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仿佛吃惊似地、彼此对视了一眼。

飞廉定了定神,开口:“没什么——反正我也已经被解职了,还能处罚什么呢?我倒要看看,巫彭元帅还想对自己一手带出来的云家的人怎么样!”

听到那个名字,巫真的脸苍白了一下,身子微微一震。

“明茉小姐…”她转头看着同样脸色苍白的贵族女子,“你却是真的必须走了。否则,你会有一辈子难以洗脱的麻烦。”

“…”明茉紧紧绞着手,回头看了看室内,却摇了摇头,“不。”

她低下了头,脸颊上尤自有淡淡的红云:“我…”

话音未落,只听外面一声惊叫,伴随着轰然巨响。

“云焰!”听出了幼妹的声音,巫真云烛大吃一惊,顾不得多想,立刻从房间内奔出,穿过廊道跑向了庭院,“云焰,你怎么了!”

“她没什么。”一个声音忽地回答,“巫真大人不必惊慌。”

白衣圣女忽然间全身僵硬,站在了原地——是他?是他的声音?

她一寸寸地抬起头来,终于看到了那一张朝思暮想的脸。

站在院门内的是一位四十许的男子,高大挺拔,剑眉星目,鬓发微霜,银黑两色的笔挺军装上饰有金色的飞鹰,象征着帝国内武将的最高阶位。他腾出一只手拎着云焰,站在含光殿的入口看着奔出来的人,气质如渊停岳峙。

他身侧站着一个个子高挑的金发美人,手里拿着一把锋利的软剑。

“我令云焰小姐开门,可惜她似乎没有听见。”巫彭放开了手,让受了惊吓的少女落到地上,“所以,我只好让兰猗丝破门而入。真是冒昧了。”

巫真云烛微微一震,迅速低下了头去。

“是…是你?”她低声开口,然而只说得两个字,语音已然颤抖得无法自持。

“是的。”帝国元帅淡淡地开口,“你还好吧,云烛?”

那样简单的一句问话,却让多日来一直顽强地保持着平静的巫真瞬间崩溃——她抬起手捂住脸,陡然发出了一声啜泣,接二连三的哭声随即止也止不住地从指缝里滑落。

巫彭看着她,眼神也变得有些特别,回手一挥,含光殿大门轰然闭合,将包围得铁桶也似的军队关在外面,只留下那个随侍的金发女子留在身侧。

“我知道你在过去一个月里找过我很多次,”他看着她,吐出了叹息,“可惜,我不能见你——因为我知道你提出的请求我定然无法答应。”

他走过来,轻轻把手放在女子不停颤抖的肩上,低下头:“云烛,你怨恨我么?”

巫真用力咬着牙,双手握拳微微发抖,却始终无法说出一个字来。

“我甚至知道你转而去找了辛锥,”巫彭低声道,“云烛,你怨恨我么?”

她霍然抬起头看着他,泪流满面——

怨恨?要怎么怨恨一个造就了她、造就了云家的人呢?

是这个人,把十四岁的她从朔方城那个荒芜贫瘠的地方带出;是这个人,在军务繁忙之余,依然尽心尽力地教给了她许多东西;是这个人,将她送到了选圣女的大典上、从而成为离神最近的幸运儿;是这个人,将自己的一家人从西荒接回帝都,让她的弟弟进入了军队,让她妹妹成为了新一任圣女,过上了锦衣玉食的生活…

他给予了她一切,也给予了云家一切。

她要怎样去怨恨他在这一次劫难中的袖手旁观?本来他们的一切,就出自于他的恩赐——可是,如果是从未曾赐与也罢了。却为什么要在给予后、又突然绝决的夺回?他们将他当作慈父,而他…究竟是为了什么,却放弃了他们?

十几年了,她已然从一个少女渐渐老去,他却仿佛一直不曾改变。

——一直站在她遥不可及的地方。

她失声痛哭起来,不再勉强压制自己的情绪,在他面前彻底的崩溃。

“唉…”巫彭将手放在她肩膀上,平定着她全身的颤抖,低下眼睛看着这个白衣的圣女,仿佛是看着一个小女孩儿,“我知道你受委屈了,云烛…”

他慈爱的低下头,用粗糙的大手擦拭她脸上的泪水:“我的小女孩,别哭。”

兰猗丝静静的站在院子门口看着,脸上没有表情。

反而是从房中追出的两个人,看到了这一幕,个个脸上都露出吃惊的表情——不可能!…帝国元帅和巫真大人,他们两个人怎么会…怎么会…

“飞廉?”骤然看到了廊下的年轻人,帝国元帅吃了一惊,“你怎么在这里?”

话音未落他又看到了一旁的贵族少女,露出更加吃惊的表情。

他推开了云烛,缓步走过去,马靴在卵石小径上踏出冷冷的声音,饶有兴趣的审视着:“哦…想不到含光殿到了现在,居然还有来拜访的客人——云烛,看来你们姐弟的吸引力还是出乎我的意料呢。”

他看向明茉,眼神隐隐藏着锋利的光:“想不到巫即家的二小姐如此长情,竟然还私下来这里探望前任未婚夫。”

明茉仿佛惧怕他那种眼光,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一步。

“元帅看来是误会了,”飞廉却是踏上了一步,让明茉退到自己背后,从容地一笑,“明茉小姐今日本来就和在下有约,所以来这里找我,并不为探访云少将。而云少将和在下有同窗之情,今日顺路过来看看——于情于理,也并无不可对人言。”

“…”巫彭沉默了一下——飞廉如今是明茉的未婚夫,两人相会自然也是无可指责。既然飞廉将此事全揽到自己身上,到还真无法追究什么了。

只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凡事不管的公子哥儿开始喜欢替人出头了呢?

“那请两位速速离开,”帝国元帅冷然开口,挥手一指门外,“从今日开始,含光殿将被封锁,任何闲杂人等均不许再出入!”

飞廉一惊,警觉:“元帅想怎样?释放云少将乃是智者大人的旨意!”

“我知道,”巫彭淡淡,“我并无意要进一步处分他,只是怕——”

他的眼睛落到了云烛身上,开口:“只是怕云家会有潜逃的异心。”

巫真悚然一惊,吃惊地抬头——她根本不曾学会如何掩饰自己的情绪。

“呵呵…”巫彭笑起来了,抬起金属打造的左手捧着她的脸,慈爱地低声,“我的小女孩…我一手把你带大,又怎么会不清楚你的心思呢?”

他回头,看着飞廉和明茉,语音平静却隐含威胁:“两位,如果你们不想让云焕再次陷入困境的话,就请老实地离开——你们能为他做的,只有这些。”

“我…”明茉不舍,冲口想要说什么,却被飞廉拉住。

“走吧。”他静静地回答,仿佛怕她说出什么来,紧紧地拉着她的手,迅速转身离去。

碧站在廊下看着两人的背影,怔了片刻,忽地醒悟过来一样追了上去——飞廉…飞廉这一次走,居然没有叫上她!

两人离去后,巫彭脚步却没有停,径自朝着厢房走去。

“唰!”一只手伸过来,拦在了他面前。巫真云烛不停地喘息,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坚定地拦在了他前面,盯着他:“你…你要对我弟弟做什么?”

“不做什么,”巫彭淡淡,“我不会杀他。我只是有话要和他说。”

“他不会想和你说话!”云烛嘶声喊,泪水盈眶,肩背因为激动而颤抖,“我弟弟他、他那样的崇拜你——他自小没有父亲,就把你当作父亲一样的看待!可你却在那个时候丢弃了他…你既然在那时候已经放弃了我们,为什么还要来这里?”

巫彭的脚步微微顿了一下,侧头看着巫真,忽地叹了口气。

“都十几年了,为什么你还是那样天真呢?我的小女孩?”他摇了摇头,轻声,“不,不是你所想的那样,云烛——我并没有丢弃你弟弟,而是你弟弟他丢弃了一切。”

丢弃了一切?巫真怔怔地看着巫彭,不明白他的意思。

巫彭低声叹息了一句:“自从杀了师傅之后,他已然是一把无鞘无柄的杀人之剑,谁都无法再掌握了。”

“住口!”门内陡然爆发出了一声厉呼,“我没有杀师傅!”

“你看…”巫彭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你弟弟,分明有很多话想和我说呢。”

门关上后,这个室内便一片静谧。

巫彭站在门内,饶有兴趣地审视着床上躺着的人,而那人也紧紧地盯着他。

“比我想象中要好很多嘛。”巫彭看着云焕的眼睛,微微一笑,“虽然听辛锥汇报说你的身体已经全废了,可没想到眼神还是那么锋利…和狼崽子一模一样呢。”

“…”云焕没有开口,只是死死地看着自己的上司。

“不过,就算你还有斗志,就算你心高气傲——”巫彭缓步走过来,眼里有残忍的笑意,“以后恐怕只能像个婴儿一样爬在床榻上,让别人养狗一样的照顾一辈子。”

军人的靴子在空阔的室内敲击出冷然的声响,一声一声的走近。

“为什么?”云焕看着他,终于开口了,声音有略微的嘶哑,“为什么?”

他的手颤抖得厉害,却无法动弹一下。他无法起身,无法回避,只能瘫倒在床上看着这个人一步步走近,眼里涌起了无法形容的种种复杂感情。

“你问我为什么不救你,是么?”巫彭在他的榻前站住了脚,俯身看着他,“在桃源郡追杀皇天失手那次我救了你,为什么在这一次却袖手旁观——是不是?”

他蹙眉,冷冷开口:“你捅了那么大的篓子,我如果要救你,就得和元老院里近一半的人闹僵——云焰已经被逐,云烛也渐渐失宠,我何苦再为了保你付那么大代价?我尽可再提携一个人上来,取代你的位置。狼朗能力不低,却比你听话得多。”

云焕深深吸了一口气,没有回答,眼底却闪过一丝冷芒。

巫彭仿佛是注意到了,忽地一笑,语气转为讥讽:“何况,我为什么要救?你狼子野心,连师傅都可以杀,我救了你,难保将来你不杀我。”

“住口!”云焕蓦然爆发了,厉声大喝,“我没有杀我师傅!没有!”

巫彭嘴角露出一丝冷笑,冷冷看着他。

云焕忽地停住了,定定看了巫彭很久:“你…知道我的师承?”

“是的。”巫彭微笑,声音平静,“从你十五岁进入帝都,我就已经派人查过了你的来历。何况出科比试那天,你居然还敢在我面前流露出九问的剑法——

他抬起右手,轻轻抚摩自己残缺的左臂,叹息:“不过,事实上也并不是只为了你——在遇到你之前,我早已布置了人手监视古墓里的那个人了。”

“空桑剑圣慕湮。”帝国元帅喃喃念出这个名字,眼神复杂,“我比你更早就认识了她——我不会忘记那个女人…她是我在这个云荒上遇到的唯一令我敬佩的对手。可惜,你却杀了她。”

“不是我杀的!”云焕抗声反驳,似在做最后的挣扎,“是湘…是复国军!”

巫彭冷笑起来:“复国军?复国军为什么要杀一个隐居古墓的人?呵…连我在五十年中都不曾去打扰她!她本该是超越于这个尘世之外的——她又为什么会死?”

云焕终于无话可说,只是茫然抬起头看着窗外西方尽头的天空,颓然躺下。

“我为什么要救你?你是一头狼崽子…原本你还有一个束缚,我也以为暗中掌控了这个软肋就可以牵制你——可是,你毕竟是破军,居然连最后的牵绊都毁去了。”巫彭似也有感慨,摇头叹息,“谁还敢用一把无鞘无柄的剑?又有谁会为了这样一柄剑,去对抗元老院那么大的压力?”

帝国元帅看向病榻上的年轻人,冷冷:

“所以,我只有在失控之前,毁了你。”

云焕没有再说话,只是侧头望着窗外的天空。外面已经是接近正午,秋日天高气爽,白色的云在高空里翻涌。那一瞬间,躺在阳光里,他却感觉心里有无数记忆翻涌而起。

第一次遇到帝国元帅是七岁,那时候他看着马上的人,仿佛是仰望着神祇;

追随这个神的时候是十五岁,那时候他被元帅接到了帝都,进入了贵族的阶层。

——他本来只是诞生于朔方城的一个贱民,由于血统的关系一生都被驱逐在外,无法靠近权力的核心一步。然而,是这个人改变了他的命运。

——就如昔年师傅曾改变了他的命运一样。

他从小失去了母亲,父亲续弦后生了一个妹妹,他和姐姐就被疏远。在他的人生里,缺乏对血缘父母的认知。但是他依然长大了,他寻找到了另外的东西来填补这个缺失——

如果说师傅是他精神上的母亲,是一切女性的化身,象征着慈爱、宽容和守护;那么元帅就担当了与之对应的父亲的角色——他以一个帝国军人的姿态出现在他生命里,强势而有力,带着横扫一切征服一切的魄力,告诉他什么是权力、什么是命令、什么又是征服。

这种铁血的教育激发了他天性中的野心和权欲,令他建立起了牢固而冰冷的信念,并沿着这一条路一直走了下去。

如果说,是师傅教给了他如何用剑;那么,元帅教给他的就是如何做人。

多么可笑的事情…他竟从一个仁者身上学习杀戮,却从一个杀戮者身上学习做人!

——这两者,正好是倒过来了呢。

“元帅,”他嘴角露出了一丝讥诮的笑意,“你知道么?我曾一度视你如父。”

巫彭沉默下去,一时间似乎也有些震动。

那一刻他应该也是想起了这些年来的种种往事。想起了自己是怎样遇到那个眼神明亮野性的少年,是怎样将他带回帝都,一路手把手的教给他诸多东西,怎样看着这个聪明的孩子从一个流放的贱民成长为帝国的一代青年才俊…

这个孩子在出科比试中击败飞廉获得第一的时候,他甚至感到了由衷的激动和自豪。

——就算是为己所用的利剑,但亲手磨出的剑,也总令人有所留恋吧?

“其实我也经常在想…”巫彭有些艰难地开口,“如果你是我的孩子…那该多好。”

云焕看着他,眼神微微变了一下,沉默了一瞬,忽然大笑起来。

“不,不,没用的,”他着看着帝国元帅,大笑着回答,“你一样还是会杀我。”

他笑了片刻,忽地又收住了声音,以冷酷的语调静静开口:“不过,十五岁那年…在你将我接到这里的时候,我就知道终有一天你会毁了我。”

他微微一笑,眼神冷酷:“因为我知道,终有一天我会强过你。”

“你…!”不防对方忽然说出如此锋利的话,巫彭一怔,眉间迅速聚集起了杀气。

两个男人冷冷地对视,目光仿佛是两柄利剑相击,迸射出四溅的火星来。

“可笑!”巫彭终于回过神来,冷笑,“你强过我?”

他大步走到了榻前,只用了一只手就将病床上的人拎了起来:“强过我,你会连续两次在执行任务中失手?强过我,你会落在辛锥手里?强过我,你会眼看着自己姐姐被人糟蹋?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