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一个看看另一个,两人说了句什么,便接着闷头凿,并不理会周祈。

周祈笑骂一句小孩崽儿,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崔熠和谢庸走过来。

“呦,都学会欺负小孩了?”崔熠笑道。

“这是前辈教给他们道理呢!就这水里的鱼子鱼孙,不知道让我吃了多少。”

崔熠看看她,满眼的你又胡扯。

周祈对这种不学无术的从来不手软嘴软,“这应该是永明渠的一段,往北连通到龙首西渠,往南顺到曲江,兴庆宫的龙池之水就来自龙首西渠。”干支卫的驻所衙署就在兴庆宫龙池西南角,周祈祸害了多少龙池里的鱼,自己真还说不清。

谢庸听了周祈的话,顺着渠道往北看去,又回过头看看赵家关着的后门和不远处的盛安郡公府。

崔熠被挤兑两句,全不当回事:“听说兴庆宫的鲈鱼都是四腮鲈,还是先太子从松江弄回来的鱼苗,当真吗?”

周祈遗憾地摇头:“我是没钓到过。兴许是水土不服,养不活吧。”

崔熠却又嘴欠:“也兴许是你们兴庆宫阴气太重……”

周祈却笑道:“哦?那你认为本案也是这凶宅吃人?让赵大平白无故不知道死在了哪里?”

崔熠满脸自得,“这都看不出来?什么宅凶?这分明是人凶!”

“一个买卖花木的小贩,身上能有多少钱值得人为谋财害他?听其奴仆说,赵大为人谨慎,没什么仇敌,故而也不会是仇杀——那就剩下情杀了。”

周祈点头。

看周祈同意,崔熠越发来劲,“赵大四十多了,听说其貌不扬,身材瘦小;那赵家娘子呢,虽不是豆蔻年华倾国倾城,可也算个美人吧?”

周祈只看着他演。

崔熠转向谢庸:“是吧,老谢?”

谢庸负着手,半垂着眼,也不说话。

周祈嗤地笑了。

崔熠的本事在于没人给梯子,也能自己下去,“听说那娘子通文识字,能弹琴赋诗。我问了赵家奴仆,赵大斗大的字勉强认得三筐两筐的。容貌才情年纪都相差如此之多,那小娘子能心甘?这妇人心啊……”崔熠停住嘴,“阿周你不在此列。”

周祈似笑非笑,“我们小崔少尹如今是越来越会说话了。”

崔熠一指谢庸,“拜谢少卿所赐。”说完自己先笑了,嘿,终于报了先前在赵家前院的仇。

周祈看看那位微皱着眉不知道在想什么的谢少卿,轻轻叨咕一句,“近墨者黑。”

谢庸或许听到,也或许没听到,“赵大是巴州人,从前家境贫寒,在码头上扛过麻包,给人赶过车看过铺子,后来与人学侍弄花草,往来长安洛阳之间,以贩卖花木为业。其妻则自言曾是洛阳信阳侯家的婢女,被放了良。两人三年前结缡,随即在长安买屋定居。”

崔熠:“这就更对了,一个见惯了公侯家做派的婢子,能受得了赵家这样的穷酸?”

周祈易服而来,没法像他们这样直接讯问,只能旁敲侧击,但旁敲侧击有旁敲侧击的用处:“我听婢子说,赵家娘子与赵大郎在前两日曾有口角,其中有字眼‘有人’;又,赵母对其孙并不亲近,按说这个年纪才得一孙,该待若至宝才对。”

崔熠以拳击掌,“故而,肯定是那小娘子在外面有人了,被赵大得知,才生口角。也因此,赵家老妪怀疑这不是自己的亲孙,而是奸生子,这如何还亲近得起来?”

崔熠掐着腰,看看周祈,又看看谢庸,嘿嘿两声,“我把话撂在这儿,这肯定是个谋杀亲夫案!”

“赵母颇为精明,赵妻鲜少出门,这奸夫从哪里来?”谢庸缓缓地道。

“赵母一口咬定其子已经遭遇不测,难道仅仅是因为那个凶梦?你真信有凶梦喊冤这种事?”谢庸又道,“此案疑点颇多,还是莫要先入为主的好。”

崔熠想了想,咳嗽一声,“固然还有些疑点,但我依旧觉得那小娘子最可疑。”

谢庸转头问周祈,“周将军可知道这里凶宅的掌故?”

周祈这种满长安城流窜找事儿的,确实知道些,“这宅子凶不凶不好说,那边的盛安郡公府才真凶。那里曾是当年戾太子之太子妃娘家秦国公府。当年太子坏了事,秦国公府被查抄,满门男丁都没剩下。”

戾太子案发生时,崔熠还穿开裆裤呢,后来只简略地听过几句,这是头一回听说盛安郡公府曾是太子妃娘家秦国公府:“难怪今天穆咏格外小心翼翼,估计是听了王家‘凶宅’的事,怕牵扯到他头上去。还真是个树叶子掉了怕砸脑袋的。”

周祈说自己的理解:“这样的大案,极容易波及旁处,这宅子的凶名或许就源于此。”

周祈与谢庸对视一眼,周祈知道他明白。

谋反大案,都是死罪,有几个束手就擒的?免不了要逃,要打,上面下的又往往是“格杀勿论”的令,当时的升平坊肯定刀光剑影血流成河,波及周围邻居家,太正常了。婢子说人就死在这后门外,再想想这条河,还有什么不懂的?

“哎,哎,做什么眉目传讯?欺负人是不是?”崔熠不满。

谢庸垂下眼。

周祈笑了:“知道为何欺负你吗?”

崔熠:“……”

谢庸扭过身去,看那两个垂钓的孩子。

第5章 一起吃饭

周祈也回头看看那两个孩子,“要说鲈鱼,还真是冬天的最好吃。鲜,嫩,干净,不腥,最适合切鱼脍,再配上一壶新丰酒……”

崔熠哼笑一声,看看她,又看看谢庸,“走吧,东市丰鱼楼?”

周祈弯起眼睛,嘴上却假客气:“又让崔少尹破费……这坊里十字街西好像就有些酒肆食店,不如就近吃些算了。”

崔熠正要说什么,谢庸点头:“就在坊里吃吧。”

不似周祈的假客气,谢庸话带着些“就这样吧”的意味。

果然,崔熠点头,“也行。”

周祈:“……”

周祈自认不算特别馋,只是那丰鱼楼的鱼格外好吃。那鱼脍片得薄薄的,浇在上面的金齑子咸香中带着酸甜,听说里面掺了南诏国的野橘汁,别处再没有这样的味道——自然,这样的鱼就格外贵些。

周祈每月月中发了薪俸,总要去吃上几回,到月初,就不大去了——非是不想去,而是没钱去。

周祈也奇怪,怎么钱就这么不禁花呢,我也没买什么啊。可见是如今的东西太贵了。

比如前几日买了根犀角镂银马鞭,犀角也不是顶好的犀角,只镂刻精巧些,竟然就要八万钱!

周祈觉得太贵,走了,过后再看别的马鞭,就有点不大入眼,因那是个孤品,又怕被别人买走了,转了一圈又走回去。与那卖鞭的胡人鸡对鸭讲地划了半天的价,终于抹掉了二百文,周祈心里得了些安慰,把那根鞭子请了回去。

周祈算算还剩下的薪俸,大约能撑到月中……吧?

“老邵在永兴坊有处宅子想卖,他那园子里种的芍药颇能看,我帮你问问?”崔熠道。

谢少卿要买宅子?永兴坊老邵——明阳侯邵齐?那么大的宅院……啧啧,有钱人啊。周祈心里冒起酸水儿。

“邵侯的宅子太大,我买不起,也逾制了。你帮我打听着,两三进的小宅即可。”

周祈的酸水儿瞬间少了。

崔熠想起什么似的转头看周祈:“这个就得我们周道长帮忙了。你对京里熟。”

三人走进一家门口幌子上画着鱼的小酒肆,许是因为天气不好,虽是饭点儿,店里人却只有一两个散客。

跑堂本在慢腾腾地擦桌子,突然见到两位长相极出色的郎君,又有一位妙龄美貌女冠,不由得神色一振,听过的关于女冠尼姑的浑话故事都涌入了脑子。

面上却极为殷勤客气,“三位客人请这边坐。”

一边往里面座位走,周祈一边道,“要买屋舍,谢郎君且再等几天。过了年,官员们至仕的至仕,外任的外任,士子们也考完出了榜,该远游的远游去了,那时候房子才好找。”

谢庸点头道谢。

崔熠亦道,“果然该问你。”

跑堂的听他们的话音儿,不免有些疑心,这美貌女道士与两位郎君,似不是那般关系?

周祈不知道自己一个卖艺的被当成了卖肉的,犹笑道:“最关键,得打听清楚,莫要买了不干净的凶宅。是不是,小兄弟?”最后问的是跑堂的。

跑堂点头笑道:“客人说的是。”然后不等周祈再说什么,便主动道:“可不能买了街东王宅那样的。几位听说了吗?那王家出事了。”

周祈道:“隐约听说了。说是那郎君几日没回来,其母做了极凶的梦,疑心他出了事。”

跑堂的一边重新擦周祈他们面前的食案,一边道:“我看,那赵大郎八成是回不来了。他家那宅子,凶得很。从前那宅子空着的时候,一到七月半——”

店主人走过来,斥道:“又胡说八道!等赵大来找麻烦,我只把你丢给他。”

又对谢庸周祈等笑着解释:“客人们莫听他瞎说。这个小子舌头长,不知道惹了多少事情。那赵大又有些爱较真儿……”

周祈笑道:“店主也太小心了些。那赵大能不能回来……我看难说。”

店主人看看谢庸、崔熠,一脸不好跟周祈说的尴尬样子,“这个,郎君们,几日不回家,不是极平常的事吗?”

周祈懂,他认为赵大是让花娘妓子们绊住了,正待细问,却见那位谢少卿嘴角微翘,侧头挑眉问道:“赵大相好的那位娘子很是美貌?”

想不到那张冷淡的谪仙脸竟然能做出这般风流轻佻样来……好在周祈见惯了风浪,赶忙拿茶盏掩住自己半张的嘴。

崔熠则彻底让谢庸的样子惊呆了。

店主人一副这怎么好说呢的神情,到底低声道,“我也只是在平康里东门见过他与一个小娘子从外面回去。那小娘子——”店主人看看周祈,“不过就是年轻罢了。”

店主人神色又正经殷勤起来,“今日敝店有极好的鲈鱼,渔人从城外河里凿窟窿钓的,为客人们蒸上来?或是片了鱼片,放进羊汤里滚熟,撒些胡椒,倒也鲜香,又可以驱驱寒气……”

崔熠点了饭菜,店主人满脸堆笑地退下。

崔熠看谢庸,谢庸又是那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了。

“……子正,你是怎么知道这店主人见过赵大在外面相好的小娘子的?”

“诈一诈而已。他之前说‘等赵大来找麻烦’的口气太过笃定。”谢庸淡淡地道。

崔熠与周祈对视一眼,两人都端起茶盏喝茶。

过了片刻,崔熠道:“所以‘有人’的,原来是赵大……”

到底在店里说话不方便,看跑堂的过来,崔熠等也就住了口。

跑堂端了冷切羊、拌醋芹、糟鹌鹑之类下酒小菜来,说别的菜肴很快就好,又把烫好的酒倒入小壶,分放在三人食案上,谢庸却摆手。

周祈诧异。崔熠代为解释:“他不饮午时酒,咱们喝咱们的。”

周祈笑一下,本朝人爱酒,有些人朝食都喝,如谢少卿这样在酒上自律的人倒是少见。周祈算不得爱酒,但是有冷切羊,有糟鹌鹑,一会还有鱼脍和炸肉圆,这种时候没有酒,似乎缺点儿什么。

周祈与崔熠且吃且饮,偶尔谢庸也以茶代酒与他们喝一杯。

周祈喝了酒,就更放诞一些。她歪着头看谢庸津津有味地吃茱萸鱼鲊,那想来是他极喜欢吃的,嚼的时候眼睛微眯,享受得很。

周祈的食案上也有,夹一块,啊,辣得很。原来谢少卿爱食辣……

然而周祈发现谢庸只吃了两块鱼鲊便不再吃了,开始拿勺喝起寡淡的菜粥来。

看看自己桌案上已经空了的鱼脍盘子,周祈觉得自己与这谢少卿大约不是一个品类的人。再转头看看那边吃了几个鱼头的崔熠,周祈释然,好在还有这兄弟是一伙儿的。

作者有话要说:崔熠:戏精好可怕!

周祈:自律的戏精好可怕!

第6章 平康尸首

酒肆门前,崔熠看看街东,“我再仔细问问赵家奴仆和其邻人故旧,让人去平康坊找找。要是在那里找着,看某不拧断他的脖子。”

周祈笑道:“那可真是大案了。惊!京兆少尹白日街头行凶,却原来是……”

崔熠“嘁”一声,也笑了,“那时候我们老郑心里不知道该怎么笑呢。”

周祈做推心置腹状:“崔少尹啊,说实话,你真是像我们干支卫派到京兆府的细作。”周祈都有点同情郑府尹了,手底下有这么个唯恐治下不乱的货。

崔熠想了想,竟然点头,“还真是……”

周祈越发笑起来。

崔熠又对谢庸道,“老谢,今天白让你跟我瞎跑了半日。”目前这只是个失踪案,且不到移交大理寺的级别,请谢庸来,纯粹是崔熠的私人交情。

谢庸却摇头,“这事怕是没那么简单,你且去找吧。另外让户曹翻一翻旧档,找找当年秦国公府出事时这宅子的主人。”

周祈亦拱拱手:“能者多劳啊,崔少尹,有事知会我一声儿。”干支卫毕竟只是“监察”,亥支本来人就不多,又都撒了出去,干这活儿的正主儿还是京兆府。

崔熠对二人拱拱手,又返回赵宅。

周祈看谢庸,一双醉眼目光流转,学着他在酒肆内那轻佻风流的样子,“再会,谢少卿。”

谢庸抿抿嘴,“再会。”

不远处的奴仆牵马过来,谢庸翻身上马走了。

又调戏了一回隔壁上司的周祈心满意足,甩一甩拂尘晃荡回去,自觉脚下走出了几分陵波微步、罗袜生尘的仙气。

周祈经过东市,弯进去,问了问赵大铺子旁几个同样卖花木的,并没什么新鲜的,只再确认了赵大是个有些小气、较真儿的人,不招人喜欢,却也没什么要命的仇家。又转去平康坊,找自己的人,让他们盯着点,随时回报。溜了大半天的腿儿,才回到干支卫署衙。

周祈是同意谢庸的话的,这事恐怕没那么简单,在平康坊找到赵大的可能不大。

第二日是初五,有常参朝会。从前其实是每日上朝或隔日上朝的,但今上上了年纪,只逢一五才有朝会。不管几日一朝,都不与周祈相关,哪怕是大朝会,干支卫也不参加。

周祈觉得这样挺好。朝中没有女官,只干支卫中有几个。因干支卫是皇帝私人禁卫,不与其他官员一体,朝臣们也就睁一眼闭一眼了。若周祈等与他们一样站班上朝,朝臣们这眼恐怕是想闭都闭不上,凭白多了多少麻烦——只是不能当“朝臣”,干支卫其他诸将不大乐意。

干支卫的驻所衙署在兴庆宫龙池西南角。未登基前,今上在兴庆宫住过,后来先戾太子又住在这里,他坏了事,没有新的太子,这宫苑就荒废了。后来组建干支卫,圣人便把干支卫塞在了兴庆宫南面园子的一隅。

周祈正在衙署里咬着笔尖琢磨年终奏表,不远处陈小六用火箸子拨炭盆里的灰烤芋头,另一边的赵参则在记账算账,据说记录每日花销,就能剩下钱来,外面还有个段孟在冬练三九。

周祈在榻上,一会盘坐,一会箕坐,挠挠头,抠抠脸,等到太极宫那边散朝的钟鼓都响了,也只憋了三五行出来。

抬手拿茶盏,喝一口,凉了,扭头看看那边的陈小六和钱参,周祈找茬儿:“小六赶紧把你那爪子消停消停,你这么翻着,一天也熟不了。老赵,我上回按你说的记账,也没剩下钱,你这办法行不行?”又张嘴喊,“段大郎,你要是把那棵老梨树弄死,我跟你没完。”

陈小六老老实实把火箸子放下,不跟这女魔王犯呛。

外面踹树拍石头的声音也轻了些。

赵参一脸无奈,周老大就是天生的败家子儿,有俩花仨,头半月一掷千金,后半月喝风吃土,大多数时候荷包比脸还干净。上回花得狠了,连着吃了好些日子的干支卫公厨,估计实在受不了了,说也要学着记账,结果一共记了四天就把本子扔在了一边。拿着新发的薪俸,说什么反正花的都是该花的,不费这劲也罢,呵,这会子又质疑……

找完茬儿,周祈清爽了些,接着埋头琢磨怎么夸大其词、文过饰非,涂涂抹抹,好赖又写了两行。

外面传来急急的脚步声,周祈停住笔。

“老大!平康坊出事了。”是周祈放在平康坊的齐三。

路上碰到崔熠派来通知自己的人,周祈知道崔熠、谢庸已经到了,想是下了朝直接过去的。

周祈骑马来到平康坊东回北曲一个叫翠影苑的院子外,这是一片稍微大些的空地,植了一棵梧桐,几杆竹子,又有石台石榻。

平康里与旁处不同,即便不是南区那样高级妓子住的地方,也注重“风雅”,门前屋后多爱造景。你别说,若是夏日,在树下竹边坐一坐,听娘子们弹弹琴,着实不错。

此时却没有什么娘子琴声,只见一圈衙差,最外则是些看热闹的闲人。

京兆的衙差认得周祈,为她开道。围观的闲人让一让,惊诧地发现来者是位标致女郎,二十上下年纪,雪白的脸儿,杏子眼,一双极英气的剑眉,椎髻胡服,手里拎着马鞭。浪荡子们不由得眼前一亮,然而被她似乎开了刃的目光一扫,刚冒头的绮念立刻缩了回去。

周祈踏着衰草,绕过几杆深绿的瘦竹,来到崔熠等近前。

崔熠手里拿着个荷包端详,扭头见是周祈,笑道:“你来得倒快。我们也才到。”

那位谢少卿正蹲在尸首旁,查看其手掌。

周祈对崔熠点点头,蹲在谢少卿对面,“没头的?”说着撩起一角盖在尸首上的单布。

嚯!齐三只说是没头的,没想到还是个一·丝·不·挂的。

谢庸皱眉看一眼周祈,点点头,接着端详那只手。

这尸首身材不高,略显干巴,脖颈上的断口像是用刀砍的,中间有个茬儿,似砍时停了一下,算不得多么利落——但是干净,流血极少。

现场也干净,周围没有血迹,亦没有打斗痕迹,只除了踩踏过的草,还有不远处的溺盆儿和结冰的黄尿。

不远处有个老叟,颤颤哆嗦的,被衙差看着。再看看这竹子小路尽头的茅厕顶,不用问,周祈也能猜到,这老叟约莫是妓馆看院子的,起来倒溺盆发现了尸首。

平康坊东回三曲住的都是妓子们,这里的作息比长安城其他地方得晚两个时辰,这尸首又有几杆竹子掩着,故而这会子才发现。

崔熠走过来:“看出什么来了?”

周祈摇摇头:“尸首这般干净,是为掩盖行藏身份,在别处砍了头,又收拾过,挪过来的吧?”

崔熠点头:“我看也是如此。”

谢庸撩起一些盖尸首的单布,低着头仔细看尸身:“有此可能。不过,这个天气若尸首冻住再斩其首,不流血也说得过去。”

“先杀再斩?”崔熠看他,“多大仇?多大怨?这一波长安凶徒这么狠吗?”

周祈道:“关键,为什么要冻住再斩其首?就为了少流点血?掩盖行藏也不用这么费事啊。”看看谢庸那似乎格外整洁的官服,周祈又觉得,或许是有这种人的吧。

谢庸皱皱眉,没说什么。

崔熠把那荷包塞给周祈,“你看看这个。在那边石榻下找到的。”

这是个颇精致的荷包,湖水绿的底子,上面绣着鸳鸯戏水。在平康里这种地方,鸳鸯荷包若挨个儿摆开,大概能把这片空地放满。

“这是益州绢,上好的料子,一匹就要七八万钱。”周祈也只能看出这些。

看谢庸也站了起来,周祈便把荷包递给他。谢庸正反都看过,又拿到鼻前闻一闻。

崔熠问:“针线绣法呢?”

周祈嘬一下牙花子,“你看我是像懂绣法的人吗?是什么让你产生这种误解?”

崔熠:“……”

崔熠看向谢庸求认同。

谢庸淡淡地道:“你是不该问周将军。”

崔熠瘪瘪嘴,拿回那荷包,“我回去让婢子们辨一辨。”

周祈挑起眉毛看向谢庸,他这“向着”自己说的话,怎么让人听了这么不高兴呢?

“少卿,某来了。”大理寺的胖仵作连呼哧带喘地奔过来。

谢庸点点头,“你去看看吧。”

崔熠与周祈、谢庸简略通报了此间情况,果然与周祈所猜不差,是看院子的老叟发现的尸首,目前唯有的一个算证物的东西就是这个空荷包。

平康坊这种热闹复杂之所,一个没穿衣服的无头男尸,一个不知道主人是谁的空荷包……

周祈突然问:“你查那赵大查得如何了?”

崔熠看她:“你不会以为这是赵大吧?虽赵大身材瘦小,但矮瘦的人满街都是。况且他失踪几日,要死早该死了吧?昨晚死……也太凑巧了些。”

“等仵作验过,让赵家人认认吧。”谢庸道。

第7章 殓房波澜

仵作吴怀仁撑着双膝站起来,跺一跺蹲麻的腿,对谢、崔、周三人叉手道:“据其血坠①,推测此人约莫死于昨晚亥时至子时;全身只有一处伤口,便是脖颈处,观其切口,凶器当是刀,而非斧剑之类。切口处有接茬,执刀之人,似略有迟疑,或不甚熟练,亦或力有不逮,原由不好揣测。”

“地上未见喷射血,这尸首又委实干净,某推测,此地恐非案发之处。”

崔熠拍掌,“我刚才与周将军也是如此说,偏你们谢少卿要抬杠,说也可能是先冻住再斩其首。”

吴怀仁虽胖,却不笨,口才与肚子一样圆融,“崔少尹与周将军所言固然不差,我们谢少卿说的亦有道理。这男尸皮肤呈鸡皮状,双·乳、阴·部·缩小,许多冻亡者都有这些征状,以此说来,先冻住再斩首也不无可能。”说到那身体部位时还对周祈带些歉意和尴尬地行了个礼。

崔熠皱眉:“你说这人是冻死的?”

“冻亡者有此征状,不意味这人必然是冻死的,这个天气,别的死法,亦可能有此征状。我们少卿说的本也只是一种可能。”吴怀仁对谢庸行礼,“谢少卿不因断首明显之伤而放过其他细微之处,委实细致严谨啊,下官佩服。”

崔熠与周祈对视一眼,在彼此眼中看到了羡慕嫉妒等若干情绪。

崔熠是羡慕居多,京兆固然拍马者众,然蠢笨者居多,有此水准的何其太少,时常还需要自己给他们兜底。

周祈是嫉妒更多些,想想笑话自己穿破羊皮袄嘴上挂糖渣子的陈小六、眼睛里总是控诉“你这个败家子”的赵参等,周祈觉得很应该拉他们去大理寺看看。

于这响亮的马屁,谢庸却恍若不闻,“还有吗?”

吴怀仁忙道,“尸身有酒气,其亡故前约莫饮过酒。余者,实在看不出什么来了。这尸首被处理得太干净。”

谢庸点点头:“有劳。”

虽则尸首是大理寺的人验的,但京兆还未递送移交文书,故而这无头男尸还是运回了京兆府殓房。认尸自然也去京兆府。

周祈脸皮厚,不待崔熠相邀,便表示要去蹭个旁听。

谁想谢少卿脸皮亦不薄,“都同去吧。”

崔熠是就怕不热闹的性子,笑道:“那敢情好!”

等在京兆府的郑府尹却满面苦涩,似嘴里刚喝了三碗三黄下火汤。还能不能让人好好过个年了!这眼看就元正了,先是有人失踪,那倒没什么,不过一个小商人三五日不回家罢了,谁知道在哪里绊住了。这会子又直接出了个无头男尸,还是裸的,还是光天化日之下!

这种事一日之间就能传遍长安城,不出半月,东市书肆就有相关的传奇,然后事情便越传越奇诡,保不齐会与《幽冥马车》《无头女郎的石榴裙》《崇仁坊毒手郎中》并列近年长安城四大奇诡悬案。

周祈到底官职小些,甲部亥支这满京城找事儿的又与京兆素来有些嫌隙,郑府尹对周祈便淡淡的,对谢少卿倒颇为客气,“朝上匆匆见了谢少卿一面,远看便觉得丰神俊朗,如今近观,越发觉得如玉山上行。”又笑看崔熠,“与我们崔少尹站在一起,可谓连璧了。”

崔熠笑嘻嘻地看看郑府尹,“下官觉得也像。”

郑府尹即便与崔熠共事的时候不算短了,也依旧时常有不知道如何与他说话的时候,奈何这个纨绔子身份实在太高……

郑府尹笑一下,转头与谢庸说了句颇不吉利的话:“以后能时常与谢少卿这样的青年才俊共事,真是好得很。”说完方意识到若常与这位大理寺少卿共事意味着什么,赶忙停住口。

谢庸微笑道:“某亦极钦仰郑公,日后还请郑公不吝赐教。”

恍若来打醋买油的周祈在心里嗤笑,呵,官场中人……

“都是为君分忧,为民办事,合该共策共力。”郑府尹轻叹一口气,“只是眼看就要元正了,这种时候出了这种事……”

谢庸深深地点头,心有戚戚的样子,“确实。这种时候,外藩使节、各州府朝正的官员,年后考试的举子都聚集京城,事情若闹大了,谣言丛生,人人口耳相传《平康无头鬼》之流的传奇,真是不好收场。”

郑府尹几乎流出老泪,如何大理寺卿王匀就能有这般福气得了这样的佐官,不说才干如何,至少能说上话来。对比一下自己那不着四六的,真是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啊。

郑府尹拉着谢庸的手,“子正所言甚是啊。君之所忧,亦某之所虑也。”已是把客气的“谢少卿”换成了亲切的“子正”。

崔熠与周祈对视一眼,交换一个“嘁”“哈”的眼神,这次是崔熠“嘁”多一些,而周祈“哈”多一些。

“若此案能尽快告破,还死者以公道,灭谣言于未起,情形又要好许多,百姓们或恨凶手之残暴,叹生命之无常,却亦会觉得安心。人最怕者,未知而已。”

郑府尹点点头,“此话极是!此话极是啊。”

郑府尹回头对司法参军道:“如何那赵家人还不来?紧着催一催!”

周祈、崔熠相视无奈地笑了。

其实是郑府尹太过心急,赵母和赵家娘子来得极快。

衙差把她们引到堂上。赵家娘子许是路上哭过了,眼睛通红,神色焦急,饶是如此,行动仍颇有风仪:“奴家卫氏见过贵人们。听说找到奴家郎君了?”

老妪有些惊惧地看着堂上诸人,见到周祈时面现异色,却没有说话。

郑府尹摆手,衙差拿过托盘去,上面是那个荷包。

崔熠问道:“你可认得这个?”

赵家娘子拿起那荷包,看一看,“是奴绣给奴家郎君的。”

“你可要看仔细。”崔熠道。

“是奴的针线,这鸟的翎羽用的徐娘长短针,莲花脉络用滚针,没有错。”

崔熠点头,看看郑府尹,刚想让人带她们去殓房,却听周祈问:“婢子们?”

谢庸微启的嘴又闭上,崔熠也又重新坐正,郑府尹则皱皱眉。

给周祈引路的那个小婢一直低着头,根本不敢看堂上,自然无从认出她,与另一个婢子都畏缩地行礼,“是。”

“都帮你家娘子认一认这荷包。人在着急慌乱时,容易出错。”

两个婢子凑近,周祈认识的那小婢一脸茫然,另一个婢子偷偷地看一眼堂上,“回,回贵人,这是奴家娘子绣给阿郎的。娘子绣时,奴见过。”

周祈点头,“那就没错了。”

郑府尹道:“带她们去殓房。”

诸官也起身,在后面跟着。

众人还未走到殓房门前,已经听到里面的哭声,“郎君——”

郑府尹心里轻松了一点,到底不是两宗命案,又,尸首身份确认了,破案总容易些。

拐杖打人的声音,“滚开!乱喊什么郎君,你这贱人,你倒盼着我儿死!这不是我儿!”

众人都顿一下,郑府尹本是绝不进殓房的,奈何看谢庸崔熠等一点没有忌讳的样子,又有老妇这一出,咬牙迈进了门。

衙差、仵作已经把赵母拉开,赵家娘子只伏在地上哭。

那尸首上的单布掀开了大半儿,露出胸腹、半边胳膊大腿等处。

“这老妪,你如何认得这不是赵大?”郑府尹沉声问。

赵母没了刚才打儿媳的气势,看看郑府尹,嘴哆嗦两下,“我儿,我儿,我儿大腿根处有颗黑痣。”

“卫氏,你可知道赵大有痣的事?你如何认得这尸首是赵大?”

赵家娘子爬起跪好,哭道:“奴家郎君便是这样的身材,刚才贵人们又给奴看了那个荷包,这不是他,又能是谁呢?至于阿家说的黑痣,奴家不记得有。”

婆媳二人所言相左,郑府尹皱眉,看看谢庸,轻声道:“这——夫妻虽然同床共枕,但于对方身体细致处不知道,也是有的,”郑府尹咳嗽一声,觉得与一个年轻后生说这个有些不成体统,“但其母这般年纪,许也会记错……”郑府尹满脸为难。

谢庸看看那对婆媳,“适才周将军所言甚是——”

周祈不知道怎么自己突然被点名。

“人在着急慌乱时,容易出错。让老妪与卫氏都回去再想想,改日再问。”

郑府尹知道此时也没旁的办法,点头,让衙差带她们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