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快把烧好的水拿过来,桶里的水又开始冰了!”西荒的夜里风非常冷,少女试了一下水温,侧过头,对着另一边焦急的唤,“快一些呀!”

她浮在桶里,微微一惊:在西荒水是极其珍贵的,一个家庭需要有专门的壮劳力每日往返上百里,才能背回足够的水——而他们,居然是将背回的水全数给了她?

“不行…”她微弱地推脱,“你们的水…”

“没关系,最多再连夜去背一趟。”那个少女柔和却不容反驳地开口,按住了她的肩膀,“你是一个鲛人吧?——如果不泡到温水里,会没命的呢!”

她怔怔凝望着那一张美丽的少女的脸——没有星月的夜色下,那双眼睛是如此洁净无邪,与她前半生看到的所有充满了欲望的眼睛截然不同,宛若圣女。

篝火旁的男孩子拿下了瓦罐里滚热的水,走了过来。他提起瓦罐,将热水沿着桶壁小心地倒入。一边倒,他的姐姐一边试探着水的温度,直到认为足够温暖才让他放下了手。

“那些家伙真是一群畜生。”他忽然开口,冷冷,“连继母都没这么对我们过。”

她惊住,抬头看着那个孩子的眼睛——和姐姐不同,那个男孩的眼睛是冰蓝色的,有着一切沧流冰族该有的特征。然而,他的眼睛完全不像是一个孩子…她无法描述那一种感受。在那一刹那,她仿佛是看到了一只被关在笼子里长大的兽。

——那才是他们第一次的相遇。

那时候,他才只有七岁;而她,已经活了两百多年。

那是她第一次被人所救…而那之前,所有的人:无论是同族还是冰族,战友还是敌人,无一不对她投以冰冷憎恨的眼神。

唯有那一夜是温暖的。那种暖意浸透了骨髓,多年后尤自残留在身体里。

从砂之国活下来后,她曾经发誓要找到那一对姐弟,报答那一夜的滴水之恩——或许,那并不是为了报恩,而仅仅只是需要一个活下来的理由…她尚被某些人需要、并不是没有丝毫的存在价值的理由。

而上天终于成全了她一次,让她在帝都重逢了那一对姐弟。

十几年过去,那个寒夜里汲水的孩子如今已然是英姿风发的帝国的少将;而她、却还是当时那般的模样——生命和时间、对两个不同的民族来说,原来是如此不对等的东西。

她在那个少将面前低下了一直昂着的头,恭谨地称他为主人,任他俯身将钢铁的臂环锁上手臂——那一刻,她竟没有丝毫背叛民族和国家的耻辱,只觉得有断绝一切后路的轻松。而臂上的禁锢,反而给她带来了前所未有的踏实感觉。

从此后,她只属于一个人,那些家国荣辱全部化成了灰烬,他就是她存在的理由。

她甚至感到某种欣慰:过了那样长时间暗无天日的岁月,直到如今,终于有机会做一点什么,令自己的生命焕发出新的光来。

她终于是,活过来了!

那之后她追随着他南征北战,渡过了三年。

她是聪明而顺从的,没有一句多余的话,更没有任何多余的举动。只是那样沉默着,做好了一个优秀傀儡的本分,眼看着他一步步的血战前行,用剑在森冷严酷的帝都里杀出一条血路,青云直上步步高升。

他很幸运,除了拥有出众的天赋之外,还有着一个受到智者大人宠爱的姐姐、以及一个不遗余力教导他提携他的上司。

很多人都私下议论,说他会是巫彭元帅的接班人,下一任帝国的战神。更多的人争先恐后地投靠到门下——本来人丁寥落的云家忽然间就有了上千的“远亲”,门庭若市,歌舞升平,一扫在西荒时的冷落。

她想,这一回,他应该不再感到落寞了吧——毕竟,如今的一切对一个西荒的贱民孩子来说,简直就是梦幻一样的景象,几生几世都无法触及。

——然而,他依然还是那样沉默,依然还是经常一个人出神,依然还是透露出那样的眼神,依然还是…孤独而不甘。

她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心还是忍不住再度的缩紧——他到底要什么?要怎样才能快乐呢?站到最高点上可以么?获得人所未有的力量可以么?除了那个已然不属于他的姐姐之外,还有没有什么人或事,可以让他暂时展开一下眉头?

他…可曾真正地懂得怎样去爱一个人?

他的心里,埋葬着怎样一个名字…

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在他眼里她是以何种方式存在——她不是一个人,只是他不可或缺的武器、在战斗中的左右手。而他是一个好的主人,知道如何将一件武器发挥到最大效用,平日也懂得如何去爱护。

只是,那种爱护是无情的——在必要的时候,他依然会毫不犹豫地拿她挡住刺过来的剑——犹如在桃源郡遇到苏摩时一样。

然而,她心里却没有丝毫的怨恨——

“如果无法忍受,你也可以背叛或者逃走。”

最初立下契约的一刻,他就那样明确的对她说过,却被她毫不犹豫地拒绝了——那是她自己的选择。她本就是一个天地背弃的人,她所有的愿望,也只仅仅是成为一件最好的武器,能够陪伴他一路血战,直到登上最高点。

可是…可是…难道时至今日,就要终止在这里了么?

不!绝不能就此罢休!不甘心…如果是这样的话,死都不甘心啊!

有谁、有谁来…帮帮我…

黑暗的迦楼罗舱室里,她无声地呐喊,无数的珍珠滚落在冰冷的地面。

月至中天,清冷的光辉洒落在迦楼罗的双翅上,淡淡的金光在攀援而上的人脸颊边浮动,衬得两个人仿佛是在金色的波浪中无声无息上升。

冶胄领着飞廉来到了空无一人的断金坊石坪上,从云梯一步一步的攀向紧闭的舱室。

一路上,冶胄没说一句话,他不便多问,心里忐忑。飞廉一直在猜测这个铁城名匠半夜带他来这里的原因,却怎么也想不出这么做会有什么帮助。他的内心甚至有了短暂的动摇,觉得自己可能是踏入了某个圈套。

然而,不等他将目下诡异的情形整理出个头绪来,脚下忽地一震。

“这是怎么了?”感受到脚下这个巨大机械在居然颤栗,飞廉忍不住低声发问。他将手指放在机械金色的外壳上,清楚的感觉到那薄薄的金属上一阵阵传来由内而外的颤抖,仿佛有一颗微小的心在巨大的壳子里反复的缩紧。

“迦楼罗…是在哭吧?”冶胄轻抚着机械外壳,低声叹息。

“哭?”飞廉诧异。

“进来吧。”冶胄已经打开了舱室上的锁,回头低声道。

冷月下,舱室打开了一半的门犹如一只半开半阖的眼睛,幽黑得深不见底。飞廉略略迟疑了一下,仿佛是在猜测舱室里到底是藏着死神还是救主,然而只得一刹的迟疑,便毫不犹豫的抬足,踏出了最后一步。

——无论如何,事到如今已经是无路可退了!

“啪”,乌金的舱门在身后关上,整个舱室内一瞬变得不见五指。

然而,在墨一样的黑暗里却闪烁着无数的星星。飞廉在踏入舱室的刹那惊住,怔怔看着这梦幻一样的景象——

无数的明珠铺满了冰冷的地板,闪着幽幽的光,宛如黑暗里浮出了无数的星星。那些星星在地上时隐时现,一粒一粒疏疏朗朗,仔细看去,竟然是呈同心圆分布。

在这个明珠之海的中心,静静地伫立着一把闪着冷光的金色椅子。椅子上那个鲛人睡去了一样地坐在那里,一头深蓝色的长发水一样流淌下来,一直铺到了地面——然而,却有一粒粒的珍珠从低垂的睫毛下接二连三滚落,滴答滴答,轻轻在地板上跳跃。宛如梦幻。

“谁来…救救他啊…”模糊的低语响彻了舱室,时远时近。

飞廉怔在当地,一直到听到这句话才回过神来——这、这声音…从哪里传来?!这分明是潇的声音,可是,被固定在椅子上的鲛人却根本没有开阖嘴唇!

这是怎么回事?这个鲛人居然可以将心里的话直接传送到他耳畔?

这是念力,还是别的什么?

他惊骇地往前踏出了一步,却听到了那个鲛人说出了云焕的名字:“云少将…谁…谁来…救救他…”

他忽地呆住了,隐约明白了什么,回头看着冶胄,对方也正意味深长地看着自己。

“如你所见,迦楼罗已经研制成功。”冶胄终于开口了,走过去将手放在金色的头盔上,“不过,也出现了超出我们预计的异常:虽然这个鲛人已经被融入了这个机械、成为‘迦楼罗之魂’,但她却依然保持着强烈的个人意志。”

飞廉一惊,看向那个已然被钉死在金座上的鲛人——那里,无数引针密密麻麻地插入了鲛人的颅脑,将她的整个身体和机械融为一体。

潇的身体在颤抖,于是整个迦楼罗也由内而外的发出了一模一样的颤栗。

飞廉定定看着潇,然而和机械融为一体的鲛人看上去毫无生气。

——是死亡了?还是以另一种方式生存着?

“不,她还活着,但只是以迦楼罗的形体而存在——武器被赋予了生命…我们,终于达到了神的领域!”铁城名匠轻轻抚摩自己的杰作,眼中露出了骄傲之色,叹息。

然后忽地抬眼看他,低声:“你听到她的请求了么?飞廉少将?”

“谁来、谁来帮帮我…救救、救救…云少将…”

那个声音回荡在舱室里,仿佛一个孤魂在不甘而绝望地挣扎,对着他拼命伸出手来。

“潇,我想救云焕,”毫不犹豫地,飞廉在那个没有知觉得鲛人面前俯下了身,看着她紧闭的眼睛,“可是…你告诉我:要怎样,才能把他救出来?”

机舱的颤栗在一瞬间停顿,仿佛不敢相信这个深夜前来的军人会做出如此许诺,整个迦楼罗陷入了极度的寂静。然后,又仿佛狂喜一样地剧烈震颤起来——

无数的金属在共振,那些薄片发出了尖利的低啸,在密闭的舱室内如同海啸涌来。飞廉一瞬间仿佛失去了听觉,只是看到无数明珠迅速从鲛人眼角沁出,滚过深蓝色的长发,落到了地上。

“是么…是么?你…你愿意…和我一起,去救他?”

潇的声音响彻了舱室,狂喜。

“少将真的想救云焕?”冶胄却是转头,严肃地看着他,开口。

“是。”飞廉点头,“我不能眼看着他死。”

“是么…”冶胄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点了点头,忽地一把按下了某个机簧,厉声,“那么,就请坐到个位置上来!”

喀嚓一声响,金属的地板忽然滑开!

一片金色的板从舱室腹下无声无息升起,一边升起、一边迅速变幻着形状,一层层的展开,在短短片刻内化成了一张巨大的金色椅子,静静与潇的金座背向而立,宛如孪生的镜像。有一个同样的金色头盔,从舱顶的暗门中落下,垂吊在了金座的上方。

飞廉惊骇地看着这一变化——这是什么…巫谢他们在几十年来,居然做出了如此了不起的东西!那、真的是接近“神”的创造吧?

“这才是迦楼罗的主座,”冶胄低声解释,“也就是主宰者的位置!”

“什么?”飞廉一惊,然而迅速地明白过来了,“你让我操纵迦楼罗,去把云焕…”

“对!”冶胄眼里闪过雪亮的光,击掌,“就是这样!”

飞廉惊住,一时间有些无措,看着巨大舱室内那两张金色的椅子:一张是巨大而简洁,另一张却是纤细而精致,两者背向而立,仿佛镜中倒影,一棵藤上生长而出的两颗果实——他知道无论谁一坐上那个位置、便将拥有难以想象的巨大力量!

“请…救救他…救救他…”那个鲛人傀儡的声音在不断地回响,带着哀求和绝望。

他看着空空的主座,低下了头,迟疑片刻——真的是、没有别的办法了么?

“如果我有驾驭机械的本领,就绝不会麻烦少将。”仿佛看出了他的犹豫,冶胄眼里慢慢变成一种铁灰色,低声,“可是…不是每一个铁城贱民都如云焕那家伙般好运,可以进入讲武堂和征天军团接受这方面训练的。”

飞廉一震,迟疑:“真的可以?现在,我们没有如意珠…”

“没有如意珠,可以尝试别的方法——这个我来设法,你只要选择是否和我一起去救他!”冶胄却厉声打断了他的话,“不能再等了,再下去整个云家会全族被灭!”

冶胄抬头看着他,声音冷酷:“如今,潇愿意为云焕而战,我愿意为云焕铤而走险。少将,你说你是云焕的朋友——那么,你是否愿意为他坐上这个位置?!”

飞廉咬紧了牙,双手微微发抖——他当然明白这意味着什么。背弃家族,舍弃荣华,这对他来说并不是无法承受的事,事实上那正是他多年来一直想挣脱的锁链;他怕的却是自己一旦走出了这一步,整个巫朗一族就会被连累!

“不用担心。到时候你戴着这个头盔,没人会认得出。”仿佛看出了对方的顾虑,冶胄开了口,显然已经经过深思熟虑,“迦楼罗的力量巨大,可以轻而易举的达到我们的目的——只要将云家姐弟送到安全的地方,你就可以返回。”

他举起了一只手:“我发誓此事只有你我二人知晓——事毕,你照旧可以过原来的生活。”

飞廉眼神剧烈的变化着,他知道这一步踏出、前方便是不可预知的深渊,从此后将会发生什么他无法知道,也不会再由他控制。

“求…求你…帮帮我…”那个声音却再度响起来了,充斥了黑暗的舱内,远远近近,如泣如诉,“救救、救救…云少将…除了你,没有人愿意再来救他…”

黑暗中,飞廉终于缓缓抬起手,无声的握紧了金座冰冷的扶手。

他霍然转身,坐入了巨大的金色椅子,将双手放在了两侧扶手上,肩背挺直的靠着椅背,闭了闭眼睛,看着冶胄,眼神克制而平静:“开始吧!”

喀嚓。轻轻一声响,头盔自动闭合,金色的面具滑落下来,遮住了他的脸。

“好!”冶胄眼里放出了激动的光,语声都有些颤抖,“那么,趁着巫即巫谢他们都去了禁城,从今天开始我就教你如何控制这台机器!”

“要多久?”飞廉低声问。

“和风隼、比翼鸟的操作相似,”冶胄低声,“以少将的领悟力,应该不难。”

飞廉沉默了一下,仿佛在那个黄金的头盔里感到了窒息。

“好,”他低声,“我会尽力。”

十一、背离

一直到晨曦初露,城门重新打开,飞廉才悄然返回了府邸。下人们都还在沉睡,他独自静悄悄地回到了后堂卧室,并未惊醒一个人,准备重新就寝。

然而,令他惊讶的是,碧竟然不在房里。

——这么一大早,怎么人就出去了?

诧异地找遍了整个院子,依然没有发现她的影子,他有些担心起来,敲门叫起了几个下人询问,却都睡眼朦胧的说没看到过碧小姐出去。飞廉越发觉得不安,也顾不得自己一夜未睡,叫起了全府里的下人,吩咐他们出去内外的找。

真是一团糟——那么多棘手的事情没有解决,碧居然又失踪了?

仆人们没有找到碧,却在翻天覆地的搜索后送上了一件东西。飞廉只看得一眼,便变了脸色——那是一个五色丝线捆扎的球,一直是晶晶手里拿的东西!

“哪里找到的?”他失声低呼。

“禀公子,是在后院的一个角落里找到的。”侍从回答,“奴才无意钻进去,发现那里居然有一个奇怪的小池子——这个球,就在水面上浮着呢。”

“…”他捏紧了那个湿漉漉的球,只觉捏住的是自己的心脏。

难道说…晶晶、晶晶是贪玩失足,落到了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