚好,解得尤其好,高超的卜卦本事,挽救了略有那么点儿瑕疵的人品,更挽救了今天的饭——谢少卿这种人,明察秋毫,若没有这“秋官”之卜,无论如何没有这么严丝合缝。自己解释的时候,若露出些“就是看你好看,想调戏调戏”之意,恐怕立时便会被打出去吧?虽然估摸着打也打不疼,但这饭肯定是泡汤了。

谢庸吸一口气,深恨在外面一时心软把她带了回来。

谢庸不再说话,周祈也觉得松口气,这不是一路的人,在一起说话太累,若是在崔熠家,这会子定是歪在榻上听曲儿看戏弄呢。

然而稍后周祈便觉得这累很值得!

谢少卿的两个侍从买了外面的卤鹅、酥肉回来,又有老仆做的羊肉圆子烩菘菜、煎豆腐,蒜苗鸡蛋、辣鸡脯子丁,都很不错,关键是有一钵腊肉八宝饭,超乎想象地好吃。吸了油脂半透明的米粒间有腊肉块、菌子丁、虾仁碎、松子儿、榛瓤儿、香葱花,鲜咸中带着一点儿甜,哎呦,怎么就这么香呢?

晨间周祈还与兄弟们馋各样米豆煮的粥呢,午食就吃上了这样的八宝饭——这大约就是天生好运道吧?

周祈与谢少卿对坐而食。周祈看看谢少卿,厚着脸皮,又从钵中盛了一碗腊肉八宝饭——如此那钵饭的大半都进了周祈嘴里碗里,谢少卿却恍若未见。周祈觉得,他兴许是不喜欢这饭。

老仆大约是怕周祈这客人吃不惯家里的饭,还专门过来问问。

周祈吃得好,嘴格外甜,“真是太好吃了。您这手艺,去东市开酒楼,那等座儿的人能排到朱雀大街去。”

老仆笑了起来:“其实这个还是大郎做得最好,我做的总腻了些。”

周祈看向谢庸:“……!!!”

谢庸对老仆温言道:“您快去吃饭吧,一会儿就凉了。”

缓了缓神儿,周祈才干笑道:“想不到谢少卿还是擅鼎鼐调和之道的。”

谢庸“嗯”一声,到底没说想来周将军是不擅此道的。

在谢家吃了顿出乎意料的饭,周祈觉得人这个东西确实复杂;第二日的事则让周祈觉得,人这个东西,即便死了也不安生啊——赵大郎家闹鬼了!

第12章 赵宅闹鬼

这回也不装什么卜卦道士了,周祈直接带着陈小六骑马去了升平坊。

崔熠从西边光德坊京兆府来,两人在赵大家门前遇上。

打了个招呼,周祈便问起崔熠昨日查那典质之物的事。

崔熠把马缰绳扔给侍从,摇头道:“我去那文书上的润丰质库问过,确实是方斯年去典当的,又取了单子上所有典质之物,去平康坊让杨氏及其他妓子辨认。那都是些小巧的女子钗环,有他们见过的,亦有没见过的,想来是恩客给丹娘,丹娘私藏起来了。于这财物一节,他们确是没说谎。如今,虽未能排除方斯年的嫌疑,却也不能说他就是凶手。”

周祈点头,看看赵宅:“绕了一小圈,咱们又回来了。”

周祈突然觉得少了些什么:“嗯?怎么没见谢少卿?”

“他去查这宅子旧档、访当年旧人去了。”

周祈停住脚:“旧档不是你的人在户部查吗?那程纬卿查得如何了?”

“那程纬卿是大业二十五年的进士,几次吏部铨选都未通过,故而一直未曾授官。想来当时在京里也是四处谋划,或拟考制科,但终究未成,后来干脆卖了房子走了,如今不知所踪。”京里像这种读书人很多,有些没有考中进士,有些则考中了却未曾通过铨选,本案中那位方斯年便是其中之一。

周祈再点头。

崔熠突然贱兮兮地笑道,“你刚才——莫不是想老谢了?”

“……是什么给你造成这种错觉?”周祈扭头看他。想谢少卿……我想他做的饭还差不多。

崔熠立刻为他的朋友鸣不平,“老谢很好啊。人长得好看,又有才干,进士及第,二十四岁的大理寺少卿,凭的全是自己的本事,不像我——凭的是老祖母。”

周祈噗嗤一下子笑了,“也不像我,凭的是熬鹰跑马的功夫。” 周祈这正五品上的羽林郎将得来颇有“玄机”。她从前只是个正六品上的校尉,因为给皇帝熬鹰熬得好,才官升四级,称得上是“将军”了,“摄亥支长”中表示暂代的“摄”也去掉了。

周祈与崔熠相对笑起来,可见狐朋狗友能混在一起绝非偶然之事。

周祈又厚着脸道:“以我这熬鹰的本事,未尝不能在二十四岁的时候混成四品官。”

“那就看回鹘人还给不给、什么时候给圣人再送没驯化的大鹰。”

周祈重重地点头,“今年过年上香,一定求神拜佛赶紧让回鹘派使团送鹰来!”

崔熠想说“你自己做做法就是了”,但赵家奴仆已经迎了出来,便停了闲话,转而问那奴仆,“怎么的?今日你去找法曹,说家里还闹起鬼怪来?”

回话的是那日去找周祈算命的汉子,这汉子莫约是赵家奴仆里管事的,曾自言叫徐三。

徐三双目无神,满脸晦气:“回贵人,家里确实不安宁。婢子听琴是帮娘子看小大郎的,晚间睡不踏实。她打昨日就说晚间听到外面有声响,呜呜地似哭似喊,吓得半宿没睡。”

周祈与崔熠互视一眼:“哦?只她一人听到?你家主人怎么说?”

“听琴昨日报与老夫人和娘子,老夫人说她也听到了,这是我家阿郎魂魄不安,在喊冤呢;娘子则道前晚刮大风,听错了也是有的。”

“老夫人让奴再去报官,这种事……”徐三面上现出些为难,也实在是最近和京兆打交道打怕了。

老夫人总催着去府衙打探消息,那京兆府是那么好打探的地方?莫说自己只是一个奴仆,便是阿郎,与这些高官贵人也挨不上边儿。只好拿钱财请里正代为打点,问问衙差、仵作等人,得些边边角角的信儿。

“我等怕虚报了,也为护着些老夫人和娘子,晚间不睡前院,都睡在东边小跨院里,后半夜果然听到外面有动静儿,就跟鬼哭一个样儿。”说至此,徐三打个哆嗦,面色越发难看了。

崔熠诧异,“你原先曾听过鬼哭?不然你如何知道是鬼哭呢?”

徐三苦着脸道:“那声响,断然不是风声,也不是小大郎在哭,听着就瘆得慌,那,那,只能是鬼哭啊。”

崔熠揉揉下巴。

“能听出那声响是从哪里传来的吗?”周祈问。

徐三摇摇头。

“你适才说你们原来住在前院的时候没听到?”

“回贵人,是。”

周祈微眯眼睛,那个叫听琴的婢子既是帮着赵家娘子照看娃娃的,当是与其主母同住西跨院,正宅住着赵母,之前男仆们住前院没听到,住到东跨院就听到了,那么声音来源……

周祈崔熠来到后宅,赵母和娘子卫氏带着两个婢子都在院中候着呢,见了他们都上前行礼。

不过才几天不见,卫氏憔悴了不少,眼底发青,面色也无光彩,与周祈初见时的美貌小娘子判若两人;赵母也越发干巴,一张脸阴沉沉的,或许是她本来就像枣核,再干也不过如此了,倒没有卫氏变化那么明显。

赵母给崔熠周祈再行礼,求他们为儿子做主,“我儿被奸人所害,这是魂魄不安啊。”

“老夫人回来仔细回忆没有,赵大郎腿上果真有痣吗?”周祈话题一转。

“有!”赵母回答得斩钉截铁,“他是从我肚肠里爬出来的,我如何能记错?那断然不是我儿!”

周祈跟她耍起了官腔儿,“赵大郎不管是被谁害死的,尸首总不能凭空消失,而这时候有一具无头男尸,身形与他极其相类,旁边又有他的荷包,仅凭你一个年老之人说的‘黑痣’,便否其身份……”周祈摇摇头。

“那真不是我儿,我儿——” 赵母急得打起了磕巴,“我儿真有黑痣。”

周祈微笑一下,显然未被老妪说服,“我们也与你等通报一下此案进展。我们在平康坊找到一个与赵大素有纠葛的妓子及其恩客,他们有极大的嫌疑。”

老妪越发急了,“不是,那不是我儿,我儿不认得什么妓子,我儿不是他们杀的,真不是!”

“哦?老夫人以为是谁?”

“是这个娼妇!每日打扮得妖妖乔乔的,”老妪指着卫氏,“勾搭了野男人,谋害了我儿。”

周祈越发笑了。

崔熠虎着脸,比周祈的官腔儿打得还显威严:“你这样没凭没据乱说,小心本官治你诬告之罪。”

老妪张张嘴,拿出帕子哭了起来,“我儿,我儿冤哪——”

周祈劝崔熠,“崔少尹,她一把年纪糊涂了,又爱子心切,还是网开一面吧。”

崔熠看老妪一眼:“在旁站立,莫要喧哗。”

“卫氏?”周祈看向赵家娘子,不知是不是错觉,刚才说找到嫌犯,她的脸似乎都亮了。

“贵人。”卫氏行礼。

周祈却不问她尸体的事,转而问起闹鬼,“你可听到那诡异之声了?”

卫氏面现惊恐,轻声道:“前晚睡实了,没有听到。因婢子说她听到怪声,昨晚便没睡踏实,确实,确实,有怪声。”

“能听出从哪里传来的吗?”

卫氏摇头,“若真是鬼魂,又哪里有个实在地方?”

周祈抬手,“不然!本官参悟道法多年,于民间秘术亦知道不少。据本官所知,这鬼魂常徘徊于某些地方,比如——”

周祈看卫氏,“他的亡地——”

“他的葬身之所——”

“他生前执念所在——”

卫氏紧紧地绷着嘴唇。

周祈的话又一转,“你们这宅子本来就不安宁,原先后门外就曾出过事,也许是快到年终大祭的时候了,他们孤魂野鬼的,闹腾闹腾,也情有可原。”

周祈的一番话成功让在场诸人都后脊梁冒了冷汗,崔熠、陈小六等与她相熟的都心道,要不是知道她什么样儿,这会子还真信了。

卫氏却还撑得住,再福身道:“是。奴家不敢请贵人亲自施法,还请贵人指点迷津,找个道长,给超度超度吧。这样,不是办法。”

周祈却摇头,满面严肃:“这种事,还得是本官自己来。”

崔熠和陈小六都睁大眼,莫非,这货周老大真有什么神叨本事?

卫氏问:“贵人要在哪里做法?要备些什么东西?奴这就让人准备。”

“我看那后院的花厅就好,便是那里吧。”

周祈在这里坑蒙拐骗的时候,谢庸正听一个老翁说话。

这老翁在大业三十一年的时候是升平坊里正。老翁六十余岁,前面中风一回,不甚厉害,只是嘴有些歪,说话有些不兜风,吃饭总掉饭粒子,但老翁很爱说话,只是没人爱听罢了。

这回来了个打听旧事的贵人,老翁很是高兴。

“那年委实有些邪,九月间,那大星陨,这么大的星星,”老翁用手圈个鸡蛋大小,“一个个哗哗地往下掉,就跟下雨似的。我们都说定有不平常的事要发生,随后便听说应在了太子身上。”

谢庸仿佛从老人那歪着的嘴上看出两分某道长的影子。

“当年太子娶太子妃,我是亲见的,太子骑在高头大马上来亲迎……”老翁说起当年太子与太子妃成亲的场面。

谢庸轻咳一声。

老翁顿一下:“哦,哦,贵人是问当年查抄秦国公府的事。秦国公附逆,哪有不抄的?圣人的禁卫如此厉害,秦国公却想以卵击石。国公府整个都被围住了,墙头儿、几个门都打得厉害,刀光剑影,喊杀震天,可把坊里人吓坏了。”

“哦?有殃及的坊间邻人吗?”

“那倒没有,那次来的禁军多,把国公府都围住了,这仗就没散到街曲里去。我听说当年查抄有的府邸,打得满里坊乱窜,那同坊的怕是免不得有倒霉蛋要遭殃。”

“可怎么都说国公府东邻小宅是凶宅呢?”

老翁叹气:“那是因为秦国公的一子三孙都死在了那河边上,惨哪!”

第13章 花厅秘密

男主人失踪,很可能被害了,凶宅传说,最近又有鬼哭,赵家人有日子不敢踏足这后园了,听周祈说要把坛设在那里,面色都有些难看,只赵母是个胆子大的,“我给贵人们带路。”

周祈对众人道:“都去,都去。放心,有我在,便是真有什么,也不能奈何你们。”口气活像九天荡魔祖师下凡。

众人唯唯。

崔熠惯常与周祈狼狈为奸的,虽不知道她这是要做什么,但给兄弟捧场补台定是没错:“如此就全仰仗周将军了。”

崔熠身份最高,又是个混不吝,走在前面,周祈却错后他几步,与赵家娘子卫氏同行。

侧目看看面色苍白、紧紧抿着嘴的卫氏,周祈笑问:“娘子的雅言说得格外好,连我这等好耳朵的都听不出口音。娘子是哪里人?”

“奴从小被转卖,也不知道是哪里人了。”卫氏道。

“哦?那真是身世堪怜。”周祈像个听话不懂听音儿的二愣子,“娘子是在哪里长大的呢?”

“辗转几个地方,在商州待过,在东都也待过。”

“没在京里待过吗?”

卫氏微微顿一下,“也待过些时日。”

周祈再“哦”一声,点点头。

卫氏垂着头,脸似越发白了。

一行人来到后园。周祈举目看看,这里比前次还要萧索,想来是多日不敢有人来的缘故。这花厅,这后门,这菜地……真是个多灾多难的地方啊。

卫氏一福,“贵人做法需要什么,奴去备来。”

周祈刚要说什么,却听留在前院的衙差来报:“谢少卿来了。”

周祈看看崔熠,“如此我们等一等谢少卿?”

崔熠笑道:“也让老谢开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