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她低声说,声音疲惫,“我很了解茉儿…这个丫头没有走完这条路的勇气——她会回来的。”

“凌,你先回凌波馆去休息。”罗袖夫人回身往大厅走去,吩咐,“族里还有事要商量,我晚一些再过来,你先睡吧。”

“好。”凌轻声笑了一笑,手指轻轻划过她的手背,“别太辛苦。”

她侧首对他笑了笑,难掩疲态,眼角细纹尽现。

季航一直站在大厅台阶上看着这对母女,眼神闪烁,手渐渐握紧。

“夫人,止步。”在她走到阶下的时候,他忽然抬手阻拦了她,声音低沉。

罗袖夫人一惊,抬头看着这个自己一手栽培出来的优秀子弟——相处多年,她不是不明白:季航这样的语气,往往意味着某种可怕的事情即将发生。

“今日,破军有令:三日内,凡是向一族族长挑战并获胜者,便可以继承对方的一切!”季航仿佛下了什么决心,手拦在前方,声音逐渐变得冷硬。

罗袖夫人全身一震,抬头看着阶上的年轻子弟——季航站在那里,眼神锋利雪亮,手里紧握着军刀,毫不犹豫地逼视着她,杀气隐隐。

“那么,”她极力控制住声音,低声,“你要杀我么?”

季航没有回答,右手的军刀铮然跃出刀鞘,在冷月下闪过一抹冷光。

“你要杀救了你和你母亲的恩人么?!”罗袖夫人没有后退,扬起了头,厉声叱喝,“铁城来的脏孩子!莫非你忘了被欺凌的时是谁保护了你,在死亡和贫困逼来时是谁救了你?——现在,你竟然敢恩将仇报,杀死一直以来扶持你、善待你的人么?”

“喀”,白光一掠而至,停在她的颈部。

声音嘎然而止,颤动的白皙咽喉上悄无声息地流下了一行殷红的血。罗袖夫人不敢相信地看着眼前对她挥刀的人,喃喃:“你、竟敢真的…”

“我恨你。”季航的刀尖还停在她颈侧,喘息着喃喃,脸色苍白——那一刀只差一分便可削断她的血脉。他看着那个丰艳的贵妇,声音渐渐发抖:“我恨你!这么多年来我努力的做事,一点差错也不敢出,只希望能成为你最重要的人,能被你、被全族认可——可是、可是为什么你…你却偏偏去宠爱一个鲛人奴隶!”

“连一个鲛人奴隶都比我重要!”季航的眼神里渐渐透出光来,压抑多年的愤怒在燃烧,“你这个放荡的女人,逼得我不得不去和一个鲛人奴隶争宠!我恨死你了!”

“啪!”罗袖夫人脸色煞白,忽地扬手甩了他一个耳光。

“无耻!”她再不畏惧那把架在脖子上的刀,冷冷看着这个族中年轻才俊,“你这个忘恩负义、心怀龌龊的孩子,当初我就该让你饿死在铁城里!”

季航被打得怔住,捂住脸喃喃:“姑母…”

“你说得对——现在这种情况下,你当族长的确比我合适得多。”罗袖夫人淡淡开口,回过了头,将另一侧未曾受伤的脖子转向他,“不用等到明日了,你现在就把我杀了,自己当族长去吧——我相信堂上那些族里的长老也不会反对。”

季航脸色苍白,往后倒退了一步,手里的军刀再次举起。

刀尖上,一滴殷红的热血正慢慢变冷。

“主人,收手吧。”清晨才看到主人返回,金色的迦楼罗悬浮在帝都上空,机舱里有女子柔和的声音,怯怯地劝告,“五天之内,您已经杀了…”

“闭嘴。让我睡一会。”云焕漠然叱道,在金座上闭目养神——在地面上,那些人哀嚎得让人睡不着,非得回这里休息才行。

“是。”潇不敢拂逆,沉默了下去。

“内丹炼的如何了?”云焕疲倦的开口,“那么多的魂魄,应该够了吧?”

迦楼罗颤了一下:“差不多了…所以,主人,请您不要再杀了…”

“要尽快。”云焕睁开了眼睛,看着炼炉的方向——那里,炽热的火还在熊熊燃烧,火中依稀有魂魄挣扎痛哭的声音,一颗赤红色的珠子渐渐成形。

没有人知道,熔炉内正在炼着上万新死的魂魄,为这架庞大的机械提供最强大的动力!

魔之左手,可以从毁灭中汲取力量,可以在盛大的死亡里获得新的提升。

云焕结了个手印,炉中的红莲之火猛然一跃,燃烧得更为旺盛,那些不绝如缕抽取上来的魂魄在炼炉中如同冰雪消融,然后渐渐凝聚成一颗红色的内丹。随着炼化的不断进行,迦楼罗外壳上金色的光华越来越盛,在初晨的日光下几乎夺去了太阳的光彩。

“很快就要和空桑海国开战了。”云焕低声开口,眼底有杀气,“必须尽快准备!”

“是。”潇低声,“主人。”

“数十万人的血,难道还抵不过区区一颗如意珠?”云焕唇角露出冰冷的笑,“潇,你会成为云荒空前绝后的武器——我真为拥有你而骄傲。”

迦楼罗再度颤抖,潇无法回答,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

不…不,主人。对我而言,这样…实在是太痛苦了。

请收手吧。

小憩醒来,已经是午后。

云焕从迦楼罗回到讲武堂的时候,发现已经有好几位年轻将领簇拥在了堂下等待,个个手里提着滴血的首级,相互交头接耳,神色又是紧张又是兴奋。

他只看得一眼,唇角便露出一丝笑意——那道命令传得真是快…这些获得出头机会的年轻人看来已经等不及,在昨晚就迫不及待的回去,对自家族长动手了。

“少将!”看到他下来,所有人都单膝跪地托起了首级,“我们完成了您的吩咐!”

“哦…动作都很快嘛。”云焕看着那些一夕叛逆长辈的年轻人,冷笑,“很好,那么你们现在就是当家的族长了——那些人以前所有的权势金钱美人,全部都归你们所有!”

“谢少将!”那些年轻勇武的战士满脸喜悦,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不过,”云焕阖上眼,轻声吐出一句话,“你们也要能活过这三日才行。这几日,肯定会有更多更年轻更勇武的人要求同你们决斗,夺取你们目下的地位。”

“…”所有人霍然沉默下去,吸了一口冷气。

“退下吧。”他挥了挥手,“三日之后,再来确定各族新族长——祝你们平安。”

那些刚刚收割了首级的年轻战士纷纷往外走,眼神之间已经带了深深的不安和杀意,彼此之间更不发一言。在所有人快要退完时,云焕却叫住了最后的那一个,冷冷:“季航,你怎么是空手来的?”

季航单膝跪下,不敢抬头:“属下…属下无能。”

“哦…”云焕倒是有些意外,颇为玩味的看着他,“那就是说,你昨晚没杀她?”

“是。”季航低声。

“为什么?”云焕眉头渐渐蹙起,有怒意,“竟不听从我的命令!”

“属下实在下不了手。”季航脸色苍白,低首跪在他面前,声音嘶哑,“禀少将,属下试过,但…但实在下不了手。十几年来,罗袖夫人对我恩同再造,我实在无法…”

他深深俯首,准备着雷霆一怒的爆发。然而对面座椅上的云焕却出乎意料的沉默下去,抬头望向天际,眼里的火光一点点的熄灭。

“恩同再造?”他喃喃,低头看着自己右手手腕上的伤疤,声音轻如梦呓,“不错…她救了你,造就了你,提携了你,你今日所得的一切都出自于她——所以即使到了今日,你宁可不要权势不要地位,也愿一辈子居她之下、唯她马首是从?”

季航只是叩首,不答一言。

“算了…那就这样吧!”云焕居然没有再追究,只是长长吐了口气,声音低沉,“满地血腥,难得你还能保留这一份本心不灭——听着,三日后,我要集合三军举行大典。季航,我升你为少将,统管禁军,把这个帝都交给你。”

季航诧异的抬头,不敢相信拂逆了破军、自己居然还能得到这样的优待。

“你退下吧。”云焕声音疲倦。

季航再度行礼,退出。然而到了门口,仿佛想起了什么,霍然回首:“对了,少将…明茉、明茉她…昨天晚上来找您了么?”

云焕漠然:“没有。”

季航一震,喃喃:“她昨夜跑出去,一夜未归——我以为她来见您了…”

“哦。”云焕没有在意,淡然应了一声,“满城死人,她倒是胆大。”

季航觑准了时机,鼓足勇气轻声接了一句:“是啊,茉儿她确实胆大…不然,怎么敢买通辛锥、偷偷去大狱里探望您?又怎么敢违抗婚约,悖逆十大门阀偷偷出来救人?”

云焕霍然回头,冷冷逼视着季航,眼里一瞬间焕发出极其可怕的光亮。

季航不由自主地住口,感觉全身的血液几乎冻结,脑海一片空白。

“…”云焕看了他一眼,终究没有说话,只是转过了目光看着天空。那一瞬、他眼里的表情似乎稍微柔和了一些,开口:“季航,三日之后,送她们母女出城。”

“呃?”季航惊愕于这突如其来的命令。

“不要留在帝都。”云焕眼神复杂,冷冷开口,“送她们走,越远越好——否则,我不能保证她们能活过下个月。”

“是。”季航悚然。

“退下吧。”云焕冷冷。

从讲武堂出来后,沿路悬挂着无数的尸体。那些新绞死的贵族挂在两侧行道树上,在初春料峭寒风里微微摇摆,仿佛一排欲飞的风筝。

朱雀大道上空空荡荡没有一个人,只有血的腥味在弥漫。道路两旁高墙壁立、门户紧闭,里面却隐隐传出刀兵厮杀声,有血从朱门的缝隙里沁出,显示着里面正在进行着残酷激烈的夺权争斗——三日之内,这场内乱还会愈演愈烈。

不过短短一个月,整个帝都仿佛成了一个屠场,尸首到处横陈。

走在这样血流成河的坟场上,连季航都觉得心里涌起无法形容的寒意,不由自主加快了脚步——然而,刚转过街角,却看到了树荫深处有影子一动,仿佛惧怕生人走近,急匆匆地向着阴影里躲去。

他依稀觉得眼熟,赶了几步,一把抓住了那个瑟缩躲藏的女子,失声:“明茉!”

“魔鬼!魔鬼!”那个少女躲在树荫深处,四周都是绞死的尸首。她神色惊惶,仿佛受到极大惊吓,在被他抓住的一瞬惊声尖叫。季航看到她披头散发神情恍惚,知道这个可怜的少女昨日半夜一定是被这样血腥的情景吓坏了,尚未走到讲武堂便已崩溃。

他二话不说,便将她往永宁宫里拖去。

“魔鬼…魔鬼。”少女只是拼命摇头惊叫,一路挣扎,“他、他是魔鬼!放开我!”

“姑母,姑母!”季航拉着明茉从侧门直接往凌波馆走去,一路焦急地低唤——然而,奇怪的是罗袖夫人居然没有回答。难道…又是昨夜和那个鲛人男宠缠绵未起?都已经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寻欢作乐!

一路走来,仿佛觉察到了什么,季航的眼神渐渐变了,一把捂住了明茉的嘴。明茉还在挣扎,然而身子却在看到内景的瞬间僵硬——

血!凌波馆内外,赫然成了一片血海!

七零八落的尸体横斜在地,由高台下一路铺到高台上的馆里,流出的血染得台下的碧波池一片殷红。季航倒抽了一口冷气——看那些人的衣饰,居然都是本族的各房子弟!这是怎么回事?自己不过是出去了半日,府里居然发生了这般血案!

“娘…娘!”然而,趁着他一愣,明茉奋力挣脱了他的手,不顾一切的奔上前去。

“唰!”刚踏入凌波馆,一刀便朝着她劈了下来!

“叮”的一声响,季航及时抢身上前格开那一刀,顺势一转身将明茉护在身后,军刀跃出,转瞬划了一个弧、将门内暗藏的那些人马逼退,厉叱:“谁?!”

“是季航公子!”然而屋内却发出了轰然的欢呼,“是季航公子回来了!”

在他没有反应过来之前,所有人收起了刀剑,单膝跪地:“参见族长!”

季航愕然,发现房间内均是除了长房外的各方人手,不乏平日熟识的长辈和同辈。那些人身上血迹斑斑,显然是刚经历过一场激烈的厮杀才攻入了这间凌波馆,他心下惊疑不定,举目四望却不见罗袖夫人和凌的影子。

“族长?”他看向那些忽然下跪的族人,迟疑,“罗袖夫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