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复国军的战士们,是否能抵抗得住沧流人的那些机械怪物?

想起半日前分道扬镳时巨龙凝视着自己的眼神,苏摩的心就往下微微沉了一沉。

是。我让你失望了,龙神。

七千年来你所期待的、或许是纯煌那样的王者:光明正大,纯正宽容,可以为了族人为了海国牺牲一切,完全舍弃了自我——可是,我偏偏却并不是那样的人…我永远做不了纯煌那样的人,因为我并不愿舍弃自己的意愿。

这样的海皇,可能会让等待了千年的你和族人,都感到失望吧?

他有了短暂的走神,而小小的鲛人丫鬟惊喜得语无伦次,还在兴奋地不停地说着:“刚刚文鳐鱼飞回来说海皇到了叶城——我还不敢相信真的,结果您却马上就到了…就像做梦一样啊!”

苏摩只是摇了摇手,令她暂勿关门,让身后的白薇皇后一起进来。

那个叫阿缳的少女住了口,好奇打量了跟苏摩一起来的人,眼底立时露出警惕和敌意来——不是同族?海皇带来的人,居然是一个空桑人!

她不再滔滔不绝,咬紧了嘴角,有些不安地看着这个银发女子。

“是同伴。”苏摩短促地说了一句,然后回头对白薇皇后道,“我有事过去一下。”

——踏入叶城不久,他就听到了空气里传来用“潜音”发出的讯号:那是有同族用本族特有的方式在呼唤,希望能联络上复国军。

“星海云庭馆主湄娘,有要紧事禀告复国军大营。”

那条传讯的文鳐鱼开阖着嘴巴,停在他指尖上禀告,殷切地望着他。

星海云庭?在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时,心里的那片黑暗之海骤然起了波澜,让他的眼神都黑了下去——没有人比他知道,这个地方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这个叶城最奢华的女伎馆,百年来一直极负盛名,在叶城上百家歌姬女伎馆里都称得上是翘楚,让整个大陆、甚至远自中州的富豪都是其座上客,一掷千金,以一亲星海云庭里的花魁芳泽为荣。

然而没有人知道,这座销金窟其实是海魂川的其中一站,而馆主湄娘更是复国军里隐藏得最深的战士之一——如今她甘冒大险派出文鳐鱼四处传讯,定然是遇到了极其重要的事情,必须尽快和复国军大营取得联系。

目下复国军正在应对来犯大敌,只怕分不出手来顾上这边,既然今夜顺路,就过来看看这边的情况。

白薇皇后沉默地望着他拂袖离去,心里隐约明白他其实并不愿意呆在她身侧——

“白璎,快些醒来啊…你到底在想什么?”白薇皇后站在后院剪秋萝的阴影里,将手按在心口,低低问身体里另一个灵魂。

白璎没有回答她。

自从帝都上空那一场星盟血誓后,她就一直沉睡着,不想再醒来——就像百年前,因为无法直面,选择了十年沉睡。

可笑啊…自己的这个血裔还真象个孩子。以为在抉择到来时,把头埋入沙堆里闭上眼睛,就可以逃得了一世么?

或者说,她此刻的沉默,正是因为在做着某种艰难的决定?

她静默地沉睡着,然而她的灵并不是没有任何波动的——在方才的海国馆里,看到那些囚笼和笼中的奴隶时,白薇皇后能感觉到灵体内有暗流悄然涌动,每一次起伏都是微妙而激烈的,带着种种痛楚、悲哀和强烈的怜惜。

但连和她共处一体的白薇皇后,也并不明白这个血裔到底在想着一些什么。

还有一个多时辰便要到黎明了,白薇皇后望着月光下自己的影子——冥灵都是虚无的,本来根本不会在月光下留下任何影子。然而,此刻她徘徊月下,却看到了自己的剪影落在冰冷的白石铺地上,影影绰绰,介于有和无之间。

——她知道,那是因为星魂血誓的原因。

在苏摩咬破舌尖、将自己的血喂入她嘴里的刹那,她所在的暗星轨道被强大的念力偏移,离开了那条通往陨落的道路,和新海皇的轨道合并,从此共享同一个命运。他将一半的生命和她分享,包括他自己的血肉和寿数。

从此后,这个冥灵不再畏惧于日光,也不再是无形的虚幻之体。

是这个我行我素的海皇,任性地将六星的预言打破了呢…

白薇皇后凝望着地面上的影子,心里有某种悲哀涌现:可是,付出了这样大的代价,不惜打乱天宫来将她的宿命拉出轨道——究竟值得么?

六星本来就是暗星,在无色城打开后、便应该照着宿命的轨迹运行,向着空无的黑暗中坠落。当六星归位、无色城开的时候,镜像倒转,一切烟消云散。

——这,本来该是命定的结局。

而这个新海皇居然为了漫天星斗中的其中一颗,付出了一半生命的巨大代价,不顾一切的伸出手打乱了天宫,干扰了整个云荒命运的起落!

他不甘心,他想要和命运角力,和洪荒的力量对抗——可这,又将会带来怎样的结局?

是终究能扭转宿命,还是和白璎一起被命运的洪流所吞噬?

这,连她也不能预测啊…

白薇皇后仰头看着黑夜,九天之上有无数冰冷的眼睛同时也在凝视着她——她微微叹息,足尖一点,轻轻飘上了一颗花树,隐身在暗影里。默默地将戒指褪下,双手合十地压在手心,白薇皇后在冷月下盘膝而坐,呼唤着隐藏在戒指内的戒灵。

毕竟被封印了七千年,回到这个人世的她,自身也已然极其衰弱。实体早已被消灭,灵体也衰竭到无法维持,虽然寄居在白璎这个直系血脉身上,然而这个灵体也并不好用。她依然不能通过借用白璎的灵体,来自如地操控后土一系的力量。

——日出之时两人便要联袂进京,从此后步步险恶,她必须要早做打算。

只希望,这个灵体的主人能早日醒来,握起自己手里的剑,不再逃避。

琅玕…此刻,是否你也已经从七千年的沉默中惊醒,在等待我的到来呢?被破坏神的力量侵蚀了七千年,你的本性还剩下多少?还认得我么?

我们已经那么久、那么久不曾再度拔剑相对了…

她抬起头,凝望不远处金光四射的白塔,眼神变幻,嘴角浮起了一丝冷笑。

黑夜如幕笼罩云荒大地,月渐西沉,星垂四野。

而在云荒大陆的正中,那一片波光鳞鳞的巨大湖面上方,伽蓝白塔顶端却有璀璨的金光四射而出,在黑夜里奕奕生辉,仿佛一只巨大的眼睛。

那是传说中的“纯金之眼”——

自从镶嵌在塔顶的纯青琉璃如意珠被拿下后,伽蓝白塔顶端便在入夜时发出了奇特的金光,仿佛一只金色的眼睛秘密地俯视着数万丈底下的云荒大地,无论从最东边的慕士塔格、还是西荒尽头的空寂之山上,都能清楚地看到这种光芒。

有人说,那是至高无上的智者大人一夜之间幻化出的神迹。

那只金色的眼睛是智者大人的瞳,替他俯视着整个大陆,纤毫毕现,无论谁对帝国的统治有丝毫不满,有所异动,都逃不过这只无所不在的眼睛的窥视。

然而,此刻,那只金色的眼睛所看到的一切,都呈现在了伽蓝神殿内一个水镜中。

黑暗里水镜上波纹微微荡漾,听不到呼吸声。

伸手不见五指的密闭空间内,没有人能看到水镜上显示着的情形。那些图案碎裂了又合拢:戴着后土神戒的白衣女子侧影在黑暗的水中荡漾,刚毅而清丽,眼映照着星辰,额角披着明月的光辉。

那个影子在黑暗的水镜里反复的碎裂合拢,仿佛一次次拼凑出的幻影。

“嗒”,极轻极轻的一声响,仿佛空气中有无形的手再度接触了这面水镜,那个刚刚聚拢来的人影霍然又碎裂了。

是怎么也无法触摸到她了么?

——黑暗里,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在喃喃。

“来了…终于来了呀…”

黑暗的重重帷幕背后,有模糊低哑的声音传出,带着难以言喻的狂喜。

宿命的轮盘啊…快些、再快一些!压倒一切的转起来吧!

外面是午夜,开镜之夜,大地上一片繁华喧嚣,而万丈高的伽蓝白塔顶上却空空荡荡,听不见丝毫人声,只有天风吹拂而过。守在玑衡前的侍女忽然吃了一惊——紧闭了近十天的门无声无息地开了,一袭白袍的圣女出现在了神殿门口!

“巫真大人!”一直忐忑不安的侍女发出了惊喜的呼声,疾步迎上去。

五日之前,圣女云烛进入神殿后就再也没有出来,连生死都成为迷题。而外面的传言一日日更烈,说是云家三兄妹都已然遭遇不幸:幼妹被逐下白塔,弟弟因失职而下狱,连最后的长姐云烛也已经获罪身亡,云家大厦将倾——

权力的席位上出现了一个空缺,立刻就引来了无数窥测的眼神。帝都十大家族里都在酝酿着新一轮的暴风雨,不知道有多少双豺狼般的眼睛紧盯着,各自布局盘算。

帝都上空,密云不雨,暗流汹涌。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杳无消息那么久之后,巫真云烛居然从神殿里全身而退!

云烛膝行着退出大殿,小心翼翼地关上了第九重门,又低下头恭恭敬敬地以额触地低低祝诵了几句,才转过身努力支撑虚弱的身体想要站起。然而应该是跪得太久,她膝盖几近僵硬,居然无论如何都挣扎不起。

“巫真大人!”侍女上来扶起了她,“您没事吧?”

然而,瞬间侍女就吓了一跳:圣女的手冰冷如雪,几乎将人的血液都冻得凝结!她低下头,看见了圣女右手里握着寒光闪烁的东西——那、那是什么?

“我没事。”借着她的一扶,巫真云烛终于挣扎着站起,不敢有片刻迟疑,立刻踉跄地奔下白塔,向着白塔下的刑部大狱奔去。

——那里的风中,似乎隐隐听得见受刑者低哑的呼声。

快些,再快一些啊…她不顾一切地奔跑,第一次痛恨自己为什么不会任何术法,不能第一时间去危难中解救唯一的胞弟。

夜空中,那一颗破军星摇摇欲坠,发出黯淡的血色光芒。

苏摩沿着葱茏的树荫走向别馆,微微蹙眉——

“湄娘呢?”一路走来不见人,他蹙眉。

“奴婢也不知道什么事,”阿缳回禀,忍不住地盯着他看,“今晚是开镜之夜,湄姨忙着应付那些来寻欢的客人,外头正在举行品珠大会呢。”

叶城向来多富商,风气浮华奢靡,每一个节日都是挥霍享乐的好名头,此番也不例外然而听得“品珠大会”四个字,风帽下的碧眼却微微变了变。苏摩也不做声,只改了方向,直奔前头花楼而去。

不用人带领,一切都是熟门熟路,甚至花径旁的白玉小兽都依然故我。

“少主?少主?”阿缳吓了一跳,连忙跟在后头,“您要去看品珠大会?那、那是个龌龊地儿,您去了…”

根本没听这个小丫头的哀求,苏摩来到了花楼后堂,伸手推开了后门。

门推开的一刹,浓烈馥郁的香气汹涌而来。带着温热的水气,穿过横挡在面前的越京十二景乌木屏风,迎面扑到了他脸上——

那样熟悉的味道,让他一时间无法呼吸,恍如坠入了梦魇。

他太熟悉这种味道了:那是混和了龙涎香,肉豆蔻,迷迭香,九枝萝、雪域花、怀梦草等七十二味香料制成的香汤,其中甚至还放入了极其珍贵的瑶草,价值千金。

这个方子,据说是十巫中的大巫巫咸配置的,而香汤的唯一用处,只是用来…用来…仿佛有什么东西从心底直刺上来,他肩背微微一颤,手指慢慢握紧。

屏风后有无数人在欢笑,极为热闹,声音七嘴八舌地传了过来:

“哈哈哈哈…看来还是金老板技高一筹,夺了头彩!”

“这样一串二十七颗的凝碧珠,只怕帝都禁城里也找不到吧?”

“看样子,定然是前朝遗物了。听说金老板和铜宫里的盗宝者们来往甚密,果然是出手豪阔啊——只是这一串珠子不知出土多久,是否脱了阴气?”有人酸溜溜地揭老底。

“闭嘴吧,孔老二!你不服气?”

一群人在七嘴八舌的说话,语气各不相同。

最后是一个甜润的女声出来打了圆场:“恭喜金老板!金老板豪气盖世,大家都甘拜下风啊。今夜我们馆里新出的这颗宝珠,看来是要金老板来点品了!”

苏摩微微一震——那,是湄姨的声音?

这样的熟悉…过了上百年了,却好曾丝毫不曾有变化一样。

“这是丹书,金老板收好了——以后泠音就是您的人啦!不知是否按您的老规矩下药?”

在恍惚的刹那,屏风背后的大厅里忽然传来了雷鸣般的喝采声,那些酒足饭饱的符号们开始相互恭维,清脆的碰杯声交织成一片。然而,在这样的声音里,却有一丝低低的哀泣,宛如钢丝一般钻入了他的耳中,刺得他一惊——

是谁?是谁在满堂的大笑里,那样无助的哭泣?

那种哭声,仿佛钻入了他心底,可以和他的血产生共鸣。

品珠大会…这一池子昂贵的“定颜”香汤…今夜,这里难道又在举行那种仪式了?深碧色的眼睛里陡然涌上了浓烈的杀意,苏摩霍然抬手,狠狠推倒了面前的屏风!

巨大的十二扇屏风轰然向着大厅倒下,满堂的大笑陡然转成了惊呼,有许多坐在屏风前的宾客猝及不防,便被压在了底下。

“谁?这般大胆,竟敢来星海云庭闹事!”女子声音尖利的响起,星海云庭的老鸨湄娘一手捧着金盘,一手直指后堂,“来人哪,给我…”

声音嘎然而止。

目光落到了那个屏风后的人身上,湄娘的话语便全冻结在了舌尖。

那是谁?那是谁?那分明是——

“天啊!少…不,海、海…”一瞬间,她一连换了两个称呼,却终于生生的忍住,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脸色阵红阵白,“您…您怎么…”

然而她身侧的其余人却按捺不住,厉声叫骂起来。

高敞的大厅里灯火辉煌,高朋满座。今夜是开镜之夜,也是星海云庭里一年一次的“品珠大会”。按馆里的规矩,收到品珠宝鉴的豪客都可以来馆里消魂一夜,当夜将会在调教好的所有新鲛人里,推出一名最美貌年幼的出售,价高者得。

叶城富商云集,作风奢靡。因为星海云庭在云荒青楼界的至高声望,以及鲛人一贯的高昂身价,品珠大会自从诞生以来便成了城中富豪们展示实力、斗富夸财的大好机会。

因此,今天在座的,全是叶城一流的富豪大贾。

此刻看到一个贸然闯入的外人居然敢打乱这个盛会,一群气焰熏天的富豪又怎能容忍?金老板戴着十个宝石戒指的手挥了挥,一直侍立在身后的随从们便腾地冲过去关上了后花园的门,将来客关在了厅内,一步步逼上围起,只等老板一声令下便动手。

“金老板,金老板…”湄娘眼看不好,忙陪着笑上来打圆场,指了指厅里那一个巨大的香汤池——池上漂着朵朵金莲,香气馥郁。奇特的是,池子里居然漂着一个巨大的贝壳,也不知里头装了什么。

湄娘堆起笑,腻声:“金老板您看,今夜是您品珠的大好日子,美人儿等着您享用呢。打打杀杀的未免扫了兴致,不如…”

“大爷的兴致已经被打扰了!”已经炫耀过财力,金老板有意再度炫耀一下自己的武力,便不卖老鸨面子,冷笑,“放心,我会赔偿这里造成的一切损失。来人!给我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