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那一瞬间,他却忽然觉得恐惧和不甘,失声大呼起来。随着呼声,手腕上的金色烙印在刹那间发出了湮没一切的盛大光芒——

光芒过后,一切都安静了。

那一袭白衣悄无声息地向着黑暗里倒了下去,头颅滚落下来,落入他的手心。黑发披了他半身,依然是带着那样淡然的微笑,最后凝望了他一眼,似是了解、又似是悲哀地吐出了两个字:“破军…”

随即永远地、永远地阖上。

“不…不,”他怔住了,不可思议的看着被自己斩下的头颅,终于崩溃般的发出了绝望的呼喊,“不——!”

就在那一瞬间,天空中的破军星发出了血红色的光,照彻了天与地。

“睡的很安静呢…”

光线柔和的室内帘幕低垂,站在床边的明茉喃喃,语气里有如释重负的轻松——那个令她朝思暮想的人看起来只是睡着了,没有丝毫声响地躺在柔软的被褥里,金色的乱发掩住了眼睛和笔直的鼻梁。

——只是看起来瘦了一些,身上却没有丝毫的伤痕。

明茉捂住了嘴,喜极而泣:她本来是做了最坏的打算,以为会看到一个血肉模糊的人,然而眼前却是一副这样静谧得近乎温暖的景象。那个鹰一样矫健的年轻军人睡去了,收敛了全部的锋芒和爪牙,如此安静,露出了某种无辜的、近乎孩子气的表情。

那一瞬间,她胸口涌起柔软的感情,忍不住俯身去触摸他的脸颊。

“别动!”闪电般地,飞廉的手拦在了她前方。

“别碰他…”他低低道,眼睛看着看似熟睡的人,“他在梦魇。”

巫真也是一惊,然而动作远不如飞廉快,不由感激地看了一眼。然而她却什么话也没说,只是自顾自地往香炉里添了一把香,让馥郁的香气弥漫在室内——那是帝国贵族里都罕见的、远自碧落海深处打捞上来的龙涎香,有着宁神的作用。

“梦魇?”明茉吃了一惊,看着毫无声息、静静睡去的人。

“看他的眼睛。”飞廉蹙眉,喃喃,“还有手。”

——睡去的人虽然一动不动,可闭合的眼睑却在不停的微微颤动,露在被子外面的手指也间或出现了轻微的痉挛,显然是处于一种极深的梦魇里无法解脱。

“师傅…”忽然间,听到沉睡的人发出了模糊的低音,手在激烈地颤抖。

师傅?飞廉微微怔了一下:这个家伙,果然是有师承来历的么?

怪不得他的剑技这样出神入化,却并非讲武堂所传授。原来,是另有高人指点过。那样惊人的剑术,他只在十八岁的出科考中见过一次,却毕生不能忘——

那时候,他们都是十八岁,即将从帝国最高学府讲武堂出科。

最后的出科考试里,他对决的对手是和他同级的云焕:那个从流放地回来、靠着姐姐的关系才进入讲武堂的平民少年。

他们都是这一届里最优秀的战士,斗到了三百招外依然不分伯仲,都已然筋疲力尽。十巫和诸位显贵坐在高堂上俯视着战局,文武官员分成两列,分别以国务大臣巫朗和元帅巫彭为首,等待着这一届出科比武分出最后结果——

这一场简单的出科比试,其实隐藏着错综复杂的权力斗争。

“飞廉,这一届讲武堂出科的人里,你定要替我拔得头筹。

“巫彭那个家伙,别以为从西荒随便捡回一个贱民圈养成家犬,就可以胜过我们!”

上场前叔祖将手放在自己肩上,那样交代,眼睛里有着争夺权势的光。

他却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真是的,一定要赢么?

——其实以他的本性来说,是宁可做第二第三也不想去争夺第一…要这个第一来做什么呢?除了出风头和挑重担外根本毫无好处。

可是,今天如果不如叔祖所愿拿下这一场比武的话…

“叮。”双剑相击的锐利响声让他从沉思中回过了神——抬头看去,一双狼一样的冰蓝色眼睛正从咫尺外掠过,狠狠的盯着他,充斥着杀气,微微的喘息。

“别走神,”他听到对手低呵,“会死的!”

他一惊:云焕这个家伙,怎么一拿起剑来就完全换了一个人?

然而他还是集中了全部精神,开始竭尽全力地应付这一场搏杀——云焕是从来不说妄语的,他说生死相搏,那么这一场比试定然不会再手下留情。

堂上十巫眼里渐渐露出诧异的光:场上两个年轻人如同矫健的白鹰一样相互搏击,身姿利落,出手迅疾——渐渐地,居然斗到了三百招开外。

“云焕的速度越来越慢了,快输了吧?”

“能接下飞廉那么多招已然是侥幸了,难道还能真的赢么?”

“就是就是——一个流放地回来的贱民,十六岁才进了讲武堂学,又怎么比得上从小就习剑的飞廉公子呢?”

“那个贱民小子凭着姐姐伺候了智者大人才进了讲武堂,如果让他拿了第一,岂不是丢尽了我们的脸?”

“哎,你们不知道,他的姐姐虽然名义上是圣女,其实不过是巫彭元帅包养的情妇罢了!就是凭着这一层裙带关系,这个小子才能爬到现在这个位置!

“是啊,其实说到底,也不过是个草包而已。”

周围的窃窃私语断续传入耳中。那些观战的同窗,完全是一边倒的态度。

他不知道云焕是不是也听到了这些话——在苦斗中,他看到对手的眼睛里陡然焕发出了刀锋一样的冷芒,似是在一瞬间被激出了杀意。

然后,他看到一道白虹划过了天际!

对手忽然改变了剑路,只出了一击、就将他手里的长剑震断!

以他的眼力,居然根本看不清那一剑的来路。那一剑无影无踪,如羚羊挂角浑然天成,竟无懈可击。他被那种巨大的力道逼退了三步,捧着震伤的手腕,怔怔地看着同窗。

云焕的长剑停顿在他的眉心,握剑剧烈地喘息,眼神凶狠如狼。

败了…究竟还是败了么?

他站在那里,百味杂陈,一瞬间不知是什么感觉。

那家伙是想对那群无聊的旁观者证明,他并不是一个只凭裙带关系上位的草包吧?

“师傅…”他还在失神中,却听到对方忽然喃喃吐出了两个字,眼神里的杀气渐渐收敛,唇角露出了一丝从未见过的笑意,低声自语,“师傅,我赢了!”

师傅?他微微一惊,然而抬眼看去时对方已然转过了头去,唇角紧抿,恢复了平日的冷漠平静,持剑向着场下观看比武的十巫单膝下跪,表示比试已然结束。

他恢复得那样迅速,以至于他以为那个含糊不清的称呼不过只是他的错觉——

一如那一刹他看到的云焕脸上的表情。

然而,多年之后,受尽刑求的人嘴里重新吐出了这两个字。

那一刻他才确定:在这个人的生命里、的确存在着一个极重要的人——可是…为什么在说到这两个字的时候,他脸上的神情却是如此痛苦?

“这种时候不能叫醒他。”飞廉叹了口气,然而看到对方的状况良好,也是心里大大安定,他扯过了柔软的羽被,想盖住对方露在外面的手——

忽然间,他的动作顿住了。

从背后看去、明显地看到他整个人都忽然一僵!

“怎么?”明茉低呼。

飞廉没有回答,只是俯下身静静审视着沉睡的人,浑身渐渐发抖。

“这…这是…”他从咽喉里吐出一句断续的低呼,踉跄后退了一步,不可思议地看着沉睡中的人,忽然间觉得全身没了力气,扶着床榻缓缓跪倒,肩膀剧烈地发着抖。

“怎么啦?”明茉吓了一大跳,用更大的声音问,抢身上前。

然后,她也怔住了——

飞廉缓缓松开了云焕的手:只是轻轻一握,那只手上却清晰地留下了五个凹陷的手指印!肌肉松软地塌陷下去,那样的可怖,仿佛是捏在了一团泥土上。

“怎么…怎么回事?”她脱口惊呼,“你怎么用这么大的力气!”

飞廉没有说话,只是拼命咬住了牙,仿佛极力克制着某种冲动。

“不怪飞廉少将,”巫真终于开口了,淡淡地看着他们两人,说出了这样一句话,“——我弟弟的身体,已然全部崩溃了。”

她俯下身去,小心翼翼地用双手捧着云焕的手,移回了被子里。

——然而,即便是如此轻柔的动作,依然在他的肌肤上留下了凹陷的印记。

他身上的肌肉,竟已然如败絮一样毫不受力!

“他…他的手筋…是不是…”显然刚才看到了什么,飞廉用手撑住膝盖,努力让自己的话语不因为激烈的情绪起伏而颤抖,“是不是…是不是已经…”

“是。”巫真静静地回答,“手筋脚筋,手肘和膝盖的肌腱,都已经全部被切断了。”

“啪”,明茉怔怔站在那里,手里药囊砰然落地。

飞廉的肩膀渐渐发抖,挣扎:“可…可表面上,并没有伤痕…”

巫真嘴角露出了一丝冷笑:“对辛锥来说,这并不是什么难事——先剥离了表皮,用极薄极快的刀割断了筋脉,然后把皮肤盖回去。这样,表皮愈合后就没有丝毫痕迹留下。”

“…”明茉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呼吸都为之停顿。

“哈…”巫真的身子也出现了颤抖,忽地冷笑,喃喃,“我弟弟是那种会隐藏痛苦的人,他什么也不会说——所以在我每次去探看他时,还以为他真的受到了关照!一直到、一直到我把他带出来时,才发现他已经…”

仿佛回忆起了什么不可承受的事情,她身子一晃,几乎昏倒。

明茉迅速抬起手扶住了她,却在一瞬间发现圣女的颈中雪白的肌肤竟有多处淤红,新旧交叠,形状可怖,仿佛是长时间地受到过某种虐待。

聪明的贵族少女瞬间明白了什么,泪水随即涌出了她的眼眶。她紧紧地伸出手拥抱了这个冰雪一样的圣女,一连串的泪水落在对方单薄的肩头。

一直冷静淡漠的巫真在她怀里不停颤抖,拼命咬着牙克制自己。

“是辛锥?”飞廉的手渐渐握紧,一贯温雅的眼里流露出杀意,一字一句地发出低沉的问话,“是那个家伙干的么?”

他轻轻托起了沉睡之人的手,那只手软弱无力的有如婴儿。

——那一瞬间,他想起了讲武堂里的同窗岁月,想起了出科考试时那一场搏杀。记忆中,这只手是灵活而坚定的,可以挥出天地间最强的一剑、光芒闪耀如白虹贯日。

然而…如今,竟然被一个恶毒的爬虫摧毁了么?

他霍然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朝门外走去。

“喂——你、你要干吗?”明茉被这个温文尔雅的人眼里的杀机给吓了一跳,知道将会发生什么事,下意识地试图去阻拦。然而对方只是一动手指,就把她拨到了一边。

“没你的事,明茉小姐。”飞廉头也不回地冷冷道,“你该回家去了。”

云焕,你等着——我将把那个人的头颅提来,放在你榻前。

好让你醒来后、第一眼就能看见。

“飞廉少将…”巫真云烛仿佛也知道他要做什么,挣扎着起身,在背后发出了微弱的劝告,“你不能就这样去刑部大牢,如果你杀了——”

就在这一刹那,她的话中止了——

因为同一瞬间,床上一直沉睡的人忽然睁开了眼睛!

所有人一时间都停止了举动,回头看了过来,又惊又喜。

“你醒了?!”巫真首先开了口,带着狂喜扑到床边。

“救救我…救救我…师傅…”云焕根本没有看她,只是忽然间坐起,直直地看着上方,举起双手伸向了虚空,眼里带着某种狂热和绝望,喃喃呼唤,苦痛而绝望——不知为什么,在第一眼看到弟弟苏醒的刹那,她居然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感觉,陌生的恐惧席卷而来。

他、他的眼睛,在刚睁开的一瞬,竟然是金色的?!

“弟弟,你怎么了?”她试图抓住他伸向虚空的手,轻声呼唤着。然而他充耳不闻,手腕上的那道伤痕凭空裂开,竟然流出了血来!

“杀了我…杀了我啊!”他忽然对着虚空厉声喊,嘶哑而绝望,“师傅!”

“弟弟,弟弟?”她吃惊地看着他,一叠声呼唤。

云焕还是充耳不闻,只直直地望着虚空,脸上有一种恍惚,仿佛那里有什么可怕的画面在渐渐湮灭——他不做声地看着,忽然间崩溃般地往后一倒,重新陷入了铺满了羽绒的被褥里,阖上了眼睛,全身不停颤栗。

所有人都被他蓦然爆发的举止惊住,一时间室内静默得窒息。

“弟弟?…弟弟?”巫真试探地俯身过去,低唤。她忽然间僵住了,不可思议地望着自己的弟弟——那是什么?那是什么!是…是…泪水?

血红色的泪,不祥而惨烈,没等滑落便已经消失在空气中。

巫真怔怔看着云焕的脸。沉睡中的人眉头紧紧蹙起、带着说不出的苦痛表情,牙齿咬在一起,露出近乎狰狞的神色,仿佛咬牙伏爪忍受、等待暴起攫人的猛兽——云烛陡然间觉得陌生,伸出去的手便僵硬在了半空。

室内就陷入了这样诡异的沉默,只有手腕上的血一滴滴的落下,染红了一片。

“他…他怎么了?”终于,明茉怯生生地开口。

巫真摇了摇头,没有回答——要怎么说呢?

飞廉却已然再度转身,看向刑部方向,眼里有压不住的杀气和怒意。

“飞廉少将!”巫真一惊,失声阻拦,“请别——”

明茉也回过了神,顾不得多想,扑过去一把拉住他的手,想夺他手里的剑:“不要去啊…你疯了么?要是真的杀了那个家伙,你会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