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族里也有配得上被称为‘好人’的么?”

“我看啊,她们八成是被人迷了心了!也不想想汀是怎么死的,又有多少族人死在征天军团手里!怎么个个都变成潇那样的叛徒了?”

“是啊,潇是这样,想不到连湘和碧也…唉,女人终归是女人。”

在四起的议论中,龙神长久不语,不置可否。

“连最坚定的战士都做出了这样的评价,可见他真的与众不同。”龙缓缓开口,周围一片肃静,“要知道,冰族里出了破军这样的魔,自然也会有飞廉这样的人,没有任何一个民族可以被全数彻底的否定…碧,我很高兴你能大胆说出真正的想法,起码,你和湘都没有被仇恨蒙住眼睛。”

长老们愕然,一个个抬起头,看着族里最高的神袛。

龙神…居然认同碧的看法?——这个被囚禁了几千年的神,说起宿仇的时候,语气却如此的坦然而平静!

“诸位,你们可曾知道——数千年来,我被困在苍梧之渊,日夜为子民忧心。”龙神盘旋在复国军大营上空,声音响彻水底,一字一句送入每个人心底,“我忧心的,并不仅仅是你们的肉体会遭到怎样的摧残,更忧心的是数千年的压迫和仇恨,会不会蒙蔽你们的眼睛,会不会扭曲你们的灵魂!”

长老们在雷霆般的声音里惶惶然下跪,鲛人们纷纷单膝跪地,俯首聆听。

“看看苏摩,你们的海皇!他是如此强大,但曾经一度,他也被打垮了!”

“打垮他的不是肉体的痛苦,不是生活的艰辛,而正是这种沉积了几千年的仇恨——因为对整个空桑民族的仇恨,他曾经试图报复一切,不择手段的伤害所有可以伤害的人,却不敢正视自己的内心…结果呢?在获强大力量的同时,他被打垮了!”

“海国的子民啊…你们可曾明白?

“什么才是一个民族真正的消亡?不是肉体的痛苦,而是精神的消亡!”

“绝不能忘记旧日的仇恨和伤害,要极力反抗一切加诸于我们的压迫,对于宿敌,有怨报怨,有仇报仇,这些都是理所应当的——但是,却记得要始终保持一双清醒的眼睛,不要让仇恨蒙上你们的眼睛!”

“当你们的眼睛被仇恨蒙蔽的时候,才是海国真正消亡的时候!”

龙盘旋于水底,大营上空如有金色闪电密布,神袛的声音响彻水底。

诸人在雷霆般的声音里微微颤栗,低下头去:“谨遵神的教导!”

“事情就这样定了——我先去和真岚皇太子见面,商议日后打算——或许会和西荒的力量结盟”龙神巨大的身体在水底盘旋,“目下各方要竭尽全力的合作、才能遏制住破军!”

金色的飓风在水底瞬忽远去,然而方才那一席话还在每个人心头回响,如滚滚春雷。

然而,神袛是超越了生死和时间的,大道无情,最深的慈悲有时候看起来也接近于冷酷——但对于挣扎在泥沼里痛苦了上前年的子民来说,龙神的话,却并非一时一刻可以理解和接受。

无色城里的人知道海皇离去的消息,已经是在一个月之后。

按照六王和大司命的意思,本来是要等她痊愈之后再宛转告知,皇太子真岚却觉得不忍,背了众人偷偷告诉了病榻上的妻子。然而白璎听了,却是默然无语,许久只是轻轻吐出一口气:“也罢…他向来如此。”

真岚松了一口气,低声:“等你好一些,我陪你去复国军大营看看吧。”

“不必了,”白璎默默摇头,“海皇已经走了,去那里何用。”

他拍了拍妻子肩膀,然而转眼又瞥见她白发下隐约残留的那一个五芒星印记,不由眼神又是一肃:这个东西…到底是什么?

真岚默不作声地伸出手,在妻子的后背上一掠而过。等收回手,将那个神秘的符号已经全数印入掌心。

“如今战局激烈,可惜我身体弄成了这样,帮不上什么,”白璎试图凝聚体内的气脉,却发现身体里空空荡荡,那些力量仿佛消失得无影无踪,不禁惨然一笑,“真是没用啊…在要紧的关头却先倒下了,一直都无法好起来。”

“不要这样说,”真岚回过神,握住了她的手,“如果不是你,我恐怕还被困在叶城。”

白璎摇了摇头,片刻沉默后才道:“你要小心。”

“嗯?”真岚不解。

“破军…如今实在太厉害了。”白璎叹息,抬起自己伤痕遍布的双手,“他不仅有破坏神的力量、而且兼具了剑圣一门的剑技,以及迦楼罗那样毁天灭地的凶器——无论你我,均非他之对手。”

“这点我清楚。”真岚点头,“所以我和海国结盟,寻求龙神的帮助。”

白璎默默点了点头,轻声叹息:“也是,只有海国和空桑联合,才能是沧流的对手——只是破军能从杀戮和毁灭里汲取更多力量…如果不及早消灭,时间久了对我们越发不利。”

“说得是。”真岚也是蹙眉,眼里有深思的表情,“可惜冥灵军团只能夜里出动,云荒战场纵深广大,一夜既便杀敌无数,白日一到还是不得不退回,前功尽弃…而复国军又不擅于陆上作战,单靠西京的兵力不足以巩固每一个攻下的城池——”他摇了摇头:“这样下去,的确不是办法。”

两人一时间默然相对。

“当时在师父灵前就该杀了他!”白璎低声,双手绞紧,“没想到今日他会变成这样的——师父在天有灵,只怕也不会瞑目。”

“魔由心生,但没人愿意一开始就舍弃一切。”真岚点了点头,半晌却道:“他做的事,的确百死而难赎其罪——但把他逼入如此绝境的冷酷世情,也难辞其咎。”

“…”白璎有些愕然,失笑,“你倒是为他开脱?”

“不是开脱,要杀他的时候我照样不会留情——”真岚肃然,“只是一路看着破军出世,觉得有些感慨罢了…这个云荒,如今变成了一个催生魔王的修罗场啊。”

“也是,这个云荒有谁可以说自己双手干净、没有丝毫罪孽?”白璎叹息,“杀一人为寇,杀万人为王,若是这回让他赢了天下,百年后的青史上、破军也会被称为一代雄主吧?”

“我不会让他赢的。”真岚微微一笑,“杀人者始终是杀人者。”

那一笑淡然却深远,带着某种睥睨而自信的气度,让白璎一时间失神——什么时候,那个桀骜不驯的逆反少年、嬉皮笑脸的没正经皇帝,眼里居然蕴藏了如此的光芒?是因为他身上深藏这的帝王血统,终于在历经百战之后显露出来了么?

“你看,我虽然不是一个好皇帝,但总比那个破军要强些,”真岚阖上手,俯视着手指上的皇天神戒,神色肃穆,“白璎,我不愿意去争夺天下的权柄——但是,我却不能将其交到破坏一切的魔的手里。你明白么?”

白璎点了点头,将手放到他的手上,轻轻握紧。

后土神戒和皇天神戒相互辉映,放射出璀璨的光华。

“苏摩真不该这个时候走…此刻如果他还在,局面也会好一些吧。”白璎最终还是忍不住,轻声埋怨,“总是这样一意孤行啊…也不管族人和国家,只是逃避责任。”

真岚沉默片刻,仿佛斟酌着言辞,缓缓道:“他在白塔顶上回来后,据说伤势一直不曾好起来,而且阿诺趁机在他体内作祟,病情越发不能受到控制。如今他就算留下,也未必有用…他去哀塔,恐怕也是有苦衷的吧。”

“一直不曾好起来?”白璎却是一惊,霍地坐起,“怎么会?那一日,他不曾和魔直接交手,怎生会受了那么重的伤?”

真岚摇了摇头,眼神也是复杂:“我不知道。”

他转过头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但是,你我都应该相信一点:海皇他不是逃避责任的人——他会竭尽全力去做他想做的事,哪怕用的是别人难以理解的方式。”

白璎浑身一震,仿佛这句话击中了心底,她剧烈地咳嗽起来。

“是的,你说得对…你说得对。真岚,没有想到,你竟是了解他的。”她用冰冷的手指握紧他的手腕,不再掩饰内心的恐惧,说出了心底的话:“我很担心他…他、他这样决然的离开,大概是意味着不再回来了啊。”

真岚无语低头,却看见了自己手心那个正位的金色五芒星,眉梢蓦地一跳,心里有沉沉的声音响起,滚过耳际——

“殿下…治修和我说,曾在海皇手心里、看到过一个逆位的五芒星符咒。”

正位和逆位、两枚一模一样的五芒星符咒,以及周围环绕的万字形花纹…这样的东西,似乎来自于上古某个隐秘的咒术。

他苦苦思索,却始终想不起那个咒术的真正含义。

万里之外,茫茫的碧海上只有海风呼啸。

一叶小舟如同浮萍一般漂流海上,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推动着,向着一个地方浮去,在短短两个月里,他们从镜湖出发,已经渡过了万里的路途,穿过了传说中无人可渡的怒海区域,一直漂到了这个除了海鸟和鱼类之外、没有人类足迹的地方。

一路颠簸,舟上居然还是如此平稳干净,甚至有人在日光下躺在船头和衣而眠,面容宁静,长发飞扬。

“海皇,哀塔已经快要到了。”小舟上,执桨的红衣女子低声。

躺在舟上的人睁开了眼睛,低声:“到了?”

“嗯。”红衣女子放平船桨,任凭一股暗流将小舟带往礁石之中,“到了。”

船上一直昏睡的人醒了,挣扎着试图坐起。枯瘦苍白的手抬起,握紧了船舷。然而身体里的力量已经枯竭,用力许久,才将身体抬起少许。

“到了么…”他放弃了努力,深碧色的眼睛里没有任何光芒。

到了么?他抬头四顾,眼睛却是一片空茫:白色、灰色、黑色…层层叠叠映入视线,却模糊成一片,组不成任何成形可辨的形状。苏摩在怒海之上四顾,极力想看到这片被称之为鲛人圣地的海域是什么样的景象——然而,力量的衰退甚至使他看不到任何东西。

侧耳细细听去,只听到海风从耳边温柔掠过,阳光温暖地晒在身上,远处有海鸟清脆的叫声,有鱼类不断跃出水面的声音,那种陌生而亲切的声音仿佛前世听到过,数百年来一直令他魂牵梦萦。

“到了么…?”他靠坐在船舷上,喃喃。

“是的,到了。”红衣女祭眼眸深邃如大海,带着宗教般肃穆的气息,“海皇,您已经回到了一切的缘起之处。”

他怔怔地靠坐在船畔,长发在海风中飞扬如雪。

万顷碧海之中,扁舟一叶漂泊无定,如此渺小、却如此自由。

“是吗?到了?”他忽地大笑起来,伸出手去捕捉阳光下的风,已然苍白如雪的长发在风里飞扬——是的,到了…到了。他终于回到了海国的圣地,然而,他的眼睛却已经再也看不到故国的种种!

这,又是多么可笑的回归?

红衣女祭横桨膝上,静静看着在碧海旭日下大笑的海皇,眼神静谧而复杂。

小舟被暗流带着,在礁石间漂转,渐渐迷失在巨大而嶙峋的黑色石头之间。海鸟欢跃的叫声渐渐不闻,鱼类的游弋也绝踪,空气中出现了浓重的血腥味,周围的海水的颜色不再是碧蓝,而呈现出可怖的深黑色。

凭栏而望的人虽然衰弱,却也感觉到了什么,霍然抬头。

阳光从头顶消失,巨大的阴影在这一刻笼罩下来,正好落在了他的脸上——小舟一个转折,漂入了礁石中的阴影区域。礁石嶙峋,形态各异,每一块都仿佛黑黝黝浮出水面的巨兽,怒海的水流在此反复回旋彭湃,发出巨大的声音。

小舟一到此处就失去了控制,随水四处飘荡,几次都似乎要撞上石头化为齑粉,却仿佛有神奇的力量守护、都在最后千钧一发的关头及时转折。似乎有一种神奇的暗流在引导着海国的王者,冥冥中将他带往这被封印千年的禁域。

一叶小舟颠簸于怒海暗礁之上,曲折回环,漂向了阴影最浓重的地方——那里,一座黑色石塔伫立在最大一块礁石上,嵯峨清秀,宛如开天辟地时便已存在。

在看到塔的那一瞬,溟火女祭深深跪倒,俯首船头。

这座塔,有着神袛一样的威严。它甚至比云荒大陆上的伽蓝白塔更古老,亘古多少的事情,都被记录在这座看似不起眼的塔里:云浮翼族,海国鲛人,云荒空桑人…万年来,碧海之上的这座塔见证了天地间所有种族的一切兴亡,更是记下了鲛人一族的无数血泪。

它名为哀塔,千万年来,始终在哀痛生灵涂炭之中沉默,仿佛无言的史碑。

那一瞬,即便是最离经叛道的海皇也不自禁地折服于历史的巨大呼啸中。小舟被笼罩在那片浓重的阴影里,苏摩默默抬起了双手在胸前合拢,阖上了眼睛。

大海啊,我终于在这一刻回到了你怀里,请你…完成我最后的愿望。

五、暗涌

沧流历九十三年九月二十日,云荒大陆上烽烟四起,各路人马相互厮杀,冰族、空桑、海国、西荒人、东泽人,甚至九嶷的青族遗民…都纷纷加入了战团,整个大陆到处都是战火,几乎没有一处可以幸免。

这段时间以来,云荒上的战局处于胶着状态。

沧流帝国在一开始的时候处于被动,不仅内部有着激烈的矛盾,外部更是遭到了几路力量的夹击:空桑、海国、西荒、东泽,甚至加上了空寂大营的前门阀势力…这些本来散落各处的力量被聚集在了一起,拧成了一股空前强大的绳索,勒住了新生的沧流帝国咽喉。

这些,都让刚刚经历过惨烈内乱、国力大为减弱的冰族人一时间措手不及,在整个大陆上步步退缩。如果不是迦楼罗金翅鸟几度亲自出击,离开帝都平息各处叛乱,新帝国恐怕很快便要遭到覆灭。然而,随着帝都政局的重新稳定,新一代门阀贵族的重新产生,一切又产生了微妙的变化,沧流人在破军的带领下、一步一步的扳回了局面。

天平两端在微妙地摇动,然而,每一次摇摆,便会洒落无数的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