棺中女子身体震了一震,眉头微微蹙起,仿佛留连于某个残梦之中尚未醒来。然而,不知为何却依旧执着地闭着眼眸,没有回应。

咒术无效?

大城主的眼神也微微变了,俯首按着那一缕不肯进入身体的魂魄,几乎是一字一字地吐出了咒语,强力压制着魂魄归入窍中。

在咒语念到第三遍的时候,女子的眉头一振,终于带着几分不情愿的表情,缓缓睁开了眼睛。

“尚皓!”在睁开眼的一瞬间,她就叫出了他的名字,“哥哥?”

“我…这是在、在云浮?”她有些惊诧的望着身边的亲人,记起了亘古前那一场激烈的争执——那一场血腥的空海之战末尾,她从天空俯视碧落海,被祈祷打动,不忍心看到海国的彻底覆灭,终于出手干扰了尘世,将海皇力量带回云浮保存,帮鲛人逃过了灭绝的命运。

那时候,作为大城主的兄长,盛怒之下将她驱逐出了云浮城,打落凡界。

她从此在那片大地上生生世世地漂流。如同大地上那些回不到云浮城的流亡翼族一样,只有偶尔抬起头望见那一条银河,才会恍惚地想起某些支离破碎的前世记忆。

就像,这一世的最后,在那个沙漠古墓里阖上眼睛时,脑海里就曾浮现出了展翅飞翔的白鸟…那只矫健的飞鸟一直一直的向上飞翔,最后没入了一片璀璨的金光。

“云浮…”生命的最后一刻,空桑女剑圣仿佛在幻觉中看到了什么,脱口喃喃。

然而,那些埋藏在宿命深处的记忆一闪而逝。

再一次睁开眼,居然就回到了云浮。

她抬起手,却摸不到身侧的光剑——那一瞬间,她清楚地记起了几生几世的漂流过程,也记起了最后一世里、自己的种种遭遇。

那一瞬间,她沉默下去。

她回到云浮了。难道,一切终归成了一梦?

望着棺木上方俯视着自己的那个人,她倦极地喃喃:“我梦见了我回到了那片大地,遇到了好多事,好多人。好长的梦啊…哥哥,你知道么?”

“我知道。”尚皓温柔地低声回答,“我一直在天上注视着你的宿命。”

他的手指触摸着她的长发,叹息:“可怜的阿湮,你为背叛誓言受到了惩罚:你的宿命一直被那颗不祥的星辰照耀——每一生每一世,所爱的人都会背叛你、离弃你。无论你是如何真心的对待他们。”

“啊…原来是这样。”棺木中的女子叹息了一声,恍然,“难怪我一直没有一个圆满的好梦。原来,是被哥哥诅咒了么?”

“我只是想让你看到那片大地的真像。”尚皓望着脚下的大地,唇角露出锋锐的笑意,“我并没有强行扭转那些人的命运…他们所做的一切,都出自于本心里的种种欲念。”

“七千年来,你该知道那些云荒上的人是怎样的丑陋吧?他们内心隐藏着黑暗,那是大神造物时就给予蝼蚁的烙印。”他怜惜地捧起了妹妹的脸,“阿湮,你看,当初为了那些肮脏的蝼蚁,你做了多么愚蠢的事。”

离湮笑了笑,没有立刻回答。

感觉着那只捧着脸颊的手,她一惊:“哥哥!你的身体,怎么是虚无的?”她惊慌地伸出手:“你…你难道已经死了?”

她的手,直直穿过了兄长的身体。

“没有。我只是舍弃了实体——五千年前我就已经修行到了‘无色’的境界了。”大城主微笑起来,“为了迎接你的归来,我特意重新凝结了一次——阿湮,哥哥很厉害吧?”

“啊,你已经再也不会死了么?”棺中的女子茫然地望着他,却没有欢喜,喃喃:“可是,永生有什么用呢?哥哥,你的手都已经冰冷了。”

尚皓微微一惊,停手看着醒来的妹妹。

“为什么要惊醒我?”她再次阖起了眼睛,似乎又要沉沉睡去,“我真想一直一直这样地睡下去。这七千年的梦,好美。哥哥…让我回到凡界去吧。”

她阖上眼睛,那一丝灵光又开始从眉心透了出来,一分一分地从躯体里散逸。

“阿湮?!”在她闭上眼睛的刹那,尚皓终于无法掩饰眼里的震惊,扑过去一把扳住了她的肩膀,“你说什么?难道你还想回到那个遍布肮脏蝼蚁的地方去?!”

他的手闪电般地探出,按住了她的眉心,硬生生地将一缕逸出的灵光封闭回去。

逸出的魂魄被强行封闭,离湮四肢挣扎了一下,有苦痛的表情,被迫睁开了眼睛。

一开眼,就对上了那双熊熊燃烧的双眸,尚皓一只手封住了她的眉心,另一只手却捏了一个防止魂魄逃逸的诀。“你…你居然…”一瞬间不知说什么,大城主震惊得无法继续。

她心里猛然一惊:哥哥…发怒了?

——这样的愤怒,甚至超过七千年前她打破天规插手凡界之时!

“哥哥…”她微弱地唤了一声,带着央求之意。

“为什么!”那个人却咆哮起来了,重重拍打着水晶的棺木,“为什么?你居然还想回去?!流放了七千年,难道还没尝够苦头?你留恋着什么!”

随着他的拍击,整面水晶碎裂为齑粉,随着天风卷入虚空。

“流星雨!快看,又有流星雨!”遥遥地,下界传来欢呼,兴高采烈。

离湮嘴角浮出了一丝微笑,侧头倾听着大地上那些声音,眼神温柔。

“哥哥,就算是获得了那样大的力量,你觉得欢喜么?”许久,她才回过头凝视着神庙里常态尽失的兄长,低低问,“七千年了,你有和那些看到流星雨的孩子们一样高兴过么?”

尚皓怔住。

“是的,是的…那些人并不纯粹,心里有阴影,也经常做出一些让自己后悔的事情。但是——”离湮睁开眼睛,定定地望着那个睥睨天地的兄长,“但是你不知道他们其实多么美丽!他们的心里充满了光明和黑暗的交锋,那些转换极其细微也极其锋锐,只要你仔细倾听,就像暴风雨呼啸一样!”

一口气说了那么多话,她的神色又困倦起来,轻轻叹了口气:“那才是生命和生活的真谛——而这,在这空荡荡的云浮城里,根本是不存在的。”

尚皓一直沉默地听着,虚幻的十指紧扣。

“哥哥,我想回到凡界去…我曾答应过一个人,必将重生在那片大陆的某一处——”天幕中所有巨大的镜子都围绕着神庙,她从镜中望见了那一颗破军,眼神忽然肃杀,“哥哥,我不能失约!否则破军脱轨,乱离必起,云荒将苍生涂炭!”

她交错双手按在胸口,默默念动咒语。

“你管什么云荒!”然而咒语未完,却被一语喝破,“你是云浮人!你早已离开了!你舍不得大地,为什么当初不和琅玕留下!”

尚皓的十指扣紧,再也压抑不住内心情绪的波动:“你怎么还不醒悟!你的双足已经离开了那片有阴影的大地,你的眼睛,应该一直往更高的天空看去!”

“更高的天空…”离湮躺在神庙里,望着虚空巨大的天镜,微笑,“更高的天空里还有什么呢?只有永恒的日与月吧?连星星,都已经被我们超越。”

然而她垂下了眼帘:“可是,就算能与日月争辉,又如何呢?”

她伸出手,努力去碰尚皓的肩膀,然而虚无的形体已然不能被触摸。

“哥哥,从小你都是我们这一族的首领,我只是一直跟随着你的步伐。”她微笑起来,眼神寂寞而哀伤,“你知道么?那时候,我是多么想和琅玕他们一起留在大地上啊…可是如果没有我的协助,你就无法将云浮送上九天——所以,所以我就只能跟你来到了这里。”

“可是,太寂寞了…真的太寂寞了啊。”

“哥哥,你一直沉迷于对力量极限和个人圆满的追求,可以抛弃所有别的——可是,我作不到啊!几千年来,你光顾着自己修炼,我和曦妃她们却日日都在遥望大地。我好想回去,你知道么?所以你罚我轮回尘世,我真的是…很高兴。”