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少将!”迦楼罗忽然发出了一声低沉的呼喊,那是一个女子的声音,恐惧而焦急——然后,舱门忽然打开,一个人影闪电般从巨大的机械上掠下,几个起落便掠入了含光殿,消失在夜色里。

云焕…云焕,我们来了。一定要撑住!

十三、辟天

在迦楼罗振翅起飞的一瞬,高耸入云的白塔上有两个人霍然回首。

“那是什么?”女子低声,难掩震惊。

“是迦楼罗金翅鸟。”旁边的男子开口,一向冷漠的眼神也凝重起来,低声,“不可能…没有如意珠,迦楼罗怎么可能还飞得起来?”

话音未落,只见那只掠过了禁城城墙的巨鸟颓势毕露,翅膀磕碰上了城楼,几乎一头栽倒在地上——果然,那种骇人的力量只爆发了一瞬,随即便告衰竭。

苏摩不做声地吐出一口气:“果然。”

“真是可怕的东西。”白璎看着摇晃着坠落的巨大机械,手下意识地握紧,喃喃,“如果真让它飞上了天,结果实在不可想象。”

苏摩微微颔首,也是不语,许久才道:“先做完眼前的事吧!”

白璎一惊,迅速地回过神来——他们在黑夜里潜行而来,已经快要到达白塔的顶端。不到五十丈的下方便是十巫议事的紫宸殿,元老院众人已经在议事结束后各自回去休息。塔顶的广场上空无一人,空旷得令人觉得心惊。看不到灯火,看不到人气,这个帝国最高的权力中心上,却仿佛是远古的旷野,只有半夜的寒风从高空上呼啸而来,令人凛然生寒。

悄然潜入的两个人凝望着紧闭的九重门,眼神都开始有了微微的改变——

那,对他们两人来说都是熟悉的地方。是她少女时独居白塔绝顶,接受皇室礼仪训导的待嫁之所;也是他陪伴她、一步一步实行那个恶毒计划的地方——百年过去,空桑的神殿早已变成了沧流的圣地,可是,一切看上去却并没有多大改变。

无数的记忆就堆积在眼前,几乎将联袂而来的两人击倒。

他们不敢回头相望,仿佛怕一眼之间、便会发生什么不可预测的事。只是沉默地并肩而立,望着那一座漆黑的神殿,双手渐渐握紧。

白璎的手悄然按上了剑柄,光剑铮然吞吐出凌厉的白光。她执剑在手,平举于眉心,默默闭上眼睛,感觉全身的灵力都向着指尖和眉心两处凝聚——后土神戒,我以白族嫡系千年来延续的血脉为凭,请你将力量借给我!

天佑空桑,请让我这一次为家国除去这最大的障碍!

苏摩冷眼看着她:那个女子执剑站在月下,白衣白发在夜风里无声舞动,手指上的后土神戒蓦然折射出神圣的光,仿佛和高空里的冷月争辉——这个执剑的女战士,和百年前站在同一个地方的柔弱沉默的贵族少女,果然已经完全不同了…

他抬头看着夜空里那些闪烁着冷光的星辰,辨认出了属于他们两人的星宿——那两颗星星并行而动,在同一个轨道里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运行,向着同一个方向而去。

星魂血誓后,她的宿命星辰被强行改变了轨迹,从此与他共享同一个命运。

是否,今日必须同去同归?如若其中一方遭遇不测、无法返回,另一方的命运也会同时转折,遭到同样的厄运?如果是这样的话…如果是这样的话…

碧,一切就拜托你了。

苏摩不做声地呼唤着体内的力量,十指握紧,若有若无的引线在月下闪动着凌厉无比的微弱光芒——远远的,他甚至可以听到镜湖上、甚至七海发出的共鸣。天下所有的水,在这一刻都感受到了主宰者的召唤。

在两人刚刚凝聚起力量做好准备的时候,一阵风过,神庙的门忽然无声无息地打开了——一重一重,由外而内的依次打开,仿佛霍然在两人面前打开了一个漆黑不见底的通道。

黑暗的彼端,有一双眼睛正凝视着联袂前来的两人。

“终于是…来了么?”夜风中忽然传来了模糊的低语,带着狂喜,“你…来了么?我等了你很久…很久…”

那个声音带着说不出的诡异,每一个字落下,塔顶的黑暗就仿佛浓烈了一分。

“走。”苏摩隐隐觉得不祥,再不犹豫,便向着打开的神殿内走了过去——然而,耳边风声一动,一个白影转瞬抢到了他的前面。

“我先去——如若不支,你再援手。”白璎手握光剑,直视着黑暗最深处,大步坚定地走向前,低声,“这是神魔双方的对决,是我宿命里的责任。你能相助,已是超出了本分。”

苏摩无声冷笑:“早已没有什么宿命了。”

他毫不理会地踏入,疾步走向黑暗最深处,手指间凝聚着强大的灵力。忽然间,空气里响起了第三个声音,威严而决断:“听白璎的!苏摩,你的体质不适合与‘那个人’战斗——让她先进去。”

谁?两人都是一惊,顿住了并行的脚步。

黑暗的神庙里,忽然缓缓浮凸出一双明亮的眼睛,凝视着黑暗最深处:“苏摩,让白璎先去,不要逞强…琅玕身负魔之右手的力量,在整个云荒上,也只有身为后土继承者的她才能应付。”

“白薇皇后!”白璎脱口惊呼。

苏摩顿住了脚步,眼神雪亮,看着虚空里的幽灵——她说什么?她说什么!这个神庙里的神秘人,创建了沧流帝国、灭绝了空桑一族的征服者,居然是空桑王朝的创造者,七千年前驾崩于白塔绝顶的星尊帝·琅玕?!

两人惊在黑暗里,一时间只觉的千年沧桑扑面而来,竟有些恍惚。

“呵呵呵…是啊,过了那么多年,只有你,还能认得我。”黑暗最深处,忽然传来了模糊的笑声,那笑声穿透了几重帷幕,瞬忽飘近,“我等了你很久、很久…你终于,还是来了…阿薇,我的皇后…你,终于是…来了呵。”

笑声里,神庙的门忽然无声无息的关闭,一转眼便将外面一切光线隔绝。

彻底的暗,绝对的黑,几乎让人以为转瞬回到了天地开辟之前的混沌中——那种黑是可怕的,令人心盲目盲,仿佛是无限罪恶的温床,呼唤出人心内的黑暗。

黑衣的傀儡师和白衣的太子妃并肩站在这样的黑暗里,三双眼睛一直凝视着黑暗的最深处,露出不同的表情。巨大的杀气在凝聚,一触即发。

没有谁说一句话,只有后土神戒上的宝石光芒在闪烁——极大的力量在这座小小神庙里无声聚集,连四方的风的方向都发生了改变,仿佛被什么吸引着、向着白塔顶端凝聚,形成了巨大的气旋!

暗夜里,七海和镜湖上波涛汹涌,向着云荒的中心汹涌而来,黑色的浪在冷月下如同一望无际的巨兽群,连绵不绝地向着大陆扑来——天地之间,转瞬充斥了可怖的呼啸。

灭世的力量,即将在云荒最高点上交锋!

迦楼罗金翅鸟着陆的瞬间,整个帝都都为之震动。

整座含光殿如同积木般摧枯拉朽地散落,发出巨大的轰鸣。整个机舱里充斥了潇的低呼,然而没有了驱动力,她和飞廉两人即使竭尽了全力,也无法控制住坠落的机械,就这样一头冲入了含光殿,然后在废墟里止住去势。

尘土腾起了半天高,遮蔽了高空的冷月。

“云焕!”飞廉惊呼着从座位上跃起,扯下头上的金盔奔了出去——他、他已然不能行走,不会被废墟埋住吧?会不会丧命?如果是这样的话,反而是他们害了他了!

他从舱门口一跃而下:“潇,我去找他,你等着!”

“是。”迦楼罗发出柔和却决然的回答。

飞廉在废墟里急奔,一边呼唤着同僚的名字,灰尘落满了他的肩头,不停有梁柱倒下,四周空无一人——他奔到了侧厢云焕养伤的地方,然而一连叫了几声,却还是没有人回应。难道,真的是来不及逃出来,被压在废墟下了?

飞廉来不及多想,便俯下身去,赤手搬开那些断裂的梁和柱。

然而,就在那一刻,他听到了某种异样的声音,仿佛兵刃交击的尖锐,让他一惊住手,侧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暗夜里,他看到了极其可怖的一幕!

一道光华划开了夜幕,映照出了当空搏杀的两人身形。剑光一掠即收,然而那一剑几乎达到了速度和力量的极至,让身为剑术高手的他都不由惊在了当地…这、这是什么?那样熟悉的一剑,仿佛在某一时刻看到过!

然而不等他回过神,满空纷扬的灰尘忽然变成了血红色,交错的人形乍然分开,其中一个捂住肩膀踉跄后退,剑脱手飞出。

“能一直撑到一套天问剑法使完,实在已经很不错了——不愧是帝国的元帅。”冷月下有人冷笑,声音带着逼人而来的杀气,“只可惜,你的力量极限已经到此为止了…”

“嚓”,那把脱手飞出的长剑不偏不倚斜插在飞廉的面前,剧烈地摇曳。

“元帅?!”认出了那把剑上的双头金翅鸟标记,飞廉失声惊呼。

——废墟里与人搏杀的,居然是帝国元帅!

“飞廉?飞廉!快…”仿佛也听出了他的声音,对方嘶声大呼,声音里居然带着从未有过的惊骇恐惧,“快来帮我…帮我杀了云焕!这是魔鬼…魔鬼啊!”

然而惊呼未毕,声音忽然间中断了,只余下诡异的咕咕声,仿佛水泡一个接着一个浮出了水面,然后模糊地消失。

“真让人失望啊…”飞廉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冷笑,噗的一声,是利剑割断什么的声音,那种血里浮出的咕咕声立刻消失了,只余下冷峭刻毒的声音还在继续传来:“堂堂帝国元帅,居然还向下属求救——巫彭,你真让我感到恶心。”

冷月下,他看到一个人俯下身去,不紧不慢地割断了倒地之人的咽喉。

“云、云焕?”飞廉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个踩住元帅肩膀,拔剑割断对手咽喉的人,居然是残废了的云焕!

“快…快…”巫彭的手还在颤动,极力伸向他,似乎在寻求援助。

——在这个帝国元帅铁血的一生里,大约从来没有开口向人说过这样的话吧?

飞廉怔怔地看着冷月下那个执剑冷笑的杀戮者,一时间回不过神——这、这是云焕?怎么可能…他的出手、他的眼神、他的力量,全部都变了,仿佛熟悉的躯壳里忽然入住了另一个完全陌生的灵魂。

云焕此刻也看见了前来的他,然而却丝毫没有动容,手臂一动,将地上垂死的人拎了起来。巫彭也是身高八尺的昂藏男子,然而云焕双手抓住对方的左右上臂,竟然似拎着一片枯叶般轻松。

“这只手,是当年你欠我师父的…”眸子里闪过冷光,云焕低沉地开口——暗夜里忽然传出嗑啦啦的一声裂响,仿佛有什么在瞬间被生生扭断!

“啊——!”手臂被齐根扯下的人发出撕裂般的痛呼。

然而对方只是漠然的把扯下的断臂扔到地上,用单手拎着另一边的肩膀,嘴角浮出一丝冷酷的笑意:“而这一只…是我要取走的。”

“不!”飞廉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脱口惊呼,“住手!”

云焕根本没看他,手臂只是一抖,黑夜里又是嗑啦啦一声响,满身是血的人落到了地上,咽喉里发出第二声痛呼,在尘土和血污中剧烈翻滚。然而,仿佛知道不能再在这个人面前示弱,呼声只到一半、竟硬生生地咽了下去。

“呵…还算有点血性。”云焕看着脚下咬碎了牙忍住苦痛的人,眼里露出一丝笑,“呵呵,求我吧,元帅!跪下来求我,我或许会让你象狗一样的活下去——就像你那时候留了我一条命一样。”

双臂尽断的军人咬住牙,整个人仿佛被斩开了两个巨大的窟窿,白骨支离,血汹涌而出,却始终没有吐出一个字。

“愚蠢…事到如今,还想保留什么军人的尊严?”云焕冷笑起来,一脚踩在巫彭的肩头,将刚刚努力抬起身的人踩到了地上,“你曾怎样对我,我就怎样对你——你对我做过的每一件事,我都要十倍百倍的偿还给你以及你的族人!”

“不…”巫彭霍然抬头,终于吐出一个字,“不!”

“不要杀你家人?”云焕持剑冷笑,眼神冷酷,仿佛杀戮之神俯体:“这个帝都里,没有一个人可以得到赦免。我绝不宽恕…任何人也不配得到我的宽恕!”

他大笑起来:“这个世上禽兽横行,是上天令我清扫乾坤!”

那样狂妄悖逆的话从胸臆里呼啸而出,带着逼人而来的杀气。

此刻正是生死顷俄之际,飞廉却忽然一个恍惚——难道…云焕准备实行“七杀碑”上的所有戒条?

那传说是百年前冰族重返大陆时,由智者大人亲口颁下的旨意。

那是一道“不赦”的绝杀令,一连用了七个“杀”字,明确指出了对于腐败荒淫的空桑人一个都不能宽恕,命下属士兵一律屠戮殆尽。在智者大人的最高指令下,沧流军队刀不入鞘,一路杀光所有空桑人,无论是投降归附的还是坚决抵抗的——从此,大陆烽烟燃遍,腐败颓靡到极点的梦华王朝被狂风暴雨般的一扫而空,六部尽灭,血流漂杵。

在沧流建国后,那一面碑文一直被保留在讲武堂内,作为帝国军人的最初启蒙训导。他和云焕也曾在入学时,一起站在此碑前聆听训导,碑上的文字纵横凌厉,一个个剑一样的刺入眼里,深刻入骨——

“天生万物以养人,世人犹怨天不仁。

“不知蝗蠹遍天下,苦尽苍生尽王臣。

“草民生死皆如狗,贵人骄奢天恩眷。

“如此云荒非人世,逆天而行应天谴!

“忽有狂徒夜磨刀,帝星飘摇荧惑高。

“翻天覆地从今始,杀人何须惜手劳?

“不忠之人,杀!

“不孝之人,杀!

“不仁之人,杀!

“不义之人,杀!

“不礼不智不信人,奉天之命杀杀杀!

“我生不为逐鹿来,千年沧桑大梦还。

“君臣将相皆如土,总是刀下觳觫材。

“传令麾下三军众:‘破城不须封刀匕!’

“三军之中树此碑——

“逆天之人立死跪亦死!”

那一块碑凝聚了无可言喻的气势,竖立在云荒的心脏上。即便是百年后,每个站在碑前的战士依然能感觉到沧海横流烽火燃遍的乱世里、那种扑面而来的酷烈杀意。

那,是试图毁灭一切,然后再于废墟之上赤手再创新天地的霸气,是“上天不仁、万物为刍狗”的绝决!

那一段短短的文字里满目皆是“杀”字,触目心惊——宛如此刻云焕的神态。

飞廉忽然有一种恍惚感…百年前,那个神秘的智者大人立下这块碑时,也应该是这样的眼神吧?那是杀戮者的眼神,毁灭一切的眼神!

“元帅!”眼看云焕要连下杀手,飞廉冲了过去,迅疾无比地一俯身,从地上抱起满身是血的巫彭。被血的腥味刺得心乱,他一时间竟忘记了自己前来这里的初衷,抬头怒斥:“云焕!你疯了么?怎么做出这种…”

抬头的刹那,他惊呆在当地——

伽楼扬起的飞尘还在半空里漂浮,一轮血红色的冷月悬挂在帝都上空。白塔的巨大剪影压入眼帘,那个死神一样的人正倒转提起新折下来的断臂,仰头凑到断口之下,张口去喝如注而落的鲜血!

“哈哈哈哈…”只是喝了一口,便将断臂远远扔开,大笑——宛如一个斩杀了千百人的凯旋将军,举起金杯以痛饮来庆祝血腥的胜利。

血溅了他满面,然而血污后的眼睛依然奕奕生辉——那眼睛,居然是金色的!

飞廉抬头看着他,忽然间心里涌出说不出的寒意。那双眼睛里,有着不属于人世的冷酷和杀戮气息,仿佛一个眨眼之间便可以毁灭这天地——这、这还是云焕么?还是他准备不顾一切来营救的昔日同僚么?

“飞廉…看到了么?”怀里垂死的血人忽然发出了低微的声音,全身抽搐。他连忙低下头去,凑到了元帅的唇边,想听他最后的话——

“一定…一定要杀了他!否则…魔将毁灭…一切。”

帝国元帅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断断续续地开口,血腥味随着微弱的呼吸一起碰到了飞廉的脸颊,令他心里剧烈地颤栗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