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摩,是你用星魂血誓改变了六星的轨迹,改变了她。”白薇皇后回手止住血,感受着千年未曾感受到的人血的温暖,回望此刻身侧的同伴,眼神复杂——这个疯狂的傀儡师用“一半”的生命作为交换,让星宿脱离了冥星的星域,以他自己的血注入她体内,凝聚出了新的身体。

然而,这个身体却也是介于生和死之间,只得“一半”。

白薇皇后抬头看着帝都的夜空,漆黑的夜幕里悬挂着亘古不变的皓月,一如七千年她最后闭上眼睛的一刻——然而,星辰的流转,却早已不同。

她能看到碧海上的那颗海王星——那是象征着“自由”的星辰。然而,这颗星的力量,却是在七千年后才达到了光芒的顶峰!

挣脱奴役,挣脱禁锢,挣脱力量的极限…到最后,竟然挣脱了宿命的束缚。

那一瞬间,皇后微笑起来了:“苏摩,你具有纯煌没有的非凡勇气——所有一切的预言和宿命,都将因你而打破!”

那是她第一次对这个新海皇流露出如此赞许的神色。空桑的开国皇后伸出手来,手指上的后土神戒在月下奕奕生辉——她的手触碰到了苏摩眉心的那个火焰状刻痕,然后触电般地弹开。

她眼里神光流转,微微叹了一口气:“果然…不可知的变数还在蛰伏。本来我可以看到你的宿命:你的命运本该是那样终结,而白璎的命运也有定数——可是,狂妄悖逆的海皇啊,你打乱了天宫,所有的预言都在那一刻化为了灰烬。”

化为了灰烬么?苏摩微微侧过头,想起了雪山上那个苗人少女给他的占卜。

他的过去,现在,以及未来。

——那样精准洞彻的判词,于今,都已经化为了灰烬。

“只希望,我的血裔能有你一半的勇气…”白薇皇后叹息着,反手压在心口,似是在对身体里的某个人喃喃自语,“为什么还不醒来?还没有做出最后的决定么?”

苏摩没有回答,只是回身望了那座白塔许久。

“不要催她,在命运转折时,她会做出自己的选择——”他忽然开口,语气淡漠,“你并不了解你的血裔…她一直都很有主见,并会不顾生死地去维护。”

白薇皇后愕然——那,还是她第一次听到这个傀儡师嘴里听到对那个人的评价。

他不再停留,而只是在夜色里朝着第二个十字路口走去。

空气里布满了无形的结界,封阻着他的脚步——这种封印的“屏障”的力量是如此强大,以至令他和白薇皇后这样的不世出高手都不得不用尽了全力才能向前。第一个“障”已经破得如此费力,那接下来的八个结界,想必会越来越难吧?

他抬起头看着白塔,却仿佛在看着遥远得不能再回去的往日。

即便是九障坚不可摧,依然还有一重重突破的机会——而那些人,那些事,那些孤寂而平淡的日子,他生命里唯一一段接近阳光的岁月,一旦过去,便是再也、再也无法回来了。

再回首是百年身。

三更,断金坊里走出了一条人影,悄无声息地没入黑夜。

傍晚收工后,冶胄一个人私自留在了迦楼罗舱室里,躲开了检查的人,一直呆到了半夜才偷偷的出来。回来的路上一路无人,然而在从延平巷走出时,他吃了一惊——那样深的夜里,寂无一人的大街上居然走过来两个披着黑色斗篷的陌生人!

帝国刑法严苛,铁城一直有宵禁令,入夜之后街上不许百姓行走。这两个人不是巡逻的士兵,也不是紧急入城报讯的,那…到底是谁?

冶胄只觉的全身沁出冷汗,下意识地贴墙倒退了一步,迅速躲回了阴影中。

——今日这样的行为,如果被帝国发现了,便是死罪!

冶胄躲在街角的阴影里,看着那两个人脚步缓慢地穿过了十字路口——他们一先一后,走得极其缓慢,冶胄原本有足够的时间逃走。然而他一动不能动,只是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两个人的动作,看到一道又一道光在暗夜里燃起又熄灭。

这…这是什么东西?是最新的武器么?

这两个人,居然能赤手就发出火焰和光束来!

“嗯?”其中一人忽然停住了脚步,头也不转地低哼了一声——冶胄的心跳的厉害,然而脚步却无法挪动。不可能…那么远又那么黑,他怎么能看到自己呢?

“杀了吧。”那个蓝发的夜行者喃喃,竖起了手掌,一道极细的光忽然间割破了黑夜!

唰的一声,冶胄只觉得呼吸一窒,眼前忽然一片空白,整个人失去了重量。

“叮”,轻轻一声响,他重重跌落在地上,呼吸又重新开始继续。

“苏摩,住手。”那个银发的女子在千钧一发之时挥剑斩断了那一根细细的光线,轻声劝阻,“这不是沧流的士兵。”

“可他看到了我们。”苏摩冷冷,“会告密。”

“那就消了他的记忆——”白薇皇后反驳,“或许,我们早该使用隐身术。”

苏摩眉间已经凝聚起了怒意:“开什么玩笑!和这个该死的九障抗衡之余,还有力量同时使用别的术?”

“所以说,我们只有夜里避开人上路。”白薇皇后坚持,“可他只是个普通匠人,消除他的记忆即可,何必杀人。”

她俯下身,将手按在了冶胄的眉心。

她的手是如此的冰冷,让冶胄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寒颤,惊惧的往后退缩。然而看着近在咫尺的女子,他忽然间便有一种恍惚感——这、这是谁?真是象啊…这种气质,这种感觉,为什么竟有些象他深心里倾慕了多年的那个人呢?

云烛…那两个字仿佛迅速安定了他的心,他在昏迷前的一瞬失去了恐惧。

“这个人,似乎认得我?”在接触的瞬间感觉出了对方的情绪变化,白薇皇后略微吃惊地喃喃:他在说“云烛”——是巫真云烛么?她心里忽然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抬起头望着暗夜里的白塔,眼神微微变了变。

白薇皇后直起身,忽地看到了对方手里的一卷东西,脸色一变:“营造法式?”

苏摩似乎也注意到了这个工匠手里的东西,用引线遥遥翻页,冷笑起来:“普通匠人?普通匠人会带着迦楼罗的制造秘笈么?”

不过他并未再度流露出杀气,只是翻了翻,便将那本书扔了回去,嘴角露出一丝冷笑:“走吧,让他们去折腾好了——没有了如意珠作为力量的来源,迦楼罗是无论如何也飞不起来的,我倒想知道他们用什么作为力量之源来驾驭那个机械?”

他从袖中摸出了那一颗宝珠,纯青色的光华在手中流动,帝都夜风一瞬都变得湿润。

将灵珠握在手里,苏摩仿佛闭目感知着什么,神色沉静。

龙…现在,你在做什么呢?

镜湖底下那一场大战,是否已经结束?

在海皇握紧如意珠的刹那,镜湖底下发出了一声悠远的龙吟。

战后的废墟上,无数鲛人正在清理着战场,忙碌而有序。巨大的龙逡巡于子民的头顶,却显得心神不安,不时的仰头看向水面——有某种预感,水面上那座城市里正在发生某种不祥的事情。

那种预感仿佛继七千年前星尊帝发动血战后,那种杀戮的力量又一次重新觉醒!

海皇…你不顾一切的去了那个帝都,此刻,又在做什么?

如意珠是联结龙神和海皇的纽带。地面上的黑夜里,海皇将灵珠握入手心的那一刹,仿佛有了某种沟通,盘旋在大营上空的龙神忽地抬起头,望着水面吐出了一声叹息。

不好!这种预感…那个在暗夜里前行于帝都的人,只怕是…

龙吟令所有鲛人战士都一惊,单膝下跪。复国军的统领炎汐和长老们从帐篷里走出,恭谨的俯身在高台上,等待着神的旨意。然而,龙神只是看了头顶一眼,复又沉默下来,片刻后仿佛做出了一个决定,巨大的金色尾巴一摆,旋即消失在镜湖深处。

“我必须离开…这里就交给左权使了。”龙吟消失在水里。

“龙神!”长老们失声惊呼,眼看着骤然降临的神祇又骤然离去。

日前沧流帝国的靖海军团围攻镜湖大营,那一役声势之大,兵力之猛,简直前所未有。一战后复国军伤亡惨重,如果不是得到空桑人的支援、可能已然全军覆没。那一场大战接近尾声的时候,龙神忽然从天而降,咆哮着操纵水的力量,在瞬间形成了类似“天眼”的巨大漩涡,将残余顽抗的沧流军队一刹击溃。

无数的鲛人战士看到了这梦幻般的一幕,纷纷俯身在地,仰视着头顶盘旋的金色巨龙,发出了千年期待后的惊喜呼声。

——然而,微微令人失望的是、海皇并未随着龙神一起返回。

他们的王…在这个时候,又去了哪里?

那个黑衣的傀儡师,有着无比强大力量和无比黑暗心灵的王,为何总是独断独行,从不顾及子民和族类?

镜湖的中心,却是没有一滴水的。

奇异的光笼罩着水底,虚幻的结界下浮动着一个虚幻的城市,恢宏而广大:城墙、城门、街巷、宫殿历历可见,和地面上的伽蓝帝都宛如孪生,如雾气一样隐约可见却不可触摸。

“啊…太无聊了!”城门口抱膝坐着一个少女,喃喃的自语。

“太无聊了太无了太无聊了!”她终于大叫起来,“臭手!你到底好了没有!”

无数的鱼类在她身边游弋,看她半天不动,小心翼翼的靠近,用小小的嘴巴在她的肌肤上啜来啜去,弄得她咯咯直笑。然而忽然间爆发的这一喊,让一群鱼刷拉一声游开。

“那笙姑娘,不要心急。”忽然间水流有了异常,有人轻声安慰。

那笙不抬头也知道,是那位美丽的赤王又过来看她了——这些日子以来,除了炎汐会从远处的镜湖大营偷偷来陪她一会,也就只有红鸢才会来理睬她。

“那个臭手,到底什么时候可以把身体拼回去啊?”她不耐烦地抬头,问红鸢,“我在这里坐得屁股都痛了!无聊死了…水底除了鱼什么都没有,你们的那座城市我又进不去!——我想早点去叶城,不想再呆坐着了!”

“皇太子殿下还在恢复中。”红衣的女子低头笑着回答,好声好气,“那笙姑娘,稍微耐心等一下吧——也不知道为什么,殿下这次只是出了一剑、却衰竭得厉害。”

想起了那一日真岚那一剑,那笙颤了一下:“嗯,那一剑实在吓人…”

那笙郁闷地伏下了身,抱着膝盖,无聊地摇晃着身体:“我…我总是觉得害怕啊!那个时候的臭手…变得不象他了…反而象…象…”

她努力回忆着,忽地抬头,眼神惊惶:“象我在那面镜子上看到的东西!”

“那面镜子?”赤王吃惊的反问。

“嗯!”那笙不再摇晃身体,全身紧绷,睁大了眼睛,“你不知道,在星尊帝地宫的寝陵里有一面镜子!我…我在那个镜子上…看到了…看到了…”

她迟疑了许久,最终叹了口气,身体软了下去:“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说。”

赤王诧异的看着这个佩戴着皇天的少女——一直以来,她都不知道为何只能和帝王之血呼应的皇天神戒,居然会接纳了这样一个异族少女。看来,这两者之间,的确也是有着深厚的宿缘吧?就如她居然可以进入星尊帝的寝陵,看到一切一样。

那笙继续喃喃:“不过那个时候,臭手一定也看见了吧…所以脸色才会变得那么难看。我从来没见过他这样拉下脸来。”

真岚皇太子也变了脸色?赤王一惊,隐约觉得不安。

“没事,再过几天皇太子应该就可以恢复了,”她只好这样安慰那笙,轻轻抚摩她的肩膀,“很快就能带你去叶城,解开下一个封印了。”

“叶城!”那笙眼里露出了兴奋的光——那是云荒最繁荣的城市,她在中州时候就已经听说过,早已神往了多年。

那里,不仅有她需要解开的第四个封印,更有无数新奇热闹的东西。

“哎呀!让臭手快点好起来吧!”她跳了起来,急不可待,“我等不及啦,三天后他如果还不能走,我来把他打包带上路也行!”

“呃…”听到堂堂的皇太子被如此轻视,赤王也是有些尴尬。

然而,话音未落,水流忽然起了变动,仿佛有什么在水底潜行而来。那笙立刻扔下了红鸢,欢喜地跳了起来,迎上去:“炎汐,是你来了么?”

——这几日她呆在镜湖水底,虽然无法进入无色城也无法留在复国军大营,但每日里炎汐总是会抽出时间来看她,以免这个天性活泼的少女无聊。

然而,那急遽卷来的水流却是出乎意料的强大,在一瞬间就把那笙掀翻在地!红鸢也是好容易才稳住了身形,抬起头,忽然就愣住了,两人同时脱口而出:“龙!”

镜湖的水忽然变得诡异,急速地涌动,绕成了一个无形的漩涡,仿佛龙卷风一样从远处席卷而来。那个漩涡在她们面前停下,那笙惊骇地抬头——身周的鱼群早已远远避开,头顶的水里浮动着一条巨大的金色的龙,目光炯炯地凝视着她们,微微摆了摆尾巴致意。

那笙看着这条在苍梧之渊见过一次的庞然大物,吃惊:“咦,你…你来这里做什么?”

不会是来找空桑人麻烦的吧?——然而,龙神没有回答她,只是看着红鸢,低沉的语音回荡在万丈水下:

“赤王殿下,我想见你们的皇太子真岚。”

虚无的城市里一片寂静。

从鲛人镜湖大营回来的冥灵战士一回到城市,就重新分解为虚幻的灵,纷纷归入了一望无际的白石棺中,积聚灵力准备进行下一轮的战争。诸王纷纷安静退避,不敢惊扰疲倦归来的皇太子,连一贯喜欢训导皇太子的大司命都捧着辟天长剑离开。

断臂支着腮,头颅正在金盘里小憩,眉间有极疲倦的神色——

不止是因为那一剑带来的力竭,更因为心力的交瘁。几日之前,他刚刚做出了那样的选择:让海皇跟随妻子而去,自己带领军队前去支援复国军镜湖大营,击退来犯的靖海军团…将所有该做的都做完后,随着那一剑的挥落,他只觉全身的力量也随之消失。

如果能一直这样睡下去就好了…真希望就一直这样睡着,什么事也不去想,不要再去面对那数不尽的国仇家恨、社稷苍生。

那些东西,其实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不过是西荒的一个牧民少年。

“快逃!”睡梦里,忽然有一个声音响起,恐惧而惊慌,“快逃啊!”

——是谁…是谁呢?那样的遥远而熟悉。

“真岚,快逃!快逃!”那个女子的声音在耳畔,居然是在呼唤他的名字,绝望而恐惧,“帝都里的那些人来了!不快逃的话…不快逃的话…”

话音截然而止,他看到一条白绫勒住了那柔白的咽喉!

“母亲!”他终于看清了那张因为痛苦而扭曲的脸,失声惊呼,返身狂奔——垂死的人却张开了手掌,拼命摇晃,面目扭曲:“快、快逃啊!真岚!如果被抓回去…如果被抓回去的话,你、你就会被…永永远远的…锁在上面…”

那只手终于无力地垂落,母亲的眼睛永远阖上。

少年的他在西荒的黄沙瀚海里狂奔,恐惧、愤怒、悲哀、绝望,一重重的逼来,和身后追兵的马蹄声一样得得近在耳畔。不行,一定要逃,一定要逃!不然的话…就会被抓住,就会被永永远远的…锁住。

然而,不等他逃离,一条锁链从天而降,死死将他扣住,拖向了那些追来的魔鬼——他极力挣扎,却丝毫无法撼动那条黄金打造的锁链。

终于,还是逃不了么?

那一刹,他绝望地想:逃不了的话,那就做一个无知无觉的活死人吧!

然而,时空在瞬间变幻,他已然置身万丈白塔的顶端,奢华盛大的婚礼正在举行——那一瞬,他看到了那条黄金锁链另一端系住的人:那个和他拥有共同命运的贵族少女。

她静静地低垂着头,珍珠面幕罩住了眉眼,宿命的黄金锁链沉重地缠绕着她,她并没有挣扎,被一寸寸的拖着,来到他面前,看起来如此柔弱又如此宁静。

他看着自己命定的妻子,忽然冷笑起来:原来,你也和我一样,是逃不了的么?

那个瞬间,他却看到她霍然抬起了头——她的眼眸在面幕后亮如星辰,绝决而果断,全无他想象中的那种柔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